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一流星拳把他捶出老遠，又趕過去蹬了兩腳。

大叔端著酒笑罵：「小心點兒，別摔著那小子。」

夏明若從墓坑裡探出腦袋，笑眯眯地沖他拱了拱爪子，卻不留神被大叔撞到了一邊。

她十六歲，墓室壁畫上寫得清清楚楚。

「蓋棺，」他說，「海洋留一下，咱們把壁畫處理好再走。其餘的人先回去，打好包裹準備明天起程。」

一個人的歷史，或者準確地說是少女的一生。

剛裹好的毛氈又被打開，眾人將棺蓋放在古墓邊臨時搭建的帳篷里，然後墓上墓下圍了兩圈，看著棺木大氣不敢出。

夏明若又發現了新大陸，說著便去拿：「這是什麼？」

楚海洋說：「夏白字先生。」

他說著就要去開棺，有人撲上去攔著說：「老師，紀律！」

新疆所人馬未到，電報先到。錢大鬍子看了滿臉不以為然：「哼！」又連連催促：「快挖，快挖，挖完了就跑。」

今天幾乎沒有風，天氣晴朗而嚴寒；墓坑上下眾人各忙各的，靜悄悄一片。突然隊中的助手兼電報員小於大呼小叫地衝來：「好消息啊！好消息啊！」

他打開筆記本刷刷寫了個「母」字，撕下紙往老黃頭上一貼：「去吧。」

「別信，別礙手礙腳！」大叔毛著腰移動，要和錢大鬍子一起將棺板重新蓋上。

「……」鬍子招呼，「幹活！幹活！」

老黃雙目含淚，奈何被禁錮了自由，只能奮力掙扎，錢大鬍子終於看明白了：「你們這是在玩兒吧？」

蜻蜓眼就是一種玻璃珠，原產於波斯，因為花紋獨特就像蜻蜓的大眼睛，所以得名。曾侯乙墓中就出土過蜻蜓眼珠串，為淺藍、淡綠基色白花紋。當時有學者認為這就是六國之寶之一的「隋侯之珠」，但目前持類似意見的人不多。

「不，」錢大鬍子解讀著壁畫上的文字，「西方是她的故鄉，鄯善。」

隊員們點頭，收拾一番便離開。夏明若和老黃硬賴著；至於大叔，墓穴就是他的九-九-藏-書家。

大鬍子大怒：「同志們，咱們也挖！挖了直接帶回北京去，就不告訴他們！誰讓他們有好處獨吞！」

夏明若舉起紙：「哪個呀？」

他們和隊員們忙活了一天，終於將赤奢城的地面情況基本摸清。這個城大小是高昌古城的一半，也就是半平方公里，城周還有耕作痕迹。所以當年城裡除了有佛塔敵樓，有兵營，有衙門府第，還應該有一條熱鬧的街道，上百間民房，有茶鋪、酒肆，有客店、車馬驛……

「這個！」楚海洋不耐煩，一把搶過紙筆教學說，「這個字應該這麼寫！你讀過書沒？你怎麼考上大學的？語句不通……」等他再抬起頭，夏明若不見了，老黃同情地望著他。

楚海洋用手點點：「這個字。」

又有人說《陌上桑》中，羅敷的「耳中明月珠」也是蜻蜓眼，可惜同樣沒有過硬的證據。

「隋侯之珠，」楚海洋說，「這位姑娘一身披掛的都是寶貝呀。」

大鬍子挖著耳朵說：「嗯？啥？」

「啊？……不告訴？」小於怯生生說，「我已經告訴他們了，我們發現了赤奢城，還發現了古墓，他們正在派人來……」

大叔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點頭：「外人哪裡懂得！」

夏明若吐了吐舌頭，錢大鬍子掄起巨靈掌狠狠在他腦後拍了一下，然後把老黃放了出去。

沙漠的乾燥對古墓來說是件好事，在水汽豐沛的地區，能很好保存下來的墓葬外圍往往填壓了幾十、上百噸的白膏泥，令後來的考古者們叫苦連天。

大鬍子問：「什麼好消息？」

守門的士兵會在晨曦中放進第一支商隊，領主整裝要去歡迎大唐遠道而來的使者；城外的農夫開始在河流哺育的綠洲上勞作，攤主夫婦捧出熱騰騰的金黃的烤餅，鐵匠和他的徒弟配合默契地掄著鎚子，美麗的姑娘站在酒肆前吆喝「來喲來喲」；年輕的僧侶告別了師父，牽著駱駝，踏上了去往遠方的征途。

「為https://read.99csw.com什麼？」夏明若笑道，「又長白毛了？」

大鬍子吼：「有誰不想看的？」

「那就不能拿了，」大叔問，「老黃呢？」

「姑娘，拜佛哪？」大叔爬下墓室，輕輕地問她。

夏明若問：「到底哪個呀？」

豹子是非專業人士，負責搬運掏出來的細沙，他笑著說：「嘿嘿嘿，考古隊集體盜墓……」

夏明若說：「哎呀，是蜻蜓眼！」

「這種還比較常見，學名叫『肉紅蝕花石髓珠』，它的製作方法夏鼐先生曾經研究過，」大鬍子又嘆氣，「大伙兒多看看，上了北京就看不著了。」

那人說：「紀……紀……您也讓我看一眼行不行？」

夏明若受到鼓舞，埋頭挖土，挖了一陣想起來說：「難不成又是一個從樓蘭嫁過來的？」

楚海洋說：「啊！」

大鬍子深以為然，他跳出墓室吆喝，外面的隊員便開始掏坑，工具是清一色的小鏟，手法是蠶食。他們正在掏一個較規則的出入口，並且嚴格控制出入口的大小，一旦棺木能被抬出，立刻住手。

隊員們一聽，呼啦啦向夏明若圍攏來，抬腿的抬腿，抬手臂的抬手臂，將他架到空曠處，齊心協力喊著號子往上拋：「烏拉——！烏拉——！」

其餘人問：「什麼叫太陽墓葬？」

挖到一定程度，夏明若的支撐架又派上用場，當他忙上忙下的時候，楚海洋開始給壁畫刷上保護泥。當年洋人在西域偷竊壁畫運回歐洲，用的也是這種泥，可那些被珍藏在博物館里的藝術瑰寶，卻大部分毀於二戰，想來叫人欷歔不已。

錢大鬍子樂不可支，往沙面上一滾，四仰八叉躺著。大叔扔完了徒弟跌跌撞撞地回來，也這麼就地一躺。

夏明若說：「幹嗎？」

「問題是讓他們挖還不如讓我挖！」他又理直氣壯。

赤奢水，母親河。

小於氣喘吁吁：「老……老師！好消息！我剛才收到新疆所樓蘭隊的信息，他們在樓蘭發現太陽墓葬啦！」rｅad.99ｃsｗ•coｍ

夏明若說：「老黃是公的。」

夏明若連忙說等等，他爬到墓室一角扒拉出已經被細沙掩埋了的面具，小心翼翼地放回棺中。古屍面部按照當時的葬俗矇著白綾，必須等到實驗室才能揭，如果貿然去動，很可能會把臉一起扯下來。

夏明若尖叫求饒：「我怕高！我怕高！」

她生活于漢文化廣泛西傳的年代，中原強大的王朝設立了西域都護府，經營也是警惕著許多芥子般的小國。看得出赤奢城受影響極深，壁畫上除了有一小段佉盧文題記外，其餘均是漢字，而這段佉盧文題記根據以往經驗判斷很可能只是壁畫作者的簽名。

夏明若仰頭：「啊？」

「鬍子，好！」大叔不失時機地起鬨，「弟兄們，再歡呼一次！」

「噢噢！樓蘭姑娘！」夏明若一夥趴在墓口上興奮不已。

「我的朋友，」錢大鬍子咂了咂嘴，長嘆說，「考古啊，它的誘人之處在於能夠通過蛛絲馬跡去還原早已逝去的歷史，或悲或喜，歷歷在目。」

錢大鬍子說：「你這是迷信吧？」

楚海洋說：「同一個部隊一連和二連還有競爭呢，好你個小於，吃裡爬外。」

「哎喲，提醒我了，九成是。」楚海洋說，「樓蘭窮山惡水，偏偏美人傾國傾城，據說西域王公皆以樓蘭公主為妻，這位姑娘看樣子地位也不低。」

小於被嚇退了一步。

「誰說的？」大叔說，「這是行為準則。」

「行了行了，師尊，」夏明若拍他的肩，指指自己，「我們的，明白。」

夏明若終於被放了下來，頭暈眼花地爬回楚海洋邊上，那幫人癮頭沒過夠，竟然又跑去扔豹子。豹子可沒這麼好運，扔兩下倒要被摔一下。老黃也頗感樂趣，喵嗚喵嗚地隨著豹子騰躍。

大鬍子賭氣說：「就帶著跑！怎麼著？還敢搶咱們家姑娘？對了，乾脆我再看姑娘一眼。」

大叔說：「你不懂，西域采玉有風俗。玉有靈性，如果河流里產玉，就必須有女人赤身九_九_藏_書裸體下水才能取到，否則玉就跑了，因為女人屬陰，玉也屬陰，同屬陰才能相和。這兒古墓里的玉尤其帶煞，男人更不能亂拿，得讓個女人先破一下。」

大叔看著面具，讚歎說：「多漂亮。」

當她終於失去了對這片土地和人民的憐憫，改道流淌向他方，這個生機勃勃的城市便也與西域無數的廢墟一樣，成為瓦礫與殘垣斷壁。詩人形容：「就像天幕下一具碩大無比的扶箕沙盤。」

錢大鬍子嘿嘿笑，突然爬起來跳上身邊的半截兒土牆，喊道：「今天，我們膚淺地還原了一個城市的歷史；明天，讓我們去還原一個人的歷史。明早七點，起床挖墳！」

大鬍子也望著那面具。面具由上好木料雕成，過了這麼多年開裂都不甚嚴重；正面用白漆打了底，畫了眼睛鼻子嘴巴，黑是黑，紅是紅，十分好看。

眾人沉默，楚海洋突然戴上手套去揭古屍的衣襟。

夏明若吐了吐舌頭，翻個身坐在地上寫檢討書，楚海洋環著手觀摩：「錯了。」

眾人直愣愣地盯著姑娘的面具，無言地問揭還是不揭？

墓室的主人處在畫面的右下端，圓圓臉蛋，高個子，頭髮捲曲貼在面頰上，眉毛很濃，眼睛又黑又大，鼻樑挺直。她長身玉立，雙手合十，遙望著西方，千年來一直沒有移開目光。

「好個屁啊！！！」眾人齊聲吼他。

大鬍子清清嗓子，像是裡頭噎了什麼東西，好半天才嘆氣說：「別揭啦，大伙兒好好兒看看吧。樓蘭組那些人離我們近，又有大卡車，說不定明天就能趕到。往後咱們再想見她，那就得去博物館了。」

因為材料不夠，夏明若的支架只做了一半，他打個呼哨，與人換班。錢大鬍子等人協助楚海洋，在棺木外裹上厚厚的毛氈，並用粗麻繩固定。

正巧老黃蹲在墓坑口看熱鬧，聞言想逃，被夏明若一把揪下來。這哥們兒一邊奸笑一邊抓著貓爪子去碰玉，老黃喵嗚慘叫。楚海洋說：「住手，太殘忍了。」

夏明若卻read.99csw.com一臉當真說：「怎麼辦呢？我們這兒除了沒女的呀，樓蘭組也沒女的呀。」

棺是彩棺，底紋為雲氣紋，雲氣之中繪有宴飲、奔馬、駱駝圖案，還有奇形怪狀地長角動物（有些像鹿）。除了這些，棺木兩端還分別繪有日月圖案，日中有三足烏，月中有蟾蜍。

被打飛的豹子又爬回來，心生嚮往：「美人兒呀，那到底該長什麼樣啊？」

半醉的科考隊員們又將豹子拋起來：「烏拉——！」

隊員們面面相覷，最後都賊兮兮地笑出來。

「是玉，」大叔拍掉他的手，「千萬別動。」

「沒輕沒重！」大鬍子抬頭吼道，「腦袋都給我縮回去，向後齊步——走！再把墓壓塌了壁畫就沒了！還有那個搗蛋的，你檢查寫沒寫好啊？」

眾人凝視了他一會兒，最後大叔開口：「鬍子，在我們那邊，長成你這樣的一般不稱為少女，而叫魯智深。」

錢大鬍子自知理虧，便故意沉下臉說：「幹嗎？我自己家的姑娘，看兩眼都不行啦？再說了，」他嘀嘀咕咕找理由，「新疆所有個考古小隊常駐樓蘭，大不了我通知他們就是了……」

「噢！那個嘛，」錢大鬍子扔掉鏟子，叉著腰站起來，抬頭挺胸說，「樓蘭人其實是亞歐混血人種；我這個民族呢，屬於大月氏的後裔，基本上和樓蘭人是同一個祖先。所以樓蘭美女的模樣，可以參照我英俊的側臉自行想象。」

楚海洋卻只是略微碰了碰，感覺出衣物纖維已經脆化，便收了手，指著古屍的領口笑著說：「看。」

「哦！」小於說，「這是他們起的名字，據說就是一個巨大的墓坑，除了棺槨外，坑裡還層層疊疊壘放著粗圓木，首尾順序一致，從上面看呈光線放射狀，所以叫太陽墓葬。老師，他們高興極了，這個發現會震驚世界的！真是個好——」

天色一亮，城市便醒來。

「真的！」隊員們也興奮起來，「你看她耳朵上，也是蜻蜓眼！」

大鬍子很感動：「還是你貼心。」

眾人問：「帶著棺材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