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海洋指示豹子：「把耳朵眼堵起來，我講話時放開。」

夏明若捂著嘴偷笑，拿著毛刷小鏟乖乖巧巧地去收集封土裡夾雜的陶片，竟然還清理到一枚毛主席像章，後來送給劉狗剩了。

這就是考古工作有趣的地方：平日里餐風露宿，跋涉在野獸出沒的深山野谷、茫茫荒漠，面對的是危險與孤獨；而一旦參与發掘，立刻就成了聚光燈下的中心。

農民平時又沒個娛樂——以前還有地主斗呢——現在只能把考古隊當娛樂：古墓說過了，周隊長的大鬍子說過了，李老先生的光頭說過了，連小史的八字眉都被狠狠地品評了一番。楚海洋長得好，有人連媒都替他說上了，是某某庄某某組的某某大姑娘，臉大腰粗，肥臀能生養，餵豬能手。

夏明若握拳高舉過頭喊：「老黃！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為了真理！英特納雄耐爾！反抗啊！」

兩人嘀嘀咕咕，正準備消極怠工，老頭兒那邊傳來消息卻說發掘時間改了，改晚上，白天休息，下午六點上工。

正巧當時在去除表層浮土，老頭兒又在明清地層上發現一個盜洞，氣得咬牙切齒說：「會有的！該有的都會有的！」

劉狗剩熱淚盈眶：「小夏哥！你就是我的親哥！」

又過了一天，傳來個好消息，說明清代的那個盜洞並沒有打到底，在地下兩米處就消失了。

這種情況下老頭兒只能去鄉里哭訴，結果鄉里給出了個餿主意，說是讓鄉文化站在村裡打穀場上架銀幕放電影，電影一開始村民就不看挖墓的了。

豹子問：「啥叫地層啊？」

「那你晚上得再摘一隻瓜來。」夏明若說。

敘舊自然是找沒人的地方，四個人趁著月色溜出好遠，找了個土堆后窩著，夏明若還順路去拿了一隻瓜。

夏明若嚴肅地批評小朋友說：「你沒有同情心。」然後緩緩地回頭，深深地看著老黃。老黃消瘦了。

由此到了第三天，周htｔｐs://ｒｅａd•９9cｓｗ.cｏｍ隊長帶著批文回來了，隋墓的發掘工作便正式拉開了帷幕。隊長還是隊長，但先前最反對發掘的李老教授卻成了技術總指導。「……」老頭兒感慨，「這就是人生。」

劉狗剩說：「你再給一顆嘛。」

事實證明電影好看，挖墓也好看，考古隊除了忍受人聲嘈雜外還得忍受高音喇叭。

「可我進去了沒敢找呀，」大叔說，「遇見兩個邪門兒東西……哎喲，咱們撤吧。」

老黃受到了鼓舞。

夏明若立刻作怪，撲在楚海洋腿上仰頭喊：「劉狗剩！哥哥捨不得你！」

夏明若微笑：「習慣了就好，習慣了就好。」

千八百人，每天是里三層外三層。

「早上就見過了，」楚海洋說，「舅父大人前來幫助我們挖掘，一天工錢一塊五毛六，管吃住。」

因為挖墓的消息早就傳得滿天飛，十里八鄉的老百姓都跑來看熱鬧，管他是顫巍巍的老頭兒、老太太，還是穿著開襠褲的小娃娃，或者是大姑娘、小媳婦，個個都把墓邊上當集市，呼朋引伴從早到晚地在這兒待著，抽煙斗的抽煙斗，閑聊的閑聊，打鬧的打鬧，納鞋底的納鞋底，總之就是沒人肯走。

於是小史被推出戰壕，花半小時解釋隋代的皇帝不姓隋而姓楊，再花半小時解釋唐代的姓李，宋代的姓趙，元代的他說了大伙兒也弄不清，都叫什麼甘麻剌答麻剌八剌……

老頭兒讚歎：「盜墓也需要才能啊，尋找古墓的敏銳性，再有就是方向感，我還見過盜洞打歪了打到河裡去的。」

隨著隊長趕到的還有幾十名解放軍戰士，都是本地的駐軍，來了后，第一件事情就是給大墓周圍拉鐵絲網。

話音剛落，就看到老頭兒站在那片埋著前清舉人的小樹林里招手。「來來來，參觀一下民間土木工程師的傑作。」

夏明若罵道：「你們幾個都咋呼！」

夏明若說：九*九*藏*書「要不半夜咱倆把大吳給做了吧？」

夏明若讚揚：「好樣的！有骨氣！」

夏明若學得惟妙惟肖，趴在工地邊上說：「麵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那有沒有？」

夏明若嚇了一跳扭頭，過會兒卻咧嘴笑起來：「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咱可不能親自拿群眾的一針一線。」那人說：「也對。」

楚海洋放下鐵鍬，抱起小朋友要送他走：「我知道網有洞，但你不許再鑽進來了，尤其要離這個哥哥遠一點兒，這個哥哥很危險。」

夏明若蹭到大叔身邊，用肩膀拱拱他：「太不道德了啊，先是把墓盜了，現在又跑過來騙考古隊的錢，我們經費很緊張的曉得哦？」

豹子立刻躲到大叔身後。

先是李向陽同志手持雙槍，威風凜凜；然後是二妹子捻著大辮子唱九九艷陽天；後來，連《列寧在1918》都拿來放了。這片子是長春電影譯制廠譯制的，所以列寧同志和他忠誠的警衛員瓦西里同志以及紅軍戰士們，說話都帶著東北口音。

大叔撓著頭嘎嘎笑起來：「不知道。」

夏明若說：「豹子你別聽他的，楚海洋覺悟可低了，你看這麼有民族榮譽感的事他一點兒都不激動。」

這時有兩個更咋呼的遠遠叫起來，它們一叫，全村的狗都跟著叫，嗷嗷嗚嗚一聲比一聲高，大叔拉著豹子就地卧倒，好半天才敢轉動脖子說：「哎喲，怎麼把這兩隻外國狼狗給忘了。」

專家正埋頭填發掘記錄表：地點、代號、海拔、面積……於是便說：「明若解釋。」

老頭兒也是沒辦法。正值盛夏，古墓里的東西又最不能曬；其次是白天氣溫高，人吃不消；再次，圍觀者太多了。

夏明若把小朋友摟在懷裡，給他一顆糖。

大叔沉默半晌，然後說：「都是自己人，不妨說實話，也免得你們誤會。第一，都知道隋代節葬，文帝泰陵高五丈，周數百步，大概也就相九九藏書當於漢武帝茂陵的三分之一。泰陵歷代都被盜，但從沒有聽說誰能拿出東西來。幾十年前我師傅隨著軍閥張白英進泰陵，也是空手而歸。所以我不是衝著寶貝來的。」

還有個更古怪的，隔壁大隊的一隋姓村民硬說考古隊挖了他家祖墳，帶著十來個後生氣勢洶洶地衝過來。正好當時解放軍叔叔們有事回駐地，楚海洋、大吳和隊長他們陪著老頭兒外出，工地上就剩夏明若幾個。

豹子說：「我不知道。」大叔說：「專家解釋給他聽。」

那幫人舉著鋤頭、釘耙鬧哄哄地來到現場，被一排長條凳堵住。凳子後站著一伙人。為首的小青年穿一身舊軍裝，敞著懷，露出紅色跨欄背心上「中國」兩字，滿頭亂髮像狗啃似的，長得倒是眉清目秀。

楚海洋抖了抖便把小朋友扔了。

自然就是指昨天發現的盜洞。

大叔抽打豹子說：「咋呼什麼！想把民兵招來？」

楚海洋說：「你不是進去了嗎？」

夏明若說：「啊？你倆已經見過了？」

可老頭兒還是失算，改到晚上後人更多，因為晚上農民不用下地，白天來不了的壯勞力們全來了。

他顛兒顛兒走出樹林，看見考古隊成員個個像蔫茄子一般，便晃悠上去鼓勵說：「同志們啊，我國的考古學體系本世紀才開始構建，而盜墓卻已經綿延了數千年。咱們是在和一位老大哥競爭，輸個一兩著也沒什麼嘛，加油同志們，加油。」

夏明若分瓜說：「吃，吃，別客氣。」

傍晚收工，夏明若發牢騷：「看什麼看？看猴哪？」

「就是有錢，倉庫充實，尤其是糧倉。」楚海洋說，「這兒附近曾經有個洛口倉，史料上載周圍二十里，內穿三千窖，每窖可容米八千石，你想想它的總儲量可以有多大，而這樣的糧倉，隋代還有許多個。」

旁人異口同聲地說：「楚專家解釋。」

其餘三人抬頭，發現有人正打著手電筒往這邊走來，九_九_藏_書估計是半夜爬起來巡田的村民。楚海洋看看表，兩點了，於是說：「散吧。」大叔便帶著豹子繞到小路上走了。

「不簡單，」他拔掉掩蓋住洞口的雜草，指指東面，「從這兒到古墓，途中有兩個深井，都是五十年代用來灌溉的，後來因為地下水位下降就廢棄了。但我剛才勘探過來，發現這個盜洞竟然能將兩個井都連接進去，使之成為現成的通氣孔，真是不簡單。」

大叔說：「說來話長，聽我慢慢講。你們學歷史的，總知道古今之富莫過於隋吧？」

夏明若陰陽怪氣地說：「倒插門兒——好啊——有肉吃——」，楚海洋追著他揍，夏明若於是強烈地表示倒插門兒光榮，倒插門兒正確，他此生立志倒插門兒。

楚海洋躺在地上望星星：「舅舅，洞真是你們挖的？」

楚海洋撿了顆小石子就砸過去：「話多！」

專家想了想說：「算了，豹子，還是等我有空兒來給你講吧。」

「咬的就是你們做賊的，」夏明若說，「哎，舅舅，太子墓里什麼樣？」

離他最近的一位小朋友立刻回答：「看貓。」

楚海洋拍拍他的肩：「走吧，吃了飯再敘舊。」

大叔也做無限嚮往狀：「原來已經實現了呀，真好。」

第二天起來兩人鼻青眼腫，抱怨道：「世界上竟然還有通鋪這種罪惡的東西。」小史說：「這可怎麼辦呢？總得留著命發掘太子墓啊。」

夏明若說：「舅舅別來無恙？」

它無比激昂地回頭，朝兩隻狗弱弱地喵了一聲，然後翻過鐵絲網逃了。

動土的第一天便在鼎沸的人聲中結束了。

眾人納悶說：「你們教授到底在幫誰說話？昨天是誰跟蔫茄子似的？」

小青年肩上立一黃色巨貓，右手擎板兒磚，左手叉腰，惡狠狠地開口：「來啊！老子死之前非拉足了墊背的不可！」

小史約莫數了數，每天都得上千號人。

「此言差矣，」大叔莊嚴地說，「頭一次是為了九*九*藏*書實現個人價值，后一次是為了搶救國家財產，與國與家，問心無愧。」

一身老農裝束的大叔說：「託福託福。」

於是楚海洋就解釋：「隋代號稱『國計之富』。」豹子說：「啥？」

這時，有人在夏明若耳邊輕輕說：「你壞啊……」

夏明若過了半天才說：「豹子，你墮落了。」

夏明若和楚海洋回去睡覺，他們睡的都是臨時床鋪，最中間睡的是個壯碩青年叫大吳，夏明若睡他左邊，小史睡他右邊。大吳練過長拳，曾經是全國少年組的武術冠軍，睡著了也威風猶存，一晚上把夏明若和小史打得夠戧。

小史說：「你就不能想個靠譜點兒的主意？就憑我們倆的小身板兒也能動得了他？要不我晚飯時給他下點兒葯吧。」

夏明若一側身躲開，石頭啪一聲砸在豹子腦袋上，豹子跳起來喊：「他媽的真痛啊！」

消瘦了的老黃被兩隻德國軍犬逼迫著爬在鐵絲網上。

大叔雄赳赳又拉過一個人來，這個人看見夏明若時臉白了，然後對大叔恭恭敬敬地點頭，口稱：「師傅。」

大叔說：「真是。」「挖著什麼沒？」

夏別信一高興，問：「真讓我說？」

「《貞觀政要》裏面講，隋文帝末年的時候，國家儲備可以提供往後的五六十年之久，就是說可以用到唐高宗年間，」夏明若捧著西瓜無限嚮往，「那是什麼景象？那是共產主義的景象。」

消瘦了的老黃爬在鐵絲網上。

「行啊！」劉狗剩說，「今晚偷紅玲家的。」

鄉民們愣住了，只當城裡的學生好欺負，誰知道竟來了這麼一個東西，一時間誰都沒敢動。

豹子跟著說：「真好。」

眾人問：「為什麼啊？」

「第二，我來是為了了卻我師傅的一樁心愿，是要找一樣東西，這東西他在泰陵里沒找到，一直到死還在念叨。我便想碰碰運氣，萬一有，好讓我九泉之下的師傅老人家安心。」

楚海洋笑著走過來：「一起吃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