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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篇 第一節

西北篇

第一節

過了幾年林彪墜機了,夏東彪趕忙改名「夏東恩」,即熱愛毛主席、周總理。等到「文革」結束后,他又把名字改了回去,於是夏修白還是叫夏修白。
「那誰不要你?」
夏明若則抱著貓上楚海洋家串門兒。
前文說到夏爸爸是個眉清目秀的騙子,個性狡猾,每年都要帶壞一批剛進廠的小青年,這個騙子的本名叫做夏修白。
先說西域。
那蘇聯產的軍用小飛機顛啊簸啊,遇見了氣流啊雷暴啊,夏明若恨不得連膽汁都能吐出來。楚海洋拽著保險帶東搖西晃,夏明若閉著眼睛,喃喃說要交代後事:「……就跟我爹埋在一起,自有王國棟幫我們看墳,讓他別在我們墳頭插玩意兒……」
這個錢可汗老師並不是純種的漢人,長著一臉絡腮鬍子,十分高大,個性也很有點兒北方邊疆民族的特色,勇猛彪悍,有時候視規則于無物(要不怎麼與夏明若一拍即合)。
夏修白起先倒是跟她進行了激烈的搏鬥,但是沒搏鬥得過,後來便跟著抽筋:我革命!我革命!當機立斷改名「夏東彪」,取義毛主席萬歲!林副主席萬歲!折騰完了夏東彪就回家了,順便也把住在一個大院里的王國棟保出來。
因為墓誌被某盜墓賊意外毀壞並且無恥窩藏,墓主的身份便成了爭議中心。老頭兒不得不同時面對來自太子派、親王派、駙馬派、保皇派(認為墓中埋葬的就是隋煬帝)的挑戰。
問是怎麼找到的,人家說,敦煌文物所的工作人員早上進莫高窟臨摹壁畫,發現失蹤人員裹著軍大衣在十六國時期的275窟裡頭躺著呢。
「你別哄我了,」夏明若蒼白著臉說,「今天都第四天了。老錢上課時老拿我打比方,說我沒水在沙漠里只能活一天。想我夏明若,號稱不死之身,也只能活一天,何況老錢乎?」
夏爸爸抓住他追問:「兒子,怎麼辦呢?給想個主意啊!」
楚海洋正坐在帳子里整理洛陽古墓發掘資料,夏明若把老黃一扔,也往蚊帳里鑽:「都是要寄給老周隊長的?」
洗兵條read•99csw.com支海上波,放馬天山雪中草。
夏明若的老師姓錢,叫錢可汗,也是李老頭兒的學生,所以嚴格按輩分兒夏明若其實是老頭兒的徒孫,楚海洋的師侄。
前些年,陝西發掘了唐代功臣、鎮國大將軍、薛國公阿史那忠墓,墓里也發現了列戟,一共是十二戟;而本墓中竟然有十八戟,可見此人是何等的功勛通天。但此人偏偏還是個罪臣,畢竟用貓鬼壓墓是極其歹毒的咒術……
…………
去年戰,桑乾源,
他爸憂傷地問:「如果我和你媽離婚,你跟誰?」
夏明若也是滿心蒼涼而去的,甚至有點兒千里奔喪的意思,不僅僅為了錢可汗老師,也是為了他自己。
正巧大學歷史系和數學系籃球賽,夏先生便被兒子拉著看球去了,夏媽上夜班,只留下老黃看門。
夏爸爸捂臉,羞憤道:「媽勒個巴子的,是王國棟!」
結果王國棟也沒回家,就把老黃往自行車龍頭上一堆,直奔學校看比賽,一路上都在嘀咕老黃啊,知音啊,春雷一聲動,詩歌的黎明已經到來了云云。
…………
這個名字正常嗎?不正常!
夏爸爸點煙,抽煙,吐煙圈,幽幽地望著遠方說:「我不該給那廝介紹對象,更不該把隔壁衚衕的那個寫詩的張大秀介紹給他,最不該的是,在他倆吹了以後,我竟然及時地跑去安慰他並且痛斥張大秀。如今那廝既學會了寫詩,又把我當成感情寄託,那首《贈導師夏修白》弄得全廠都會背了:月亮啊/他/為什麼是月亮/因為/在夜裡/他有光。照耀啊/在/心上/多麼地/多麼地凄迷/閃亮……」
夏明若與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問話說:「最近好幾天都沒有老頭兒消息,去哪兒了?」
《法顯傳》說彼方:多有惡鬼,熱風,遇則皆死,全無一者。上無飛鳥,下無走獸,遍望極目,欲求度處,則莫知所擬。唯以死人枯骨為標識耳……
一物降一物,就像老黃降耗子,夏修白降王國棟。王國棟非但公開宣稱夏修白就是read.99csw.com他的精神導師,還隱隱流露出願與其賞風吟月、共度餘生的意思。夏先生避之不及,且一想到要被情詩插墳頭的將來,臉就有點兒綠。
夏明若放下筆觀察他爹:「爸呀,你怎麼臉色不好?」
「別和我說話……」楚海洋捧起大桶,終於呈噴射狀嘔吐,夏明若說:「你這麼一吐,我又要吐了!」
於是夏修白被全街道揪斗,被居民委員會大媽押解至派出所改名,在那兒偶遇了正被銬在凳腿上的初中生王國棟(注:該生參与某校「百萬雄師」與「工農前線」兩派武鬥,用板兒磚拍人)。
至於王國棟,今年二十八歲,頗為魁梧,片兒警,新出爐的區十佳青年詩人,代表作《讓我的情詩插滿你的墳頭》,內有名句:
「嘿!奇了怪了!難道是憑空出來的?」小戰士說,「那我拴廁所里了啊!」
居委會主任大嬸手舞足蹈,唱道:「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渾蛋!要是革命你就站出來,要是不革命,就滾蛋!夏修白你革不革命?!」
「誰的啊?」小戰士嗓門兒還挺大,他拎著老黃等了一會兒,「沒人認啊?沒人認我拴起來啦!我真拴起來啦!」
小戰士說:「也不知誰這麼缺德放只貓出來,逮都逮不住,你看看我這臉上被撓的!我再強調一遍啊!知識分子同志們,這可是飛機,不是拖拉機,紀律!注意紀律!」
他淚眼婆娑,撲在桌子上號啕說:「呀呀呸的!我家老頭子師從沈錫卿,九歲登台,十八歲給梅先生配戲,人稱崑腔『麒麟童』,上海灘玉蘭、芳華、雪聲哪家劇團、哪個名角不喊一聲師父?死之前你們說他是黑幫大毒草,死之後倒說他是人民藝術家,有這麼糟踐人的嗎?」
老黃立於牆角,凜然地看王國棟一眼,繼續蹲守耗子。
夏明若抽搐著,連嘴都笑豁了。
…………
王國棟還挺高興:「黃啊,回來啦?有空上我們家蹲幾天,最近我們家也鬧耗子,我們家耗子個大味美,富含維生素和礦物質。」
「我要燃燒/啊/read.99csw.com灼傷!/我要衝撞/啊/瘋狂!/我掙扎的冰的搖擺的光與暗的靈魂/帶著鐵鏽/和/憂鬱的/蒼白/血跡斑斑地/斑斑地/來到/你的墳前……」
「啥?」這回輪到夏明若拍桌了,「王國棟竟然纏上你了?這是鬧哪出啊?前幾年聽說他出工傷被鉛球砸了腦袋,醫院說沒問題,這不是還是有問題嗎!」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西域。
玄奘與法顯均是出家人,不打誑語,可見西域兇險:不毛之地,雪山戈壁。
十天後,一隻虎斑紋大貓流浪在瀋陽街頭,有好心人根據貓脖子上的銘牌(寫著「吾乃常山衚衕趙子龍是也」),千里迢迢送貓上北京,兩家晚報追蹤報道,狠狠宣揚了一把心往一處想勁兒往一處使,一方有難,八方支援,社會主義大家庭充滿了愛。
老黃低頭思索,然後跟在他屁股後面走了。
夏明若等著他回了駕駛室,偷偷溜進廁所解救老黃,表揚說:「撓得好,夠貞烈。撓的就是這號人,動手動腳的,把咱們當什麼了。」
楚海洋正竭力忍著吐,夏明若喊他:「喂,海洋啊。」
林林總總的猜測困擾著眾人,而營造此墓者的態度則湮沒在歷史迷霧后,也許真要等到宇文大叔良心發現,把墓誌掘出來,一切才雲開霧散了吧。
這麼兩面三刀你還不能說他,一說他就給你哭。
但他把老黃帶去了卻再沒帶它回來。
西域有明月出天山,有大漠孤煙直,有飲馬傍交河,有春風玉門關;西域有箜篌、琵琶、胡笳、羯鼓,有胡旋、胡騰、柘枝、綠腰,有葡萄、石榴、蜜瓜、沙棗;有美酒,有佳人,有天馬,還有我三軍將士。
由於「凶禮不記」的傳統,隋唐兩代的文獻中都沒有記載什麼品階的官員方可使用石葬具,考古界根據歷年資料分析,兩代的石槨棺均僅用於皇室成員和功績卓著的勛臣。老頭兒則傾向於勛臣說,還是因為墓中壁畫也繪有列戟。
時間在爭論中過去了幾個月,深秋時候卻傳來了令人擔心的消息:夏明若的老師失蹤了。
名為送貓,九*九*藏*書實則藉機上北京旅遊的小學生說出了練習已久的「不用謝!是雷鋒叔叔教我這麼做的!我的名字叫做紅領巾」后,心滿意足地走了。兩人這才轉身要教訓老黃,結果發現它經歷過如此艱難險阻竟然又胖了,不愧是一隻貓蠱、一隻妖貓。
結果人家說:找到了,哦耶!在敦煌。
他爹說:「放心吧,咱們家上數八十代貧農,下數八十代還是無產階級,跟地特反壞右軍閥一點兒關係都沒有,怎麼也運動不到咱頭上。」
夏明若低罵:「缺德!」
就好像一台連本大戲,九州海內既要有人唱「檀唇胭脂膩」,也要有人唱「戎馬紛紛,塵煙一望昏」。
這天傍晚王國棟下了班,沖個澡,又顛兒顛兒往夏家來。
「什麼呢?有屁快放!」
回答說:幾個人閑逛時遇見了建設兵團的卡車隊,腦子一發熱,就跟著跑了。
這時夏明若必定幫他配戲,爺兒倆咿咿呀呀那叫一個精彩。
《大唐西域記》里說彼方:沙則流漫,聚散隨風,人行無跡,遂多迷路。四遠茫茫,莫知所指,是以往來者需以遺骸以記之。乏水草,多熱風。風起則人畜昏迷……
夏明若從椅子上滑下來,往門口移去,夏爸爸拉住他的衣裳領子:「你別想去背給海洋聽。」
可問題是夏家一直沒想起來貓丟了。
「別胡說!」楚海洋說,「這麼多人找著呢,你他媽別和我說話了!」
夏爸爸摸臉,嘆氣。
問怎麼會回敦煌去的?
「嗯,」楚海洋埋著頭,「發掘報告由河南方面撰寫,最後由老頭兒過目把關。」
他參加了一支前往古絲綢之路的科考隊,十月底出發,一路考察了武威、張掖、酒泉、敦煌,到了玉門關時他卻與幾名科學院的同事一起說要四處看看,說好了一天之內回來,就沒帶什麼給養。結果卻從此失去了聯繫,算到今天已經三天了。
底下還是寂靜一片。
張大秀就是因為這首詩才跟他吹的。
又是修正主義,又是白專道路,簡直是視革命大好形勢于無物,罪大惡極!
戰的就是墓主身份問題。
夏明若立九_九_藏_書刻鑽座位下面去了,楚海洋吐完了擦擦嘴,埋頭看地圖。
萬里長征戰,三軍盡衰老。
這些觀點老頭兒通通不同意,但他本身的觀點又是那麼的含糊不清,目前他只認為,第一這是個武將,第二他地位特殊。此人衣著精美,隆重下葬,棺槨兩旁侍立著千秋萬歲與將軍俑,且使用了石棺槨。
「那還用問,跟媽呀!我媽那麼女中豪傑,我要是敢說一聲不,明兒你就看不見你兒子了。」
夏爸爸說:「唉,煩惱……」
正乘著涼呢,熱情正義的女實習記者們就衝進來了,滿大院的老少爺們兒趕緊捂著胸口逃回家穿衣裳。三分鐘后,夏家父子白衣勝雪衣袂飄飄地出來,要模樣有模樣,要身段有身段,一唱三嘆:感謝祖國感謝黨,感謝社會,感謝你啊——好心人!
他長嘆口氣:「怎麼辦啊?」
北京的慕容別信打了個大噴嚏,繼續埋頭填寫學生登記表,填到家庭成分,熟練地寫上:工人。
今年戰,蔥河道。
但西域又是何等壯闊與美麗。
甘肅方面專門派了搜索隊四處尋找,但消息傳到北京后誰都坐不住了。楚海洋和夏明若主動提出要去,於是經過批准,草草準備后,來自北京的搜索隊一行十人也登上了去往蘭州的飛機。
他剛捂著嘴站起來,就聽見駕駛室里騷動,過會兒一名空軍戰士掀帘子出來,嘴裏說:「誰的貓啊?啊?」
老黃被整得蔫了吧唧的,往背包里一窩就睡著了,夏明若一開始還有心思鬧它,越往後人卻越沉默,到了蘭州下飛機,簡直是眼淚汪汪了。
夏明若在椅子上僵了半天,眼淚在眶子里打轉,顫抖著問:「……媽終於不要你啦?」
目睹此情此景,王國棟又詩意大發,當晚糾纏夏修白不止,非要他說詩歌聞后感,夏修白怒吼:「國棟你要鬧哪樣啊?你是要我死嗎?」
「唉,兒子也靠不住,我這老了可怎麼辦呢……啊啊呸!」夏爸爸拍桌,「誰說你媽不要我?!」
「怎麼了?」
楚海洋說:「在歷史所,天天舌戰群儒。」
夏明若說:「老錢沒什麼希望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