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湖沒有回答，夏明若倒笑起來。林少湖命令：「不許說。」

「豹……豹子……」大叔虛弱地說，「下了船就給我買豬肝，還有，告訴北京的慕容別信，說……太……太他媽狠了，讓他保……保護自己的珍貴血液要緊！」

林少湖攔住他：「你姓楊？」

不一會兒，被人以粗暴方式從床上拽起來的老頭兒撞進了門：「毒死的？」

林少湖說：「因為他脖子上還有一個不明顯的小洞，但是非常深，直至大動脈，如果這個洞是被人用尖銳的物體刺傷的話，毒性沒發作時，因失血過多而死也有可能。」

楚海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林少湖走過他身邊，拍拍他的肩膀：「海洋，北京見。」

林少湖突然走上甲板，站在大叔他們身後，把兩人嚇了一跳。

「不知道，」老頭兒說，「而且，不一定姓楊啊，畢竟我們有一樣東西沒找到。」

林少湖說：「那肯定不是了。我看了一下這個人的牙，他的年齡在四十五歲以上。」

「看看時間……還是先吃飯吧。」

林少湖挑起眉毛：「我看出來了，你們沒錢吃飯了。」

林少湖說：「有可能。」

他不由分說捲起大叔的衣袖，強行扎了針就跑，大叔哀叫一聲倒在欄杆上，臉色蠟黃蠟黃的。

「宇文先生，」林少湖舉著一根小臂粗的針筒，「請給我一點兒血樣好嗎？」

「哎呀，真是無巧不成書，」大叔說，「我們也要過江。」

「太子墓里就沒有嗎？」

老頭兒沉默著，半晌方開口：「這個人不是楊昭。」

濃霧初散，絲絲陽光透下，雄壯的川江號子響起來，大叔仍然抱著醬缸：「少湖，相識一場，答應我一件事。」

碼頭hｔtｐs://rｅａｄ•９9csｗ.coｍ上濃霧瀰漫，小食攤子就擺在江灘上。來來往往的挑夫棒棒，赤膊光腳，精瘦而健壯。他們扎著麻繩，提著扁擔，沿著濕滑的石階下來，向老闆買上一碗酸辣粉，呼嚕呼嚕灌下去，發一頭大汗，酣暢得很。

楊昭是元德太子的名字。

「巧了，」大叔說，「我們正好也要去。」

林少湖問：「你來過？」

林少湖滿臉疑惑：「翻案？」

「我知道。」大叔說。

小食攤老闆說：「霧散了，快開船咯。」

「狗剩偷來的，他奶奶的寶貝嫁妝，『文革』時差點兒被當四舊破掉。」楚海洋笑著說，「你看怎樣？老太太天天擦，弄得雪亮，幾乎都沒有氧化層了。」

楊昭就是恭帝楊侑的父親，大業二年（公元606年），死在了太子行宮裡，比自己的父親隋煬帝楊廣還要早十二年。

「行不行？」大叔抱缸作可愛狀。

老頭兒找了張凳子一屁股坐下，因為地窖儲冰，所以人人都裹了件從廠里借來的大棉襖，看起來笨拙可愛。

說起隋，一般人都知道兩個皇帝：文帝，煬帝。其實隋代滿打滿算有五個皇帝，楊廣后還有他的孫子恭帝楊侑，楊侑后還有楊浩，楊浩后還有泰帝楊侗。當然，後幾個都是傀儡，都是身不由己的小孩子。

「唉！」大叔長嘆，「過去了！毛主席說，俱往矣！」

「報告夏明若的舅舅，我是仵作，不是捕快。」林少湖是何等人物，早八百年心裏就有數，便笑著說，「你們到底是要去哪兒？」

大叔搖頭笑了笑，湊到他耳邊說：「我師父姓李，師叔姓杜，我姓宇文。」

林少湖說：「你虧心事做多了吧？ｒｅａd•９9cｓｗ.cｏm」

老頭兒好奇不已：「打什麼啞謎呢？去哪兒？」

林少湖迎著江霧，看見隱隱綽綽的山城，感慨說：「水墨畫一般。」

楚海洋說：「一路順風。」

林少湖凝視他：「你知道是誰？」

豹子說：「切！」

林少湖問：「楊昭去世時多大？」

林少湖剛想說話，大叔擺擺手：「但這不是最重要的，我家那個祖上，正好是反動標兵、革命對象，是一定要被釘死在恥辱柱上的。現在為我那祖上翻案還是太早，還是可能會連累那些做學問的人。」

「死於非命？」老頭兒喃喃自語，然後才對林少湖說，「還有什麼情況，你一併告訴我。」

「嘉陵江、長江、解放碑，」林少湖止步，回頭，「別躲了，你們到底要跟到什麼時候？」

「師傅！」豹子大喊。

林少湖從第一口就開始嗆咳，咳了五分鐘還沒能咽下去。

宇文驥問：「他信啦？」

「你這個人……」林少湖喃喃道。

「是抗戰。」大叔說，「南京淪陷后，師父帶著我從水路逃到重慶，結果一來就趕上了大轟炸。當時也是夏天，我們坐著一隻小舢板，在江中心團團打轉，就是靠不了岸。頭頂上日本人的飛機隆隆作響，船艙里淹著混濁的江水，老弱婦孺，哭成一團，這份絕望與生不如死，你們總算是不用體會了。」

夏明若瞬間明白了：「有毒？」

「不明白沒關係，以後就知道了。」大叔說，「我們和那些考古的，區別在於我們也看史書，但從來不太信。要知道隋史是唐人寫的，唐書是後晉人編的，宋史是元代人寫的，元史則出自明代人的手筆。一代寫一代，有些東西就不能寫得太真。比如說我偷九-九-藏-書了你的東西，然後把你殺了，但這件事非得告訴我的兒子，我會怎麼說？」

林少湖說：「不可能。」

三個人連忙圍過去，林少湖將簪子取出，只見原本明亮的銀飾，一端卻微微發了暗。

大叔啪一個敬禮：「報告警察同志，我是夏明若的舅舅。」

「經不起考驗！」大叔搶過他的碗，「拿來給我！」

豹子衝出門外，餘音裊裊：「啊啊啊啊啊不要再說了——！不要！不要！……」

此話出來，眾人一陣沉默。

「啊？」老頭兒問，「去哪兒？一起走嘛，我們明天就開始和河南省方面交接工作，三五天後也起程回去了。」

他搖頭笑笑，將銀簪清理乾淨還給楚海洋：「職業病，我從他胃裡刮下了一點東西，沒想到猜中了。」

「和你去一個地方，雲南。」大叔舉起他的醬菜缸，「我的徒弟笨得很啊，看不出這是元代的東西。雲南深山裡也有這麼一個東西，叫我朝思暮想。」

「沒有挖到墓誌。」

「哎呀，少湖知音也，我們也要吃飯。」大叔說。

「你懂什麼？」大叔憐愛地撫摸著懷中那隻醬菜缸，然後對林少湖諂笑：「吃什麼？」

林少湖笑著問：「在哪裡？」

「我突然想過江。」

林少湖大笑：「那你會先把我說成是賊祖宗。」

大叔坐在一條三腿板凳上依樣畫葫蘆，自我感覺豪爽極了；豹子直噴粗氣，對林少湖張開嘴，問：「在不在？舌頭還在不在？」林少湖斜斜看他一眼，豹子打個激靈，躲到大叔身後。

大叔與豹子從電線杆后訕訕地出來，大叔抽打豹子，埋怨說沒事長這麼大的頭做什麼，你看一下子就暴露了。他告訴林少湖：「哪裡哪裡，順路而已。」

「https://read.99csw.com混賬！」大叔教育他，「你小子就沒有夏別信靈活！我能說實話嗎？我能說我一剷頭正好打在墓誌上結果把墓誌打成八塊嗎？那哥們兒再講義氣，也是個公安！」

「我看了報紙，據說是親王墓。」

宇文豹說：「信個屁！您老跟夏別信就是天生一對！您怎麼不編得邪乎點兒？」

「啊？！」

林少湖把銀簪扔進了試管。

「什麼？」林少湖問。

「很年輕。」

大叔板起臉：「有啥不可能的！我告訴你，史書上說被滅族的不一定就真滅了，就比如慕容宗室當年被劉裕連根拔除，殺得嬰孩不留，但慕容氏確確實實仍然存在！」

「哦！」大叔猛拍腦袋，「想起來了！墓誌被我藏起來了。」

林少湖說：「我要去歌樂山。」

夏明若笑眯眯：「我不說。」

「那我得快點兒用，以免有人挨打。」林少湖說著便取了只試管來，管里有一些褐色溶液。

大叔一臉淫笑：「就在我挖的那個橫洞里，一塊一尺來方的青石板。」

「我對你們的血統很感興趣，」林少湖十分誠懇，「出於醫學研究的目的，請配合。」

宇文驥蹲在船尾的甲板上吹江風，他的徒弟閑晃了一圈，回來蹲在他身邊。

「沒錯，」大叔肯定，「走吧，船來了。」

那他是誰？

「那是當然。」林少湖向老頭兒鞠了個躬，掀開地窖的隔熱簾走了出去。

林少湖就翻著他的記錄本一條一條往下念：「有動脈硬化症；脊椎不好，有增生；膽囊漲大，裏面有十三粒結石，腹中有蟯蟲卵、鞭蟲卵……」

有什麼吃什麼，反正什麼都是辣的。

老頭兒望著直發獃，問學生們：「大半夜的，他去哪兒？這姓楊的還開膛破著肚呢，雖九-九-藏-書然還有別的技|師在，但法醫都這德行？」

林少湖摘掉手套，脫掉大褂，夾起工具箱。「李教授。」他把記錄本交到老頭兒手上，「到此我的工作已經全部結束，我先行一步。」

「怎麼解釋？」老頭兒問。

「有，」大叔說，「但我不能拿。還有，那不是太子墓。」

「我去喊老師！」夏明若跑了出去。

大叔說：「你看是潑墨山水，當年我看，可是生死場。」

豹子賭氣說：「本來有錢，結果全被他搶去買了個破罐罐！」

「硫化銀，」林少湖說，「古代砒霜提煉不純，常常含有硫，硫一旦遇到銀，就會產生化學反應，硫化銀就是黑色的。」

大叔說：「去看墓誌。」

「什麼？」

「啊？」

「你說。」林少湖點頭。

大叔理直氣壯地說：「都是遼東鮮卑，我當然知道！慕容氏膚色白皙，生性驍勇，男人長得極為俊秀，我告訴你，他們改姓夏了！」

大叔嘆口氣：「挖來挖去，挖了自家的祖墳，你說虧不虧心？」

「墓誌。」老頭兒說，「掘地三尺，至今不見蹤影。」

林少湖剛從水壺裡喝了口水，這時噴出來：「我知道了，宇文兄，走吧走吧，上船趕路……」

數日後，重慶。

「墓誌的事等十年再說，」大叔說，「等我死了。」

大叔搖頭大笑：「這幫考古的！這肯定不是李老頭子說的，他那老學究不會說這麼沒譜兒的話。」

大叔嘟囔：「反正那人姓宇文我可沒騙他……」

林少湖審視著他，然後問：「我說，你到底是什麼人？」

「是誰？」

「哎，」林少湖把試管舉高，凝視著，「沒有實驗室，有古老的智慧……嗬……嗬！看見沒有？」

「等等，以上。」林少湖平靜地合上記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