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高德教授不禁發出嘲弄的低笑。

芭芭拉輕敲那張放在他倆之間，及捆起來的手稿旁邊的費伊·瑟彤的照片。

對方思忖他的問題，再度輕敲食指。

「不急不急，我會慢慢告訴你，」他承諾。「但是，首先，」

「是什麼？」

「小姐不喜歡這根木杖？」

「或者應該說沒有任何生靈可能接近過他。他孤身一個人在塔頂上。」

「那她究竟去赴約了嗎，芮高德教授？」

「老實說，」芭芭拉大胆直言，「我們早該被趕出去了，可以待到這麼晚，真令人驚訝。謀殺俱樂部的成員真是些好人。現在都快11點了。」「快11點了！」芮高德教授惱火地看著他的表，開始跳腳。

「因為你稍早前說過一些話。但你不必回想說了些什麼，」

芮高德教授直盯著她瞧，似乎是在下定某種決心，經過一陣略有緊張氣氛的沉默后，他暗自發笑。

教授訝異地揚揚眉毛。

「真對不起！但我說錯了嗎？」

「除了什麼？」芮高德教授感興趣地低聲催促。

他發現自己的情緒受到感染，憂心苦惱，偏袒之情油然而生。他打心裏喜歡這個荷渥·布魯克先生，喜歡他、尊敬他並同情他。彷彿這個人已經是他的朋友。無論是誰殺了這個夥伴……

「那麼，4點的時候，她在做什麼？」

「呢，該死！」芮高德教授抱怨，開始找時鐘。

朝氣蓬勃，個子不算高，一身白色晚禮服使芭芭拉不脫小女孩的稚氣。她此刻不安分地站著，在椅背後擰扭雙手。

「沒錯，」女孩悠悠地同意，「我們甚至還沒確認這件事。」

芭芭拉緩緩起身，手指在桌面輕拂而過，像是在揮去什麼東西似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氣。

「什麼意思？」

「對！對！你說得沒錯！」她匆忙修正自己的態度。「除了……」

「喔？」她表示同情。

「我並沒有想探聽任何事的意思，摩爾小姐。這純粹是我們兩個之間的對話。今晚你曾一兩次讓我覺得，你對費伊·瑟彤小姐的興趣，更甚於出席謀殺俱樂部的晚宴。」

「你憑什麼如此斷言呢？我前面不是說過，根據常理推論，費伊·瑟彤小姐已經排除了涉嫌的可能嗎？」

邁爾斯微笑著說：「完全不用懷疑。」

「我拜託你，這位小姐，別把自己搞得神經兮兮的！還有你，小ｈtｔｐs://ｒｅａｄ•９9csw•cｏｍ夥子！我得找個侍者來。」

「她是嗎？」邁爾斯淡淡地說，「的確，這張照片拍得真不賴。著色的照片通常不太耐看，」他努力轉移活題。「這個女人比阿涅絲·索瑞或潘蜜拉·霍慈小姐還不真實。我們對她根本一無所知。」他稍作停頓后，忽然靈光一閃。「對了，我們甚至不知道她是否還活著。」

「很好！那麼我就露兩手給你們看看。」

「沒錯，這就是布魯克先生的手杖。我剛剛已經向小姐暗示，我是個犯罪紀念品的收藏者。這根木杖漂亮吧？」

「我們先把來龍去脈弄清楚！」他說，「那個人是被刺殺身亡？」

邁爾斯啟齒想提出異議，但芮高德教授早一步插話制止。

芭芭拉·摩爾說：「您說的是。」

「但是小姐一定要喜歡這樣的東西，對吧？否則就不配成為謀殺俱樂部的客人！」

她拉回自己的椅子，重新坐下，邁爾斯觀察她的一舉一動。

「她後來才到。在命案發生之後。」

芭芭拉·摩爾突然推開椅子站起來，往後退。

在芮高德教授離席去找侍者的同時，只聽見黑暗中汩汩的雨水沖刷聲。沒有人回應。

「再來，我跟哈利離開之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塔樓四周環繞著空曠的草坪，與河流形成切點的那塊突出地帶，有一家8口闖入：藍博夫婦，他們的侄女、媳婦和4個孩子。

芭芭拉忍住不讓自己笑出來。

「那就是——」芭芭拉·摩爾驚叫。

她高聲說：「你為什麼要把這種東西帶來？難道是想向別人炫耀？」

「無論如何，」她急忙說，「你告訴我們有人殺了這位布魯克先生。是誰殺了他呢？兇手是否就是費伊·瑟彤小姐？」

「不——怎麼算，」她又笑，想借扭動手腕轉移這個話題。

「怎麼說呢！」她說，「任何一個小說家都會告訴你，擁有這些紀念品，並不會讓謀殺案更具真實性。」

「不！等等！我們是不是扯得太遠了？」

「你這麼說實在是太有趣了！有意思！」

「塔樓附近並沒有船靠近，如果有也一定會被看見。而那座石砌的塔樓高40呎，表面就像濕答答的魚一樣滑溜溜的。最低的窗（經過警方的測量）距離水面也有25呎高。兇手要怎麼攀上這座牆，刺殺布魯克先九九藏書生，再溜下塔樓逃逸？」

他想，這位五短身材教授的描述，不論是聲音、氛圍還是視覺的細節，都讓人彷彿身歷其境。邁爾斯此時忘了自己置身於貝爾翠餐廳燭光朦朧、窗戶朝羅米利街大開的頂樓房間。他被故事中的聲音、氛圍和視覺細節包圍，以至於羅米利街窗外的雨聲也成了亨利四世之塔的雨聲。

邁爾斯坐直身子。

「即使你認為教授說的是對的，摩爾小姐，我得說我並不同意你的看法。根據教授的說法，在當時的情況下，並沒有人接近受害者——」

「他是被刺殺身亡的，」芮高德教授同意他的話。「我現在可以很得意地告訴你，兇器已經被扣留了。」

「她散發出一種不可思議的魅力，不是嗎？」芭芭拉指著照片。

「你以為自己會讀心術嗎，摩爾小姐？」

「不管怎麼說，你為什麼這麼問？」他反問道。

「你也被她迷住了，對吧？」她問。

「問題出在哪裡？」

「我再次請求你，」她說，「別在意我剛才說的每一句話。這隻是我個人無聊的念頭，沒什麼意義。今天晚上真的是很詭異啊！芮高德教授彷彿對我們施了魔咒，不是嗎？我們現在該關心一下，」她忽然說，別過她的頭，「芮高德教授去找侍者是不是有點久？」

「我只是要說，」邁爾斯回答，「那些超自然的現象可能都是空穴來風。」

「你們聽見我說的話了嗎？」芮高德教授強調，啪啦一聲彈響手指，藉此引起他們的注意。

「什麼事，摩爾小姐？」

「我有的是證據，而且我還有證人。」

「你是小說家嗎，小姐？」

她飛快地將手抽回：「我……我不知道該怎麼開始，真的。」

過一會兒，他又喊了一聲。聲音在房間里回蕩，彷彿連壁爐架上方的骷髏頭版畫也震動起來，燭焰搖曳。但沒有人回應。窗外的夜色現在轉為瀝青般的濃黑，雨水汩汩從排水口流出。

邁爾斯感到難為情。「我以為這麼說能抬高自己的身價。但是這是真的，雖然沒什麼了不起。我的工作，我的世界，都是由我不認識的人所組成的。我試著去想象，試著去了解天地間許許多多在我出生以前就已成為一杯黃土的人。至於費伊·瑟彤小姐……」

「感謝老天爺，我還是個單身漢。

「首先，我本人可以作https://read.99csw.com證，我們留下布魯克先生離去的時候，沒有人在塔上或藏在塔內。塔內就像一座監牢，空無一物！這是我親眼目睹的！我在4點5分回來時，還是維持原狀，所以我敢發誓沒有人預先埋伏在裏面想伺機開溜。

「仔細想想，」芮高德教授用很有說服力的語氣說，「這樣的理論很難成立。」

「不喜歡，請把它拿開。這實在有點——太殘忍了！」

「至少沒有人看見她。」

「你怎麼能確定呢？」

「沒錯，」芮高德教授承認，「這些人都不知道當時塔樓靠河岸的那一側有什麼狀況。」

芮高德教授用一個戲劇化的姿勢以雙手托起手杖，旋開彎曲的握柄，拔出薄長鋒利的劍身，邪惡地映著燭光，他懷著敬意將劍平放在桌上。劍身有生命似地閃現微光；劍身多年沒有清理或磨亮。邁爾斯看見擺放在費伊·瑟彤小姐照片上頭的劍身上，有已經凝乾的暗銹色血跡。

「如果我們深究她到底如何成為眾矢之的，在短時間內改變了眾人對待她的態度，對我們的幫助會比較大。只不過，請恕我直言——你真的知道是怎麼回事嗎？」邁爾斯說。

全場陷人一陣長長的沉默。

邁爾斯坐回原位。

「何以見得？」

「沒有任何生靈接近過他？」

這個問題來得太快。當芮高德教授放下手，傾身向前，邁爾斯感覺一陣毛骨悚然，坐立難安。彷彿為高德教授將以他一貫譏誚的言語，告訴他全部的故事，試著誘導他，拖他捲入這件疑雲重重的案子里。

「抱歉，」邁爾斯說，芮高德教授彈手指的聲響讓他回過神來，「可不可以請你再重述一次最後那段話？」

「你們介意我打斷幾分鐘嗎？」芭芭拉手扯著桌巾問，「焦點應該放在費伊·瑟彤小姐身上。我記得你曾說，她4點鐘跟布魯克先生有約。她準時赴約了嗎？」

他微表歉意，伸手觸碰那根映著黃色光澤的粗木杖——從晚餐開始，他的木杖從未離身，此時正靠在餐桌邊緣。

「難道該由我開始嗎？」邁爾斯說，露出寬容又有點不懷好意的微笑藉此激勵自己的信心。

芮高德教授點點頭。

他曾一兩次意識到她的眼神隔著桌子盯住他不放。大部分的時間，她專心注視著芮高德教授。打從故事一開始，她就抽煙抽個不停；邁爾斯注九-九-藏-書意到時，她的咖啡淺碟里已有至少6根煙蒂了。此外，在芮高德教授描述朱利·費司納克對費伊·瑟彤惡言相向時，她彎下身子彷彿在桌下撿什麼東西。

「這家人公然闖人私人領地。他們散布在附近。爸爸和媽媽正對著塔樓人口，侄女和年紀最大的孩子繞著塔樓散步。兩名年紀最小的孩子則在塔里。這段時間內，不可能有人從任何地方進入或離開這座塔。」

邁爾斯·漢蒙德這才從神遊中驚醒。

「沒錯！而且我說了兩次。」

「很美吧？芮德教授又重複一遍，」你們如果拿近看一看的話，可以看到劍鞘中也留有血跡。「

「當然可以。你想知道什麼？」

「唉，沒有半個人。」

芮高德教授飛快地瞥了芭芭拉一眼，小心拿起手杖的劍身，插回劍鞘里，再度旋緊，謹慎地靠在餐桌旁邊。

「命案發生的時候，她人在哪裡？」邁爾斯繼續追問這個讓他不安已久的問題。「警方認為她在這樁案子里的定位是什麼？她和哈利是怎麼墮入情網的？總而言之，整件事的來龍去脈究竟如何？」

邁爾斯想站起來振奮精神，芭芭拉伸手碰碰他的手臂。光滑的前額和淺金色秀髮下，一雙親切而充滿同情心的灰色眼睛，眼神靜默但明確地告訴他，她想私下問他一個問題。

「摩爾小姐，我是一名歷史學家。」

真是個善於吊人胃口的高手，他也因為他們焦急的神態而眉開眼笑。「——我們得先來杯酒。我的喉嚨幹得跟沙漠一樣。你們也應該來一杯。」他揚聲喊：「侍者！」

「比方說呢？」

「繼續什麼？」

邁爾斯看著她站起來緊抓住椅背。對她的舉動有些不解。

「這麼一來，就真相大白了，不是嗎？你剛才告訴我們，塔樓上設槍眼的胸牆，正對河流的那側有幾塊像是被手指扳落的碎石。所以兇手一定是從面河的那一側上去塔樓的。」

這張照片有種催眠的效果，他不能否認。然而，這個謎團誘惑著他，讓他充滿好奇。過去邁爾斯總是對類似的故事不以為然，通常是一個傻子愛上照片中女子那種以悲劇收場的浪漫故事。這等事當然真有可能在現實生活中發生，但他仍會覺得難以置信。無論如何，現在都不是討論這個問題的好時機。

從一開始，桌上那張著色過的照片中，費伊·瑟彤小姐望著他的謎read.99ｃsｗ•cｏm樣眼神更令他心神不寧。

「沒錯，你說的一點都沒錯，」她猶豫了一下才承認。活潑地點點頭，隨即把臉轉開。「我的確該解釋一下原因。就現在吧。但在這之前，」她的臉轉回來望著他，「我可不可以冒昧請問你一個問題？但我也沒有刺探的意思。真的沒有。那麼，我可以問嗎？」

她嘴角露出一抹與眼裡笑意相悖的嘲諷。「我也許只是累了，自己胡思亂想、，請原諒我剛才說的話！除了……」

「喔！」邁爾斯說，「那一側沒有目擊者？」

「當然知道，」回答得很乾脆。

「這樁命案最引人入勝之處，就是這個人被刺殺身亡時竟是獨處的，」芮高德教授鼓起腮幫子。「有趣吧，沒錯！我對這件案子最感興趣的地方不在於有形的線索——那就像一個色彩鮮亮的小盒子里，盛裝著編上號碼而顏色各異的拼圖片。絕對不是這樣！對我來說，這關乎人類的心智和行為：我們也可以說，關乎人類的靈魂。」他提高音調。「比方說，費伊·瑟彤。我會說她就是個有心智也有靈魂的人。」

如果說第一個問題讓他稍覺心慌意亂，第二個問題便完全讓他猝不及防。

「沒錯，沒錯，沒錯，」芮高德教授用追根究底的口氣說，「你對這些東西非常感興趣。除了……」

「喔！」芮高德教授說，心中竊笑這兩名聽眾其實在害怕聽到他即將揭露的事。「我們現在繼續！」

「朋友們，你們或許認同我是個觀察力敏銳的人。」

「怎麼說——是的。我想我是。」

「不是很明顯嗎？芮高德教授也注意到了。」

「樂意至極！」他禮貌地回答，「我是說，這個證據顯示，致命的1分鐘內，沒有任何生靈接近過布魯克先生。」

他大可嘲笑芭芭拉無須如此認真。

「芮高德教授！」邁爾斯大喊。他提高聲音，更用力喊，「芮高德教授！」

芮高德教授手肘撐在桌上，準備證明自己的說法。他抬起手臂，以右手食指輕敲左手食指，好讓自己集中精神，微微發亮的眼睛挨在手指前，幾乎成了鬥雞眼。

「不過，總而言之，命案已經發生了！」邁爾斯聲明，「你該不會要告訴我犯下這樁命案的是……」

「你在想，」芭芭拉說，「你很想知道與她墮入情網是什麼滋味。」

芮高德教授砰一聲關上外間房的雙層門，燭焰因此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