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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邁爾斯環顧屋內。
後來,像只吞下毒藥的狗撐到最後,喘著氣說:「戰爭總算結束了。」你出了院,顫抖的手將退伍令拽進口袋裡,回到物資仍舊貧乏的倫敦。處處大排長龍、巴士脫班、酒吧禁酒的倫敦;街燈點起,馬上就為了省油而熄滅的倫敦。但是,起碼這個地方自由了,免除飽受威脅的壓力。
「這些年來,」他說,「他們一直邀請我參加這個俱樂部的聚會;我對他們說:不,絕不!——因為我討厭那些記者。他們告訴我:『這裏沒有記者會引述你說的話。』『你們保證?』我問他們。『千真萬確!』他們回答。我可是從愛丁堡遠道而來,而且連火車的卧鋪都訂不到,因為我沒有『特權』。」他挺直身子,揮舞粗壯的手臂。「『特權』這個字眼會臭死老實人的鼻孔。」
芮高德教授基本上是個時而令人生畏、時而暴露閃亮金牙豪爽大笑的人。
貝爾翠餐廳在他左側,漆成白色的四層樓房在昏暗中仍微微顯白。遠處一部晚班公車轆轆行駛過劍橋圓環,整條路震動起來。雨霧越來越大,窗里燈火通明。和過去一樣沒變的是,貝爾翠餐廳的門總站著一名穿制服的守門口警衛。
他在這裏,邁爾斯·漢蒙德……
「我叔叔是位歷史學家,」他對她解釋,「他在新林區一幢小房子住了好多年,累積了數千本書,亂七八糟地堆了滿屋子。事實上,我來倫敦的主要目的,是看看能不能雇一名受過專業訓練的圖書館員料理這些書。正巧菲爾博士邀請我出席謀殺俱樂部聚會……」
邁爾斯其實並沒有在笑。無論如何,他告訴自己說,你很難把那種表情當成笑。
邁爾斯開門,在門口短暫停駐。
「所以呢?」
「漢蒙德先生和我都非常榮幸能成為你的聽眾。我們兩個絕不會對媒體透露半個字!何況,我們總得吃點東西吧。離開這裏之後,大概也找不到東西吃了。為什麼我們不開始呢?芮高德教授。為什麼?為什麼?」
「說得好!」邁爾斯熱切地回應。
「許多年來,這個俱樂部定期聚會,每次都有不同的演說者提供他們一些知名案子的內幕。他們談論這些犯罪活動:他們為這些犯罪活動深深著迷,甚至把骷髏頭掛在牆上當做俱樂部的象徵符號。」
「沒有。不過我倒是讀了不少。那些——都不算什麼。」
「是菲爾博士的客人嗎?和我一樣!我也不是這個俱樂部的成員。不過現在出了點狀況。」芭芭拉·摩爾小姐攤開手。
「對你有好處的。請教大名——?」
他是個外人,甚至是個冒牌者。濕透的帽子和雨衣的水滴在這家昔日他光顧不起的餐廳樓梯上。遲到得太離譜了,他覺得自己從頭到腳都狼狽到了極九*九*藏*書點,鼓起勇氣走進房間,準備面對那些伸長的脖子和質詢的眉頭。
「不可能是這樣!」邁爾斯·漢蒙德拉低濕答答的帽子遮住眼睛,右轉進羅米利街,朝貝爾翠餐廳走去。
「不,」邁爾斯回答對方還沒來得及開口問的問題,「我不是俱樂部的失蹤會員,我也是受邀的賓客之一。我姓漢蒙德。」
而她對面這個人——他一定看起來狼狽不堪。
然而,人心深處的某些事物已開始蘇醒了。報紙上再度出現板球比賽的戰績,地下組織不誠實的演說也銷聲匿跡了,甚至連謀殺俱樂部這個于和平時期創辦的團體都……
難道真的發生什麼事了嗎?簡直太不可思議,也太詭異了。話又說回來,今天一下午所有的事都顯得不太真實的時候,還會有什麼不可能發生的事呢?邁爾斯馬上回神。
「這個想法好可怕!」
鎮定一點,拜託你!
邁爾斯環顧四周。
謀殺俱樂部在傳說中的名望,與這座王室後代走過的私人樓梯不相上下。謀殺俱樂部的會員限制在13名以內:9男4女。每位成員的來頭都不小,多是法律、文學、科學、藝術各界的精英分子。科曼法官曾是成員之一。毒物學家班佛大夫,小說家梅瑞度,和女演員丹·愛倫·霓女士也都是。
「這位漢蒙德是了不起的人,」他熱情地誇讚,「他求知慾旺盛!他腦筋靈活!他——」芮高德教授像在轉鑰匙般地扭轉他的手腕。「他探索一切的事物!如果你要整理他的圖書館,我可以提供一些建議,我有很多的建議……可是,我現在一時想不起來。我太興奮了,」他急速戴上帽子。「我得走了。」
「沒錯。」
「漢蒙德?」她輕輕停頓一下,睜大灰色眼珠,動也不動地看著他。「你不是這個俱樂部的會員吧?」
細雨連綿。邁爾斯·漢蒙德從沙夫茨伯里大道轉入狄恩街時,漸弱的雨勢瀰漫成一片潮濕霧氣。儘管天色昏暗,隱約還能看得清,時間肯定將近9點半了。受邀參加謀殺俱樂部晚宴遲到快一個鐘頭,這已經不僅是無禮,簡直是丟臉丟大了,就算有再好的理由,這種厚顏無恥的行為都令人難以饒恕。
鎮定!
邁爾斯懷著譏諷的心情走上樓梯頂端的長廊,低調的光線穿過毛玻璃映在桃花心木門上暖暖生輝。長廊上空蕩寂靜,只有從遠處傳來的低聲對話。這地方可能從戰前就屬於貝爾翠餐廳。一扇門上的圖示寫著「男士寄物室」。他將帽子和大衣掛在寄物室裏面,穿過長廊,看見另一扇桃花心木門上掛著金屬牌,上頭寫著「謀殺俱樂部」。
「我是邁爾斯·漢蒙德,」他報上姓名,拚命想找對象為他的遲到道歉。
不,邁爾斯·read.99csw.com漢蒙德自忖,這種感覺無法稱為惆悵或古怪,甚至也無關乎戰爭恐慌後遺症。至今他好壞參半的一生也過得不太「真切」。
「我是認真的,」她向他保證,一臉小女孩的純真,猶帶著懼色。「芮高德教授大老遠來報告這樁塔樓命案,他們竟然以這種方式待客!為什麼?」
正對羅米利街那兩扇窗帘緊閉的窗戶間的空牆上掛著一面落地鏡。邁爾斯從鏡中看到芭芭拉晚禮服後面的映影,吧台遮住她腰部以下,淺金色的柔發在腦後挽成一個時髦的髮髻。邁爾斯從她肩后看到自己映在鏡中的臉——憔悴、扭曲、可笑,窄長的棕眼配一對高顴骨,一綹灰發讓35歲的他看起來有四十好幾,就像睿智的查理二世那樣不討人喜歡。
「芮高德教授!求求你!難道我們自己不能——不能自行開始謀殺俱樂部的聚會嗎?」
你不是最鍾情于查理叔叔新林區那幢附圖書館的宅邸嗎?
他不得不想起從前,在戰爭尚未發生前那些遙遠模糊的日子,曾經有位名叫邁爾斯·漢蒙德的學者——名列歷代學者祖先的最後一位,以及他不久前才過世的叔叔查理·漢蒙德爵士之後。這位名為邁爾斯·漢蒙德的學者曾在1938年榮獲諾貝爾歷史學獎。最不可思議的是,這位人士正是他自己。他不該被這種不舒服的感覺弄得心神不寧,他夠資格出現在這裏!可是世界不斷在變,不斷地轉換形態,人們很快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對了,你當然不可能是他!」芮高德教授彈彈手指。「查理·漢蒙德爵士不久前過世了。對對對!我在報上看到這則新聞。你有個妹妹。你們兄妹倆共同繼承那座圖書館。」
「沒錯!」
芮高德教授接著說:「關於一個女人對人類生活的影響。」
芮高德教授從他憤慨的情緒中回神過來,嚴厲銳利的小眼睛從薄框眼鏡后瞪著邁爾斯。
「很抱歉,」她遲疑了一下輕聲說。聽膩護上們職業化的問候,這聲音溫暖了他的心。「我知道自己這樣大呼小叫實在太失禮了。」
「通知誰?」
「是嗎?真對不起。我只是想說……」
「想什麼?」
來到蘇活區郊外羅米利街的第一個轉角,邁爾斯·漢蒙德停下腳步。
你許久前加入軍隊,懷抱一股「堅實的牆即將粉碎,必得有什麼繼以代之」的信念。你服役於裝甲部隊期間,並非英勇作戰挂彩,卻因吸入太多柴油而中毒——雖然這和德軍朝你扔來的武器一樣致命——在醫院病床上躺了18個月。睡在白色粗糙的床單間,時間之漫長read.99csw.com,慢到生命本身越來越沒有意義可言。當樹木二度冒出新葉,他們來信通知你查理叔叔的死訊——他在德文郡一家不受戰爭波及的旅館里過世,走得十分平靜——你與妹妹繼承所有遺產。
「誰——」一名女子突然向他喊道。上揚的聲調含著警訊,但馬上恢復鎮定地說,「抱歉,」以不確定的語氣問,「請問您是哪位?」
「我只是在想,」他答,「要是某天晚上,這個俱樂部所有成員都在各自家中離奇失蹤,將會成為一個轟動社會的大事。或是鐘響時,他們被發現一個個安靜地坐在家中,背後插把刀。」
你不是常嚷著缺錢嗎?這正是你想要的。
一定有什麼地方弄錯了。而且錯得離譜。
他想,這反映了時局。
芭芭拉·摩爾?芭芭拉,摩爾?這是哪位名媛?
「一點也不!一點也不!」
她年輕,有雙灰色的眼睛。在戰後幾近麻木不仁的世界里,你所能感受到的全是她散放出的充沛活力和生命力。灰眼睛底的光彩,轉頭,唇齒流轉,臉上、頸項和肩膀上淡粉紅色的微亮肌膚。他搜尋記憶,想他最後一次看到女孩穿晚禮服究竟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我——我想我們應該自我介紹一下,」她睜大眼睛。「我是芭芭拉·摩爾。」
他盯著她的發線,幾近白色的淡金色髮絲以一種他覺得過時的方式中分。他迎視那雙炯炯有神的灰眼珠,和她的深色睫毛及黝黑虹膜。芭芭拉,摩爾雙手緊緊交疊,讓人感受到一種全心全意的熱切,她似乎讀得懂你吐出的每一個字,樂於安撫一個驚恐緊張的男人,讓他平靜下來。
喬治·安東尼·芮高德,愛丁堡大學法國文學系教授,步履如野貓般輕巧地踏進來。他身形矮壯,神色匆忙。從蝶形領結、閃閃發亮的黑西裝到方頭皮鞋,都顯出他的不修邊幅。短及耳仁的發色烏黑,大範圍禿頂和青紫的膚色形成強烈對比。
「圖書館!」芮高德教授吸了一口氣說,「圖書館呢!」
「拜託,現在千萬別跟我說話,」他說。
對氣氛一向敏感的邁爾斯·漢蒙德有點意外。基於某些理由,他兩位同伴的態度在不知不覺中都有了改變,至少對他而言是如此。從他提及他住在新林區的房子開始的。他無法分析當中的關聯——也許是因為他已經可以想象得到。
極度的興奮似乎因此燃起,如蒸汽般充滿他的心裏,使他的胸腔鼓起,青紫的氣血也略為轉紅。
邁爾斯·漢蒙德走樓梯走到一半。隱約聽見壓低的深沉耳語,彷彿是這間深沉低調的餐廳的配樂,他瞬間了解了這種驚慌。
「不是的。查理·漢蒙德爵士是我的叔叔。他……」
「我在找謀殺俱樂部,」邁爾斯說。
但是謀殺俱樂部九*九*藏*書的聚會還沒開始,房間里也空蕩蕩的。
遠甚於此,你不是還渴望遠離擁擠的窒息感,避開與其他通勤者塞在同一部公車所造成的生理壓力?你不是期望能掌控自我,擁有個人活動和呼吸的空間?你不是想盡情地閱讀與想像,無須為任何人任何事擔負責任?等到戰爭結束的那一天,這些都可能成真。
「這裏一個人都沒有,」女孩對他解釋。「除了你我之外,還有芮高德教授。餐廳的領班費德瑞都快抓狂了。至於芮高德教授……」她忽然住口,「你為什麼在笑?」
「他們這麼無禮地待你。我知道,」她急忙說,唇邊帶著笑意,而眼神充滿懇求。「但我是懷著很大的期待來到這裏的!」
人們並沒有瘋狂地慶祝戰爭勝利,基於某些有的沒的理由,報紙的報導看來是點到為止,新聞影片也只呈現城裡的浮光掠影。邁爾斯·漢蒙德心想,連他自己也不能免俗地和所有的人一樣漠不關心,因為他們還不覺得這是真的。
「消失?」
「你同意我的話,朋友?」
謀殺俱樂部舉辦第一次聚會距今已有5年多了,這次的晚宴將於6月1日星期五晚間8點半在貝爾翠餐廳舉行,演講者是苗高德教授。目前並不打算開放給外人參加,不過,親愛的漢蒙德,若您願意當我的座上賓……?
去吧!
他顯然沒有聯絡上謀殺俱樂部會長科曼法官。通往大廳的門悄聲大開,芮高德教授走進室內。
只不過,你若是來參加謀殺俱樂部的聚會,你不能走前門。你得繞到轉角,從葛瑞克街的側門進去。穿過一扇窄門,走一段鋪著厚地毯的樓梯——據說,當年王室成員為了怕引起注意,也曾由此進入餐廳。接著,你現身在樓上一側都是包廂房門的通道。
邁爾斯發現芭芭拉·摩爾聽得一頭霧水。
早已氣急敗壞的領班費德瑞,在他們都沒注意的情況下,推開通往走廊那扇半掩的門,對在門外徘徊已久的侍者彈指。
牆邊粉紅絲緞椅上,擱著一頂淺褐色軟緣帽和一根弧形把手的粗手杖。芮高德教授神色匆匆,一把抓起他的帽子和拐杖。
「今晚沒有一個會員出現。整個俱樂部的人都……消失了。」
邁爾斯看到他右手邊那扇通往裡間房的雙層門半掩著。他看得到一張用餐的大圓桌,並有座椅環繞;閃亮的銀器排列整齊;桌上擺著玫瑰,白色桌巾上鮮紅的玫瑰與綠色蕨類形成強烈對比;四根長蠟燭尚未點著。壁爐架上方掛幅裱框的骷髏頭版畫,這正是謀殺俱樂部的標記。
「上菜,」他說。
她簡略地向邁爾斯解釋。「教授準備談的這件案子,是戰前不久,在法國發生的一樁非常離奇、更是轟動一時的案子。芮高德教授是少數了解整個案情來龍去脈的人之一。https://read.99csw.com這是關於……」
他口袋裡的那封信反映了時局。就在1945年,和平的時局悄然不覺又心不甘情不願地遍及全歐洲。他還不太習慣。
「芮高德教授!」女孩輕聲呼喚。
「我不是。我是基甸·菲爾博士的客人。」
芮高德教授轉過身來:「這位小姐?」
太不真切了!
這個玩笑開得有點拙劣。芭芭拉·摩爾臉色慘白。
身穿一襲白色晚宴服的女孩站在外間房正中央,亮麗的禮服反襯著色澤暗沉的厚地毯。室內光線模糊,她身後一片黑暗。正對羅米利街的兩扇窗被放下的金紋厚窗帘遮住。鋪著白桌巾的長桌被推至窗前當做吧台,擺有雪利酒、琴酒和苦啤酒,旁邊排了一打擦得晶亮卻還沒有人用過的玻璃酒杯。除了這名女孩之外,房間里一個人也沒有。
戰前,他們按例一年聚會4次。貝爾翠餐廳的領班費德瑞會為他們安排兩間私人包廂。外間房權充臨時吧台,裡間房則是餐室。費德瑞總會在裡間餐室的牆上掛一幅骷髏頭版畫,這些男女像孩子般煞有介事地坐在這裏,整晚討論那些已經成為經典的謀殺案。
邁爾斯對這個向他迎面走。來的女孩充滿好奇。
「已經有人用電話通知他們了。」
「菲爾博士,他是榮譽幹事。但沒有得到任何迴音。現在芮高德教授正試著跟會長,也就是科曼法官取得聯繫。」
「漢蒙德?」對方重複他的話。眼裡迅速閃過一抹好奇和疑慮。「你是查理·漢蒙德爵士?」
「我們難道不能做些事,看看究竟哪裡出岔子了?」他問,「我們不能打電話問問看嗎?」
他對她露齒一笑。
芭芭拉·摩爾突然緊握雙手大聲呼喊,她的聲音無疑表露了她不顧一切的熱切。
他正駐足於羅米利街一角,左側是聖安妮教堂的東牆,嵌著圓拱形大窗戶的灰牆完好無缺地矗立在那兒,不過窗上的玻璃沒了,從窗口望去,僅剩一座灰白色的塔。戰時的密集轟炸把狄恩街沿路炸得面目全非,企口板建築房子的碎片和蒜頭瓣,連同碎玻璃和灰泥粉末一塊散落在馬路上。現在那裡建了一座靜水貯水池——用刺網環繞,以防小孩子跌入溺斃。然而在紛飛細雨中,累累傷痕猶可見。聖安妮教堂東牆的那扇破窗下豎著一塊碑,紀念那些不久前在戰爭中捐軀的戰士。
「你寫過偵探小說嗎?」
他今晚是基甸·菲爾博士的賓客。話又說回來。就算是賓客,他仍是個外人。
「對不起,」他趕緊澄清,「我只是在想——」
「對,是這裏沒錯。只不過……」
他的行止就像是剛剛發生了一樁慘案。
現在他可能一點也豪氣不起來。他眼鏡的薄框與花白鬍髭,似乎都隨著他的憤怒而抖動。他聲音嘶啞,說話不帶點口音。他舉起手,掌心朝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