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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篇 第十三節

西南篇

第十三節

醫生說:「我反正要去鄉里開會,不如一起走吧。」
「有,」夏明若站起來,「走,去你家。」
「……這麼說來我也被它咬過,」楚海洋說,「但是……喂!別信!」
那群人沖醫生揮著手,到了水流湍急的拐彎處,便嗬嗬嗨嗨喊起號子來。
「那我再問你一件事。」夏明若說,「關於豹子身上的白毛你知道些什麼嗎?」
「1939年,1939年他在雲南做什麼?」夏明若問。
楚海洋點頭:「嗯。」
夏明若喊:「你做什麼?」
「你說呢?」楚海洋反問。
「那同樣是接觸了骨殖,為什麼我們倆沒出現豹子那種狀況?」
夏明若撇頭想了想:「難道是我被老黃咬過?」
姓程的赤腳醫生濕漉漉地爬上岸,問夏明若:「我身上還有沒有味道?」
倒是農婦見一時半會兒砍不死豹子,便狠狠啐一口,把柴刀往腰上一插,向寨子外走去。
於是,第二天,楚海洋和夏明若便莫名其妙地回了。
夏明若大笑說:「這麼愛乾淨做醫生幹什麼?你來這兒多久了?」
另兩人心裏想:程同志啊,這不是毛病啊。
「還真是拾骨葬?」楚海洋問。
照片早已泛黃,邊角都被老鼠啃爛了,看日期,1939年5月。照片上有並排的五六名男子,馬鍋頭站在中間。夏明若一個個看過去,忍不住地哽咽了。
「家父是這樣捏造的,」夏明若湊到他跟前,「蠱蟲可以通過母嬰傳播……哎喲我的媽!不會吧!」
夏明若問他:「你什麼時候走?」
豹子挨了兩個耳刮子慘叫:「拿的什麼?拿了根木棒棒唄!!」
「因為它不是單純的貓精,」楚海洋說,「它也屬於五毒的範疇。」
「混賬!」夏明若怒目而視,「家父治學嚴謹,每一字一句,均經嚴格考證!」
農婦心想還用你說,舉起了柴刀就衝上來。
夏明若點頭。
「我踩了獸夾,爛了,李長生救了我,給我打了一針。」九-九-藏-書馬鍋頭說。
老黃凄厲地慘叫起來。
「程靜鈞!」播音員扯著嗓子喊,「程靜鈞!林少湖今天給你打電話!說!寫了幾百封信都不回!你沒有良心!又說!你再不回去他就來雲南!死也要把你拉回去……」
「山裡哪裡?」
豹子嚇得往後一跌:「你……你是說我拿了人家的墓碑刮泥?!」
醫生上岸,長舒口氣說:「我就愛這片山川風物,走,去嶺老爺子家要飯去!」
「又因為好吃懶做,1970年被嶺老先生用柴刀逼著去縣上的衛生學校上了一個月課,回來就成了赤腳醫生。但是在山裡有一個好處,清靜,可以做想做的事,我敢保證全雲南的手抄本有三分之一是從我這兒流出去的。」
豹子說:「這……」
「你們兩個小同志啊!」孫明來嘆口氣,「做事情這麼急,等我一兩天又何妨呢?」
「他們是彝族的另一個支系,寨子在山那邊,發音叫『剎撒』,不知道怎麼寫。」
「朋友把窗子砸碎了放我走的,後來聽說被整得很厲害。」醫生說,「我這條命算是他的。可惜十五年了呀,連長相都不太記得了。」
發電報,一個字七分錢,兩個字一毛四,老頭兒精打細算,決定前因後果一概不講,將一個字的效能發揮到最大化。
「西南聯大,」楚海洋回答,「忘記了?他是清華的,1937年北平淪陷後學校就大轉移了。」
「行,」楚海洋說,「你將他嚴格考證后捏造的理論對我說一遍。」
兩人趕忙去看,結果卻看到了豹子與一名彝族農婦扭打正酣。
「孫老師!」
桃花江上,水霧彷彿被樹香與花香浸透了,兩岸青山夾江對峙,上游有大樹,江面上便有人放排。放排人大多是年輕的彝族青年,黝黑矮壯,也不|穿衣服,赤條條在腰間圍一塊兜擋布。
夜幕降臨,草叢裡的蛐蛐兒輕輕叫,所謂的鄉也不過是個稍大的村莊read.99csw.com
「海洋,你看命運竟然會對一個男人殘忍到這個地步,」他抹去眼角的淚水,「恩師他,居然從二十歲就開始謝頂了。」
夏明若贊道:「好氣魄!」
夏明若已經抱著老黃呼天搶地去了:「老黃啊——你告訴我!你告訴我你只是一隻普通貓啊!毛主席啊——我苦命的老黃啊——」
「貓精也怕水?」
豹子夾著尾巴趕緊逃了,其餘三人在他身後同時做了個無語問青天的動作。這個人大病初愈,不在醫生家乖乖躺著,非要出來溜達。一溜達踩了一腳泥,順手就拔了塊木牌去刮,一刮不要緊,刮出只母老虎卷著罡風呼嘯而來。
楚海洋推一把豹子:「這是嶺大爺放你走呢。快去,到醫生家把我們的包裹也順帶拿上,在寨子東面江邊等著,我們和他道個別就來。」
姓程的赤腳醫生這時一身狼狽地蹩了進來:「一場惡戰啊!考古的同志,你們有肥皂嗎?」
醫生湊近了,壓低聲音:「你知道吧,擁翠山區是一個相對封閉的環境,這種事情外人當然是不能參与的。但1968年寨子里老族長去世,出殯時我偷偷跟著去了,是那邊一個大山洞。族長的屍骨是用棺材盛著的,小夥子們用粗麻繩系著腰掛在山崖上,慢慢把棺材懸下來放進洞里。」
醫生又轉身往河裡跳。
「那……那那!」豹子不甘心,「這家人憑什麼就把死人埋在屋後頭!我們外面人又不知道!」
楚海洋正好進來,再躲已經來不及了。
「遺傳病?」
「男人嘛。」程醫生邊走邊說,「我家裡成分不好,爸爸是上海灘上的小開(上海話,老闆的兒子或公子哥兒的意思),一天到晚西裝白皮鞋的。1966年武鬥,我十四歲,家也抄了,房子也成了弄堂瓶蓋廠了,自己則被關在學校私設的囚室里,後來曉得父母親都沒有了,真是心如死灰、了無牽挂,半夜裡便逃出來,偷偷爬上了運read.99csw.com煤的火車。」
醫生站在江邊送他們。
終於有天籟般的聲音阻止了這一切,電線杆上的高音大喇叭響了起來。先是一段激越的進行曲,而後是鄉廣播站播音員不知所云的本地普通話:說是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萬年長,水稻產了多少斤,土豆產了多少斤……
「有什麼問題?」
年輕的李老先生以他一貫的表情站在最右邊,挺胸凸肚,正氣凜然。
夏明若對農婦說:「打死他!」
「好曲折的身世。」醫生讚歎。
楚海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地去了,回來手裡的確拿著封電報,可惜上面只有一個字:「回!」
夏明若說:「林少湖要來了。」
楚海洋望著馬鍋頭的屋子,自始至終老人都沒有露面,只有咳嗽聲隱約傳來。
醫生點頭:「嗯,濮蘇彝族這個支系非常小,大概全中國也只有這麼一個寨子。濮蘇寨子的成年人其實背後都長有簇狀白毛,有多有少而已,所以他們一般不光膀子,而且也不與外界通婚,結果種族便退化萎縮得很厲害。1966年我來的時候寨子里有一百一十戶人家,現在只剩八十一戶了。1975年疾病普查時我還為這個打過報告,不過一直沒有迴音。唉,到底什麼毛病呢?」
醫生捂著臉在前面逃,夏明若跟在後面追。醫生貼著牆根溜進了鄉政府大院,夏明若也跟進去,這一下便看到了熟人。
豹子被人揪著頭髮疼得直喘氣:「小夏!小夏!你快來救救我!這婆娘不知道發了什麼瘋!突然就跳出來打人!」
「怕水。」夏明若回答。
「不管會不會,我先去嚇了人再說。」夏明若奸笑著往木排前方走去,不一會兒豹子的號叫夾雜著老黃的慘叫聲,凄厲地回蕩在平靜的江面上。
醫生替楚海洋回答:「那木牌是一個標誌,提醒旁人下面有屍體。那家的老太太前月剛去世,現在就埋在下面呢。」
「一個人啊?」
夏明若拍著老黃說:「哦https://read•99csw•com,原來是那個洞,難怪,難怪。」
「我也覺得挺奇怪,」醫生支著頭說,「明明是濮蘇彝族的遺傳病,他怎麼就患上了。」
這時大喇叭又響了起來:「楚海洋同志!有你一封北京的電報!快點兒到廣播站來拿!」
他在江邊等了幾分鐘,就看到夏明若他們跑來了,後面還跟著那個醫生。
他對馬鍋頭笑道:「您老運氣不錯,我們李老師倒不算什麼,其餘幾人可都是考古學界泰山北斗的人物。」
兩個人走走聊聊,進了寨子,卻聽到好大一陣喧嘩,像是有個高嗓門的女人在急促地嚷著什麼。
醫生含糊說:「再等等。」
醫生終於暴走了:「去他媽的林少湖!」
豹子一個人蹲在排筏前端,這時終於回過頭來問:「是不是那木棒棒有問題?」
豹子還愣著,楚海洋把他手裡的楔形木樁接過來,嘆口氣說:「聽不懂嗎?收拾行李快走。」
兩人低著頭不說話。
楚海洋點點頭,想必是傷口感染,李老先生給注射了一劑抗生素。
「差不多,」醫生笑了,「所以她要打你。」
醫生淫笑了,夏明若退一步笑道:「停,不許講!」
「要割生殖器的。」醫生嚴肅地說。
豹子想那塊木牌:長長的,尖尖的,上面有亂七八糟的鬼畫符,沒什麼呀。
「不是一家這麼埋,也不是長久埋,是埋了等她爛。」醫生說。
馬鍋頭似懂非懂地抽起煙來。
「這條河的彝語名字翻譯過來便是桃花江。」醫生眯著眼睛介紹說,「1966年我還是一個心思纖細的文藝少年,結果就被名字騙了。」
夏明若發足狂奔,然後扶著楚海洋的手跳上木筏,絕浪而去。
醫生見狀大笑:「也不怕被姑娘看見!」
豹子還沒來得及鬆口氣,醫生卻說:「不好了,上地里喊她家男人去了。濮蘇彝族民風彪悍,到現在打冤家砍頭的風俗還沒有完全革除,這種情況怕是要動私刑的。豹子同志你快點兒走,再不走就來read.99csw.com不及了。」
孫明來拍著桌子站起來吼道:「夏明若!」
「還是個作家。」夏明若問,「寫什麼的?梅花黨?少女之心?」
「啥?」楚海洋和夏明若同時站起來,木排很是晃了一晃,醫生緊張說:「別亂動!要翻的!」
三個人慢慢地走著,楚海洋低聲與夏明若說話:「我們假設,附骨之蛆,只在他一個民族支系裡傳承,外人也必須接觸骨殖才能被傳染。如果人是活的,肌肉皮膚還在,就不會影響到旁人對不對?」
「你們的專有名詞我不太懂,」醫生說,「我觀察來,一般是家人過世后,不論男女,都埋在屋後背陰地方,每天拿滾水澆三次,等到完全腐爛了,就把骨頭揀出來——肉當然爛沒了——洗乾淨後用白布包著,拿到族長家裡去做一番儀式,然後裝進瓦罐子埋到山裡去。」
楚海洋正在陪馬鍋頭說話,聽見了聲音便出來,一看這情形不攔也不行了。誰知農村婦女天長日久干粗活,力氣極大,不但楚海洋拉不住,加上個醫生也沒能拉住。
水流轉了個彎,桃花江兩岸的青山連綿,山巒間遍布梯田,在夕陽下亮晃晃如明鏡一般。再走三四里就是擁翠鄉,靠了岸豹子卻死活不肯下來,夏明若越勸他越不肯,於是只好就此分別,楚海洋和夏明若跟著醫生去鄉政府投宿。
夏明若一看,太好了,有人鼓舞,表演更加投入。
再然後,還要報點兒本地新聞:
夏明若快走幾步又停住:「豹子你手裡拿著的是什麼?」
道德明顯有點兒偏差的醫生竟然還勸:「唉,人各有命啊,小夏同志你想開些……」
夏明若說:「還有稍許牛味。」
他打個呼哨,江上有人聽見了,便撐著木排靠過來,醫生抓住竹篙一躍而上:「這樣最快了,順流而下,天黑前就能到鄉里,只是走回來要兩天。」
醫生問:「怎麼了?」
「別信,過來,」楚海洋勾住夏明若的脖子拉他到一邊,「把你爸捏造的養蠱理論再對我說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