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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篇 第八節

中原篇

第八節

士兵慌忙拉住他,給李長生使眼色,李長生恍然大悟,上下摸索發現身上一毛錢沒有,滿頭大汗之際只找到一盒洋火、半塊肥皂,便硬往人身上塞。老人遲疑半晌,伸手接下:「受之有愧,多謝。」
老頭兒說:「很科學,等會兒你們就知道了。好,這麼長時間了,該燒的也早燒了,鎮墓神『遇光則燃』的迷信破除了。年輕人去把『千秋萬歲』抱出來,小心點兒。」
第二天,他們家老母雞多下了一個蛋,媽呀,真是太靈了。
夏明若驚奇道:「我這隻是『千秋』吧?竟然是空心的,背上有個大洞。」
「最無恥的是,」楚海洋接著說,「這人念到高小時結仇太多,為防範別人拍板兒磚,只能在帽子里墊鐵皮,結果腦袋上被磨禿了一塊,好幾年不長頭髮。」「瞎說!」夏明若說,「你才禿呢。」
一時間,棺內所有的金銀玉器都變得不重要,對於考古者來說,一具古代屍體才是真正的無價之寶。對古代中國人的人種學研究,總不能一直落在虎視眈眈的日本之後,那又如何對得起自己的祖先。
「到!」
他恨不得靠鼻子吃飯的,有鼻炎才怪。
「你不了解情況,小朋友心甘情願的,」夏明若高聲問,「狗剩子——!你是不是心甘情願的——?」
兩個年輕人跨進后室門後分開,一個向左,一個向右,摸進小龕,小心翼翼將怪鳥捧起來,再原路返回。
「不來了!」老頭兒抹一把汗,「喝酒!明若同志!買酒去!」
大叔笑罵:「廢話真多!瞧著點兒吧,別摔了寶貝。」
「因為『千秋萬歲』這種『鎮墓神』與火有莫大關係。」老頭兒說,「我們遇見的這位老人,祖上世代盜墓,他的大伯據說就死於『千秋萬歲』之手。」
眾人這才發現隊伍中多了一個人,一個十分落拓的老年人。
小史正在努力給他搓襪子:「巴扎嘿!」
正當驚奇不已的時候,突然有聲音說:「……天門地戶人門鬼門閉?」
不巧老頭兒正好出現,他慢慢從楚海洋身後露出臉來,慢慢眼珠子斜向上,一字一頓:「禿、瓢。」
楚海洋從九*九*藏*書工地走來,怒彈夏明若腦袋:「欺負小朋友。」
山中古墓突然自己燒起來了。
「這不科學。」楚海洋說。
「噢——」劉狗剩領到幾張毛幣,撒丫子沖了出去。
夏明若笑道:「您去了北京還不定派什麼人來呢,八成是個姓技的。」
「要去!要去!」他急忙忙穿上鞋子,楚海洋攔住他,「別,您待著,我去。」
李老先生半邊臉隱在黑暗中,緩緩開口:「這種會自己燒起來的怪鳥,就是我們剛剛在小龕里看見的東西。我們看到的是女人面鳥身,應該是『千秋』,『萬歲』就在它對面。」
劉狗剩好奇了:「為什麼不能跟?」
北京效率就是高,第三天便聽說技|師們已經在往洛陽的路上了。
在修整期間,夏明若突然偏離正常軌道,說要教劉狗剩算術,結果發現這個小朋友離「笨蛋」還有一段遙遠的距離,問過鄉小學的老師才知道他正在第三次攻讀一年級。
考古隊於是聚集在冰窖里,激動地心怦怦跳。棺蓋一打開,所有人都跳起來自發地逃出去了,老頭兒號叫著抽打了半天才把他們趕回來。
臭,真臭,但幸福。
大叔尤其喝高了,跳到桌子上大唱黃色歌曲,什麼哥啊、妹啊,我倆滾炕頭啊,一想淚花流啊。老頭兒也不清不楚,又鼓掌又跺腳說好!好!真性情!
楚海洋勸他懸崖勒馬:「怎麼誰都不跟,偏要跟著他?」
這墓主真是可憐,跟貓鬼就是糾纏不清,至於為什麼糾纏不清,那得研究個三五年。咱們尋常人看考古,看的是獵奇,又挖出了什麼好寶貝?這寶貝得值多少錢哪?而考古人看的是寶貝背後的歷史,所以一具屍體可能比一屋子瓷器都珍貴,一罐古酒可能比一桌子玉器都值錢。寶貝、古董都是有價的,而歷史的真相是無價的,一個盤子絕不可能影響中國三百年,而一件事可以,比如蕭何月下追到了韓信,比如崇禎殺了袁崇煥。
夏明若爬到樹梢上,大笑鼓掌,還不忘攛掇:「再來一個!再來一個!」
大叔搖搖頭,沒說實話:「我聞不出,我有鼻炎,但嗓子https://read•99csw.com口卻有些甜,人吸多了火藥粉末就會嗓子口發甜。」
楚海洋湊過去:「真的,磨得真好,這是經過絲綢之路從大食那邊過來的吧?價值連城啊。」
楚海洋跳將起來,一手拽著老虎鉗,一手拖著電線電錶,稀里嘩啦地逃走了。
夏明若跟在後面催:「全力衝鋒!炮火掩護!注意隱蔽!」
「那棺槨怎麼辦?什麼時候才能處理?這石棺這麼大,運出去可不容易。」楚海洋問。
於是繼續磕頭。先替他家老娘求長命百歲,再替自己和老婆求,然後是兒子、女兒、豬、牛、羊貓狗雞鴨鵝兔子……嘀嘀咕咕兩三個小時,墓終於燒完了。
說時遲那時快,老人的父親飛爬進盜洞,雖然被嚴重燒傷,好歹逃了一命。病好后將這段經歷說給一位算命先生聽,那人驚詫萬分說:「莫不是《抱朴子》所云之『千秋萬歲』?!」
夏明若又喊:「指導員——堅持住——」
腐屍味。
夏明若說:「啊?又是我?」
小朋友回頭手舞足蹈:「是——!」
夏明若蹲在怪鳥面前觀察:「老師,我說剛才什麼反光,它們的眼睛竟然是玻璃,好大塊的玻璃,你看。」
這人一見祖墳冒青煙,管他是誰家的,撲地就磕頭。
「會自己燒……」夏明若喃喃。
老頭兒掐掐手指:「三天好了,辛追墓也放了兩三天的氣。」
放工后,老頭兒在河邊洗腳,一邊洗一邊唱:「不敬青稞酒呀,不打酥油茶呀,也不獻哈達,唱上一支心中的歌兒獻給親人金珠瑪。呀拉索,獻給親人金珠瑪。人民的江山萬年紅萬呀萬年紅!哎!小史!」
老傢伙想了想,拒不承認,扭著老腰回去休息了,史衛東抖動著八字眉跟上。
「老人家,你剛才說什麼?」
楚海洋大笑:「喲!瞧瞧,還不承認,把帽子借你戴的人是誰啊?幫你上藥水的是誰啊?我說你現在怎麼不墊了?墊呀,墊了,老頭兒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
三天後考古隊回來,又整整抬了三天,才把石棺給弄出去,人人都脫了一層皮。外面正是大伏天,飯菜幾小時就餿了,別說九九藏書是死人。幸虧附近鄉里有個老的後方工廠,願意全力支持國家的考古事業,把地下冰窖借給了他們,大伙兒這才如釋重負。
對此夏明若表示了極大的感動,拍著小朋友的肩,指著夕陽說:「居里夫人埋首實驗,鄧稼先兩彈元勛,林則徐虎門銷煙(這有什麼關係?),狗剩,你已經和他們站在了同一起跑線上,真理就在前方!勝利也在前方!」
「你都不知道他是什麼人,」楚海洋一邊修電錶一邊說,「我們上小學時,武鬥風氣還挺濃,老有人在書包里裝磚頭。只是人家裝一塊,夏別信要裝兩塊,拍了一塊還有一塊,號稱備用武器,那叫一個陰損。」
「鎮墓神。」老人不願意多說,轉身要走。
「不是水。」老頭兒問,「海洋也聞不出來嗎?是火油。」
「快了快了,這炸藥包不輕,」夏明若走得有些艱難,「裏面晃里晃蕩像是裝滿了水。」
劉狗剩眼裡閃動著晶瑩的淚花,仰望著人生導師那被蚊子叮得面目全非的小臉蛋,發誓從今往後,上天入地,刀山火海,永遠追隨。
「哈哈哈哈,一黃一綠!」夏明若指著老黃笑,「跟你眼睛一個色,你們仨什麼關係?」
老頭兒趕緊說:「老周來得好,和海洋一起把這兩個東西抱出去,出去就把它們密封,裏面的液體不要倒掉,留作化驗。」
周隊長鼻翼翕動,想笑,想哭,想放聲大喊,他背過身去見老頭兒,見其已經滿臉淚水。
「得令!」夏明若從樹上哧溜滑下來,招呼跟屁蟲,「狗剩!」
周隊長因為不放心,又跑下來了:「教授?」
「『千秋萬歲』是祥瑞,常常與日月星辰、八卦五嶽、麟鳳、青龍朱雀等四神同時出現,但這祥瑞卻僅僅對於墓主,對於私闖墳墓者,則是『天門地戶人門鬼門閉』,死路一條。」老頭兒繼續說,「據說一旦見到它們,必須先吹燈,后閉目,迅速退回,否則生死難測。」
「嘿!」老傢伙繼續,「敬上一杯青稞酒喲呀啦嗨,獻給敬愛的毛主席,祝您萬壽無疆!嗨!」
火油味是沒有了,但那是比火油更難挨的氣味。
他捏緊洋九_九_藏_書火盒子,嘆口氣對李長生說:「帶著這種東西,一旦見到『千秋萬歲』,必死無疑。」
老黃不予置評。
當天晚上考古隊擺開筵席痛飲慶功酒,碰著搪瓷缸嘶吼壯志未酬誓不休,嚼得樹皮,吃得草根,來日方長顯身手,我等甘灑熱血寫春秋。
老頭子還在唱:「阿拉木汗怎麼樣……」史衛東拎著襪子抽|動著伴舞:「亞克西!亞克西!」
「喏!」夏明若一臉坦然。
夏明若說:「好!夏明若今日殺身成仁!獵獵戰旗,滔滔風雷,為了保存革命火種,舅舅,文化戰線上的尖兵老黃同志就託付給你了……」
夏明若吐吐舌頭,有些后怕:「這不就跟炸藥庫似的!剛才咱們開石槨時用了那麼多撬棍鐵杴的,沒出事真是萬幸。可以後怎麼辦呢?總需要工具切割啊。」
傳話的鄉民據說是親眼看見的,講得繪聲繪色:「喏!喏!就是那邊!我正在地頭上,遠遠的就能看到煙!」
「為什麼?」夏明若問。
「那是什麼?」學生們問他。
考古隊成員個個含笑,心想老頭子又錯亂了。
他說:「我剛才疏忽了,其實從甬道開始,這個墓就充滿了火油味道,只是你們在裏面待了太長時間,結果反而不太感覺得出。李先生應該知道吧?」
但冰窖還是不夠的,天天都得調來大量的冰塊維持。原本的計劃是將石棺和屍體運到洛陽后再作處理,但由於天氣炎熱,運輸成了一件非常困難的事。那幾天考古隊確實大費周章,老頭兒的腦袋更禿了。
消息第一時間傳到了洛陽,傳到了鄭州,傳到了北京。考古所轟動了,專家學者們興奮不已,所長、考古學界的泰斗夏鼐先生本來要親自過來,可惜因為遠在呼和浩特而未能成行。
一群人哭笑不得,李長生等幾個好事的便趁大家休息,跑到鄉民說的地方去看,發現果然燒得厲害,地表一片焦黃,方圓數米的草木全都碳化,其中有個士兵用槍托捅了幾下,結果地面整體塌陷了。
「我的也是,」楚海洋率先回到前室,「別信小心。」
這是建國以來,繼馬王堆辛追墓后發現的第二具完整濕屍,為男性,頭九_九_藏_書顱、軀幹、四肢,一樣不少。雖然全部情況得進了實驗室才知道,但從屍體半腐爛的手上,人們看見了軟組織。
「多費些人工吧,」老頭兒說,「有些古墓因為長期密閉會形成火坑子,比如辛追墓,可燃的主要是甲烷混合氣。這個墓也是火坑子,人工製造的火坑子,非常罕見。明若,怎麼了?」
他大伯從未見過這種東西,便舉著油燈湊近了看,突然從怪鳥里炸出一團烈火,瞬間就將他大伯吞沒,且火勢蔓延極快,數秒鐘內,墓室天頂、地面、四壁相繼爆燃。
光緒年間,老人的大伯帶著他的父親進入一座南朝墓,一切本來都很順利,卻在棺槨邊上發現了兩隻陶土做的怪鳥,大約有一尺來高,一隻是女人面鳥身,另一隻是男人面鳥身。
楚海洋沒話說了,老頭兒卻突然回神:「對……對!我要去給北京發電報!得派技|師來!」
劉狗剩過土坡時不小心把鞋跑掉了,單腳跳著回來穿。
太驚悚了!
年輕的李長生與他的幾位老師同學因為護送考古系財產,落在了大部隊的後面,經過湖廣地區的時候,野外行路,聽說了一件奇事。
磕了幾十個覺得不對勁,煙太大了,又觀望了一會兒,祖墳噴火了。
後來他忍不住,嚷嚷著要開棺,因為他也屬於專家帶頭人之類的級別,加上周隊長這幾年也成績斐然,上頭就同意了。
「佔領公社供銷社高地!」
眾人歡呼雀躍,埋頭苦幹日夜不休,連墓室的地磚全都一塊塊掀開清理,於是意外找到一隻隱藏坑,裏面是一塊石刻板,板上有貓鬼圖案。老頭兒研究半天,說可能是造墓時就埋下了,如果他的推測正確,那隻能說明墳墓營造者心懷鬼胎,且與墓主有仇。
那難民一般的老人便回答:「我在說『千秋萬歲』。」
老頭兒說:「養兵千日,小同志,你立功的時刻終於到來了。」
1937年,日寇全面侵華,為保存民族教育命脈,北平兩大高校以及南開大學率先舉校南遷,以「剛毅堅卓」為校訓,高唱「千秋恥,終當雪」「待驅除仇寇復神京,還燕碣」,跋山涉水,萬里征途,先往長沙,再到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