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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東南篇 第三節

番外 東南篇

第三節

縣醫院清一色的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蘇俄式建築,又厚實又陰森,每處看起來都跟太平間似的。他們仨在急診室門口探頭探腦,醫生護士來問了好幾回,他們一會兒這個肚子疼,一會兒說那個腰子疼,就是不走。一直守到了晚上八九點,連夏明若都要放棄了,一輛板車急吼吼地送過來一個人。
王新想了半天,最後說:「戴……戴個草帽子……」
「那好,你就給我在大街上蹲著,縣城就這麼屁大一點兒,說不定還能給你碰見。」
劉阿毛這才安心,長舒了一口氣,罵自己說:「真是現世報!」
小籠包很快端上來,夏明若咬得滿口油,含混地說:「別去看他,等吃完了再理會。」
聽他憤憤地說完,夏明若和大叔苦惱地蹲在地上。夏明若說:「看來昨天劉阿毛沒騙我們,他確實沒見過。」
大叔勉強堅持了一根煙時間,念叨了幾聲「張柱怎麼找呢」,也睡過去。
「這麼點兒錢?」夏修白激動得滿臉放光,「自從娶了你媽,我身上就從來沒超過五塊錢去,連工資都是她到廠里幫我拿的!有錢的感覺多好,多充實!」
夏明若又號起來。
大叔奸笑著提醒:「修白賢弟,別忘了這兒還有三人呢。」說著兩手往櫃檯上一拍,吩咐營業員,「先來十籠。」
夏明若說:「那不就麻煩了。」
過了二十來分鐘,劉阿毛安頓好了老婆,過來找他們了。他臉上還維持著那副老好人的可憐神氣,在昏黃的路燈下顯得分外落魄。
另外三人是長期野外工作者,恨不得在墳坑裡都能睡著,壓根兒沒意識到這個問題。夏明若和豹子齊聲喊:「抓緊時間,養精蓄銳!」喊完倒頭就睡,三秒鐘過後就再也晃不醒了。
大叔說:「那就對了,一百塊雖然不多,但也不少了。一個收廢品的哪能隨時隨地揣這麼多錢?必定是個文物販子,而且一早兒就盯上這傻小子了。」
他迅雷不及掩耳地將錢塞進兜里,生怕劉阿毛反悔,轉身就跑。夏明若追上說:「爸,你也太沒出息了啊,就為了這麼點兒錢……」
夏修白問九-九-藏-書:「真是見血封喉?」
大叔氣急敗壞地跳起來,夏明若逼問:「你小舅子叫什麼?幹什麼的?人在哪兒?」
大叔點點頭,又搖搖頭:「管他的,先找地方睡覺。」
王新便去了,豹子跟著,過一會兒兩人拉拉扯扯地回來,豹子說:「這小子要溜,被我抓住了。」
夏明若和大叔傻了眼。
夏修白想,這個小縣城裡總共才住著兩三萬人,還不如個大型工廠,居民們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拐彎抹角都有點兒親戚朋友關係。張柱既然是縣城裡著名的二流子,估計認識他的人絕不會少。
老頭兒們怨聲載道,不停央求說:「同志,小夥子,放我們走吧,我們什麼都不知道啊!」豹子不聽,把他們整齊地捆在牆根下面,等王新來了挨個兒指著問:「是這個嗎?不是?看清楚了?那是這個?又不是……」
大叔和夏修白跳起來揍他,夏明若說:「算了算了,你們兩個,就跟犯罪團伙分贓不均似的,什麼嘴臉。」
大叔趕過去一聽,氣得臉都綠了:「你賣給我也行啊!我二百收啊!媽勒個巴子的敗家子!我他媽揍死你!」
王新囁嚅,說不清楚。
夏修白插嘴說:「要不我幹嗎發火呢,這小子把兩件東西賣給收破爛的了!」
縣城醫生和當鋪小老闆顯然聽都沒聽說過這名號,異口同聲地問:「什麼?」
劉阿毛也隨著跑來了,看見他們仨臉騰地就紅了,但是情況緊急也來不及說話,急救醫生正拉著他問:「怎麼回事?喝農藥了?耗子葯?」
醫生也望著夏明若。
王新被他們逼視,只好吞吞吐吐地說:「不過,我……我還認識他……」
劉阿毛找到夏明若,把他真當成了醫學院學生,遞過處方單殷切地問:「這葯有用嗎?」
那三個人還伸著脖子在門口看熱鬧呢,夏修白在兒子身上輕推了一把,夏明若會意,突然跑進急救室說:「我是白求恩醫科大學的學生,請讓我看看。」
夏修白掰起手指算算:「加夜班費二十九塊六。」
「那……那你們別報案,我……我就是九*九*藏*書想買個收音機……」王新哀求。
夏修白沒這麼好打發,他老覺得身上痒痒,懷疑幕布里有臭蟲,繼而又擔心找不到張柱,後來乾脆坐起來想辦法,結果真讓他想到一個。
說完,當真哆哆嗦嗦遞過來一沓鈔票。大叔還沒反應,夏修白兩隻眼睛刷地亮了,一邊搶錢一邊說:「哎喲喲,劉老闆,你看你這麼客氣幹什麼呢?這讓我們多不好意思!下回可不能這樣了啊,大家都是朋友嘛。」
大叔嘻嘻笑著說:「老婆手快,怪不得你。」
夏修白趕緊安慰說:「走走走,給你買,爸給你買行不?」他進店一看,兩塊錢一籠,他立刻遲疑了,「這麼貴啊。」
「叫張柱,沒什麼正經工作,是個二流子。他現在在哪兒,我還真不知道。」
「李先生,我知道我惹不起你,這八百塊錢都給你,讓我脫身吧。」劉阿毛懇求,「我只是個小生意人,以後這種事情我再也不會碰了。」
夏明若伸手說:「給我吧。」
劉阿毛都搖頭,醫生急了:「那你說啊,不說我們怎麼救?!」
「不報,等你將功贖罪呢,快去。」
「你平常身上有一百塊錢嗎?」
老闆娘叫人看著又好笑又嚇人。她長得丑,臉盤比盆還大,中間有個肉乎乎的鼻頭,額頭上還有一塊圓形的青斑,而且隨著時間推移,斑越發的大,顏色越發的烏。
豹子問:「後面有線索了?」
「誰知道,姑且信著吧,也沒別的線索了。」大叔皺眉說,「不過張柱我也不認識啊,該怎麼找呢?」
「溜?想得美!」大叔惡狠狠說,「追不迴文物我就送你去吃牢飯!知道我是誰嗎?我是省里派下來的便衣,想和我斗,你還嫩著呢。說吧,東西賣給誰了?」
說著便煞有介事地去看老闆娘,然後叫道:「哎呀,是見血封喉。」
「看上去倒不是很壞啊!」夏修白拿了錢,對人家有好感。
夏明若於是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淺笑,淡定而又堅決地搖了搖頭,隨後他飛快地退出急救室,拉著夏修白和大叔逃離醫生的視線。
劉阿毛搖頭不已,也老實九*九*藏*書了:「貪心不得啊,這麼一折騰,幾天的生意又白做了。」
這也是意料之中,他們帶上王新去找豹子,豹子倒是收穫頗豐,摁住了好幾個老頭兒。
夏明若說:「別想了,先去看看王新和豹子。」
大叔笑著搖頭:「壞人哪能寫在臉上呢,他是此地有名的文物販子,如果能再多見點兒世面,說不定還能當上最大的。我猜想那兩件寶貝絕不只賣了八百塊,這八百隻是他用來堵咱們的口的。」
大叔說:「那絕不是一個真收廢品的。修白,你工資多少?」
醫生沒見過這種病例,趕忙從架子上抽出本醫書,邊翻邊說:「呼吸困難,心跳減緩,肌肉無力,這倒像是某種神經毒素,不過這傷口,」他指著老闆娘的額頭,又指指書上的配圖,「不像是蛇牙咬的啊。」
「今天早上五點多賣的,是個黑瘦的老頭兒,穿一件綠軍裝,背個籮筐。你說現在有幾個收破爛的不是穿綠軍裝背籮筐的黑瘦老頭兒?我大嫂家也真他媽的出人才了!」
「被……蛇咬了。」劉阿毛說。
劉阿毛慌了:「那有什麼解毒方法沒有?」
夏修白趕緊把還在睡覺的都拉起來,孩子們帶路,浩浩蕩蕩往飯店去。夏明若先跑進去探風,轉一圈出來后哭了。他抹淚說:「在吃蟹黃小籠包,最高級的那種,那女的長得跟黑旋風似的也吃蟹黃小籠包,太糟踐小籠包了!我堂堂一個××大學的大學生,知識分子,這輩子也沒吃過蟹黃小籠包!蟹黃小籠包它……咬一口……蟹黃它……小肥肉它……湯汁它……」
夏明若說:「這是南方的一種毒樹,叫箭毒木,它的樹液里劇毒無比,但凡進入傷口,瞬間就能致人死命,所以叫做見血封喉。怪事怪事,箭毒木只有海南與雲南的原始森林才有,怎麼會跑到這裏來……」
張柱果然沒有逃過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不大會兒就有十來個孩子排著隊領賞,說張柱正帶著一小妞在人民飯店吃早點。
王新木訥地站著,夏明若問他:「那老頭兒有什麼特徵?」
大叔說:「都放了吧,頭道販子現在抓住https://read.99csw.com了也沒什麼用了。」
夏修白停下腳步,扭過頭去悲涼地說:「這點兒我倒是和劉阿毛惺惺相惜。」
大叔打發了劉阿毛,走過來說:「你們爺倆黑吃黑比道上的大賊小賊專業多了。不過拿就拿吧,就當是追寶資金,反正那廝也不是好東西。」
夏明若看了看,點頭:「哦,這是好葯。雖然不是特效的,但應該很有緩解效果。」
「蛇?」醫生狐疑地望著他,「城裡有這麼厲害的蛇?我們這兒可沒有抗蛇毒血清啊。」
夏修白說:「去吧,混賬小子,看我怎麼在你姑姑面前告你!」
大叔和夏修白對坐著長吁短嘆,王新低著頭站在他們中間,突然說要撒尿。
「我買!我買!你這倒霉孩子……」
「張柱是下家這件事他可能騙我們嗎?」
大叔罵道:「東挑西揀了幾十年,最後找了這麼一個下家!一百塊?三百我也收啊!……不對!不對,有蹊蹺……豹子,你快去黑市口藏著,如果看見這麼一個老頭兒就上去給我摁住。」
王新也喪魂落魄地走了,剩下三個人採用了夏明若的歪招兒,跑醫院蹲點去了。
那醫生也真夠負責任的,果然就在病歷上填了「見血封喉中毒」,而且還開了葯,喚做「百分之零點九氯化鈉溶液滴注」,共有三瓶,開完了葯他就把老闆娘扔在一邊,去照顧某位喝多了的領導公子了。
王新說電影院傳達室里就住著一個看門老頭兒,六十多了,晚上根本不巡夜,他每次來城裡都睡這兒。不過就是沒風,有點兒熱。夏修白說:「忍忍吧,出門在外,哪能樣樣順心呢。」
王新就擠在這些人中間,跟人借了張小板凳坐著,一看見夏明若他們,就跑過來說他等了好長時間,可惜再沒看見那老頭兒。
「說笑了,」夏修白瞪大眼睛,「六毛都沒有,全在我老婆那裡。」
夏修白捂臉痛哭。
豹子點點頭走了。
他們這邊動靜大,好在店裡人多,張柱和女友並沒有注意他們。張柱是個瘦長的年輕人,長得奇醜,和他那女朋友倒是般配。
夏修白正指著罵他說:「倒霉孩子不識貨,兩件https://read.99csw.com文物就賣一百塊錢,你讓人騙了知不知道?你還不如賣給我呢!」
夏明若說:「是不是見血封喉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那女的不會死,你看那精神頭,我死了她都不會死。」
「在我家。」劉阿毛說,「不過現在可能不在了。剛才我老婆被盒子里飛針刺了的時候,正好我小舅子也在。我嚇壞了,便對小舅子說給八百塊錢,兩件東西都拿走,他一口答應了……」
今天正好是梅雨的間歇期,天氣悶熱潮濕,大街上擠滿了乘涼的人群,竹椅條凳塞得都走不動路,還有些大人小孩乾脆就睡在街上,到了後半夜露水重時才夾著席條逃回家去。
「幹嗎?」夏修白捂緊口袋,「要還給人家?」
他們就準備睡馬路牙子上,王新突然說他知道一個好地方。於是幾個人就跟著他往電影院走,從影院後台那邊的破窗子里翻進去,一直走到舞台上。舞台上積了點兒灰,不過沒關係,再把幕布扯下半幅,能鋪能蓋正好睡覺。
第二天是周末,一大早兒夏修白就在街角守著,給每個經過的小孩都發一毛錢,囑咐他們看見了張柱就回來告訴他,然後再追加一毛。
夏修白說:「這裏好,這樣就不怕突然下雨了。」
夏明若說:「有我媽在,就算有錢你又敢幹什麼呢?」
那邊的情況顯然比這邊順利,王新被夏修白和豹子逮了個正著,他已經買好了車票,準備北上回老家去。
這人倒不是旁人,就是劉阿毛的老婆,當鋪老闆娘。
說著上去便打,豹子和夏明若急忙去拉說:「算了算了,多難看啊,他賣都賣了你有什麼辦法?」
他爸問他:「好吃嗎?」
大叔問:「那兩件東西在哪裡?」
「扯呢!」大叔問,「你不知道自己兒子叫別信?」
老闆娘雖然動彈不得,神志卻還清醒,一聽這話大聲地號哭起來,嘴裏嗚哩哇啦地罵。這老婦女平常必定是南霸天一般的人物,都到這地步了還兇悍之氣逼人,幸好她的舌頭也麻痹了,否則非把劉阿毛的老底全抖出來不可。
「誰說要還了,」夏明若說,「分我一半,我去書店把那套《中國通史》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