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老頭兒贏了，」小史說，「當年他帶領工作組在洛陽北瑤掘墓八百座，那毅力，跟豺狼一樣。」

小史戴著八層口罩，偷偷摸摸地說：「你別告訴別人，老頭兒找人打架，結果不小心自己撞了。」

楚海洋把他抬到路燈底下一看：「不對，你這臉都白了，快快，我扶你上那邊公廁吐去。」

等到夏明若回到家，見了自己老爹，他爹還說呢：「你們教授和歷史所門衛打架，以一當十，好生勇猛。」

夏明若摟著那男的脖子說：「陳燕兒啊，你怎麼長這麼高啦？你看你都瘦了，我多心疼啊。」

定陵是明代萬曆皇帝的陵墓。

北京，天棚魚缸石榴樹，先生肥狗胖丫頭。

老黃是一個顛覆了傳統的存在。

「不可能。」夏明若翻個身，老黃躲避不及被壓扁。

小史迎上來：「哎呀別信，你怎麼這副德行？」

夏明若爬起來拚命跑：「爹！爹！救命啊爹！」

楚海洋把茶缸遞給他：「你那小身板兒就珍惜點兒吧，還能多活兩年呢。」

小史點頭：「是，據說探鏟打下去全是五花夯土，但老頭兒非常反對發掘。」

他爸說：「啊？」

當然李長生沒這麼好命，老頭兒在筒子樓里揮汗如雨，腦袋上還纏著紗布。

「沒門兒！沒門兒！」

這父子倆好久沒見，一見便膩歪歪作肉麻當有趣狀，過會兒夏明若說：「熱，我去買根冰棍兒。」

夏家爹爹雖然是個騙子但長得不像騙子，一口江南標準普通話，四十歲了還膚色白皙、眉清目秀。只是最近聽說他與某苦於破案率的小片兒警狼狽為奸，一到天黑便出去設套htｔｐｓ://ｒｅad.９9ｃsｗ•com抓人，不知道是真是假。

夏明若蹲在李老先生門外和小史聊天，就聽到裏面拍桌子摔茶缸：「胡鬧！激進！『左』傾！對子孫後代不負責！一挖出來又是一個定陵！」

「海洋……」文物學家抬起淚汪汪的眼睛，「你爸爸是民族的罪人啊！那蟠螭……」

「老頭兒呢？」

他媽說：「饒命？呸！老娘今天不打死你才怪！」

那男的估計要瘋了，楚海洋架著夏明若就跑。途中忽然有個小青年從身邊飛奔而過，一個中年婦女在後頭扯著嗓子大喊：「抓流氓啊——」

「那我有事先走了。」

楚海洋的爸爸正在寫遺書，寫到「我愧對國家，愧對四化建設，我將用生命給黨和人民一個交代」時，老淚縱橫。

它的存在只是為了驗證一個清醒而痛苦的命題：我孤獨，因為我有思想。

夏明若一跪下去便酒勁沖腦，天旋地轉，楚海洋趁著他媽進房點蚊香，拉著夏明若就逃。

這根冰棍兒買了六小時。

楚海洋正好洗完澡出來，一聽聲音便趕過來了：「阿姨，怎麼了？」

講到定陵，李老先生十分激憤。夏明若溜進門，站在他身後，輕拍他的背為其順氣。

他媽氣勢洶洶跟在他後面追：「你爸上夜班去了，看誰來救你！」

夏明若仰頭想了半天，小史提醒：「楊廣的兒子。」

小史說：「咳，元德太子墓。」

「不行！」老頭兒站起來往外跑，「我得再去打他一頓！」

夏明若擺手，意思是沒事，一會兒就被攔回來了。穿一件破背心前袒胸后露背的，人家只當是九九藏書他老流氓。

「一挖又是一個定陵！」屋裡頭老頭兒又開始扔茶缸，反正是搪瓷的，砸不碎。

他媽說：「看你長得瘦猴似的，沒想到頭挺硬，這樣打還不死！」

「就是，德行！」小史說，「對了，李老師讓我來通知你們一聲，明早的火車去洛陽，不能遲到啊。」

那女的放聲尖叫，結果夏明若又去摟那女的：「毛子啊，你也在啊？我可想你了。」

夏明若慘白著臉不動，楚海洋爬上來摸摸他的額頭：「發燒了？」

他爸說：「啊？」

楚海洋拽著他就走，誰知醉鬼力氣大，沒走兩步就被絆倒了，兩人一起摔進灌木叢，驚起一對無辜小男女。

「條件不成熟！」老頭兒痛心疾首。

夏明若爪子還沒碰到那女的，又「嗖」地躥那男的頭上：「史衛東，東東！你看你長得，這條子，嘖嘖，真是越來越沒出息了！趕緊借我作業抄抄。」

他爸捧著那封遺書：「……啊？」

「嚯，精彩！」夏明若說，「有輸贏嗎？」

發掘定陵則是中國考古史上的一次重大失誤。

「學界一直在反思，這些皇陵、后陵、太子墓、諸侯墓，別說現在不能動，三十年後也不一定能動。你知道考古發掘為什麼有時是跟著盜墓賊跑，盜一個發掘一個，有時被盜了還不能發掘？就是因為教訓太慘痛！一旦挖了便連載體都永遠地失去了！」

1957年貿貿然發掘，挖到一半考古隊員被拉去反右。好不容易到了清理隨葬品階段，考古隊長又被「徹底的革命派」打倒，下放到農村改造，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由此導致上千件出土ｈｔtps://ｒｅａd•9９cｓw.ｃom文物失去保護，大批絲綢、刺繡、木器霉爛。

夏明若特別驕傲地說：「那是當然。」

「你別好好先生，」楚海洋繼續，「該扣獎金扣獎金，以喚起他薄弱的責任心。」

「我知道，我知道。」夏明若說。

兩人拉拉扯扯到家，發現小史正在家門口戳著，老黃正陪著他，楚海洋說：「喲，這不是東東嘛。」

夏明若問：「怎麼回事？」

「不可能，扯淡。」夏明若說。

楚海洋說：「你可不能學他，沒這個量卻要裝這個樣。」

老黃打了個呵欠，爬到上鋪窩在夏明若懷裡睡覺。

而最荒謬也是最令人痛心的，是萬曆皇帝的棺槨被一位愚蠢的芝麻綠豆大的——辦公室主任之類——當權派以影響上級檢查衛生，有礙觀瞻為名，扔進了山溝里，就此再也沒能找回來。而帝后的屍骨則在「文革」中毀於紅衛兵的一場大火，於是明史中有關萬曆皇帝的許多謎團，再也無法解開。

陳燕兒是誰？陳燕兒是衚衕口的一大齡女青年，一身膘子肉，光小學就念了八年。

夏明若被冷風一吹更糊塗了，在路中間搖搖晃晃跳舞。楚海洋急了說：「這不是酒精中毒了吧？你倒是吐呀！」

夏明若要出廁所敲老頭兒的門，卻被小史攔住了：「別，還在氣頭上，別抓住你說教個沒完。」

夏明若他媽舉起棍子像趕小雞一般趕自己兒子：「去，葡萄架底下跪搓板去！從來就不好好兒學習，一天到晚跟人鬼混！你看看人家海洋，怎麼不學著點兒！」

楚海洋凝視著它睿智的眼睛，問：「怎麼又跟來啦？」

夏明若慌不擇路，一溜九*九*藏*書亂竄，結果被堵在了廚房，只好圍著煤爐跑：「媽！媽！媽饒命啊！」

毛子是陳燕兒他們家的狗。

出了衚衕走幾步便是一小公園，旁邊一盞小路燈，其餘地方黑燈瞎火，樹叢里躲著的全是偷偷摸摸談戀愛的，這時候要是拿彈弓打，打一個還賺一個。

樹叢中立刻有幾條潛伏已久的矯健身影跳出來：「抓流氓！站住——！不許動——！」

夏別信接過遞來的劣質煙，趿拉著拖鞋，跨坐在青工的自行車後座上，招搖過市，自認有種不入俗流的優越感。他樂滋滋地跟著下館子，幾杯酒一灌就不太認得人了，到了九、十點搖搖擺擺進家門，劈頭就挨了他媽媽一悶棍。

大伏天，小史在筒子樓廁所糾集了一群人，那「醇厚」的氣味無孔不入，隔著三條街都能聞到，夏明若捂著鼻子終於行進到目的地，見別人都跑了，就剩小史一人堅守。便說：「都是你這孫子選的好地方，說吧，什麼事？」

「我知道，史書上沒有。你別說關於這個墓的記載沒有，就連元德太子本身，《隋書》也是寥寥幾筆便帶過了。」小史說，「但最近有幾個好事的硬說洛陽附近某村東邊一個土包包就是元德太子墓，非要開挖，還寫了內參送到上頭去了，這幾天正論戰著呢。唉，哪兒都論戰，《人民日報》論戰，學校里幾個系也鬧得不可開交：青年應不應該有理想，這有什麼好吵的，沒理想去碼頭扛大包啊？真是……」

「在他爸那兒。」

小史說：「哎哎！您老等等！」

「不不不不，」夏明若大著舌頭說，「沒門兒！二鍋頭，紅星的，吐了多可惜！」

夏明若https://read.99csw.com叼著冰棍兒上公園看人家老頭兒下棋，回家路上又遇見幾個剛下班的青工，那幫狐朋狗友呼啦圍上來說：「別信！大學生了吧？難得一見。快快快，喝一盅去！」

老黃看著他，顯然已經開始思考。它一直思考，它思考，思考，思考，睡過去，醒了，思考……最後楚海洋問：「老黃，你到底是被什麼東西附身了？」

夏明若抱頭在地上滾來滾去，哎喲慘叫。

「我們理解，」小史說，「您小聲點兒，公安要來了。」

夏明若號啕大哭，抱頭蹲下：「媽啊——您可是我的親媽哎！當年您生我的時候，可不是這麼跟我說的！」

就算政治條件成熟了，考古工作者的知識技能儲備呢？文物保護條件怎樣？修復水平又怎樣？

楚海洋趕緊解釋說：「一醉鬼，對不住了啊。」

「蟠螭刀掉架子底下去了，我剛撿起來，」楚海洋說，「你們所的保管員也真是的，這麼貴重的文物拿出來除銹都不放好，一點兒專業素養都沒有。」

夏明若以手覆額咕噥道：「喝酒傷身啊……」

夏明若打斷他：「真是陵寢？」

楚海洋問：「爸，你哭什麼？」

夏爹爹說：「早去早回啊，老黃、耗子（注：一隻狗）它們還都要喂，我晚上還得去熱心於公益呢。」

夏明若嘎嘎傻笑說：「嘿！我爸！還有幾個便衣，哈哈哈哈！」

夏明若回答一聲「曉得咧」便跑到院子外頭去了。

老先生說：「有些人心心念念想立功，卻不知道很可能在對子孫犯罪！」

「你說說看這種人我打他算不算客氣的？」老頭兒吼，「我恨不得打他全家！」

夏明若吐吐舌頭，小史問：「海洋他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