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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傾城破 第一章

第三卷 傾城破

第一章

它哼哼哈哈不理我,徑自走了,我鬱悶地跟上。豈知我背上的包裹里突然傳出一陣強烈的震動,解下來一看,居然是那個我好多年都沒用過的定位通訊器。打開視訊接受屏幕,幾道白光閃過,山狗極為熟悉、又極為陌生的臉出現在我的眼前。之所以說他熟悉,是因為這小子很有兩招駐顏術啊,多年不見,半點不見老。說他陌生呢,他的頭上臉上和身上,這都是纏的什麼東西啊,一條條的綠藤,還開著小喇叭狀的花,可說那是花吧,又都在唧唧歪歪地說話,說的內容還挺肉麻,什麼「山狗哥哥,你最喜歡我們哪一個?今天晚上,誰陪你睡大房間」等等。
他窩在椅子里,兩隻小腳丫子上全是泥,翻翻白眼,無精打采地念道:「大愚若智,大拙若巧,大聲希音,大象畸形!」
聽說我的魅力和全球頂級模特有一拼,辟塵在一邊笑得幾乎要昏過去了。唉,跟一隻犀牛解釋「惺惺相惜」這麼高級的成語是很困難的,就讓它去笑吧。
我瞪它一眼:「胡說,我是獵人,我幾乎是五星獵人啊。哼,最多我去做老本行。」
一個人的傷心程度到底可以達到哪個級別呢?讀了兩本書的辟塵認為是孟姜女那個級別,可以哭得把一堵好大的牆都倒掉,豬哥你做不到吧。我很老實,我是做不到,不過我也不算差了,昨天晚上小試牛刀,就搞得四周鄰居紛紛搬家。辟塵聽到這裏嘆了口氣,說:「那,豬哥,我們也搬家吧。」
山狗越發惱火:「那麼簡單我就不找你了,當初抓它我們花了大力氣啊,讓東京地鐵停運兩天,出動世界上最頂尖的十大模特輪番做上空秀它才出來的。」
我看看書,指出:「寶寶,反了,全反了。」
我和辟塵放九_九_藏_書棄教化做出「天生天養」這個英明決策,卻忘記了要和委託人交代一聲。半年之前,江左司徒先生心血來潮,跑來巡視,在觀摩完我們組織的「小破五年教育成果展」之後,坐在客廳里半天沒有出一口氣。良久,他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有氣無力地說:「達旦之本尊天生智慧,為什麼,為什麼,現在會變成這樣?」被他殺氣騰騰的十幾二十個為什麼問得懵了之後,我和辟塵被迫從家居型保姆向學術型演變,希望通過後天的頑強努力,彌補小破的先天不足。於是我們嚴密分工,我每天跟他一起惡補四書五經,辟塵則負責帶他臨帖作畫。為表鄭重,我跑去一口氣盜了八十七座王墓,硬把王羲之的蘭亭真跡找了出來當摹本。可惜無論我們如何努力,小破都非常有原則地巋然不動,你教你的,我搞我的,急了就把書吃掉,目前為止,已經有上千本《唐詩三百首》,兩百多本《千字文》,無數本《道德經》不幸遇難,變成了他的粑粑。
我忍不住狂笑起來,莫非撒哈拉之眼裡那幾隻小嗜糖蚯蚓搞出的變種植物又有進化,春心蕩漾,懂得跟人類談戀愛了?那山狗你千萬要把持住啊。我不給你喇叭頭乾兒子壓歲錢的。
那天服萊走後,我做了好多犀牛珍珠斷續膏,因為辟塵不停地哭,眼淚落了滿盆子,每接夠一定的數量,我就拿去和珍珠粉,加配藥熬煮,最後得出來的東西可以治好天下一切風濕疼痛關節僵硬之類的毛病。我準備把這些都放到陰涼處儲藏起來,要是以後老無所養,就拿去街頭叫賣。
不過就算這樣,我還是愛他的。要知道,笨小孩也有春天啊。
到了半夜,終於等到它哭夠了,擦了把鼻涕九九藏書,對我說:「好了,換你。」
打完這架,東邊已經翻出魚肚白。我們筋疲力竭地躺在客廳地板上,看窗中第一縷陽光悄悄透入,空氣中蕩漾著屋外玫瑰新開的溫柔芳香。一切都是靜悄悄的。很久,辟塵輕輕地說:「豬哥,你今天不用送小破上學了。」
他還是老樣子,矮矮個,銀長發,黑色的外衣,臉上皺紋層巒疊嶂,面無表情地抿著嘴。
我立刻心痒痒:「那再來一次啊,等我等我,我也要去看。」
我覺得納悶:「那怎麼了,獵人聯盟不是抓住過它的嗎,再抓一次就好了。」
為了小破的教育問題,我和辟塵輾轉八方,苦心孤詣,嘗試過了填鴨、引導、催眠、拷打(實施過程中還因為動用暴力自食其果,我躺進醫院住了好久)等多項手法,最後我們得出如下結論:破魂在以武犯禁一途上確實高山仰止,令我輩望塵莫及,但是提到學習兩位數的加減法,他就徹頭徹尾應該划入智障兒童那一群。
是啊,我們也搬家吧。看看四周,熟悉溫暖的一切突然間變得極為陌生。望向樓梯口,朦朧中一個穿狗熊睡衣的小娃娃正連滾帶爬,氣急敗壞地衝下來吼我:「上學了上學了,遲到要罰站的。」我喜上眉梢地迎上去:「不急不急……」
然而這次認錯了人,不是南美。來的雖也是一個熟人,卻是能不見最好永遠不見:破魂長老——服萊。
四字破唇而出,我已知是幻覺,悲從中來,不可斷絕。不行,搬家,一定要搬家。搬到青城山去,躲到後山買塊地去。這輩子不出來了。
小破三歲過後,個子不長了,模樣也沒再變化,這都算了,讓人悲痛的是其智力亦如出一轍。幼兒園上了一年又一年,從最貴族的到最read•99csw.com貧民的,從管理最嚴格的到最鬆散敷衍的,從最先鋒理念的到最違背人性的,無論是哪一家幼兒園,他都只考得過體育科。
我嘀嘀咕咕爬起來,去捉小破。彼小孩正藏身於十七米深的地下,不曉得在搗鼓些什麼東西。從附近無數毛毛蟲、食糞蟲、蚯蚓等亡命逃竄的情況來看,小子多半在裏面尿淹七軍。我瞄瞄左右無人,取下自家皮帶,頂頭拴了一坨泥巴放下去,不出片刻,手上一緊,急忙起鉤,果然見小破張大嘴咬住那坨泥巴,臉色頗為不爽地被我釣了上來——傻小子給什麼吃什麼,辟塵是多麼的教化無功啊。
屋子不要了,反正這裏一直都鬧鬼,等我們走了那些怪東西都會跑回來住。衣服拿兩件,小破最愛的瘌痢熊帶上,結束停當,我準備拔腳就走了。轉眼看見辟塵挑了個好大的擔子出來,油鹽醬醋,鍋碗瓢盆,連抹布也沒落下,在鍋蓋上蓋了一溜。我忙叫住它:「做什麼去?」它眨巴眨巴眼睛,好嘛,圍裙都是系著的:「搬家呀,搬了家我們也要吃飯嘛。」我指指那個擔子:「你帶著這個去坐飛機?要超重的!超重好貴的!」辟塵嘆口氣,憂鬱地說:「豬哥,你以為我們還有錢坐飛機嗎?你不記得你失業很久了嗎?我們要節省啊,節省就是說,我們走路去青城山吧。」
我腦子一暈,還沒來得及有反應,辟塵已經揮舞著鍋鏟從廚房裡沖了出來,威風八面地招呼我:「豬哥,帶小破趕緊跑,看我用真空大法憋死他。」
我一看到他,心提到了嗓子眼,嘴巴張到碗口大,卻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一松鉤,這條小人魚立刻腳底抹油,掉頭就往自家地洞里跑,被我從后趕上,一個惡虎撲食放倒在地,五花大綁https://read.99csw.com起來,往屋子裡拽。他哼哼唧唧地抗議:「我要玩泥巴,我要玩泥巴。」一邊滾來滾去,賴著不走。
山狗在屏幕里彷彿也知道我在想什麼,沒好氣地把臉上的喇叭花藤拉開,沖我嚷嚷:「她們對我才沒興趣,她們愛上了絲瓜,拿我練手的。對了,你這幾年在搞什麼?現在有沒有空?」
我警惕地問他:「要幹嗎?」
作為一個基因正常的人類,我的眼淚毫無建設性,不過有一點可取的就是,我哭起來比辟塵藝術性高得多,完全可以一邊保證基本的涕淚縱橫,一邊絮絮叨叨小破如何聰明伶俐、乖巧可愛、有理有節、能文能武,真正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我哭得聲情並茂,唱做俱佳,撼動山川,響遏行雲。辟塵一開始還頗配合我,頻頻點頭贊成,還遞上熱毛巾表示鼓勵,後來越聽越不是味道,突然陰森森對我說:「豬哥,你道什麼苦情呢?你當小破死了嗎?」飛身上來,就地把我踩得只有一張紙那麼薄。
我眼尖,瞥見服萊身後背了個小包袱卷,一看身形就是小破。人家已經先下手為強了。果然,服萊很好心地提醒我們:「來不及了,我已經把達旦大人打好包了。」
唉,真是貧賤犀牛百事哀,難為人家想那麼周全,我也不好再說什麼。那走路吧,走到天涯海角去,如果距離可以縮短記憶的話,讓我直接走上月球吧。
山狗一晃頭,把一朵正鬼鬼祟祟爬上他嘴邊想偷吻的喇叭花甩開,嘆口氣說:「沒用了,那隻蚯蚓最喜歡的模特去年空難死掉了,現在世界上惟一可以把它從地底下搞出來的,就只有你啦。」
哭喪著臉我回客廳去拿修牆工具,進門先打了個寒噤,腿上莫名一輕,一跤便摔了下去,出於本能我跳起來氣急敗read.99csw.com壞地嚷嚷:「誰,誰下我絆子?老狐狸,你捨得回來啦?」
暮春之初,黃昏將降,我在庭院里看報紙,辟塵端個碗從廚房裡走出來,怪斯文地告訴我:「這碗冰酥酪乃以《紅樓夢》中所言古法製成,你來試試看。」一隻犀牛也看《紅樓夢》,這什麼世道?結果被辟塵連碗帶冰酥酪扣在頭上,犀牛作獅子吼:「你還敢說我!你呢,小破《道德經》背完沒有?趕緊去幫他做作業!」
出了一頭大汗,幾乎虛脫,我終於把他成功弄回了書房,一邊喘氣一邊叫他:「來,寶寶,背個《道德經》聽聽。」
他生氣了,跳起來搶過我手裡的書,刷刷撕成四半,往嘴裏一塞,吧咂吧咂就吃掉了,然後對著我身後的牆一悶頭衝過去,轟的一聲,不用看我都知道牆上多了一個小破形的大洞。嘆口氣我走到門口去叫辟塵:「喂,叫貝塔斯曼書店再送兩百本《道德經》過來。還有,房子你修還是我修?」
他氣急敗壞:「我說,你記得東京地鐵下那隻大蚯蚓嗎?它從阿肯色逃回去了。現在那邊的耕作計劃就差一點點,沒它不行啊。」
拍一拍擔子,它還補充一句:「萬一路上斷糧了,我可以擺個地攤賣賣雲吞。」
他向我點點頭,那單調的聲音沙沙地說出我怕了好多年的一句話:「我來接小破。」
最後把門重重一關,看到院子里昨天小破挖出的地洞還在,裏面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我忍不住好奇心上去瞧瞧,我的天,溫泉啊!辟塵多愁善感地在一邊發表評論:「一定是小破怕你生計無著,所以開發一個溫泉度假村出來給你養老。」
沒有小破在身邊,走到比利牛斯山還是走到柬埔寨鄉下,區別相當於零,既然如此,那我們就去東京吧。七年彈指,豬哥又來,滄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