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3章

第3章

那男人已經走開了,邊走邊端詳院子和房子。這時正在廚房做晚餐的補玉出來了,男人回過頭,並沒有打招呼,但笑臉可人。補玉馬上發現此人天生一副笑模樣,從狗旁邊走過,對狗都笑,趴在地上一臉無聊的狗白了他一眼。補玉問他找誰,他說找老婆,補玉咯咯地樂了。他這時快要跨進第二進院子了,聽到補玉的笑聲,轉過頭,看補玉的目光突然有了興趣。
謝成梁不理他,從車后拿出行李往地上一放。他的房間?這兒成他的了?
溫強似乎買了補玉的面子,悶聲悶氣地摸牌、扔牌。
補玉知道周在鵬也是農民出身,所以一句「色」話不用說,意思都「色」到家了。他這個「色」法在城裡找不著對手,補玉和他一唱一和,常常讓他心花怒放。他在這個歲數,真出動作也麻煩。他是個不喜歡那類麻煩的人,這點補玉看得出。
三分鐘之後周在鵬就回來了,先把那五百元擱在溫強面前,又拿出兩百元,擱在補玉前面。他說隔壁那位不該唱歌的歌手今天唱得高興,免費請大家聽歌,並且掏腰包請大家打牌,誰輸了都從這兩百元里出。隔壁吼得石破天驚,跑調全往高處跑。溫強又掏出錢包,拿出裏面全部的錢,勞駕周在鵬再跑趟腿。補玉開店以來,練出這樣的眼力,一摞鈔票有多少張她一瞄就是點了數。現在她眼睛把溫強的那摞鈔票點完了:至少有兩千。周在鵬兩隻腳後跟踩在布鞋后幫子上,走到門口被補玉叫住了:「老周,你就說,溫總今天也高興,想請他媳婦唱兩支歌!」說完她看看溫強,又說:「錢就別拿去了!」
「要是成梁能自己學著雕花,打傢具,也花不了太多……」他邊心算邊說。
「收了我的錢住口的人多了!」
「哇,這跑調跑得比青藏高原的海拔高多了!」溫強大聲叫道,同時拍手跺腳打呼哨。
溫強在麻將桌上說夏之林和季楓兩口子真有福,還有激|情鬧這樣的小彆扭,心如止水就不會鬧了。坐在他對面搓牌的周在鵬問溫強,心如止水還來這裏征地幹嗎?沒有了愛情,其他一切慾望都該死滅。成功和財富,是刺|激女人性|欲的,你對女人沒了興趣,你還要成功和財富幹嗎?就像那個正在築造什麼法式莊園的馮癱子一樣可悲。
「你這人太不地道了……」季楓指著溫強說。
補玉經不住他目光的專註,渾身沒四兩沉了。她撅起嘴說:「要不你也去唱?」
補玉看了看周在鵬,兩人明白夏之林指的是季楓把他「待業中年」的真實身份叛賣出來的事。
第二圈牌打完,隔壁獻歌還沒獻完,調門卻越跑越遠。溫強從褲兜里抽出皮夾子,又從裏面抽出新的發脆的五百元鈔票,叫補玉拿到隔壁,說是他代全體牌友付的聽歌費,讓他再來最後一首就謝幕。
「媳婦兒給你開什麼好伙食了?發福發得我都不認識了!」補玉跟他握手,感覺到周在鵬使的勁有點邪,似乎要把她拉到那斑跡點點的邋遢懷抱里。
補玉對息事寧人還沒完全絕望,問溫強是不是在軍隊里認識了那個女高音,溫強完全瘋了,滿臉狂喜,兩眼暴怒。「補玉山居」的客人打架不是稀罕事,每回打出的損失都是補玉的,所以她全力給溫強打岔。
「不發你找我!」周在鵬拍拍沾滿斑跡的前胸。
看來名片上的「資深工程師」是妄想的結果。
溫強不知怎麼一來,也變了個臉,和事佬地笑笑,說他看在補玉面子上,今天就鬧到這兒。
「補玉,我實在讓這驢叫給弄瘋了。我耳朵可是挺嬌嫩的,只能聽成腔的聲音。」溫強再次把五百元錢推到補玉面前。
周在鵬問溫強,是不是不喜歡聽歌。溫強說那得分是誰唱的。他過去有個女朋友是唱女高音的。聽了她唱,就是曾經滄海難為水。補玉問,那個女朋友現在不唱了?溫強說誰知她唱不唱。補玉在桌下找到了周在鵬的腳,輕輕踢了一下那雙據說是名牌的布鞋。這是補玉開店練出的另一手:坐在牌桌上她就馬上搞清另外三方的腳的方位、動向,該碰還是該躲,全是她和客人之間的關係增進、疏遠的關鍵。有的男人的腳碰上來,她就隨他們去碰,有的男人——比如老周這樣的熟客,她偶然會主動去碰,有的男人若對她展開桌下攻勢,她會嗔怒瞪眼,立刻展開反攻勢,在那腳上跺一下,或踢一下,立刻縮回。只有一次她翻了臉,一個六十多歲的男人,和老伴兒子兒媳一塊來遊山玩水,坐到牌桌上,臉衝著自己老伴,腳卻在桌下追求補玉。那天大家都穿著拖鞋,他的腳趾比手指還靈活有力,在補玉的小腿肚上輕輕一揪,補玉的腳架到另一條腿上,他也跟著架起二郎腿,腳丫在補玉大腿上搔了搔。雖然補玉穿的是read.99csw•com厚厚的牛仔褲,讓那長雞眼和老趼的老腳丫一搔,覺得自己連皮都沒長,被他直接搔到了肉上,洗都沒法洗了。補玉那次狠極了,不動聲色地走出去,找了根釘子從鞋裡面戳進去。釘子穿過她的海棉鞋底,從另一面露出個尖,回到牌桌上一坐,給老騷客送了個飛快的媚眼,腳在桌下也給他一個最方便的角度。老騷客的腳剛一示愛,她那隻帶釘子的鞋底就跺上去。
果然,溫強笑笑說,除了她小曾之外,其他村民還跟「鬼子進庄了」那會差不多。他讓補玉放心,多豪華的度假村度假莊園他都不會去住,他永遠是「補玉山居」的忠實客人。
兩個人面對面,都沒聽見對方嘴裏的話,都讀出了對方眼裡的意思,於是心知肚明地哈哈大笑。過日子要沒有一點兒出軌的危險,還有什麼過頭?
補玉聽見身後來了「一二一」的腳步,大起嗓門兒說:「成梁,把老周的行李給他擱進去。」
「怎麼把窗子漆成這種綠色?」他皺起眉頭,「多難看呀!」
謝成梁問:「擱哪兒啊?」
「我怎麼不是一般客人哪?」他盯著她問道,本身有一點色迷迷,但他故意把它誇大。
謝成梁不搭腔。不是看在他是今年開張第一個客人的分上,他就會頂他了:「咱不是文化人!」
補玉心想,五大三粗的溫強,倒真有一對嬌貴的耳朵。他是她的重要客人,不能讓隔壁那個一次性客人惹了溫強。做生意能惹誰不能惹誰得看得清清楚楚,謝成梁笨就笨在這裏,連周在鵬這樣基礎的客人都要惹一惹。她一個勁對溫強打哈哈,叫他看她的面子,別跟隔壁的人一般見識,她一會請大家吃夜宵,她的豆腐酸辣湯是有名的喲!……
「有兩三年沒見了吧?」周在鵬的眼睛在告訴她:咱倆的風流願還沒還呢,我能不來看你嗎?
溫強大聲說:「看見沒有?這種小彆扭越鬧越有激|情!」
那次周在鵬在補玉山居住了一個月,補玉向他借錢那句話似乎是個急迫的追問,橫在兩人之間,他不可能一直裝聾作啞耍滑頭:他有義務給一個回復。每次見到周在鵬,補玉就可憐他:他心病不輕,連平時那副「有賊心沒賊膽」的笑容都沒了。她想勸他「別往心上去,不願借錢也還是朋友」,但她怕挑明了說他的心病會惡化。
「溫總嫌俺們素質不高啊?」補玉嬌俏地斜瞅著溫強,急待溫強立刻反駁她。
「我們好著呢,用不著你幫!」
「你個女人多什麼嘴?!」夏之林對妻子說。
「有個七八十萬就差不多。」
季楓從石台階上走下來,一步腿一軟地走到自稱夏之林的人面前。所有人都看見她抿嘴一笑。補玉心想,管他是不是真名實姓,反正這個自稱夏之林的男人讓她笑了一笑。這還是補玉頭一次看見柳亞蘭(或季楓)笑。
「盤問什麼?能把這兒當個戒毒休養所,不挺好?」補玉說。
「成梁,你不是會做木工活兒嗎?」周老首長問道,「現在北京文化人都用做舊的木頭,雕出仿古窗門,你也去學著做做。」
補玉這才認出成了胖子的周在鵬。捲毛卷鬢角連上了卷鬍子,周在鵬的臉是毛毛糙糙的一團。他還沒走到補玉跟前補玉就看見他米色毛衣的前襟上布滿斑跡:咖啡、茶、玉米糊糊、菜湯。他老婆呢?這麼個邋遢男人她也拿得出手?她的謝成梁不捨得穿這麼好的羊絨衫,但他什麼衣服都穿得乾淨整齊,武警儀仗隊隊員似的。一想到謝成梁還把周胖子當成「假設情敵」,補玉咯咯直樂。
「我最恨卡拉OK!」溫強說,「卡拉OK是什麼你們知道嗎?就是不該唱歌的人唱歌,不該喝酒的人喝酒。」
溫強皺起眉頭。他長得五大三粗,一個拳頭有茶杯大,頭髮濃密,黑白各一半。年輕時不會難看,補玉這樣判斷。這年紀也不難看,就是鼻子眼睛都有點發腫,補玉又看一眼溫強,心裏一陣羞怯。她知道自己,一但出現這種羞怯,就是對某個男人想入非非了。
補玉看看那女人拉緊的窗帘。
這時周在鵬看看補玉,腳尖同時也輕輕踢她一下:原來溫強是位五大三粗的斷腸人呢!醜陋的歌喉讓他想到失去的那條歌喉和擁有歌喉的麗人有多美好。可是人擁有一條醜陋的歌喉也沒辦法,瞎跑腔也不犯法,不能因為你有錢就買人家一個屈辱的噤聲。
周在鵬也不在乎,自己拖著帶輪的小箱子往院里走,短了許多粗了許多的脖子四面八方地擰,看著原先院子前面又接出來的院子,老首長回鄉視察似的。
補玉有些理短,對自稱夏之林的男人笑笑,叫他去接待室坐坐,她這就沏茶並去通知客人。夏之林不在乎窗口周在鵬那個駱駝刺一般的頭臉正九-九-藏-書琢磨他,眼睛問補玉:這個連毛鬍子是誰?
「……他這個人,你不能跟他頂牛。」季楓說。
「你該盤問也得盤問盤問,」老周說,「這種人——渣滓。」
周在鵬自己心裏有譜似的,走出去,連他放在桌上的手機叫了也沒回頭。五分鐘之後,他手上拿著兩摞錢回來,告訴大家,他跟夏之林談判,說溫總實在太高興了,一定要花兩千塊讓他唱一支最拿手的,然後就閉嘴。夏之林堅決謝絕溫總的美意,說他兩口子一塊住在這個山水小店裡不容易,算是又一次蜜月,說什麼也得請大家的客打牌聽歌。這時一個高音出來了,起碼跑了一個半調。「這就是青藏高……原!」
「你當然不一般啊——我們欠著你呀!」補玉下巴一掖,任他挑逗。
「那你打算什麼時候還哪?」他把那點色迷迷誇大得滑稽起來,成了喜劇。
而周在鵬神經質起來。他說自己瞎了眼,把季楓這樣典型的受害者看成了害人者。必須馬上救救這個羔羊般的女人,別讓她從受害者變成犧牲者。補玉問他會不會再次瞎了眼,人家夫妻間可能就是慪閑氣,女人耍耍性子,跑到這兒,好讓男人把她哄回去。她說:「那時候你躲你老婆,不也躲到這兒來了嗎?」
補玉說:「讓他叫吧,叫叫他心裏舒服!幾瓶啤酒下去,一般都得叫叫。」
「喲,老周,咱們趕緊給溫總張羅一個!」補玉說。
「要跟這狗日的競爭!哪能讓他逼得關門退休啊?豈有此理!」周在鵬突然說道。
女人來到的第五天,來了個男人,說話動作非常客氣恭敬,從哪部老電影里來的人物似的。問謝成梁客人里有沒有一個叫季楓的女人,被告知沒有時,他不急,笑眯眯地揭露謝成梁不老實,明明看見季楓的紅色「QQ」停在門口。謝成梁把客人住宿登記簿拿出來,那人一把搶了過去,謝成梁正要搶回簿子,並且告訴他「本店有義務為客人保密」,男人已找到了他要找的,笑眯眯地指著一行字,說他認識她的筆跡,登記的名字是「柳亞蘭」。
第二天溫強出去晨跑,看見從菜地拔了蔥割了香菜回來的補玉,迎面就叫:「小曾!」對於像溫強這樣在軍隊待了小半生的人來說,人只要有個姓就夠了,有沒有名字無所謂,有個像「補玉」這樣別緻、意味很好的名字,對他也是浪費,他從來都只叫她「小曾」。
他接下去告訴補玉,所有的瓦換成黑瓦,牆粉成白牆,窗子門都換成仿古式樣,床和傢具換成樸素古老的——要麼去附近村裡收購,要麼就讓謝成梁自己製作,連床上的擺設都得變:一色民間「丹鳳朝陽」大紅花被,虎頭枕,本色窗帘,青花瓷檯燈,花瓶。外面質樸,裏面古雅,但設備得換,要最現代化的。憑這些,「補玉山居」肯定會把那個不倫不類假洋鬼子的莊園打敗。
季楓理虧地扭身走去。夏之林的天生三分笑沒了,一張臉變得極苦。也是這一剎那,補玉才看清他有多麼俊美,皮膚少女似的細膩,眼睛又大又深。
「我要太太幹嗎?」溫強說。
「說真的,這次我來,可得好好幫幫你。」
「不住了?五月份俺們這兒最舒服!」
兩人聽見那女人把電視的音量開得很響。後來補玉發現這個女人總是把電視的音量開得很響。周在鵬認為她肯定是在屋裡打秘密電話。電視劇的哭哭笑笑形成了一座無形小炮樓,她的詭秘聲音可以安全地躲在裏面。那嬌喘微微的聲音在手機上指揮販毒的千軍萬馬,與緝毒警察的游擊大戰,別看她弱柳扶風,說不定是個害人不眨眼的女中梟雄。
夏之林出現在妻子身後。他的天生三分笑讓酒給誇大了,看上去挺爽的一個人。他拉了一下妻子,同時問她在幹什麼,有必要跟窮得只剩錢的燒包廢話嗎?
周在鵬卻說:「裝它幹嗎?」「有必要把城裡的壞品味搬到這兒來嗎?」……
「工作都沒有還敢這麼狂?!」溫強說。
這時隔壁的高音拐變拐得認不得家了,突然停在一個懵頭轉向的沉默中。溫強哈哈大笑起來。補玉原本不願入溫強的伙,但沒克制住,也笑起來。周在鵬原來就居心不良,想看看雙方鬧起來能不能進一步暴露真實背景,所以他跟著溫強大吼大叫,笑得大聲往回倒氣。臨時來的牌友也跟著起鬨,喊著:「再來一個!」
「去年夏天就動工了。今年開春剛復工又停了。」補玉說道,「還什麼仿古雕花門窗呢!那個度假莊園一開門,我就得關門退休,誰都得關門!人家那是法國式的。」
季楓非常羞愧。這時補玉才發現她是個挺秀氣的女人,五官非得細看才看出精巧來。細看她只有三十歲左右,身材像在抽條中突然老了,乾巴了。
補玉心裏一九九藏書動:這個沒正經的人剛才是為了她、她的山居悵然若失,兩眼空空。
溫強也跟著站起身,看見的季楓不瘸不拐,不青不紫。他和周在鵬一塊落回座位時,相互看一眼。補玉添了一碟香菜末到兩張餐桌上,說這是他們又一次錯誤判斷,一個編小說的,一個軍人,眼力加在一塊還是看錯了人物。周在鵬卻說不青不紫的臉能說明問題嗎?青紫全在她身上呢!高明的虐待狂揍人都在內臟上留傷!溫強說也沒準兒那一頓暴揍還暫時存在夏之林那裡,一回北京就跟季楓兌現。
「就擱我的房間!」周在鵬指指院子裏面。
周在鵬一看到那個女人,就忘了他和補玉之間的緊張尷尬,對補玉說:「吸毒的!」
「七八十萬?!這麼多?!」她細長眼瞪圓了,裏面全是警惕。
「你估摸呢?」
「我窮得只剩錢;有人想跟我一樣窮還真不容易!先得找個飯碗,才能一點點窮起來呀!」溫強說。
溫強兩腮緋紅,一身春風,半黑半白的頭髮上一層雲霧。這村子對他兩條飛毛腿是太小了一點。他開始減速,漸漸變成原地小跑。
「溫首長有事嗎?」
「補玉,溫強又回來了,不開吉普了,開寶馬。現在人家是溫寶馬!」
連溫強都同意補玉的猜測:這兩口子就是找這麼個山清水秀的地方來度「七年之癢」的,感情上悲極生樂、樂極生悲。溫強也是「補玉山居」的回頭客。這是他第二次來住店。溫強是自己開著敞篷大吉普來的。頭一次不識途,開到村子外的墳地里去了。村裡的墳地一共沒多大地盤,也遷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是謝家的幾位老祖宗,三十幾戶人都同意讓他們原地保佑地上的謝家子孫。溫強倒車時撞倒了兩棵剛栽的柏樹。謝成梁的幾個堂兄一聽說一個大款橫衝直撞,撞進了祖墳地,把他們聊表敬意的樹給撞倒了,全圍堵上來。他們剛要不客氣,溫強立刻抱拳,說:「我賠我賠!」謝氏兄弟開價一棵樹三千,溫強掏出一沓一百元的鈔票,數出七十張來,說多出來的那一千算做他敬謝家老祖宗的一點小意思;他說不定也得托謝老祖宗們的福,承蒙他們在土下保佑。溫強的大手筆馬上征服了村子里一百四十多顆心。
這時門開了,季楓滿臉醉意地出現在門口。她說求求諸位別跟他老公一般見識,讓他唱著把氣撒完把脾氣發完自然他就不唱了。溫強問他撒什麼氣發什麼脾氣。季楓羞愧地說,他本來已經不唱了,現在頂上牛了,一定要唱破嗓子才算完事。她一口南方口音的普通話,好婉轉。
季楓的臉色又是那種半透明的陰白,但乾乾淨淨毫無破損。夏之林擺擺手,笑笑。
「我的車開過來的時候,看見河那邊在動工?」周在鵬言歸正傳了。
補玉在客人們湊不齊牌友時也會坐到牌桌上。棋牌室隔壁是卡拉OK歌房,這時沒人練歌,朦朧地播放著「文革」歌曲大聯唱,女歌手唱著《北京的金山上》,唱得風騷色情。麻將打到第二圈時,隔壁有人唱歌了。是個男聲在唱《一無所有》。
就是在這個時候,補玉說了那句將要影響兩人關係的話。她說:「我哪有那麼多錢?你借我呀?」
「對了,是人家受我的罪。」溫強說。
溫強兌現自己的諾言快得出奇,驚著了補玉。其實補玉從不期待任何客人兌現他們的諾言。店主和客人的關係全是有口無心,好聽話難聽話都一個說說罷了,一個聽聽而已。「老闆娘,住您這兒可享了福了,回去讓我們親戚朋友都來!」「老闆娘,您這一手農家菜燒得絕了,以後我們每月來一次!」「補玉大姐,您這鍋不好使,下回來我送您一個好鍋!」「……下回來我給您帶一瓶防晒油!」「……下回來……」「……下回來……」絕大多數人是沒有下回的,所以對自己的「下回」踐約的人,補玉就十分看重,比如周在鵬,比如那對老鴛鴦,比如眼下這位溫強。
補玉覺得她的家當眼看要受損失,門、窗、茶杯茶壺……她上來輕輕扳住溫強的肩膀,勸他算了算了,能一塊聚到她的「山居」是緣分。但是太晚了,夏之林已經一巴掌推了出去了。他推的不是溫強,而是季楓。季楓向側後方一趔趄,差點兒坐地下,但馬上又跟沒事人似的。
到了周在鵬第一次來時住的那間北屋,補玉打開門。裏面關著一個冬天的寒氣。她說她這就去把電暖氣搬來。一般來說,這個季節她是不供暖氣的,但誰讓周在鵬不是一般客人呢?
「我是她哥。」周在鵬馬上懂了他眼睛里的詢問,「差不多是我跟她一塊開的店。」
謝成梁用眼珠子罵了周在鵬一句「臭不要臉」,然後馬上去瞪補玉,還是用發黃的眼珠子說話:「那我是誰?!店是他跟你開的https://read.99csw.com?!」
她剛踏上廊沿下的石台階,殘留的陰白臉色立刻被濃重的醉紅徹底覆蓋。她一隻腳往後猛退一步,似乎還來得及躲回浴室。
周在鵬走到院子里。太陽已經沒了熱力。他仗著身體分量倒是一點不覺得冷。補玉告訴他,工地停工的原因是有一家的宅基地在工地中間,那家的男人不在,到南方打工去了。女人寫信讓他回來跟地產商簽合同,可他到現在還沒回來。周在鵬奇怪了,說開發商沒有合同,去年怎麼就動起工來了?補玉告訴他,是設計師算錯了佔地面積。
「都花錢住店,您這樣就不厚道了。」季楓說。她一點也不急。「嫌別人唱得難聽,你也可以唱嘛!……」
那胖子沒下車就開始大聲喊:「曾補玉!」
補玉沒時間等著看揭曉;她得去安排客人的早餐。周在鵬和溫強坐在葡萄架下,假裝喝茶看報,其實是在等季楓露面。季楓一直不露面,夏之林出出進進,打開水、端早餐、扔果皮,天生的三分笑減了兩分,但基本上還是親切可人。他在退房時間把鑰匙還給了補玉,補玉一翻登記簿,發現季楓預付了兩星期的房錢和餐費,也就是說還剩餘一周的房費。
謝成梁說:「你找的是什麼季楓,這兒的客人瞎編名字的毛病也不該我們來治啊!」
補玉咯咯地樂了:「德行!」
補玉感到丈夫很有可能會拿話噎周在鵬,馬上接過那個帶輪的手提箱,叫周在鵬快點走,外頭太冷。一路走進去,她向他介紹:這是卡拉OK歌房,那是麻將屋,那間房裝了衝浪浴,不過鍋爐來不及燒熱水,常常空著。她的意思是想讓周在鵬看看,現在的「補玉山居」今非昔比,已經功能齊全,相當豪華了。
補玉還在說那個開發商是個億萬富翁,他就是想把整個村子全買下來,也辦得到。但她發現周在鵬已經跑神了,兩眼空空,嘴也半張開,露出牙齒。這時補玉恍然大悟,她為什麼第一眼沒認出他來,除了他的發福,還有這一嘴又白又齊的牙,很亂真的。
「還有人讓溫總受罪呢?」補玉說。
溫強請補玉去看看,哪一頭叫驢在隔壁叫,害得他牌都出錯了。補玉回來說,就讓人家叫叫吧:夏之林正在向他老婆獻歌呢!
柳亞蘭(或季楓)似乎這才明白自己沒了退路;已經被認了出來。自稱夏之林的親切與隨意和柳亞蘭(或季楓)的突遭暗算的神色顯得文不對題,把兩齣戲不搭界的兩個劇情硬拼在一塊了。
周在鵬看看補玉,又看看溫強。補玉這一套他是懂的,他想看看溫強懂不懂。補玉開店的樂趣之一就是猜測各種客人的真實面目和真實身份,看真實的他們怎樣一點點地露出來。他站起身,拿起溫強擱在桌上的五百元說:「我去。」
「那您有錢也不該這麼狂啊,您說是不是?」季楓轉向補玉和周在鵬,以及那個臨時拉來的牌友。「您這不是侮辱人嗎?您花錢,別人就得住口?!」
「補玉山居」為住宿客行的最大方便就是對他們的社會活動,真實身份不管不問。周在鵬這一次的突然投宿和投宿期間的奇怪行為,跟張亦武、「文婷」那對老鴛鴦相比,跟癱子馮煥以及他那群「雞」相比,也並不更乖張。補玉開店這些年,接待了上千投宿客人,人面獸心獸面人心,她都見多了。她不敢保證那上千個人心隔肚皮的客人們中沒有毒販子人拐子,北京大酒店裡住的人就個個是好的?有地位有身份造孽造的都是禍國殃民的大孽。有身份證說明什麼問題?身份證說他是誰他就是誰了?比如剛剛住進來的一個女人,頭上包著花絲巾,臉上戴著大口罩,她倒是主動出示了身份證,但補玉覺得身份證照片上那個大方明朗的女子根本就是另一個人。
溫強住了十多天,突然決定放棄他在這裏的宏大企圖,一分地也不賃了。他的理由是,一旦馮煥的度假莊園開業,接客量就會超飽和。再說用民宅開店的越來越多,尤其適合來這裏的平民遊客。能在度假莊園睡得起一千元一晚的覺的人,就會到風景更好,周邊設備更完善,當地人素質更高的地方去了。
「溫總倒是不喝酒,」補玉說道,眼睛看著自己一雙手在麻將牌上圓滑地搓動,一手一隻金戒指,右手的戒面上打出一朵梅花,花蕊是一顆綠豆大的翡翠。「溫太太管教得好啊!」她這樣深思熟慮地「口無遮攔」,是開店以後的自我訓練的結果。
那一個月周在鵬不像過去那樣整天在電腦上寫字,他在屋裡常常一天一天地讀書,手機響了,看看號碼,讓它響去。有時候他「喂,喂喂!」地喊,說自己聽不清對方,因為在海南呢。還有一次他說自己在青海。有時他乾脆就狂呼:「喂!喂!……哪位?!大聲點!……read.99csw.com」離了幾米遠的補玉都能聽見他手機里的聲音。還有兩次,他讓補玉替他接聽手機,告訴對方:「老周不在,出差了,忘了帶手機。」對方問補玉:「你是誰?」補玉反問:「那我能是誰?!」
「今天你準會看見一張可怕的臉。」他說。他看她是否吃透他的意思,補了一句:「昨天當眾推搡的那一下僅僅是個序曲。現在她的臉已經給打成了鈞瓷窯變,萬紫千紅了。」
名片上的名字是「夏之林」,化工研究院所的資深工程師。夏工程師問他老婆住哪間房,補玉剛要指給他看,周在鵬的腦袋從窗口伸出來,只朝著補玉說話。他說補玉應該保護客人的安全和隱私權,沒有搞清真正的人物關係之前不應該把客人的住處暴露出去。
溫強再次拍巴掌打呼哨,隔壁嚇了一跳似的,因為他剛唱了半句。溫強一聽隔壁靜了,他也靜下來。隔壁再次張口,他再次喝彩,把麻將的尺子拿起來,在桌沿上噼噼啪啪地抽。大家知道溫強當過十多年兵,丘八鬧事,一人頂十。
隔壁的歌手沒了動靜。補玉想象出一個僵在台上的三花臉。
「你瞪眼幹嗎?好像是我要蒙你錢,」他笑起來,也緊張起來,「這筆投資是值得的。做什麼就往大做。做大了我保你能發……」
補玉不開心了:誰都沒說這些藍窗子難看。再說它們也不是綠的。
她把多出來的房錢加餐費退還給夏之林。夏之林似乎有些吃驚,懵了一下才接過錢。補玉明白他吃驚的理由:他沒有想到妻子原來打算在這裏躲他躲那麼久。中午所有人都在餐廳吃補玉的魚頭豆腐時,周在鵬偶爾起身,看見夏之林和季楓拖著輪箱從院子走過。他叫了一聲:「一塊來吃魚頭豆腐吧!」
人們看著溫強,他嘴巴還在強笑,眼睛像什麼也看不見似的。他不是像瘋了:他就是瘋了。
「開車來的?」補玉也用眼睛告訴他:時不時還挺想你的!可想來個邋遢胖子!
補玉明白了。溫強現在終於信服了老周的判斷:夏之林是個文質彬彬的迫害狂。老周聽了補玉和溫強的討論,斜起眼睛,意思是:你們這麼遲鈍?非得他動手才看出他兇殘成性?我是什麼眼力?小說寫過十多本,戲劇寫過幾十齣(雖然一出沒公演)裏面有多少個人物?有幾百個人物!寫出幾百人物來,至少得觀察幾萬人物!
「你要的雜誌,都給你帶來了。」自稱夏之林的人說。
周在鵬似乎沒聽見,臉轉向西邊三間屋,又轉向東邊,心思都在全盤設計上。補玉趕緊替他圓場,說她得去搬電暖氣。
「您是老總,跟他頂什麼牛啊?他連工作都沒有……」季楓說。
「我可不想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溫強說。
男人馬上雙手遞上名片,補玉為了尊重他把眼睛停在名片上,停夠三秒鐘,他老婆連身份證都是假的,名片花十塊錢能印一大摞,你想當誰當誰,想多大頭銜多大頭銜,就是十塊錢的事,如今樣樣東西都貴,就這個便宜。補玉不花心思去猜這兩口子之間有什麼蹊蹺,女的先來,男的似乎費了很大勁兒才找到這裏,並且來的時候也沒給女的打招呼,把女的嚇紅了臉。
「那得多少錢呀?」補玉發愁地說。她知道這句話一說,離周在鵬那句「我借給你」就不遠了。
「噢,我這個人就能頂牛了?!」溫強說。
溫強這回開的是「寶馬」,剛一進村口,就有人通風報信給謝成梁。謝成梁騎著自行車便直奔「補玉山居」。
「我給你出的主意准沒錯!你就按我說的,把這院子房子重新裝修一次,保證你能打倒他。」
「您找老婆?俺們這裏又不是婚姻介紹所。」補玉說道。她一不當心就會露出山村口音,把「俺們」說成「宛們」。
就在這個時候,西北角浴室的門開了,季楓(或者是柳亞蘭)走了出來。剛蒸了桑拿,她臉不那麼陰白了,兩腮和嘴唇都潮濕紅潤,原來她衣服里裝的就是一縷幽魂,這時也有了實體感。在「補玉山居」住了五六天,她似乎胖了一點。她低著頭,塞著耳塞在聽歌。這就是她不得不出屋的模樣:耳塞把人們的搭訕堵在外面了。
隔壁一聽,把《青藏高原》的最後一句清唱了一遍,沒有伴奏的約束,調門自由得跟高原雄鷹似的,扎到雲里又俯衝下來。
桃花開得特別早,因為一個暖冬又接了一個暖春。頭一個來的客人把灰色帕薩特停在「補玉山居」門外,巷子給堵得滿滿的。補玉在睡午覺,納悶兒怎麼才三月就有人來這兒旅遊。她迅速穿上衣服——一件白毛巾浴袍,從自家院里跑出來,往隔壁「補玉山居」走。村子里的狗還沒進入迎接遊客的情緒,一聽到這輛從柏油路上開來的車往村子里走,全叫起來,當補玉看見車裡下來個胖子時,狗們都叫得快嗆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