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子說：「長毛。」

「看得出來。」楚海洋點頭。

夏明若終於問出了口：「你為什麼不回去？」

「快去！快去！」醫生急急忙忙拿藥箱，「小陳你也一起去幫忙！」

他兒子對楚海洋和夏明若笑笑，拎起農具，沿著林間小徑漸漸走遠。

可是既然一起下的墓室，為什麼僅僅是豹子中了招？

馬鍋頭洗骨完畢，將骨殖用白布紮好仍然放回青玉骨罐中，向楚海洋做個回去的手勢。楚海洋拉起夏明若默默跟著，心裏都知道今天看見的，可能就是濮蘇一族的絕密。

「莫睜眼！」馬鍋頭厲聲呵斥。

正說話呢，豹子卻突然哼哼起來，醫生連忙去看他，他哀號：「我背背背背上！背上！背上啊啊啊！！」

老黃瞪大貓眼：「喵！」

楚海洋望著他。

老人長嘆口氣蹲下，在腳邊攤開一塊乾淨白布，然後竟將枯柴一般的手直接伸入青玉罐，拿出一根灰白的骨頭，放在清澈的河水中慢慢刷洗起來。

「毛主席他老人家好嗎？」

馬鍋頭憋了半天表達不出，只報出個人名：「李長生。」

「哥們兒！哥們兒！」豹子一把拉住他，「你管我一下吧！你給我瞧瞧這到底是什麼毛病吧！我怕死了！你再看看這彝族老頭兒！兩隻眼睛跟探照燈似的，我不死也要被他看死了，實在不行你把他弄走吧！」

他將雞蛋包在手心中，再將手放在豹子肚皮上，一邊打圈兒移動，一邊念念有詞。豹子緊張至極，額頭上汗珠大如黃豆，在脖子上匯成小溪。

馬鍋頭臉一沉，豹子立馬肚皮向上地躺平。楚海洋和夏明若好奇地圍著，馬鍋頭示意他們幫忙壓住豹子的手腳。

「小阿黑！」夏明若抓住一個抱起來，「你怎麼這麼黑？」

read.99csw.com「沒嚇著你吧？這是只貓精。」楚海洋問，「長期以來，老夏家堅持培養了很多上級別的妖怪。」

楚海洋點了點頭，這是說某種毒——蠱的可能性比較大——深藏在這些骨殖的內部，導致骨殖數千年不碎不爛，水洗等許多方法都不能將其驅逐，唯有用火燒，但火燒祖先的屍骨又是這些人絕對做不到的。

醫生指著書解釋：「『文革』時縣裡中學燒書，我搶了一些回來。」他把收音機抱在懷裡，微微一笑說：「父親的遺物。」

「哦——」馬鍋頭恍然大悟，「毛主席派來的！」

「路上提的。」楚海洋說，「他問我們為什麼要來，我告訴他是來考古的；他就問誰讓我們來考古的，我就說，是我們老師，叫李長生；他又問李長生長什麼樣，我說矮胖胖的，沒什麼頭髮。」

醫生緊張起來：「怎麼了？痛了？癢了？還是有火燒感？！」

那人跺地跳腳。

楚海洋含糊著說：「嗯，嗯。」

馬鍋頭抬頭說：「洞里不止娘娘。」

馬鍋頭十分專心，每一根刷洗完畢，都小心翼翼放在白布上，再去拿下一根。

馬鍋頭倒健談起來，尤其是等回到了自己家，便饒有興趣地問東問西：「你們的科學院在哪裡？」

馬鍋頭遠遠應了一聲，帶著笑意走來，手裡拿著占卜用的羊骨、草稈，還有……雞蛋？

楚海洋連咯噔都不打：「好，精神著呢，一頓能吃三大碗飯。」

李長生是誰？李長生不就是那個吃螺螄吃壞了想來來不了的拉肚子老頭兒！

楚海洋沉吟著開口：「嶺大爺……」

豹子一怔就想起身。

夏明若屏息靜氣地望著，楚海洋耳語：「洗骨。」

馬鍋頭並未止步，他兒子九-九-藏-書正站在河灘上，手裡捧著那隻青玉骨罐。

夏明若與老黃抱頭鼠竄。

楚海洋和夏明若對視，然後專註地望著他。

夏明若蹙眉、撫胸、咬唇、吸鼻子：「我沒事……我想通了……好好跟著程醫生，要懂事，兩口子過日子，平時互相謙讓一點兒，都退一步……」

「啊？！」夏明若張大了嘴，下巴要脫臼。

豹子倒越看越驚，不住地用眼睛瞄夏明若，誰知那一人一貓均毫無同情心，一副你死了咱倆挖坑的架勢，還抖著腳笑。

夏明若說：「豹子並沒有碰娘娘的遺骨罐。」

豹子指著自己：「？」

夏明若與老黃又如膠似漆轉回來了，站在馬鍋頭身後。馬鍋頭開始一下一下扔卜卦的羊肩骨，每扔一次都沉思半天，臉上毫無表情。

豹子支起半邊身子說：「啊？你不管我啦！」

「咳咳……」馬鍋頭抽煙嗆著了，「翻過來。」

好了，馬鍋頭笑眯眯對夏明若做口型。豹子卻不知道好了，仍然挺著屍。

夏明若和楚海洋麵面相覷，最後楚海洋一拍腦袋：「哦，對了。我跟嶺大爺提過！」

老黃抓肝撓心解釋：「喵喵喵！喵喵喵！」

楚海洋環顧四周，土坯牆上貼著醫用宣傳畫，旁邊掛一件蓑衣，一隻斗笠，拐杖靠在角落裡；屋裡傢具不多，書卻一摞一摞的，小矮凳上有隻很舊的收音機，幾百封信被隨意地堆在桌角，信封上用工工整整的楷體寫著：「雲南省雲縣，紅星公社，程靜鈞收」。

馬鍋頭把雞蛋扔進屋子中間的火灶里，只聽輕輕一聲悶響，火里騰起一蓬白灰。

彝族與苗族一樣來歷神秘，支系眾多，有的稱「阿細」，有的稱「納蘇」，有的稱「撒尼」，還有「他留」「花腰」等。馬鍋九_九_藏_書頭這一系，根據發音猜測應該叫「濮蘇」。

「有毅力。」醫生表揚，夏明若臉上有光，頓時神采飛揚。

楚海洋說：「不許猥褻男童。」說著便要拿手來接，夏明若笑著躲，楚海洋說，「你把孩子給我，別把藥水蹭他身上。」

木樁是楔形，上面用黑炭寥寥幾筆勾勒出猙獰的獸面。

1976、1977年，知青已經開始陸續回城。到了1978年，又出台了全國知青回城統籌就業政策。

老人接過罐子，對兒子說：「走吧。」

「因為我不是知青，」醫生笑了，「我是逃出來的。」

馬鍋頭步履閑散，醫生站起來讓座，馬鍋頭擺擺手，意思是不用，你吃你的。

這一路走了好遠，出了寨子又是兩三里，直到一條大河邊。這條河是瀾滄江的支流，水流寬闊平緩，兩岸全是茂密的叢林，山風清冽，空氣中瀰漫著植物的清甜。楚海洋和夏明若不約而同深深吸了口氣，覺得心情一下子愉悅起來。

「你們的貓啊？」赤腳醫生收拾碗筷說，「都跟了我兩天了，就在鄉政府的食堂。我說了句要回擁翠山，它便一路跟來了。」

豹子眼淚都下來了：「牛難產你就不管我啦？」

嶺大爺說：「噓——出去說。」

「出大事了，」醫生翻柜子找藥品，「布宕家的牛難產！」

楚海洋拍桌：「我打不死你們！！」

有個詞叫「附骨之蛆」，如今就在眼前，楚海洋才能體會其可怕。

如今1979年都過去了一半，莫非這個赤腳醫生還沒有收到回城通知？

「嗬！」馬鍋頭爽朗大笑，「好！精神好！毛主席好！」

夏明若這才醒悟過來把孩子放下。這孩子看起來還不滿三歲，歪歪扭扭走幾步后便摔了，夏明若便去扶他九九藏書，卻不小心碰倒了人家屋后的一根木樁。

「對，就是他。」馬鍋頭在屋裡翻了一圈，竟拿了張舊照片來。

連夏明若這種傻大胆都被嚇退了一步。

楚海洋不好開口，馬鍋頭倒主動說了：「洗了三千年，還要洗下去。」

老頭兒挺狡猾地笑笑，搬張小凳守在床頭，卻看到里床破毯子里像是有東西在動，他便伸手去揭，一揭不要緊，夏明若悲從中來。

他突然站起來，對著大門外高聲招呼：「嶺老先生，您怎麼來了！」

「老黃！」他連飯碗都扔了，「你怎麼跑到別的男人床上去了？」

夏明若一愣，吐了吐舌頭，楚海洋眼疾手快將木樁插回原處，又在夏明若頭腦袋上拍了一下。夏明若捂著頭看馬鍋頭，只見那老人毫無察覺，仍然在前方不緊不慢地走，這才縮著脖子跟上去。

馬鍋頭說：「莫睜開眼。」

豹子立刻又綳直了。

「唉！」小陳答應著，走幾步又回頭解釋說，「這也是我們兩鄉十七寨唯一的獸醫。」

他踱到床前去看豹子，豹子直挺挺地躺著，聽見聲音便睜開一縫眼，見到是他，嚇得立刻閉上。

馬鍋頭卻笑了，對著楚海洋他們攤開手掌，掌心裏還是那隻雞蛋，只是蛋白上密密麻麻地全是蟲眼！

洗骨是很多少數民族的風俗，各個民族操作起來有所不同。

「怕什麼？又不痛，又不癢。」老頭兒慢慢說道，手勁也不大，約莫揉了一刻多鍾，突然收了手。

「行行行，」醫生糊弄著，這時又衝進個人來，滿臉大汗珠子，嗚哩哇啦一陣彝族話，醫生大驚失色說：「真的？！」

那小小朋友眨著烏溜溜的眼睛打量變態哥哥。

豹子翻過來就給他跪下了：「老爺子！爺爺！我知道這事是我缺德！那罐子九_九_藏_書里您家的祖宗娘娘，我們這些沒天良的想偷她的寶貝！但我也有句實話，毛主席作證！那罐子我一根手指頭都沒碰過！您老人家是明眼人，求您老人家饒我一命！」

兩人立刻明白了：洞里還有殉人，而豹子下洞的第一腳，便是踩在了殉骨上。附骨之蛆，既然娘娘有，殉人怎麼可能沒有。

醫生莊嚴地說：「一屍兩命啊。小陳！走！」

以史書上有記錄的苗族支系六額子苗為例，往往是人死後一兩年內，家人親屬祭奠，掘墓開棺，把骨頭取出來洗刷。乾淨後用白布裹著再下葬，三年後再次取出如前番一般清洗。具體這種洗骨的儀式要重複多少遍，有書說是三次，有書說是七次，到現在還沒有定論。但是如果家人生病了，他們便會認定這是祖先的骨殖不凈所造成，於是再次取骨刷洗。「洗骨苗」這個稱呼就是這麼來的。

「嶺大爺，」夏明若笑著問，「你為啥覺得我倆好？」

寨子里雞犬相聞，鄉民們的屋子都是依著山勢而建，抬眼望去，綠樹掩映中，山坡上的茅草屋頂連成了片。正好是下午時分，青壯年勞力大多都在田頭，只有上了年紀的彝族老婦佝僂著翻曬牛乾巴，還有光著屁股的娃娃追逐著嬉笑打鬧。

馬鍋頭舉起一根長骨說：「都在裡頭，洗不掉，不能燒。」

「……」醫生說，「廢話。」

夏明若扶著頭淚如雨下：「你別說了，你什麼都別說了……我知道，你的心已經不在我這兒了，我留不住你……」

夏明若問：「提到咱家老頭兒？」

馬鍋頭點頭。

「在北京。」楚海洋笑著回答。

「莫睜開，睜開了，你就死了。」馬鍋頭站起來，緩緩捲起袖子，將手裡的雞蛋——看樣子是熟的——在床沿上輕輕敲破剝了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