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來不是你對象？你怎麼不早說？！」豹子回頭吼道。

「快隱蔽！」大叔突然喊了句，同時把車上的那些紙人紙馬孝帆白布一股腦兒往下扔，「東西拿上快隱蔽！」

吵嘴間馬明慧姐弟的車影兒都不見了，學生們問該往哪邊追。大叔想了想說：「往Y市方向。」

豹子冷笑了一聲，轉向大叔說：「師父，現在有些人就是他媽的賤，非得挨頓胖揍才痛快。」

夏明若拉住他的胳膊，誇張地喊了聲：「爸爸！」

豹子迅速把第五籠的最後三隻小籠包塞進嘴裏，跟著張柱跑了出去。

夏明若他們趕緊跑到馬明慧家樓下蹲點。馬明慧這種文物販子，向來深居簡出，但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賊總是有辦法。

張柱遲疑地邁開腿，夏明若又說：「瞧，這下可真是沒救了。」

張柱望著他們的背影遲疑半刻，追上去：「我……轉給馬明慧了，就是剛才那個女的。」

說到往事，他輕輕嘆了口氣：「你說河蚌、螺螄那些東西性多寒涼啊，一個產婦怎麼能吃呢？但是沒辦法，困在北京更餓……不過世事難料，其實那些東西全是高蛋白，不但下奶，而且催肥，你看你媽現在胖的。其實你媽年輕時可美可苗條了，四九城絕對是數一數二的。」

他用筷子點點兒子，說：「你有蟹黃小籠包吃應該覺得幸福。你知道嗎？你媽當年生你的時候正逢飢荒，我們三個在老家。那時候老家人連米糠都吃不上，野菜也挖光了，樹皮樹葉都讓人給啃了。我和你媽都是北京戶口，屬於逃荒的，不能去生產隊拿工分，更不能占家裡人的口糧，我可以挨餓，但你媽怎麼行？後來我想了個辦法，天天半夜起來在河塘里摸河蚌，摸螺螄，摸小魚小蝦，有什麼撈什麼，回去給你媽煮湯喝，你媽喝不完我再喝。這還得偷偷的，因為河也是公家的河，萬一被發現了要被扣帽子的，全家都得跟著倒霉。」

夏明若點頭：「好吃。」

「你小子胡亂髮揮，這下讓我們怎麼接？」

「怎麼來？沒車啊。」

他蹲在張柱跟前，用比平常還要溫柔得多的語氣說：「小同志，我代他們向你道歉，你走吧。」

張柱不走了，轉回來問夏修白：「你們在說什麼？」

「你們若是想追回寶貝，那就得抓緊，馬明慧說不定今晚就會轉reaｄ•9９ｃsｗ.coｍ移。」

他們一口氣開出足有十多公里，停在了一座狹窄的水泥橋上。這地方荒郊野外，四周農田環繞，村莊都在數裡外的遠處，只有橋下的大河裡偶爾亮起一盞昏黃的漁火。雨淅淅瀝瀝地下著，望不到邊的起伏稻田與陰沉的天空連綿一體，夏修白聆聽著蛙叫蟲鳴，連說美妙啊美妙。旁人沒他這麼的好閑情，都在商量著怎麼辦。

夏修白阻止說：「哎哎，宇文兄，注意安全！」

豹子問張柱：「那女的住哪兒？」

張柱喊：「你們不是便衣吧？別嚇我！」

「叫你躲你就躲！」夏家父子倒是反應快，一人裹著一塊白布跑進橋洞里，旁人也學他們，大叔最後一個下車，背了好幾個包袱，裏面鼓鼓囊囊全是紙錢。

張柱抹去冷汗哆嗦起來，他害怕，他是個色厲內荏的人，平時在縣城裡欺軟怕硬，真正做起事來卻是膿包一個。他的確是頭一次參与倒賣古董，要不是昨晚上喝多了酒，要不是他姐夫劉阿毛突然拉他進來，借他十個膽也不敢沾文物。

夏明若說：「是社會主義改造得好。」

豹子跟蹤著張柱和女友走了幾條街，到了人少的地方，突然側插上前一拳就把張柱揍倒，緊接著把他往一條更僻靜的小巷裡拖，那女的見情勢不對，尖叫著轉身就跑了。

突然，兩條光柱突然照亮了小巷，大伙兒猛然跳起來緊貼牆壁，屏息靜氣地躲在陰影里。

豹子興緻勃勃地擼起袖管，張柱倒在地上蜷成一團哭起來，一張長臉上又是淚又是汗又是泥，原本就丑，這下更是沒法看了。一直沒說話的夏修白突然幽幽地嘆了口氣，說：「宇文兄，豹子老弟，你們這樣不好，太粗魯了。」

王新一把抓住那人的胳膊，恨不得要跪下了。一旦報警，他多則無期，少則勞教，總會為自己的一時貪心付出沉重的代價。

「八成會。她跟一般的文物販子要找合適的買家不同，她是跨國走私集團專門負責收貨的，東西到了就會立刻出手。」夏明若說，「等著吧。」

「屁個車！坐拖拉機也要趕過來！」

「八成是他弟弟馬明偉的汽車，她要出發了。」夏明若低聲地說。

大叔打斷他們父子的談話，指著張柱那邊說：「他要走了，豹子，快跟著。」

眾人一擁而上，上了才發現read.99csw.com這哪兒是什麼客車，分明就是輛殯儀車。車頭正中頂著個碩大的「奠」字，車裡四壁矇著黑布，花圈、紙車、紙馬、紙人、白布、黑紗一應俱全，座位倒是被拆了大半，因為需要空間放那口花里胡哨的紙棺材；車後窗張貼的輓聯上，一邊寫著「音容宛在」，一邊寫著「浩氣長存」。大伙兒往裡一坐，燈光一打，個個顯得相當之永垂不朽。老黃坐在棺材蓋正中，端莊嚴肅，宛若圖騰。

夏修白先是裝腔作勢不肯說，等人家央求半天，才輕輕地嘆口氣，說：「你以為他們是在逼問文物的去處，其實他們是在救你。那兩件東西是我們偶爾得來的，起初並沒有多想，後來才知道它們有古怪。」

「看起來是銹的而已。」夏明若打斷他，「我告訴你從古到今攝魂鏡都是做成銹的、黑的、鈍的，要不怎麼騙你們這些傻帽兒呢？不過實際上但凡接觸過攝魂鏡和鎖魂盒的人……咳，好了都說完了，你快走吧，免得我們改主意。」

「你昨晚也見過你姐姐的情況了。」夏明若沖他爸擠擠眼，接著說，「她是運氣好，只看了盒子，如果還照了鏡子，長則半月短則十天，你就要操辦姐姐的喪事了。」

到了晚上六七點，那幫哥們兒果然排除萬難地進城了。小史看見大叔和豹子便叫：「咦咦？這不是李師傅嗎？您從羅布泊回來啦？」

張柱急道：「不是，那……」

「跟上！都跟上！」

夏修白在頭上端端正正地紮好白布條，笑眯眯地做個保證完成任務的手勢。

大叔說：「他知道個屁！快去找劉阿毛問。」

夏修白招呼說：「宇文兄，豹子，兒子，我們也走吧，再晚就趕不上回省城的汽車了。」

他又換了一個方向指：「你看，公墓就在那兩座小山上，白天看密密麻麻的墓碑，可嚇人了。」

大叔苦口婆心地說：「我就說過那些電影啊書啊不能多看，看多了就老誤以為自己也堅貞不屈。你麻利些吧！」

豹子說：「我還沒開始問呢，你怎麼就知道不關你的事。」

這時其餘人也陸續到了，夏明若上上下下地摸張柱的口袋，雖然沒有文物的線索，但竟然掏出兩千多塊錢的外匯券。外匯券是稀罕玩意兒，如果貨幣也有發言權的話，外匯券少說也是人民幣的兩倍，兜里有九*九*藏*書一百塊人民幣不算什麼，要是有一百塊外匯券，那就是款爺了。

「什麼意思？」有人不解。

大叔把他的臉摁在牆上，在他膝窩狠踢一腳：「說吧，轉哪兒去了？」

他拉著夏家父子不肯放，追問接觸過那兩件文物的人到底有什麼後果，那倆傢伙故意吊著他，光說些什麼以後你就知道了，把張柱急得不行。

大叔笑著說：「回來了，回來了。」

夏修白說：「讓他走吧，他也不是壞人。我看文物是追不回來了，何苦在這兒欺負人家呢。」

見張柱木然地搖頭，他便繼續：「等我們發覺時，我們嚇壞了，正準備把這兩樣東西埋到無人之地去，誰知一個不注意，就被人偷偷帶到了縣城，然後就輾轉到了你姐夫，還有你手裡。我們追查，並不是因為不捨得，而是實在不能讓那兩件東西留在人間。」

「嗯，」夏修白點頭，「其實現在也不錯。」

「走啊！」豹子吼他，「難不成你捨不得我？」

大伙兒追著那輛墨綠色吉普車駛出市委家屬院，眼睜睜看它在街角消失，正在束手無策之際，突然一輛大客車帶著急剎車的尖嘯停在他們面前，駕駛室里的豹子探出半個身子，大喊：「快上！」

夏明若說：「爸，這點你別吹了，我見過我媽年輕時候的照片，不比現在瘦，再說瘦子敢叫楊玉環嗎？」

大叔說：「就盯著這女的，快把茶場那幫哥們兒都喊來幫忙。」

「報警吧。」有人建議。

「哎喲！這……這我不能說啊，都答應人家了。」

張柱抱頭喊：「別打我！別打我！不關我的事！」

小史就嘰嘰歪歪說：「我們都當你死了，擔驚受怕好多天哪。」夏明若一巴掌拍在小史頭上說：「史衛東你煩不煩啊？現在是敘舊的時候嗎？」

夏明若邊整理衣服邊興奮得兩眼放光，連說這樣有趣，還要求一會兒他和老黃打頭陣。大叔拒絕說：「你不行，你容易表演太過，還是修白賢弟去。」

這時間反正也不擔心還有別的車，豹子乾脆把靈車橫著停在橋上堵路，大伙兒在車前站成一排，摩拳擦掌就等著馬明慧上門。不久，夜空中遠遠傳來引擎聲，他們交換目光，同時在心裏說了句：「來了！」

大叔脫下膠鞋劈頭蓋臉就朝豹子抽去：「叫你去弄車！你就給我弄這麼一個玩意兒！！」

張柱說：「read.99csw.com咦？那鏡子不是銹……」

「怎麼了呀你？」小史問大叔。

大叔問他：「你怎麼不吃？」

豹子放下拳頭，瞪眼盯著他。

這四個傢伙裝模作樣往前走了二三十米，大叔悄聲說：「別信，你過了啊，你看你編的都是什麼名啊，評書聽多了吧？」

劉阿毛還在醫院陪床呢。他老婆醒是醒了，但是整個人都變成了青色，連眼白都微微泛藍，遠看就像座粗胖的青銅像。劉阿毛氣色灰敗，頭髮蓬亂，滿臉是縱橫交錯的指甲印。

「不要管，衝過去。」大叔指揮，「堵在前面才能搶佔先機。」

張柱仰頭望著夏修白，哆哆嗦嗦，感激之情溢於言表，夏修白沖他笑了笑。張柱趕緊爬起來說聲「謝謝」，剛要走，夏明若在身後突然以輕微但又能聽見的聲音說：「爸，你這樣是在害他……」

「哎喲喂！」張柱捂著臉帶著哭腔說，「我真不能說啊，這是規矩……哎哎別打了！別打了！大哥我求求你了！好痛啊！我這副身子骨受不起！」

據他說馬明慧雖然只有三十多歲，在本地卻是個「路子」，所謂「路子」就是和跨國文物走私集團有聯繫的人。馬明慧原本經常從劉阿毛處淘貨，誰知劉阿毛昨天晚上受了老婆中毒的驚嚇，竟然把東西轉給了他這個小舅子。馬明慧不甘心走空，當晚就找到了他，允諾以高得多的價格收購，而且是用外匯券。張柱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張柱停下腳步，夏修白滿臉融融的笑意說：「走啊。怎麼了？」

大叔搖頭說：「這是人家的地盤，咱們也不是公安，貿然行動反而會被他們端了也說不定。」

夏明若也懊惱：「編順口了，不過他好像挺相信的。」

天黑了，雨下了下來，馬明慧家的窗帘依然拉著，白底綠竹圖案的窗帘紋絲不動，下面的人等得就像熱鍋上的螞蟻。

小史就說：「都怪自己沒好好端正思想，深入領會黨中央文件精神，以至於老被別信騎在脖子上，果然階級鬥爭不能忘，要做鐵拳頭……」

他捧著豆漿就著油條說：「這價格，看著我就飽了。唉，真是怪事，我小時候可會享福了，燕窩都不知吃過多少，還特別喜歡江鮮湖鮮，比如長江的刀魚、太湖的銀魚、陽澄湖的螃蟹……」

夏明若嫉恨地把錢塞回去：「早知道二流子這麼有錢，我當年就不考大學了！」

這九-九-藏-書十多個人在馬明慧家附近的巷子里蹲成一溜，個個面色凝重，旁人看見了第一反應就是繞道走。

夏明若問：「你這車就是這裏搞來的？」

豹子邊閃躲邊扶著方向盤說：「沒有辦法，別的單位的車都借不出來！」

他觀察著張柱的臉色，用關懷備至的口氣問：「你沒事兒吧？」

張柱說：「我知道你要問的是什麼，那兩件東西我已經轉出去了，我就是一個普通人，不敢留著那東西。」

雨越下越大，但是沒人抱怨，大家都想到了一個問題：如果馬明慧真的今晚就轉移文物，該怎麼把她攔住？

「快吃，別浪費。」大叔催促夏明若，「你放心，有豹子在，誰也跑不了。」

豹子下了車，轉了一圈說這地方他來過，過了橋就是火葬場。大伙兒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果然看見一片黑黢黢的建築，中間立著根高高的煙囪。

車子並沒有在小巷口停留，直接開到了馬明慧的樓下。一個高大的女人提著旅行袋從樓梯口出現，鑽進了副駕駛座。

豹子苦笑著點頭：「一會兒用完了再給他們送回去。唉，其實我最怕死人了，師父火急火燎要車，逼得我沒辦法。」

夏修白便把自己面前的那籠也推過去：「多吃點兒。」

王新對縣城稍微熟悉些，說這附近好像是衛生局家屬樓啊。夏明若說：「這不是明白了，他們沒有把那兩件文物放在一處。姐姐家放一件，弟弟家放一件，到時候拿了一起走。其實咱們這時候下去倒能連鍋端。」

他們正加足了馬力追，突然發現馬明慧姐弟乘坐的那輛綠吉普停在前方路邊，車上沒有人。

他是真對那兩件文物死了心，想也不想就說出了馬明慧的住址，還告訴夏明若他們，馬明慧的弟弟馬明偉是縣衛生局的駕駛員，經常偷用公車接送馬明慧出入縣城。

「少廢話！」大叔忙不迭穿麻衣，「都扮上！」

「開燈了。」小史輕輕地說，「怎麼沒動靜啊，你說她今天晚上會轉移嗎？」

「可這規矩……別打！！大哥，是真的，我要是說了，他們也不會放過我的。」

縣城沒有火車，只有附近的Y市有，馬明慧要把文物轉移到香港或者更遠的地方去，必須先經過Y市，然後到上海中轉，馬明偉才不會把公家的車開到上海去。

豹子聞言上去掄圓了就是一個嘴巴，打得張柱半邊臉都腫了：「說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