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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奇怪的暗道

第八章 奇怪的暗道

所有人再次沉默了,外面雖然才傍晚,但因為風雪的緣故黑得厲害。李二苟確實沒騙我們,鬼子只是想找地方紮營。洞外人叫馬嘶著,卻始終沒有人進洞,看來天黑一時發現不了這裏,但明天呢?天總是要亮的。
聲音一直在前面響著,就是追不上,我暗罵逃命也不用爬得這麼快吧?但又不敢出聲,你想,這條地道能讓你爬這麼久,是筆直的可能性不大,是曲折蜿蜒的可能性倒不小,別看爬了這一會兒,沒準黑暗中我們來來回回其實離洞口不是很遠,要是一嗓子吼出去,被洞口外的鬼子聽到,半天的勁都白費了。
這時候已經能聽到後面隊伍追趕的馬蹄聲了。
可女人交代最後走的人要把暗道口封上,當然就是她不說我也得想辦法把口堵上,問題在我用什麼來封呢?正犯難的時候,那個李二苟的頭又從暗道口伸了出來,低聲喊:「長官,長官,你把地上的石頭遞進來,在裏面我幫你把洞砌上。」我心裏微微一動,心想你小子還有點良心。於是遞進了足夠的石塊,然後爬了進去,暗道里高度很低,最多只能爬的時候撐起上身匍匐前進,但寬度倒不小,可以左右拐彎。
隊伍都聽見後面的聲音了,停下來看著我們走在後面的人,我和李存壯對望一眼,李存壯搖搖頭,掏出根煙,把火柴盒拿手裡打開瞅了瞅,又放了回去沒抽。
現在連長不在,誰也攔不了他,我們得趕緊找個地方躲躲才是,這樣走下去,我們裏面有女人、孩子跑不快,後面越追越緊,遲早得硬碰上,那就給我哥動手的借口了。
但女人把水澆上去后,干泥立刻吸水變軟,巨石慢慢地傾斜下來,正好被女人堆起的石堆抵住,眼看巨石和石塊之間的泥土縫隙越來越大,我們醒悟過來,我和李存壯上來幫女人一起扒動泥土,不一會兒在巨石和石塊之間挖出來一個齊膝高的大洞,女人低聲吩咐一聲:「最後走的人把洞口封上。」說完以一種彆扭的姿勢四肢並用迅速爬進了洞口,兩隻布鞋在洞口晃了一下后,就此消失在洞里。
日本人大喜,李二苟大哭,死也不敢簽字,日本人急了,軍刀就掏出來了。商家們一看急了:殺不得,殺了以後誰去背這個沒屁|眼的黑鍋,都打躬作揖地求李二苟答應,說大家會記得李二苟的恩情,會替他向李老爹求情。
不過現在絕對不能動手,這個山洞遲早會被外面的鬼子發現,留下血跡等於告訴鬼子我們在這裏的痕迹,要動手不如進了地道再下手。於是我沒同意王強的想法,讓王剛解開了日本兵的繩子,押著戰俘進了洞。李二苟死活不敢跟王強前後走,非賴著要和我走,我心想待會兒你會知道我的厲害,就沒吭聲。眼看王強帶著那個日本女人也進了洞,指指洞口,讓二鬼子翻譯也爬了進去。
我們還說到李二苟身上來。當時駐守保定的憲兵隊長就是在廟裡被我們炸死的鬼子軍官石井四郎,徐州會戰的時候石井四郎被調了出來,因為深覺李二苟聽話好用,想帶他一起走,李二苟也怕石井走後,換了領導看他不順眼,到時候關照不好他就得被鋤奸隊削了,於是兩個人一拍即合,來了徐州兩山口。結果石井到底沒罩得住他,李二苟還是被我們俘虜了。
沒有其他辦法了,除非我們能穿山越石,我眼睛瞄向旁邊的李二苟,李二苟看出來我的心思,結結巴巴地說:「長官,怎麼又想先殺我啊?我到底造什麼孽了,都記不清第幾次了……」我沒說話,手裡的刀緊了一下。
我低罵道:「呸,你算什麼中國人,別丟了中國人的臉。」李二苟苦笑道:「那我也不是日本人哪。我是夾在中間兩面受氣,我爹娘倒有遠見,從小給我起名就叫李二苟,意思讓我長大做官兩袖清風,一絲不苟。結果好了,長大被中國人罵成狗,被日本人當成狗,您說這叫什麼事啊?死了怎麼好意思去見我爹啊?」
洞里比外面還黑,剛進來時眼睛不適應,又不能點火,黑暗中只聽見各人粗重的呼吸聲,看到隱約的輪廓。按照進洞的分工,我看著李二苟,王強看著那日本女人,王剛看著鬼子戰俘,李存壯護著那母女倆,一個盯一個,有異常情況立刻下手,生死關頭,誰也不敢怠慢。
我們幾個立刻跳了起來,倒霉也不至於這樣吧,燒水的火苗一冒,這個洞立刻就得暴露,大家就等著被下餃子吧。外面已經亮起了火柴的點點星火,王強立刻把槍頂在了日本戰俘頭上:「別他媽等了,我一開槍,大家就往外沖。」
我爬進暗道里掉了個頭,和李二苟扒著暗道口用力地在洞口堆著先前推進來的石頭,突然洞外鬼子喊了一聲,李二苟趴在我身邊低聲說:「不得了了,鬼子發現山洞,要進來了。」我沒吭聲,在石塊的縫隙間抹上最後一把濕泥,立刻暗道里最後一點光亮也被吞噬了。
然後女人將水壺裡的水灑在了巨石根部,不一會兒,巨石居然慢慢傾斜,我們這才看清巨石根部居然不是一個整體,巨石的底子原來是圓不溜秋的,全仗旁邊一塊磨盤大小的石頭在https://read•99csw•com抵著,而巨石和石頭之間塞著硬硬的、厚厚的干泥,干泥的顏色和硬度早就和石頭融為了一體,就這樣天衣無縫地把巨石撐了起來。
我支吾一聲,兩個人慢慢地在陰冷黑暗的地道里爬了起來。
因為覺得少帥不爭氣,我們又開了小差,跑到了李宗仁李長官這裏,周連長覺得我們合適就把我們要到了尖刀連。再後來泉哥你來了連里,說不好聽你別見怪,我哥對泉哥您那是尊重,因為你是上面派的副連,但尊重不一定聽話,對連長那才是聽話,因為他打不過連長。現在他殺性發了,我怕他忍不住再回頭跟鬼子拼上。
我現在顧不得多想,趕緊招呼大家往右手低處走。
被他一說,我還真想起那個女人進洞時爬的姿勢是有點詭異而眼熟,但想不起來在哪見過。李二苟見我不說話,繼續低聲說:「您看那女的姿勢,像不像一隻要溜進雞窩掏雞的黃鼠狼?」
洞里冷得厲害,我們又不敢生火,王強那裡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王剛低聲問:「哥你幹嗎呢?」王強咬著牙說:「在裏面不是半夜凍死,就是明天早上被發現打死,不如乘鬼子燒飯,衝出去拼了。」
這種主流漢奸屬於半吊子漢奸,跟日本人手底下那些偽軍屬於一路貨,在心裏把自己當成了撞鐘的和尚,跟著日本人,倒不是跟中國人有多大仇,只是想吃得好喝得好,還有就是活得長久一點。像李二苟,在偽軍面前趾高氣揚,覺得自己和偽軍這些當窮差的比起來有文化,撈得更多,和日本人走得更近,但真正遇見不把日本人當回事的主子,比如王強,雖然嘴裏罵王強不識抬舉,心裏跟自己一比,也毛毛的不舒服到極點,晚上回去睡覺都想掐自己的大腿:瞧人家那爺兒們,活的死的都佔個痛快。
李二苟就是這麼一個矛盾的東西,你要問他自己,他都說不清自己怎麼會這麼矛盾:「我也不喜歡日本人哪,我也羡慕那些鐵骨錚錚的漢子啊,不靠著日本人我也有飯吃啊。可我怎麼就當了漢奸呢?我怎麼就離不開日本人呢?」拋去那些天生漢奸不談,我們說說李二苟這種普通的中國小男人是怎麼一步步地走上可恥的漢奸道路的。
就像這個只能爬行的地道,黑得伸手看不見五指,又是冬季,連蛇鼠蟲鳴的聲音都聽不到。我們不敢停留在洞口,害怕有聲音通過岩石間不周密的縫隙傳出去給鬼子聽到,於是決定離洞口越遠越好,但彼此間也不敢發出聲音通話,先進來的李存壯他們似乎已經往前爬去了,地道里靜得連一根針掉下都讓人心顫,前面遠處有簌簌的衣服摩擦地面的聲音,我用刀子抵著李二苟的屁股逼他向發出聲音的地方爬去。
開會了開會了,會場上抱著僥倖心理的其他商家一看李老爹沒來,李二苟反而人模狗樣地坐在會場上,立刻明白了李老爹的意思,心裏暗罵:老狐狸想逃讓我們頂?沒那麼容易,要下水還是你李家當先。於是會場上最後的決定就是由大家共同推選治安會長,推選出來的結果是誰?不是李老爹,是李二苟。
原來是這傢伙在答應,我摸摸火辣辣的膝蓋,歇就歇吧,爬過和他並排趴在土地上。原來運動著還不覺得,這一歇下,全身的熱汗都冷了下來,感覺慢慢不能呼吸,孤獨得可怕,忍不住往身邊的李二苟身上靠了靠。

洞外漸漸喧嘩了起來,鬼子兵嘰里呱啦的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近,我低聲問李二苟:「他們是不是發現我們追來了?」李二苟抖著手把我架在他脖子上的刺刀推了推:「沒,沒,聽說話是他們發現了這片平地,準備在這駐營過夜了。」
我和李存壯看得眼睛都直了,不是親眼目睹,做夢也不敢相信在我們駐宿過的山洞里居然還有這麼一個機關。這個女人到底是什麼人?她怎麼會知道這個地方?這個暗道是本地人的避難所,還是通向不知名的別的什麼地方?前天夜裡發生的怪事,會不會和這個突然出現的暗道有關?
我抖了一下,低聲罵:「不是人是什麼?能跑能跳的,還是鬼啊?你唬誰呢?」李二苟低聲說:「長官,我跟您說啊,那個女的進洞的時候,你覺得她爬得那麼順溜,姿勢像什麼?」
我們齊齊大吃一驚,難道真這麼倒霉催的,這也讓我們遇見了?王剛低聲問:「你不要耍花槍騙我們。」李二苟帶哭腔低聲說:「哪敢哪?刀都架我脖子上了。」
李二苟立刻往旁邊挪了挪,我沒動,過了幾秒,李二苟似乎也感覺到什麼了,又靠了回來,低聲說:「長官長官,我求您個事?」我沒好氣地回:「什麼?」
藉著洞外的火光,我們吃驚地看到那個抱著孩子的女人站了起來,說過那句話后徑直往王強走去,王強茫然地接過了女人遞過來的女娃,女人從王強身上摘下了水壺,眾人目不轉睛地看著女人筆直地朝山洞的盡頭走去。
商家跌倒,鬼子吃飽,不知道那些商家如果知道自己最後的下場,當時的想法會不會改成團結起來和日本人對抗到底軟硬不合作,九九藏書還是後悔當時選擇了出賣李二苟。其實換誰都一樣,只要抱著僥倖心理,以為把倒霉的事推給別人自己就能幹凈,那隻能培養出另一個李二苟或者是李二狼而已,最後自己都逃脫不了跟著倒霉的命運。當然,在李二苟報復的過程中,城裡百姓連帶著被他禍害得夠戧。
過了幾年李二苟學得一口好日語回來,可到底天生性格懦弱,和革命的節拍總合不上,雖然一肚子洋墨水,還是跑回來窩在老爹的古董店裡。李老爹也沒說啥,兒子總是自己的好,就算不發揚光大家業,能守住也不錯啦。就這樣,李二苟當起了二掌柜,不久又娶了媳婦,小日子過得也挺滋潤。

我搖搖頭,不知道說什麼好,最後低聲說:「李二苟,我們邊走邊說,我還沒聽過有漢奸跟我說心裡話呢,挺有意思的。」二鬼子翻譯苦笑一聲:「那我給您講講我是怎麼成為一個漢奸的,您聽了別揍我就行。」
我不明白,低聲問:「什麼?」李二苟低聲說:「長官,我跟您說,那女娃子真的死了,我親手埋的啊,肚裏腸子都被那個軍官石井用軍刀挑出來了,看得我當時鼻子直酸,怎麼會錯呢?那對母女真的不是人哪。」
翻譯低低地說:「您有火柴劃一根吧。這黑得瘮人。」我搖搖頭,才想起黑暗中他看不見,低聲回:「沒有,我又不抽煙,不常備火,以前的火柴又被我扔火堆里了,你身上沒火?」李二苟沉默幾秒:「也沒有,我聞煙味就嗆,人家都說我沒火性。」
李二苟跪在地上不敢說話,聽李老爹半天不說話,抬頭看的時候發現李老爹雙眼直勾勾地看著自己,眼睛里直滴出血來,半晌,手指著李二苟寒聲說:「你好!你丟李家人丟得好啊!我就是做鬼也不會放過你。」起身一個巴掌扇來,李二苟慌忙想抱住父親的大腿求情。
李二苟這次回得挺快:「沒辦法,我怕死。」我一口唾沫吐他臉上:「瞧你這德行,怕死也說得這麼理直氣壯。」李二苟苦笑了說:「長官您別笑,我說的是掏心窩子的話,我是真的怕死啊。說實話,我看你們幾個,尤其是那個強爺,那個英雄氣概,就跟不把命當回事一樣,我佩服得不行,我也想啊。我有的時候夜深人靜做夢,也夢見揪住石井那王八蛋往死里打,把唾沫星子吐他臉上,但醒來后我看見石井的軍刀還是腿肚子抽筋,連屁都不敢放。我他媽就是天生膽小,爹娘生的就這樣,沒你們幾位那種性子,我活著也難哪。」
前面的簌簌聲沒有了,我們停下來后,四周靜得可怕,比深夜的墳場還要靜,難道前面地道到了出口,他們出去了?我想了一想,押著李二苟又往前爬了不少,沒見出口,但聲音沒了,方向沒了,人也沒了。
也就是前天夜裡連長點數時多出一個的地方,想到這我不禁覺得有些猶豫,總覺得這個洞里不幹凈,好像一切詭異事情都是從進這個洞開始的,也不知道連長和曉剛現在怎樣了,但現在看來由不得我了。李存壯也看到了那個洞,大喜,逼著李二苟和鬼子戰俘把洞口的柴火搬進了洞,兩個女人也陸續進了山洞。王強看看後面,又看看山洞,表情猶豫不決,我和王剛大驚,連忙連拖帶哄地把他也拉了進去。
大人把我抱進屋后我就大病了一場,整天坐在炕頭跟丟了魂似的發愣。後來家裡人請神婆來跳了半天,說是被黃大仙叼了魂去,折騰了老久才漸漸恢復過來,所以我不怕別的,還真怕死這雙記憶里忽閃忽閃的三角眼了,再仔細想想,真的,那個抱孩子的女人看人時那雙直勾勾的眼睛,還真像死我記憶里童年遭遇的那隻黃鼠狼。
正邊想邊爬,突然前面什麼東西硌了我頭一下,我伸手順著一摸,是一個冷冰冰的臉蛋。
這死二鬼子還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我嚇得連忙靠著他,低聲罵道:「老實點,嚇誰呢你這是,我們軍隊是從槍林彈雨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你這套不管用。」李二苟低聲說:「長官,我不是嚇您啊,我是從小聽人家說,剛死了的人,死的地方不巧正在黃鼠狼的窩邊,容易被黃鼠狼收了最後一口氣,披著人皮作怪啊。我嚇您幹嗎,我自己都嚇得要死了,要不我在隊伍里三番五次地想逃跑呢。」
但現在在地道里陪在我旁邊的,也就這麼一個哀其不幸,怒其不恥,憤其不爭的漢奸了,我還真下不了手。要知道,殺了他,這黑洞洞的地道也就多了個屍體陪我,想想都瘮得慌,還是別殺的好,等我和李存壯、王剛、王強他們會合了再說吧。
他們自卑,因為他們自卑,所以拚命在日常生活里想表現得比其他中國人要高一等,遇見不忿的事情,拇指一豎:老子是跟日本人的,神色傲得不行。實際上說話的時候心裏就跟想鑽出洞偷食的小耗子一樣縮溜,生怕別人冒一句:「日本人怎麼了?你爹還是你爺爺?你他媽還是吃中國奶長大的。」
王剛的話說完了。原來傳說中他們兄弟共一個老婆的真相居然是這樣。我好奇地問了王剛一句:「剛子,跟泉哥說實話,你是不是也偷偷喜read.99csw.com歡你嫂子?」王剛立刻搖頭:「不知道?反正我哥是很喜歡秀花的。」我微微一笑,心想人家兄弟倆的事情我也別多問了。倒是王剛後面的一句話突然讓我打了個寒戰。
只好悶不吭聲地繼續追著遠處的簌簌聲音,膝蓋爬得生痛,前面爬著的李二苟速度明顯慢了下來,我不耐煩地用刀尖戳了戳他的屁股,李二苟的速度立刻又快了起來。就在這瞬間,我突然一把拉住他褲管,兩人都停了下來。
說實話,李二苟狗命確實挺硬,幾次在我們手上都是鬼門關打了個圈又飄了回來,說明他老子還是挺有先見之明的,但老頭子失誤的是沒想到兒子長大當的是個偽官,做了漢奸,早知道這樣,不知道會不會在李二苟生下來的時候就把他掐死。
所以啊,女人哪,都說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有了衣服又想蓋手又想蓋腳,手足就得打架,沒了衣服穿的時候,手足還是手足。這樣東躲西藏了一個月以後,我哥和我身上的傷好得七七八八了,我們一合計,拉起了人,佔領山頭,專門從屁股後面打日本人的隊伍。再後來有了名氣,張大帥派人招降了我們。後來大帥被日本人炸死了,少帥撤進了關內,我們也跟了進來。
但王強說得不是沒道理,真這樣等死還不如找機會摸出去逃走的把握更大些。我正盤算著是不是趁深夜裡小鬼子熟睡的時候摸一傢伙走路,就像王強當年乾的那樣,突然洞口處傳來一陣響聲和說話聲,李二苟推推我,結結巴巴地說:「長官,長官,你不要怪我說話啊,外面鬼子說,就在這地方搭鍋燒水。」
可好日子沒多久,日本人進了城。短暫的平靜后,這一天,日本人召集城裡所有有頭有臉的商家開聯合治安會,這下商家可被嚇住了,開聯合治安會是要選會長的,說白了日本人就是要選個漢奸來維持秩序,而當漢奸是給祖宗墳頭潑糞的事情,萬萬干不得,但不去第二天日本人的火沒準就放到店裡來了。
在山洞盡頭的崖壁下,有一塊半人多高的巨岩,李存壯低聲問我:「泉子,這女人瘋了么?不是想推開這石頭吧?難道後面有暗道?」我低聲回答:「推開?我們大家一起上也推不開這大塊石頭,起碼能有大幾百斤吧。何況就是後面有暗道她怎麼能知道呢?我看她是會穿山術,想從這後面直接穿過去?」
前面說過李二苟還有點小善良,看面前一堆叔叔輩的眼淚汪汪,連哄帶嚇,糊裡糊塗就捺了手印,在漢奸的賣身契上捺了手印,成了治安會長。
來不及想了,洞外的火光越來越亮,李存壯第一個帶頭和女孩爬進了暗道,我連忙安排剩下的人陸續往地道里爬,王強瓮聲瓮氣地說:「這兩個各跑就讓我來割了他們的喉嚨吧。」他指的當然是二鬼子翻譯和鬼子戰俘,李二苟嚇得直往我身邊躲,我也猶豫:「原本留著這兩個傢伙是準備萬一和鬼子動手做個籌碼的,現在好了,不但用不上,反而處處成了累贅。」
你有被關過小黑屋的經歷嗎?在軍營里,犯了錯誤的士兵會被關在一個四寸見方矮矮小小的屋子裡,裏面有的時候有床,有的時候連床也沒有,鐵門永遠是鎖著的,陽光是永遠沒有的,每天只有兩餐,從一隻僅能伸手的洞里接過,然後洞上的小鐵門啪的一聲又鎖上,留給你的只有無邊的黑暗和寂靜,讓人發瘋的寂靜。
李老爹從小言傳身教,把自己一身鑒別古董的好本事傳給了兒子。等沒什麼好教的時候,中國興起了留洋風,李老爹倒不是故步自封的土財主,覺得應該讓兒子出去闖蕩闖蕩,就送他去東洋留了學。
王剛說:「如果秀花肚子里的那個女嬰不死,現在正好跟這女娃一樣大。秀花的模樣也和這大嫂差不多。」但我顧不得多想,現在著急的是我去哪這麼亂的隊伍藏起來,現在不要王強提醒,我也能隱約聽到後面不遠處人馬的行進聲,再看後面王強摩拳擦掌的幾次把背上的槍拿上拿下,不禁暗暗叫苦。
我還真被李二苟說的話給鎮住了,小時候我們農村家裡窮,有幾隻能下蛋的母雞都當白天鵝般寶貴,放在雞窩裡真的是怎麼也不放心,恨不能拴自己屋裡才好,但雞有個不好的習慣,就是到處拉雞屎,不能像狗啊貓的和人住在一個屋子,只能關在雞窩裡。
李二苟沉默了一會兒,輕聲說:「長官,我聽出來您也是念過書的,您不像那個強爺那麼橫,您明白事理,您說說,我就是溜回日本人那裡,石井那一隊人都死你們手裡了,我跑去跟日本人說我一個中國人偏偏在你們手底下活了下來,還陪你們走了這麼遠,你說日本人能相信我不?」
於是問題來了,等你高高興興地早上想放雞出籠的時候,往往看到母雞頭被咬斷,脖子里的血被吸得一點不剩,而你在雞窩門前查死了也只能查到巴掌大的縫隙而已。能穿過這巴掌大縫隙吸干雞血又能毫無聲息悄然遠去的東西,就是黃鼠狼,狐狸是沒它那麼鬼祟的。
我小的時候夜裡出來小解的時候,月光下正好看到一個大老鼠一樣黃黃的小獸在使勁地擠著雞窩的門,好像感覺到了我的存在,它猛地掉頭看https://read.99csw.com著我,兩隻綠豆小眼忽閃著邪惡的光芒,我忽然覺得全身麻痹,居然就那麼愣愣地站在那裡,直到它大搖大擺地越過籬笆遠去才喊出聲來。
那個洞就在附近,我們沒有走回去,說明我們終於走出鬼打牆了。如果我沒記錯,當時瞄準的時候看到,洞在低凹的地方,果然,走了沒幾步,豁然開朗,一堆樹枝堆的地方,正是我們那天被鬼子抓走時待的洞。
當時連長他們被堵在洞里,我和李存壯在外面準備伏擊鬼子的時候,看到鬼子在方位樹枝準備生堆火把連長他們熏出來,我看到他們在周圍樹上砍斷枝幹,就像現在我看到的身邊的樹,枝幹都被砍斷了。
打沒有認識李二苟之前,我一直以為漢奸就是天生那種腳底流膿,頭上生瘡,好事做絕,壞事做盡,從日本人打進中國那一刻起就王八吃秤砣,鐵了心要給日本鬼子賣命,看見中國人遭殃就樂,聽見日本人吃虧就哭,屬於祖宗八輩不積德,墳頭冒黑灰才生下的渣滓。
李二苟抱了個空,李老爹的巴掌輕飄飄地從李二苟的臉上穿了過去,李二苟再看自己的手裡抱的居然是太師椅的腿子,再看李老爹一言不發,輕飄飄地朝內堂走去。李二苟慌忙追到內堂,一看李老爹一條白布把自己懸在樑上,身體早已經冰冷多時了。
我沒吱聲,把刀子收了回來,說聲:「我們繼續爬吧,待著也不是辦法。」我動了兩下,發覺李二苟沒動靜,低聲罵道:「幹嗎?刀子一拿開你就想耍花樣?」李二苟沉默片刻,低聲說:「長官,我們別追了吧。我覺得你那些先走的朋友跟的人不對。」

李二苟當時就蒙了,做夢也想不到自己一個嘴上沒毛的小字輩會被叔叔輩們狠狠擺了一道,要是簽字回去還不得給老子打死?死也不答應。日本人開始也不樂意,日本人也不是傻子,你們這麼多白鬍子不支持皇軍,找個沒鬍子的出來糊弄我們?商家們連忙告訴日本人:「不是我們不支持,這小子會日文,實在是再適合不過的人選。」
轟,外面的火堆升了起來,我們同時看到了外面幾個鬼子忽明忽暗的猙獰的臉,正要行動,忽然洞里響起一個冷冷的聲音:「都別動,跟我走。」
對了,我哥,我哥呢?昨天我最後也給他換了軍服,鬼子有沒有認出他來殘害了他的屍體?我咬牙翻身使勁地拖開疊在一起的屍體,一個不是,兩個不是,第十個,是了。我哥臉上滿是血斑,被埋在最下面,我使勁地想把他拖出來,忽然他睜開了眼睛,愣愣地對著我說:「剛子,我殺了八個,八個。」
李二苟是河北保定人氏,俗話說:「有名的京油子,衛嘴子,保定的狗腿子。」其實保定的狗腿子本來是說保定人會武功的多,專門給豪門大院保鏢看宅,有一招叫勾腿的功夫十分了得,一施展就能把對手勾個跟頭,但用在李二苟身上,那狗腿子可是實實在在指的是給日本人當漢奸了。

李二苟這才明白父親說的做鬼也不放過自己是什麼意思,但反正家也沖了,人也死了,李二苟對那些把做漢奸的惡名都推給自己的商家可以說是恨之入骨。日本人想利用他,他更想利用日本人好好替自己出這口惡氣。結果李二苟從身到心都成了一個努力為日本人辦事的鐵杆漢奸。在他的建議下,那些商家輪個兒地被日本人連骨頭渣都嚼了出來,沒有一家有好下場的。
像是有人在我臉上潑了一桶冷水,將我驚醒,好希望一切只是個噩夢,睜開眼睛看到我、我哥和秀花三人還是快樂地一起生活在山頂的小棚子里,受再大的氣我也樂意,但睜開眼后看到的是瓢潑大雨和身旁幾個日本軍的屍體。我使勁兒坐起來,發現自己被扔在半山溝里,想來一是因為靠山的石地堅實不好挖坑,二是因為昨夜下雨,屍體無法火化,鬼子就把屍體臨時處理在了山溝里。
但只要你生在中國這地方,沒有哪個是出生哇哇叫的時候就已經是漢奸的。都是中國人,漢奸都是長大以後當的。李二苟的爹是開古董店的,對古董造詣很深,但一輩子受夠了滿清官吏的敲詐勒索,好容易年過四旬熬到了李二苟呱呱墜地,含在嘴裏怕化,捧在手上怕摔,既指望兒子長大當官光宗耀祖,兩袖清風,一絲不苟,又怕兒子太寶貴,小鬼高看一眼,順手撈了命去,所以合起來給兒子起了李二苟這個含含糊糊,似賤又非的名字,也有希望兒子能像阿貓阿狗一樣命硬好養的意思。
話說完李二苟老婆就死了,兒子就在他老婆肚子里,李二苟哭得快丟了魂的時候,突然想起後堂還有個老子,連忙往後堂趕。還不錯,老爺子端端正正地坐在太師椅中,就是臉色白得嚇人,看李二苟進來,他怒吼一聲:「畜生,你真的像他們說的那樣做了漢奸?」
等我們爬出溝來,日本人的部隊已經移營了,我們山上也不敢去了,跌跌撞撞地開始了逃亡,一路上先是我哥發高燒病倒了,嘴裏不斷地喊著秀花的名字,我照顧到他快好時,自己也發燒病倒了九*九*藏*書,我哥反過來照顧我,每次我醒的時候他都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我問他怎麼了,他總搖搖頭說:「沒事,沒事,你繼續睡。」
正在捉摸不定的時候,女人已經走到了巨石邊上,巨石下面零星地散落著幾塊石頭,有磨盤大的,有人頭大的,女人吃力地將一塊磨盤大的石頭堆到了巨石下面,又將另一塊人頭大的石頭堆在了磨盤大小的石頭上面,這樣連續堆了幾塊,我們幾個看呆了,一時居然想不起來幫她。
李老爹愁帽子上頭,憑感覺按自己的地位聲望,這治安會長的職務只怕是逃也逃不掉。在萬般無奈下,他讓兒子李二苟代替自己去開會,心想就算萬一日本人硬栽給自己這個會長職務,也有兒子搪一下,畢竟自己不在,簽不了字,捺不了手印,等兒子回來自己立刻裝瘋賣傻扮抽風,好歹也要推開這個見不得祖宗的差事。
這到底是什麼鬼地方?一串人進來居然只剩我們兩個走得比較近了,我低聲喊了兩聲:「李存壯,李存壯?」沒有反應。我又低聲喊:「王剛,王強?」「哎!」近處突然有人哎了一聲,我剛一喜,聽見我前面那個二鬼子翻譯有氣無力地說:「哎,長官,歇會兒吧,實在吃不消了。」
我被他關於黃鼠狼的事說得身上寒寒的,一時還真不敢往前爬,倒是彼此說說話還能長點膽,畢竟這樣還能知道身邊有個活人,要是擱外面我還真懶得和這個漢奸說話,更好奇的是聽他的口氣,他居然也知道自己做漢奸不是件光宗耀祖的事情。於是我問李二苟:「怎麼,你還知道做漢奸是不要臉啊?那你跟我說說,你知道咋還去做漢奸呢?」
老媽子走了,李二苟跌跌撞撞地奔到房間里一看,老婆躺在床上氣若遊絲,頭上裹著一條白布,看他回來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二苟,他們騙我的,對不對?你不會當漢奸的,對不對?」

所以漢奸不光是中國人身上有多少奴性的問題,只要我們中國人身上各人自掃門前雪,明裡暗裡窩裡斗的惡習不改,習慣於拉皮扯淡,幸災樂禍,不能凝鐵成鋼,團結對外,漢奸的數量就永遠不會少。雖然漢奸不一定會在這些人中間產生,但它就像洪爐,遲早會在中國人群裏面煉出一個又一個的漢奸。

這種鐵杆漢奸有沒有?當然有,但絕對是非主流漢奸,也算天生人才了。地上主動長出來的不多,其實大部分主流漢奸,還是李二苟這樣的,原來只是普普通通的中國人,膽小怕死,唯唯諾諾,甚至還有點小善良。他們跟日本人也沒什麼大感情,沒準還天天挨了訓在心裏懷恨,在他們眼裡,漢奸只是一種職業,而且自己知道是很不光彩的職業。
我連連點頭,我哥暈了過去,我也覺得頭暈目眩,險些扶不住我哥,自己也倒了下去。我掙扎著幫我哥換上我從旁邊一個死去的日本軍官身上扒下的軍服,再也支持不住,仰天倒在了暗夜的軍營里。
黑暗中王強的眼睛閃著狼一般的狠光,我吃了一驚,還沒阻止,王剛低聲說:「哥你不要這樣好不好,你這一狠不要緊,這位大嬸和孩子的命又送你手裡了,你不能總這樣吧!」王強輕輕一嘆,又是窸窸窣窣一會兒,似乎縮在牆角里,不出聲了。
這一刀正砍在我鎖骨上,陷了進去,我痛得差點暈了過去。但好在這一刀後勁不足,我哥刀一出手就軟綿綿地癱了下去,我忍痛扶住了他,血從我領子下面噴出來,一直噴到我哥身上,濺得他一臉都是血,我哥吃力地睜開眼睛,這才認出了我,一把拉住了我的領子:「剛子,我殺了八個。八個,夠不夠?夠不夠?……」

聽著李二苟的話,我好像真的感到黑漆漆的地道里,有一雙邪惡的綠豆小眼在什麼地方貪婪地打量著我們,不禁連打幾個寒噤,強笑著低聲道:「放屁,你逃跑那是怕被王強活扒了皮,想溜回日本人那告密,關黃鼠狼什麼事?」
我暗罵一聲:什麼時候了還想著抽煙,忽然心裏一動,火柴,火,難道……連忙抬頭仔細打量周圍:沒錯啊,我說這地方怎麼這麼熟悉!
等李二苟失魂落魄地出了日本憲兵隊,一路上那些把他哄上賊船的商家們遠遠看他來了就沿途關門,跟見了瘟神一樣,小孩子都在他後面跟著罵:「狗漢奸,死漢奸,生個兒子沒屁|眼。」羞得的李二苟一路狂奔,一直奔到自己家的後院,家裡用人已經收拾好了行李,一個個默默地從他旁邊跨了過去,連看他一眼的人都沒有,只有他老婆帶來的老媽子走過他旁邊的時候欲言又止,最後還是說了出來:「少夫人在外面被人家用磚頭砸破了頭,少爺你還是去房裡看看吧。」
我沉默了片刻,突然覺得好笑,撲哧一聲笑了起來,李二苟也低聲笑了起來。我連忙整住笑容:「笑什麼?嚴肅點,你是漢奸。」李二苟沉默一會兒,又低聲對我說:「長官,沒火麻煩您把刀子挪開吧,這烏漆抹黑的,我想跑都不敢離開您,我膽出名的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