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做過防腐，」林少湖示意看屍體的大腿，「這一片，還有這一片，很明顯吧？這是膏血斑痕，我推測可能經過皮膚穿刺，以便把血液瀝乾淨，同樣的痕迹在他的手臂上也有。」

「程靜鈞呢？」

他轉過身，腰桿挺得筆直，大踏步走去。

夏明若點了點頭。那人突然笑了，這一笑彷彿陽光消融了堅冰：「程大少是不是依舊不務正業？」

他靜默了半晌，大概在點煙，黑暗中亮起一點火星。

「還能有什麼，」老頭兒說，「盔甲唄。」

夏明若賭咒：「向毛主席發誓。」

老頭兒想了想，同意了。當晚眾人回去休息，第二天上午開始剝離工作。由於大部分考古隊員——包括周隊長——都被抽調去處理新出土的文物了，屍體隨身佩戴的金石玉器以及一把玉柄長劍也被一起運走，所以反倒是這邊顯得人手不足，好在老頭兒沒有門第觀念，把大叔和豹子也帶進了工作隊。

如果把揭離盔甲比做手術，那主刀的便是林少湖和楚海洋，老頭兒總指導，夏明若等人打下手，其餘人則在甲片反面寫編號，然後將其裝進木箱，託運往北京。

「少湖同志，你說怎麼辦呢？」老先生想諮詢一下其他學科專家的看法。

「哎，叔叔，」夏明若靠在牆上笑著問他，「你怎麼認識程靜鈞的？」

「謝謝！」豹子握住夏明若的手，動情地說。

林少湖把頭放在水龍頭下衝著。

豹子喉頭聳動說：「你不要再講了……」

「不講了，」林少湖說，「陳年舊事，沒必要講給你們聽。」

夏明若愣是被嚇退了一步：「我坦白，我交代，我幼兒園時裡通外國，投寄反革命匿名信給小學班主任，還悍然襲擊過工宣隊造反先鋒王大媽……」

還有墓中棺槨後站著的兩具陶俑，據老頭兒觀察是將軍俑，身上也做出彷彿穿著明光鎧的樣子。

他往地窖里一鑽就二十小時沒出來，助手九*九*藏*書換了一批又一批，老頭兒又窮緊張，派夏明若去看。

「然後，和棺液也有點兒關係，李老先生剛剛告訴我棺液可能是因為墓中水蒸氣滲入而形成的。」林少湖說，「條件所限，我只是初步化驗了一下，棺液里氯化鈉的含量很高，汞的含量也很高，還有一些化學成分我一時查不出來，估計是什麼稀奇古怪的丹藥溶化在裡頭，古人常常會做這種事。」

按說這人長得也不錯，就是線條太硬，眼神太利，站在那裡便不怒而威。

夏明若老老實實答應：「哎。」

夏明若問：「你放他走的吧？從學校的囚室里？」

他真的哽咽了：「你說世界上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好的？」

林少湖水淋淋地仰起臉來：「怎麼還不睡？」

夏明若一聽他的名字便問：「你從雲南回來了？」

「不想看的話就可以出去，」林少湖說，「如果想看，那就把門關好，不許走動，除非我同意，否則不許發出任何聲音。」

「有點兒，」林少湖說，「那個屍水都收集好了，可以送往北京化驗。」

夏明若善意地微笑：「警察叔叔哭了。」

這種溶液肯定不是最優選擇，絲綢的形狀顏色雖然會得以保存，但也會因此變硬。只是「文革」所造成的各方面停滯使得我國文物保護技術落後，隨著科技發展，有機玻璃溶液終將會被更先進的東西所取代。

夏明若指著它大笑說：「喏，喏，說話了說話了。」

「……」

林少湖對夏明若說：「你觀察他的手臂。」

夏明若很想莊嚴地說不，他正追隨著偉大的共產主義戰士白求恩同志的腳步為祖國邊疆的衛生事業貢獻著光和熱，可一想到那人稀里糊塗的用藥方法，又立刻叛變，承認還是林少湖看人透徹。

林少湖走進了樹影里，微弱的星光下看不見他的表情：「嗯。」

林少湖慢慢抬起眼睛，夏明若立刻嚴肅地侍立九-九-藏-書一旁，豹子撿起老黃，躲到夏明若身後，大氣不敢出。

他深深吸口氣，聲音有些抖動：「見笑了……你不知道我捧著這封信哭了多長時間，就覺得過去十幾年真的沒什麼，在天山上踩著齊腰深的雪伐木頭沒什麼，被關進斗室沒日沒夜寫交代材料也沒什麼，重要的是程靜鈞還活著！他還能給我寫信！」

夏明若微笑著跟上他，鑽進地窖。

那法醫正整理著器械，猛然抬頭：「你說什麼？」

「你剛才說什麼？」林少湖問他。

楚海洋用鑷子輕輕夾起一段組帶，在燈下反覆看：「細麻繩……三股的，比較堅實耐磨……我看還是選第一種吧，揭離時就把甲片編號，修復時再重新編綴。」

角落裡低矮處有兩個反光點，一黃一綠。

夏明若又退了一步：「雲……我……我說雲南。」

很遺憾，天太熱，即使技|師來了屍體也運不出去，還得調冰櫃車。技|師們只好不停地為男屍注射防腐劑，幾天下來，楚海洋也成了防腐專家。

男屍身上穿著一整套金甲。

「奇迹吧？」林少湖微笑著說，「千年不朽，對於研究古人的人種、體態特徵和病理簡直是天賜的寶貝，可惜不在我的研究範圍內。」

豹子轉過身來，林少湖舉著手術刀問：「不吐了？」

過了幾天，林少湖捏著手術刀，心情愉快地說：「終於輪到我的專長了。」

技|師團隊一共十來個人，主要負責從冰窖里起運男屍，有幾個則負責初步處理屍體，其中有個從公安系統借來的年輕法醫，非常醒目，名字叫做林少湖。

老黃回答：「喵。」

夏明若便戴上手套，在深棕色的屍體上按了按：「還有一點兒彈性呢。」

豹子連忙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夏明若便取塊紗布往口鼻上一蒙：「研究什麼？」

林少湖說：「我這個人對字跡很敏感，尤其像這種小時候練過字的。」

現在古屍身上的鎧甲因read.99csw.com為接觸了空氣，不復開棺時的明亮奪目，但去除氧化層並不是複雜問題，複雜的是，如何完整地將盔甲剝離屍體。李老先生也曾經從屍體上剝離過衣物，棉麻絲織金銀網玉衣，每一種方法都不一樣，但盔甲卻還是第一次。

第五天傍晚，技|師終於出現在村口，考古隊以及全體村民鼓著掌隆重迎接。

林少湖說：「他是大少爺。我一開始還以為他腦子不好，因為他看上去什麼都不懂，簡直是不食人間煙火，我們當時有個形容叫『金絲鳥』。所以……」他頓了頓，「所以後來他被人拉去跪玻璃碴兒，還是很可憐的。」

「1975年我參加偵破培訓班，有記者來採訪，我和我的戰友們便登了報。他大概看見了，就給我寫了封信，這封信輾轉到我手上時，時間已經整整過去了半年。信上沒署名，而且就寫了兩個字：『少湖』，可我第一眼就知道是誰寫的。」

楚海洋命令之：「戴口罩。」

林少湖抹掉頭髮上的水：「我也送他上了火車，以為他不能活著回來了。」

老頭兒肩頭聳動著，夏明若抱著他安慰：「您要理解他，在他看來，這些都是鍍金的鐵皮而已……老師，別哭了啊，乖……」

豹子抬頭一想對啊！他瞪著夏明若，只見其人一臉關心坦然。

「噫！真麻煩。」夏明若說。

夏明若惋惜地望著他，林少湖掀開古屍肚皮上爛布一般的肌肉層，對豹子說：「脾胃不和，胎氣上升，出現嘔吐，五周時始，十六周止。」

夏明若對豹子說：「聽明白了嗎？意思就是這個人被腌過了。」

林少湖回頭笑了：「你學歷史的，應該知道古來的道理，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后種種，譬如今日生。既然過去了，便不值得糾纏可惜，十五年，不算什麼！」

林少湖托著下巴，嚴肅地說：「用硝鏹水把盔甲溶掉。」

「兩害相權取其輕嘛。」楚海洋說。

九_九_藏_書「我哪有那麼壞。」夏明若笑道。

夏明若問：「為什麼不腐爛？」

甲片揭離后便是衣物，主要是絲綢製品，層次繁複。楚海洋只能先噴蒸餾水濕潤后，再一點兒一點兒地慢慢揭開，揭下一片，夏明若便在其正反面塗上透明的有機玻璃溶液，以隔離空氣。

夏明若喊他：「警察叔叔。」

「鄰居？」

「算吧，我是駐軍子弟，兩人住得挺近，就記得他們家的大門從來不開，偶而一回開了，我跑去看，才深切地感受到什麼叫做資本家。」林少湖回憶說，「我還記得他爸爸媽媽，兩人經常出現在白俄開的西餐社，穿著十分考究，但待人還是很客氣的。」

那人便轉身走了，走了幾步突然回頭：「他好不好？」

「啊，謝謝。」林少湖從他手中接過一支銀簪。

豹子抬腳要走，夏明若手疾眼快地把門踢上，扒上他的肩與之耳語：「我是為你好，膽子太小怎麼當手藝人？」

夏明若推開厚重的大門，見那人在頭頂上懸了一盞小燈，正面無表情地掏著古屍的肚子。夏明若默默地退出去，然後把豹子騙進來一起看熱鬧，兩秒鐘后豹子撲在門上吐了，臉色瓦藍翠綠的。

林少湖要進屋，夏明若又喊住他：「警察叔叔，那是整整十五年啊……」

「安靜，」林少湖仍然埋著頭，用刀指指角落，「人家在這兒待了一天了都沒說過話。」

「胡說八道，誰哭了？」林少湖狠狠抽一下鼻子，「別出去說！」

夏明若問：「你困啦？」

當然不是真用黃金打造的，而是在鐵甲上鍍了一層金，那時候的鍍金技術已經很高超了，而且古代貴族樂得干這事，沒人願意真穿一身黃金盔甲。一件全身式鐵甲的平均重量是六十斤，要是換成黃金，穿著之人根本站不起來。

經過一千余年的金屬銹侵蝕，編連甲片的組帶已經變質硬化，如果是一片片揭離甲片，組帶就要被破壞；而想將盔甲整https://read.99csw.com體脫下，在不能破壞古屍的前提下又顯得十分困難。

林少湖又走了，夏明若回頭教育劉狗剩說：「你看，警察叔叔，多威風。」劉狗剩深以為然，從此後在幻想當居里夫人之外又添一目標。

「都是工人階級，要互幫互助。」夏明若說。

可惜林少湖一笑完了就板回臉：「我現在去看看屍體。」

夏明若眯眼看了看，喊：「老黃。」

「走了，不跟你胡扯，」林少湖要往地窖走，又威脅，「別出去說啊，否則我饒不了你。還有，程家還沒平反呢，這些話外傳了對他們不好。」

不過有技|師在，大伙兒肩頭的擔子輕了不少，想著終於能夠睡個好覺了。

地窖里有顆腦袋反光很厲害，老頭兒與楚海洋肩挨肩，幾乎貼在古屍身上，夏明若喊他們，兩人充耳不聞。

夏明若不住點頭，豹子捂著嘴看房頂。

夏明若便也貼上去看：「眼珠突出，腐爛初期。」

林少湖說：「從小就認識了，上海灘上誰不知道程家。」

就制式來說，這種盔甲又叫做明光鎧，前胸、後背有兩塊圓護。所謂「明光」，就是將這兩塊圓護打磨得特別光亮，就如鏡子一般，上了戰場，陽光一照，閃閃發光，威風凜凜。舊小說里常常提到「某某某拍馬而上，只見他，一頂紅纓衝天冠，前後獸頭護心鏡」，其實就是說這人穿著明光鎧。

夏明若怔了怔：「好，好得很，太好了。」

林少湖的表情仍然冷峻，眼睛里卻漸漸放出光來：「你認識程靜鈞？」

因為大吳的神功蓋世，夏明若只能在工廠車間里搭了個鋪。他後半夜失眠，琢磨著大叔和豹子應該睡著了，便爬起來去看技|師們工作，結果發現楚海洋和老頭兒也在，又怕被他們念叨，偷偷再往回走，半路上遇見林少湖。

這時候楚海洋推門進來：「咦？誰放別信進來的？這地方不讓他來。少湖老師，東西找來了。」

「嗐！」夏明若大笑，「活得可滋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