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作聲。

「就是一起吃個晚餐。」

「把圖書館的日錄編列完善，讓所有舊書可以互相參照。史蒂芬，我估計要花兩到三個月時間。」

瑪麗安開心地笑了起來。

「我明白了，邁爾斯。她年輕嗎？」

「昨晚？你什麼時候見到她的？」

瑪麗安一臉微笑。

他自問，他到底做了什麼該死的事？

「火車要5點半才開，親愛的。就算我們得早點到，看看能不能弄到位子，但是有必要這麼早就叫我們來嗎？」她關心的眼神捕捉著他臉上的表情，突然說：「邁爾斯，發生了什麼事？你病了嗎？」

「為什麼？」他問。

「是她的某些特質！」邁爾斯表示，「我現在沒有時間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一五一十告訴你們。重點是，我決定聘用她，她將跟我們一起搭乘下午的列車回新林區。所以我想我最好事先知會你們一聲。」

瑪麗安·漢蒙德，比邁爾斯小六七歲，是個身材健美的美女，一頭和她哥哥一樣的黑髮，但她比哥哥實際。她很喜歡邁爾斯，毫不厭倦于逗他開心。她由衷認為哥哥心智稍欠成熟，但從未直說。當然，她還是以這個著作許多學術書的哥哥為榮，儘管她曾坦承看不懂他寫的那些東西——重點是，那些書和實際生活並沒有太大的關係。

「我沒有向她要推薦函。你怎麼對這件事這麼感興趣？」

史蒂芬慎重其事地將煙斗放在他倆之間的桌上。他將煙斗往左移一吋，又故意向右移一吋。

曲線形的滑鐵盧車站，經過隆隆炮火轟炸后，玻璃只剩寥寥數片，屋頂鐵梁仍是深黑色，但周六前往伯恩茅茲的人潮幾乎已經恢復到和戰前一樣多。擴音器中一名女子輕快的嗓音告訴人們該到哪裡排隊。〔要是這聲音曾說出什麼你想聽的話，馬上就被火車嘶嘶的蒸汽聲和引擎啟動的碰撞聲壓了過去。〕旅行的人潮主要都是穿卡其軍服的人，聽從擴音器女聲的指示，繞到售票亭後面，和另一列隊伍的人混在一起。

他又停下來。瑪麗安以怪異的眼光注視著他，睜大眼，想看穿什麼似的，極力忍住不要笑出來。

這地球上恐怕除了他妹妹和她的未婚夫外，再沒有神智更清醒的人。沒多久，看到他們出現讓他振奮起來。瑪麗安提著大包小包，史蒂芬則煙斗桿不離嘴。

「沒錯，相當年輕。」

「我猜大約三十齣頭吧。」

「有位名叫費伊·瑟彤的女子，」邁爾斯說，「6年前，在法國捲入一場謀殺案。人們憑著外界的流言蜚語替她安上莫須有的罪名，」他想了一下說，「我已經聘請她到灰林來替我做ｒead•９9csw.ｃoｍ圖書編目的工作。」

「但是你並沒有告訴她，你對她的事已有耳聞？」

「完全沒說。她自己也沒提。」

「好吧，好吧。不過……」

「我是嗎？沒錯，我想我是。」

「我們來把這件事弄清楚，」他表示，「昨天，星期五上午，你來倫敦找一名圖書館員——」

「那天塔頂颳起狂風、雷雨交加，就像德國吸血鬼故事里的場景一樣。布魯克先生被自己的藏劍手杖從背後刺殺。瑪麗安，這就是整件事最離奇的部分。證據顯示，他死的時候現場只有他一個人。沒有人走近他，或者說不可能有人走近他。這似乎是場謀殺，但如果真是謀殺，殺人兇手一定能夠騰空飛起、飛檐走壁……」

「沒有。誰是卡廖斯特羅？」

「喔，沒有。我沒病。」

「沒有人知道——至少我不知道。某天下午，哈利的父親爬上當地地標的塔樓樓頂，然後……」邁爾斯突然住嘴，「你千萬不可以向瑟彤小姐提起這件事。你絕對不能表現出你知道這些事的樣子。」

「老實說，邁爾斯！看看時鐘吧！現在不過4點多一點點而已！」他妹妹說。

他不滿地說：「我搞不懂，這一切是怎麼回事？謀殺俱樂部是用來庇護這些殺人犯還怎麼的？拜託，邁爾斯，別一直賣關子，讓人摸不著頭緒！我得把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弄清楚，就這樣。那位某某小姐得花多久時間搞定這些書？大約一個星期嗎？」

「好吧，就算如此，是誰告訴你的？」

「我知道啊。」

「她至少有給你她的推薦函吧？」

「話是沒錯，親愛的，」瑪麗安縱容地說，伸手越過茶具輕拍邁爾斯的手，「我敢說你一定十分肯定這一點。」

「什麼糾紛，邁爾斯？」

「史蒂芬，你是個傻子！」

「今天早上。」

「喝你的茶吧，史蒂芬，別這麼老古板。有她來幫忙整理這些書，就算你們不高興，我可高興了。當邁爾斯跟我提到想雇一名圖書館員的時候，我腦中浮現的是一名留著長長白鬍子的老先生呢。而且我打算把她安頓在我房間里，正好讓我有借口搬進一樓那間富麗堂皇的卧房裡，儘管那裡聞起來還有股油漆味。我能體諒新聞通訊部的工作很煩人。何況你一夜不在家，我也不覺得這位女士有本事把我們嚇死。你明早搭哪一班火車去灰林？」

邁爾斯說罷，覺得如釋重負地靠在椅背上。女侍這時過來叮叮噹噹地將茶具擺上桌，手腕如擲鐵環般靈活轉動。他們座位旁布滿灰塵的窗戶外面，一波波面無表情的旅客在黑底白字的月台告九_九_藏_書示板前來了又去。

「她已經到了。」

「事實上，史蒂芬，」瑪麗安插嘴說，「他是應一個叫做謀殺俱樂部之邀，來參加他們的晚宴。」

瑪麗安和史蒂芬一語不發地盯著他好半天。史蒂芬再度移開嘴裏的煙斗。

「呢，親愛的，」她揮手表示不在意。然後她用說服的眼神看著他，「但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了，邁爾斯，你可要老老實實把整件事告訴你妹妹。」

「9點30分那班。另外，在我回去修理廚房的蒸汽鍋以前，不要搞得一團糟。別去動它，知道嗎？」

「真的沒什麼好說的。我和她接觸后，很喜歡她的言行舉止，我確信她是遭人誹謗……」

他不禁彆扭地猜想自己是不是出了一個大洋相，顯然他剛才一點幽默感也沒有。為什麼會這樣呢？過一會兒他心裏就有了答案。他擔心自己是否會引狼入室。

「沒有，」他語氣有點尷尬，「我恐怕什麼細節都沒有交代清楚。」

「你聽我說！」他開口。

「怎麼同事？」史蒂芬說。

邁爾斯對他露齒一笑。

「6年前她受聘到夏爾特爾的布魯克家當私人秘書，布魯克家是當地一個非常富裕的皮革製造商。她後來和那家人的兒子互許終身，準備結婚……」

隔天，6月2日星期六。邁爾斯在下午4點抵達滑鐵盧車站。

「——那個有點神經質的年輕男子叫哈利·布魯克。但是後來發生了一些糾紛，」邁爾斯把接下來要說的話梗在心中。

「老天，瑪麗安。你能不能不要再誤會我這麼做的目的？」

邁爾斯站起來，眼光仍注視著窗外。他正盯著月台出入口對面的一道綠色標牌，標牌下的旅者已經三三兩兩移動，準備搭乘5點30分往溫徹斯特、南安普敦中央車站和伯恩茅茲的火車。邁爾斯朝那個方向明顯地點點頭。

他不能，完全不能，告訴瑪麗安有關於荷渥·布魯克決定用錢收買這女孩的事。

「正好相反，她根本不知道我對她的事略有耳聞，我們就坐在勃克雷飯店的大廳里聊了一會兒。」

八成是要說他吧！

「當我聽到一個令你印象十分深刻的女人，我自然會相當感興趣！」瑪麗安眼神堅定地說，「她到底卷進什麼樣的麻煩事里？」

瑪麗安安撫他，動作嫻熟地為他倒茶。「喝點茶，嘗塊蛋糕。這樣有沒有覺得舒服點？你感興趣的這個女孩年紀多大？」

歷史重演。沒錯。

「我只是怕你會不斷地分析我的性格——」

（為什麼會這樣——邁爾斯常常認真地想——當你和家人爭辯時，總是很容易被那些問題惹火，但九-九-藏-書和外人爭辯時卻仍然謙沖有禮，甚至感到興味十足？）

「喔，邁爾斯，」他妹妹叫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親愛的瑪麗安，」史蒂芬說，「你能不能告訴我，毒殺、槍殺和用火鉗打死老人有什麼差別？重點在於——」

他不禁興味十足地從軟邊帽下看著邁爾斯。

他拿起桌上的煙斗，在手裡扭轉一下，煙嘴朝下塞入上衣前胸的口袋裡。

邁爾斯看著他兩位同伴，驚覺歷史似乎重演。再沒有比瑪麗安與史蒂芬兩人更能代表傳統美好的家庭生活。費伊·瑟彤6年前被介紹到布魯克家工作時，也是這樣進入一戶人家家裡。

他的手指咚咚咚敲著桌面。

「是的，」他承認，「聽起來是有點好笑，不是嗎？」

「那是怎麼回事？」

「邁爾斯，你有沒有告訴她，記得要帶她的配給薄。」

「沒關係，親愛的。我們一向……」瑪麗安突然轉念，一字眉下的楱色眼珠閃過一抹光。「邁爾斯，等等！這個女人沒有對任何人下過毒吧？」

「她向你訴說她悲慘的故事了」瑪麗安說，「又一如往常地激起了你的憐憫之心？」

「長得好看嗎？」

滑鐵盧車站第11月台對面，有家比月台高兩級階梯的餐廳。邁爾斯提起他的手提箱朝餐廳走去。他們在可以眺望月台的窗邊桌子坐下，仿橡木鑲板裝潢的寬敞房間內只有寥寥幾人，邁爾斯先為他們點了茶。

「親愛的，」史蒂芬說，「我本來想在計程車上告訴你的——但是你一直沒有靜下來聽我說。辦公室又出了點狀況，明天早上就能解決，」他停頓了一下說，「我想，你們兩個跟那位有趣的女士同行，應該是沒什麼問題吧？」

「是啊，」史蒂芬附和她。「你最好小聲點。」

他第三次打住，瑪麗安不禁清清嗓。其實他也覺得自己在用字遣詞方面應該多加斟酌。

收銀機叮噹響起，窗外傳來火車引擎排氣軋軋聲，擴音器刺耳的廣播提醒他正身在滑鐵盧車站。他告訴自己，這些突發的念頭——一股湧上心頭的寒意——都是無聊的想法。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要擺出笑容，在瑪麗安回來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已經好多了。

「你是說，他們假裝把鹽當毒藥？諸如此類的事？要是誰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鹽撒在某人的咖啡里，就贏得一分？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冒犯！我現在得走了。」

她從滑鐵盧車站盪著迴音的屋頂下匆匆走來，儘管今年只是在舊衣服了一做了些改變，她的打扮依舊出色動人。她楱色的眼睛在深色一字眉下發亮，既高興又好奇地看著與平https://read.99csw.com常不太一樣的邁爾斯。

瑪麗安會怎麼說？史蒂芬又會怎麼說呢？

「是什麼，邁爾斯？」

「邁爾斯·漢蒙德！」她大聲說，「是誰告訴你這些奇奇怪怪的事？」

「就一般標準來說，是的。可我在意的不是這個，而是——」

「我是乖巧的待嫁新娘，史蒂芬。」

「你認為我有這麼笨嗎？」

「愛丁堡大學的芮高德教授。他是學術界舉足輕重的大人物。你一定讀過他的《卡廖斯特羅的一生》？」

史蒂芬脫下他的軟邊帽，露出微紅色的禿頭，著急擔憂的臉上顯露了關懷和勸告之意。

史蒂芬·科提司拿開嘴裏的煙斗：「哦？」

「我想試著告訴你們，」邁爾斯沉思說道，「費伊·瑟彤是個專業的圖書館員。這就是為什麼在謀殺俱樂部時，芭芭拉·摩爾和那個到底叫什麼來著的老傢伙，在我提到圖書館以及我正在找一名圖書館員時，都感到有點意外。芭芭拉的反應比老教授快得多。她大胆臆測。就當今人力資源極為短缺的狀況來看，若我透過中介公司請人，而費伊·瑟彤又正好在找工作，有二十分之一的機會，他們很可能會把費伊介紹給我。沒錯，芭芭拉早就料到了。」

「她剛從法國回來。」

「哦！」

「邁爾斯！邁爾斯！」瑪麗安搖著頭，「幾一乎每個女人都會為你落落大方的神態而著迷，只是你自己沒有察覺罷了。拜託你不要再一臉正經八百了！你難道不希望我對你的『幸福』表示一點關心嗎？」

「我想跟你們談談，」邁爾斯說，「跟我來。」

「費伊·瑟彤能對我們怎麼樣？」

有的時候，邁爾斯不禁承認，也許她是對的。

瑪麗安和史蒂芬交換一下眼神。瑪麗安笑了起來。

「你今晚不回去？」瑪麗安驚呼。

邁爾斯怏怏不樂地瞪著桌子，假裝不在意他們的談話內容，瑪麗安起身送史蒂芬到門口。瑪麗安壓低她生氣蓬勃的聲音，史蒂芬一邊戴上帽子，笑著聳聳肩。邁爾斯啜了一口已經冷掉的茶。

此話一出，連瑪麗安都大吃一驚。

史蒂芬年近四十。頂上幾乎全禿了——這是個令人傷心的話題——不過儀錶憂雅，還帶點冷酷的魅力。他金色的鬍髭使他看起來像皇家空軍，其實他在新聞通訊部工作，不時拿這個機構來開玩笑。兩年前，他在戰爭初期退役之後遇見瑪麗安。事實上他和瑪麗安在同一個單位工作。

「我不知道，」她並無不悅地說，「某種程度上，這可能滿有趣的。」

「等一下，」邁爾斯溫和地插話道，他盡量保持沉默，盡量保持風度，盡量壓抑自己跳動激烈的脈https://read.99csw.com搏。「我沒說這個女孩是殺人兇手。相反的，我對人格特質還算有點判斷力，我認為絕對她不是這種人。」

「乖個頭啦，」史蒂芬說，不含一絲壓迫或逞凶，純粹在陳述事實。同時，他態度收斂溫和，不再將話題鎖定在費伊·瑟彤身上。「邁爾斯，你下次參加謀殺俱樂部聚會的時候，算我一份！他們究竟在那裡做什麼？」

「你可以自己去發掘，瑪麗安。」

他說：「我只是陳述經過警方正式偵查的實情。」

「我不知道！」邁爾斯坦白說，「我原本下定決心，絕對不跟這件事扯上關係，還準備告訴她這個缺已經找到人了。但我昨晚整夜輾轉難眠，滿腦子都是她的臉。」

「卡廖斯特羅伯爵是18世紀有名的鬼才和騙子。芮高德教授為卡廖斯特羅著述，即使從很多方面看來他是個讓人咬牙切齒的騙徒，但芮高德教授認為他確實擁有超自然的能力……」

「我在那裡第一次聽到有關費伊·瑟彤的事。我頭腦清楚，這件事也並非神秘離奇。然後，我真的見到她了……」

邁爾斯一臉不悅。他站在時鐘下等候，把手提箱擱在地上的這段時間里，對眼前的一切都視而不見。

邁爾斯的視線游移到窗外。

「我們想知道所有有關她的事，邁爾斯。時間還多的是，不如我們留一杯茶，萬一她提前到了，還可以一起喝杯茶。你確定不是毒殺嗎？史蒂芬，親愛的——你怎麼沒喝茶？」

「來當圖書館員？為什麼職業介紹所不自己用她？」

「從法國？真的嗎？不知道她有沒有搽法國香水？」

「史蒂芬！」瑪麗安用一種她哥哥熟悉的聲音說，「我忘了一件事。我可以跟你說幾句話嗎？邁爾斯，不好意思，我們失陪一下。」

「一點也沒錯，邁爾斯。這類事要眼見為憑。先別管什麼卡廖斯特羅伯爵，也別再取笑我缺乏常識，趕快告訴我有關這個女孩的事！她是誰？長什麼樣子？到底有什麼吸引人的魅力？」

「拜託你，邁爾斯！」瑪麗安用舌頭髮出嘖嘖聲，比任何聲音都來得有威嚴。「我們現在公共場合呢。」

「有趣？」史蒂芬驚呼。

「在了解這位女士之前，我不能妄下斷語。你們應該不會有事的，」史蒂芬撫著他的短髭，「除非——」

史蒂芬沉默半晌，喃喃地說：「邁爾斯一向是自己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那好吧。我今晚就不跟你們一起回灰林……」

「你聽我說，」史蒂芬用權威的聲音說。

「說到這個，」他這時的記憶十分清楚，「她今天早上的確有搽香水。我注意到了。」

「瑪麗安，對不起，我剛剛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