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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

補玉看著他。這個給誰都當家的人現在甜甜蜜蜜棄權了。她嘴上卻不停地說話:「續不續你都甭預付房錢了,住到哪天走,算到哪天。走的時候結賬。」
「深圳。他舅介紹他去干保安,一月一千二哩!」
補玉想著一個被老婆孩子丟了的周在鵬,心裏很不得勁。她想他上回來的模樣,怎麼看怎麼落荒。這時她已不知不覺走回了院子,站在李欣圓潤的歌聲里。今晚星星月亮都好,李欣唱起了《十五的月亮》。好夜晚成了李欣的獨唱晚會。這個有著一大截她補玉看不見來歷的叫做李欣的女人真美。補玉看看坐在葡萄架下面的觀眾們,一個個都有一大截她看不見的來歷。也許她看不見的那一大截,並不好,或許很苦,或許罪過,而讓她補玉看到的這一小截是最好的,或者是「補玉山居」讓他們生命的這一小截好起來的?……
溫強哈哈大笑。那種丘八式大笑。笑完他說他今天結賬,叫補玉別讓腦子出差少算了房錢。補玉說她現在虧得起,就是他一分房錢不交她也請得起客。他還是笑意不散地打量她,似乎想弄明白她是否在消失的那一天一夜劫財去了。然後他拿出一根項鏈,墜子是一顆白珠子,說是李欣讓他送補玉的。他叫補玉別緊張,不是什麼貴重東西,但是日本的設計和做工,比較細氣。補玉問她自己有什麼功德受如此的禮祿。溫強告訴她,李欣很喜歡這個地方,她在這裏住的五天是她一生中最開心的五天。然後溫強又很局外地小聲說:「有點誇張?是不是?從國外回來的人特會討人歡心。」
「一看就是見過世面,吃過洋飯的!」
溫強的聲音先到達了。他吼操令似地吼道:「小曾!小曾!……」
補玉心裏越來越溫暖:老周一直為沒能借給她錢完成他為她繪製的「補玉山居」新前景而不安,一直在為她謀到這筆裝修費用而費神。他讓她跟宅基地的女主人出價二十萬,那女人准願意,因為全村的地都是一萬六千一畝賃出去的。可是二十萬是一筆大錢,她補玉砸鍋賣鐵,賣血賣臟器也賣不來二十萬呀!湊湊啊,說什麼也得湊出來!小謝的妹妹家、姐姐家、街坊鄰居、七姑八舅,一人一萬都湊來了!……
在「補玉山居」住過的客人里,要數溫強坦率。有時補玉覺得他找自己交底不完全是信賴她,這和信賴沒有關係。他是把這小山村看成了個底,對它嘔吐什麼都算落到了底,這個底翻不起來。
「李軍醫,到我們這個鬼都不下蛋的地方,委屈你了。」溫強發現自己的手已經讓李軍醫給握住了。
謝成梁忘了自己在用另一支電話竊聽,突然冒出一句:「你讓他少打我戰友的主意!」
補玉手上的汗頓時乾涸。
她和他都知道他們的交情就止於此,他沒義務對她徹底老實誠懇,就像所有住店客人一樣。他們來這裏圖的就是跟他們真實的人格和身份拉開一下距離。無論補玉怎樣探索他們留在「補玉山居」之外的那一大截生命和生活,無論她怎樣和盤托出地把自己的生命和生活展露給他們,都是徒勞。他們不把真實的人格、身份完全展示給她,也許是為她好。
「嘖,算算看哪!你裝修一個傳統中式大宅院得花多少錢,就跟馮癱子開多少價!把仿古門窗,仿古木床,仿古大柜子,臉盆架,青花瓷瓶統統算進去。我看你先打個一百萬出來。」
補玉說完就從他身邊錯過去,往前走了五十米,回頭,見他已經跑到小橋邊了。過了橋就是馮煥那個度假莊園的工地,總是開開工又停停工。
補玉對自己的隱秘喜悅十分坦然。天下有多少女人對電視劇里的男人居心不軌?以他們為懷春對象?她補玉偷偷拿溫強滋補一番自己的感情,溫強能少塊肉?能傷著誰?只要溫強別拿她補玉當感情滋補品就行。溫強才不會欠缺那類滋補品。他能拍出鈔票買夏之林一個「閉嘴」(儘管後者堅決不賣「閉嘴」),他買感情滋補品還會不捨得?
「找著誰?」
中午李欣才起床。她專門來和補玉告別,還擁抱了她一下。李欣的身體是幽香的,頭髮在陽光中乾淨得一絲絲閃亮。
謝成梁看見他媳婦的神色一變再一變,耳朵恨不能伸到電話聽筒上。補玉捂上話筒,對丈夫說:「老周病了。」她一看丈夫的反應就知道他心裏說:你開的是旅店又不是醫院,他病了往你這兒打什麼電話?補玉聽老周用不太頂事的舌頭說他如何觀察了那個法式莊園的地形地貌,如何地發現它可笑愚蠢,她眼睛卻看著丈夫;看他轉身出門,一二一的步伐由近而遠,一切都裝得跟真的似的。話筒里周在鵬講到莊園如何繞不開村民的那塊宅基地時,補玉又一次捂住話筒,說道:「謝成梁,那盞燈裝錯地方了,正好把你的影子打過來!」
營長把溫強介紹給醫療小組的四女一男。溫強的眼睛在五張臉上一掃,馬上忘記了四張,只記住了一張臉,並且他知道,這一記住,就麻煩了,想忘都忘不掉了。這是一張桃子形的臉,也像桃子一樣粉白透紅,帶著新嫩的細茸毛。營部帳篷的窗子透進的光線很有限,但他看清了她脖梗濕漉漉的,露在軍帽外的微黃的頭髮濕得打成細綹。營長特地把這個年輕的女軍人單挑出來,說她是李軍醫,從軍醫大分到野戰醫院三所不久,主動要求隨醫療小組下連的。
這是臨時成立的醫治小組,頭頭是姓蔣的軍醫,三十來歲。他馬上明白他們五個人中的李欣是這台戲的當家花旦,所read.99csw.com以在一邊說:「我們醫院費了好大勁兒才把小李這樣的軍醫大學高才生挖到!」
謝成梁跑到里院,說老周把電話打到接待室,問他什麼事,他不肯說,一定要直接跟補玉說話。謝成梁一口一個「鱉日的」,十多年了,還是對他謝成梁的媳婦賊心不死,賊膽見大!
「啊?」補玉的臉往後猛一讓。
「哪國都去過。」
比補玉設想的竟容易許多——二十萬塊錢她三天就借到了。謝成梁去跟他那位肉雞大亨的戰友張了口,大亨借了他五萬,說是看在兩人當武警時一塊偷過連部錄像帶的情分上。就是謝成梁賴賬,他也只當幾萬隻肉雞瘟了。其他的錢她是跟村裡鄰居、娘家親戚一萬五千地湊的。有了錢,補玉找到了那塊宅基地的女主人。她是從張家口嫁過來的,村裡人在她面前便以北京人自居,所以她嫁來五六年還被當成陌生人。補玉在村裡是大名人,一進了門那女人便大聲臭罵拴在院里咬個不停的狗,同時大聲地叫自己四歲的女兒拿笤帚簸箕來,把門口的雞屎掃了。
「我得等孩子她爸的話。他手機準是讓賊偷了。南方人個個是賊!丟了手機,一時沒錢買,他這就聯絡不上唄!」
「哎喲,我正要去深圳看個親戚。病了,讓我照顧兩天。有什麼東西給你閨女他爸帶沒有?」
溫強帶來的女人比他歲數稍微年輕一點,也該有四十五六了。年歲沒有毀她的容之前,她應該是傾國傾城的。似乎越是有過燦爛的美麗,越是在老來慘不忍睹。這個女人假如早先眼睛不那麼大,現在就不會有如此鬆弛多皺的眼皮;假如她曾經不那麼白晰,現在就不會銹斑滿臉;假如她過去沒有一對美好的酒窩從而時時不斷地笑,現在她兩邊腮幫上就不會各有一道褶子。
「我有什麼不放心?」她也笑了。
二十二年前的溫強二十七歲,已經是連長,是一個以當兵擺脫山村,以當兵出人頭地的年輕漢子。當兵第二年,他就以他關中大漢的身高被選進了師籃球隊,第三年他就以傑出籃球中鋒的地位提了干,第四年他自傷了腳踝回到連隊去帶兵修鐵路。他從村裡出來,不是為了吃籃球那碗輕巧飯的。籃球隊是首長們的自留地,種不出像樣的莊稼。他走出村子是為了走得很遠很遠,師里的籃球隊能讓他走多遠?籃球隊員們個個是士兵眼裡的公子哥,而公子哥到頭來是廢物。所以他很快就成了全師有名的「閻王連長溫強」。這是他當連長的第一年,到處都有竊竊私語,說新兵千萬別分到閻王連長手下,因為閻王連長正在掙分數,準備競爭副營長的席位。
「那你幹嗎不跟他要?要啊!」補玉說,手還在小崔胳膊上杵一下。
「小謝不是有個戰友做肉雞生意嗎?」周在鵬提醒補玉。
補玉悟到他那個英文教師媳婦不在身邊。為什麼?她哪兒去了?難怪他上好的衣服上全是污漬,皮鞋帶子一根黑色一根棕色……你以為他跟你交往十年來,從一開始就讓你當他的戶籍警,家庭、人口、身份都讓你摳了底,你看到的就是在你那裡如實備案的,你認識的就是一個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周在鵬,其實呢?其實那是個大誤會。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周在鵬都只是周在鵬的局部,而沒有在她曾補玉這裏「備案」的那部分周在鵬在外面惹禍,各處躲禍,把老婆孩子丟了,或者讓老婆孩子給丟了。
「她從哪國回來?」
李欣自得其樂地哼唱著,聲音很小,但哼得挺入味。溫強沒聽過那個調門,似乎是外國歌曲。溫強覺得有一點反感:這個女軍醫既然是如此想下連隊,就別把自己弄那麼各色,那麼曲高和寡。後來溫強把他記住的一小節旋律哼出來,連部的文書說那是個蘇聯歌曲,叫做《山楂樹》,很多年前在大城市就流行過了。
醫療組到達的當天晚上,全連的人都知道那個女軍醫愛唱歌。再唱的時候是四個女兵一塊兒唱的,但戰士們馬上就打聽,誰是唱得最像遠波的那個。四個女兵總是在洗澡房裡唱。洗澡房是活動板搭的,沒有水龍頭,要靠戰士們給她們挑熱水和冷水進去,她們一人一個塑料桶,就著桶口往身上潑潑水罷了。這是個沒有水的地方,打一百多米深才打出一口淺水坑,還是無奈地把它叫做井。這一坑水就是全體一百五十人的飲用水、洗臉洗腳洗衣水,周末才多一盆水,一百五十多個身子才能褪一褪紅色泥垢。戰士們現在心甘情願寵著四個女兵天天浴洗。炊事班的人悄悄開玩笑,說女兵們再多住兩天,就把全連人的蛋花紫菜蝦皮湯給洗沒了。還有更大胆的炊事員說,不如叫她們洗了澡別潑水,大家可以喝蛋花紫菜美人湯。溫強聽到「美人湯」,馬上明白他們指的美人就是一個。每天白班的戰士下了工,都躺在帳篷里的鋪位上豎著耳朵,因為他們知道女兵們在晚飯前一定會洗澡,洗澡時一定會唱歌。她們一唱,他們就能把其他三條嗓門剔除出去,單單聽那個像遠波的歌聲。他們很快發現,這歌喉不僅僅可以和遠波相似,它和李谷一、鄭緒嵐、郭蘭英都可以酷似。它可以千變萬幻,願意像誰就像誰。有一天這歌喉模仿起鄧麗君來,也是酷似。
溫強點點頭。等補玉端了一杯冰鎮酸梅湯回到他身邊時,李欣的第一支歌唱完了,大家正哄著她唱第二支歌,要新歌,不要老掉牙的。李欣說她唱一首老是老,牙還沒掉的歌:《橄欖樹》。
至少在溫強臉上能九_九_藏_書看到「補玉山居」的好作用。就連他五大三粗的那份粗氣都在李欣的歌中消退了。補玉看見的只是溫強的側影,黑暗的一個側影,但補玉能看見他在那一個個老掉牙或沒老掉牙的歌里享受著什麼。他成了個做白日夢的孩子。他在夢中漫遊過去,他跟這個來歷不凡的李欣第一次見面,他在舞台下,她在舞台上;她傾倒一城人,他是一隻想吃天鵝肉的痴憨蛤蟆。也許不在舞台上?她那麼小小一股泉眼的嗓音上了大舞台誰聽得見?早被一片大沙漠似的觀眾吸幹了。
「補玉,你不是怕馮癱子那個法式度假莊園開門嗎?你可以叫他開不了門。」周在鵬說。
溫強把這些話告訴了指導員。指導員說那就意味著全連都要搬遷,那還談什麼進度?
補玉突然覺得他咋呼得不近情理。心虛、假裝不在乎才會這麼張揚。她迎出去,看見的不是空身一人的溫強,而是自帶了「感情滋補品」。
但溫強那晚上很慈悲,拿出他一副嬌嫩的耳朵讓人們可著勁暴虐。他和李欣坐在離眾人稍遠的地方,不時用紙扇替李欣拍打光溜溜的小腿。天上星星繁密,北京的生活再豪華也沒有這一片豪華的星星。
營部的帳篷和一連的帳篷扎在一起,離溫強的三連只隔兩里多路,井打得比三連還淺些,卻沒一個人瀉肚。營長和教導員見了汗濕到大腿的溫強就開玩笑,說閻王連長催戰士們的命,逼狠了,戰士們只有蹲在茅坑上才能歇口氣,所以就都在蹲茅坑。溫強說那麼多人歇在茅坑上,三連的作業面也還是按原計劃打開了,進度也不次於其他連隊。他一面和兩位連首長諢侃,一面打量正在喝冰酸梅湯的五個醫護人員:一男四女,男的顯然是醫生,配搭了四個年輕女護士。看把這些男軍人們饞的,一個個往營部跑,什麼芝麻事都成了他們請示營長、教導員的理由。營長和教導員也未見得不饞,風趣話其實都是講給四個女護士聽的,笑也笑得聲東擊西。
謝成梁站在那裡,向左轉向右轉都不是,補玉卻背過身,一心一意聽周在鵬說話。老周沒能借給她錢,卻送給她一條「毒計」,連小中風落下一條半殘廢的舌頭都不顧,就趕緊把計獻給她,補玉心裏漫過一股溫熱暗流。尤其在溫強自帶了「感情滋補品」到來后,補玉發現其貌不揚,窩裡窩囊的老周十分「滋補」。老周激動得口水四濺,似乎從這一頭都聞得到他那煙鬼特有的口臭。他的計策是讓補玉在那家宅基地賃出去之前先把它賃下來,不惜血本,砸鍋賣鐵也得把這塊地弄到手。這樣就能建立「敵後根據地」了。敵後根據地?對呀——在那法式莊園腹地插一杆子,馮癱子能從輪椅上起來跪地求饒。
補玉哈哈地樂起來,一隻塑料拖鞋朝丈夫飛過去,丈夫一躲,手裡電話從機座上掛下來,在高高的藤幾邊沿下盪悠。這時老周又接著剛才的話說下去。他認為村子里開店的不少,也有開餐館的,憑補玉的人緣和信用,一家借點兒,怎麼也能湊出二十萬。再不行,還有銀行抵押貸款一條路:把「補玉山居」抵出去,向銀行貸二十萬一定沒問題。補玉的擔憂是萬一訛不著馮煥,又把那塊宅基地用自殺的價賃過來,她曾補玉找誰哭去。
李欣唱起來很會抒情,唱得很有表達力。她聲音屬於圓潤窄小的那種,高音上不去,她便雙手抱著話筒咯咯地笑。
補玉和溫強是在馮煥修的那條柏油路上說話。溫強照樣是五六點晨跑,這天是在柏油路上來回跑。補玉猜想他不願繞著村子跑,惹得全村的狗叫而吵醒李欣。補玉一聽他「踏踏踏」的腳步聲跑出巷子,就推著一車垃圾去倒,拐回來時正好能碰見他。他跑到補玉前面,改成原地跑,倆人就這麼在空空的柏油路上,在他年輕矯健的腳步在河兩邊的山壁上碰出的回聲中完成了上面的聊天。
補玉期待那女人嗔怪溫強,甚至連溫強自己都覺得自己這句話將刺|激一個敏感點或興奮點,會引起一個戲劇性的反應,但女人只是大大方方向補玉伸出手,同時微微一笑,露出又小又齊的牙。
「不要問我從哪裡來……」李欣一張口,成了另一個歌手。
這時寶馬車徹底沒聲響了。半分鐘之後,一聲「滴」,那是溫強在鎖車。
大方磊落、風度翩翩,鬆弛多皺的眼皮下,那雙眼睛明可鑒心。她的蒼老突然碎裂,露出一份奇特的幼稚。補玉把她乍露面時的老相全忽略了。
補玉的神志剛剛出差回來,恍然地笑笑。
「我叫李欣,欣欣向榮的欣。」
「曾補玉在家嗎?」他說著把五根手指放在補玉眼前晃晃。
小崔圓圓的娃娃臉一陣滿足,做了殷實人家媳婦的滿足。
她回到接待室,在淺粉色的布褲子上搓搓手心。手心上都是汗。接待室只有八平方米,靠窗放著兩把藤椅,中間一個藤幾,門右手邊,靠牆擺一個長沙發,對面斜擺一張多抽桌,一把木椅。補玉的家當都不值錢,但收拾得窗明几淨。她吸收了老周一條意見,就是「槍口抵在你腦勺上也絕不擺設假花」。她在左邊的藤椅上坐坐,又挪到右邊的藤椅上。隱約能聽到寶馬開進了停車場,車門打開,關上,又打開……然後是後備廂打開,又關上……溫強一向不啰唆的,今天這麼零七八碎,停車停了五分鐘。
「也受過洋罪。」溫強還是半真半假的一張笑臉。
「老周,你就別操心我的事了,好好養病吧,我已經特領情了。」補玉動感情地說。
補玉去深圳是https://read.99csw•com頭天晚上去,第二天晚上回。她把幾餐飯照樣安排得很豐盛,菜和魚肉都洗好切好,放在冰箱里,又把謝成梁的妹妹從她婆婆那兒借來一天,替她主廚。她回來頭一件事就是讓女兒給周在鵬發電子郵件,告訴他她成功了。老周馬上就能讀明白她的「成功」。
「問你喝冰酸梅湯不喝?別嚷嚷,啊?就煮了一小鍋。」補玉說。
補玉突然想起了溫強提到的那個女朋友。但是他說聽了她唱就「曾經滄海」了。這位李欣不會就是溫強的「滄海」吧?她唱得毫不跑調是沒錯的,音色也優美,表達力勝於嗓音,但僅此而已。來「補玉山居」客宿的人里,可是有比這位李欣唱得好的。假如這就是溫強的滄海,那溫強就太缺見識了。她走到溫強旁邊,蹲下來,低聲說:「煮了酸梅湯,冰鎮的,喝不喝?」
補玉一直送他們上車,送他們倒車,送車子順著巷子出去,拐彎。送到「寶馬」捲起的塵土散盡,補玉還站在那裡,感覺到李欣在自己身上留下了擦傷般的香氣。這對男女是在一九八四年認識的?不,算起來應該是一九八三……
營長笑著說:「下連隊,不興叫名字,連老兵都是軍階:王老兵、張老兵。」
老周在那頭一下子愣住,再開口,舌頭更加殘障。「你他媽小謝,嚇我一跳!……」
「五十歲還出頭?她看上去有那麼老?」溫強簡直要捶胸頓足了。「我和她認識的時候,她還是個小丫頭。現在我看她還是個小丫頭。」
「那他該開什麼價?」
「我怎麼不知道她受罪是怎麼受的?不然她能從國外回來嗎?我能把她帶到這兒來嗎?」溫強說。
她發現溫強不吭氣了。眼睛抬上去,看見他的臉。他是那種僥倖自己沒吐真言的笑臉。
「受了洋罪,臉上都寫著呢。你們男人哪懂女人受罪是怎麼受的!」補玉暗示溫強,她和李欣沒見面前就是天生密盟;天下女人一出娘胎就成了同盟,就比她們和男人知心得多,看一眼知己知彼,一句話兩句話就知根底。「你們男人懂什麼呀?」她在進一步激他。
補玉一聽老周的聲音,就知道他在病中。她問他怎麼了,周在鵬說沒太大事,有點小中風,舌頭不太頂事,醫生說再打一陣針就能恢復。他說他躲在床上沒事幹,為補玉想出一條毒計。補玉嚇一跳,看了一眼站在門口不肯走的丈夫,心想她還算能經事,沒有給嚇得脫口就重複:「毒計?!」
「你想開什麼價,就由你啦補玉!明白沒有?」老周激動得氣息奄奄,幾乎又要來一個小中風。
補玉給他們開了北房最靠里一間。過去馮煥一來就拿這一間做主卧室。自癱子之後,那間屋換了一張鐵欄杆大床,鐵欄杆被謝成梁漆成了乳白,頂上掛了一個圓帳子。這是「補玉山居」最貴的一間屋,周在鵬來它就歸周在鵬,眼下它是空的。從接待室往院子里走的路上,補玉一句話沒有,該給李欣介紹的都由溫強介紹了。
「不老。看著也就五十齣頭一點兒。」補玉也裝得一本正經,似乎還很照顧他心情。她想激一激他,說不定他會在反駁中說漏嘴,漏出那個滿臉滄桑、神態幼稚的女人的來歷。
住了五天的溫強先發現了補玉的怪異:一根胡蘿蔔她能切五分鐘。
溫強聽到這樣的竊竊私語裝著惱怒,但他的兵都顯出他其實特別得意。他的加強連一百五十個兵是一百五十條硬漢,營里提升連長都是從他的連選排長。他得意的還有一點,就是他手下的兵嘴上叫苦,心裏明白,連長之所以閻王,就是要他們跟他一樣,吃苦中苦,做人上人,出了窮村子,就把退路忘掉。
溫強領著李欣往院里走,補玉拿著鑰匙跟在一步之外。李欣不高不矮,穿著素色裙子,肩膀上除了兩根細細的裙子弔帶完全光溜溜的。裙子是好絲料,無風都輕輕扇著身體,一定比光身還爽。補玉越發覺得自己的打扮小氣庸俗。
溫強的連隊剛剛駐紮下來,一百五十個兵就病倒一半。病因似乎挺神秘:吃的食物、喝的水都做了抽樣檢驗,沒一點問題,戰士們卻一個個瀉得從茅坑上站不起來。
「上次你不是說,跟她早就失去聯繫了嗎?」
「你不用使套子,我也會告訴你實話。」
兩里多的峽谷走起來有二十里長似的。連里的吉普送兩個重病號去師部,還沒回來。營部的一輛車坐不下野戰醫院派下來的醫療小組,所以溫強徒步去接他們,然後再帶他們徒步到連里。峽谷兩邊的山坡上什麼也不長,只長著張牙舞爪的仙人掌。不,是仙人樹。就連他的閻王連也沒有多少人願意在夜裡走這條小路:月光里一人多高的仙人掌會高大許多,渾身兩寸長的刺像是聳立的鬃毛,越發張牙舞爪得猙獰可怖。
補玉心裏有點不安:這個叫小崔的女人在村裡是自卑的,而自己似乎是來利用她的自卑占她便宜的。但補玉剛張口問到那塊宅基地,小崔立刻趾高氣昂,叫補玉趁早別動這份心思,動也白動,因為那個癱子億萬富翁派人來了幾回都沒搞定她。補玉問小崔,馮老闆出多少錢租賃那塊地,小崔說他一上來就拿她當張家口蘑菇蒙,想出兩萬就把地賃到手。小崔給丈夫打了電話,丈夫說問他要五萬試試。馮老闆很痛快就接受了五萬的價錢。但小崔把消息告訴丈夫時,丈夫說那不能讓他痛快,得讓他出個不舒服的肉疼的價。於是就梗在了十萬上。馮老闆最後屈服了,肉疼地說十萬就十萬。小崔想等丈夫一認可這個價錢,她就九*九*藏*書跟馮老闆簽合同,而她的丈夫手機停機了,兩個月沒一點消息。急得馮老闆自己主動又加了五萬。小崔對補玉說:「恐怕我跟他要二十萬他都會考慮。」
補玉想,他從來不承認自己沒錢,這一承認可是自己撕了自己面子。他是真心為補玉好。為她補玉好,虛榮心、面子都不要了。上次他在「補玉山居」住了一個來月,在手機上跟人家什麼都說就不說實話,現在看來他顯然在躲什麼大禍。
補玉硬奪過她拉著的小旅行箱,讓她空著兩手走在自己和溫強中間。李欣一點也不躲太陽,這是她和北京女客人們最不同的一點。李欣表面上是個一看就看透的女人。補玉也是個一看就讓人看透的女人,可讓人看透的是個真補玉。遺憾就在於此,一看就看透的李欣也許不是個真李欣。溫強哇啦哇啦地叫著「小曾,別送啦!還來呢!……」
第二天晚上,補玉特地烤了一隻嫩羊,盛待溫強和李欣。她得告訴自己:「我曾補玉可沒那麼小氣,為不沾邊的男人妒忌。」晚餐先是啤酒就空了兩箱,還有兩瓶「二鍋頭」。就算「補玉山居」沒別的好處,總是能慣使人們忘形幾天。所有客人吃著喝著,自然就想到了卡拉OK。謝成梁乾脆把電視機和卡拉OK機器接到葡萄架下面,每個人都東倒西歪地上去獻歌,每條嗓子的難聽程度都不輸給那位夏之林,每一位歌手都值得溫強花兩千塊錢去買個「閉嘴」。
「你怎麼找著她的?」補玉追問。
溫強馬上明白她指的「她」是誰,眼睛一躲,緊接著擺出一臉壞笑——是,或不是,由著你猜。
「虧你還當過武警!」補玉說著,指指藤几上另一台電話說:「要聽就光明正大地聽!」
補玉心想,這小子咬鉤了。
「我一直沒告訴你,我媳婦讓我開了一個廣告公司,好幾年了……攤子鋪得太大,戰線拉得太長,周轉不靈,所以……」周在鵬的舌頭偏癱得厲害。下面的詞句全站不起來了,在補玉這頭的聽筒里連成肉乎乎的一片。她想他的意思是表示歉意,在她的重大關頭只給予她軟體支持,硬體拿不出。他還說等他身體稍一恢復,他就會來「補玉山居」療養,順便把跟她把那個計謀付諸實施,成功地敲一大筆,敲得癱子都能跳起來!
他倆住進來時預付的是一晚上房錢。第二天上午,溫強找到補玉,又付了一晚房錢。他垂著眼皮,嘴角挑起,一張似哭似笑的臉,不給補玉一丁點兒機會對他旁敲側擊:「睡得好嗎?……怎麼?沒住夠?再來一晚上?多一晚上肯定管夠?……她是誰呀?能讓一顆止水般的心又動了……」依著補玉不饒人的性子,就是問出這些話來報報仇也是要問的。她是為自己報仇!溫強終於明白地告訴了她補玉:他有了自己的「感情滋補品」,不需要補玉暗暗提供了。
「她告訴你的,恐怕只是一點兒。女人受了罪就受了,說都懶得說。特別是碰上過去的相好兒。」補玉說。她心跳得厲害,臉還是漫不經心的臉,手還是駕輕就熟切胡蘿蔔的手。她對李欣有什麼興趣?沒什麼興趣,她就是對溫強有興趣。
「找我呀!」周在鵬說,「我要是有錢我這一會兒就給你!……」
溫強果然證實了她的判斷:他和李欣的確不是在劇場里認識的,不過李欣當時絕對是小小一股甘泉,從幾千男人的性乾旱大漠中冒出來。補玉問溫強,那時他在哪裡,他說在一個長滿仙人掌、土地赤紅的地方築鐵路。補玉又問:那是哪一年。他笑了,說補玉那點鬼心眼他明白,不就是想猜他倆的歲數嗎?
「你是曾補玉嗎?」溫強看著她。
「好哇,你套我話。」他說著往廚房外面走。「你放心,啊?」他在早晨的陽光里半臉陰半臉陽地笑。
「她呀。」他做出「我當你說誰呢」的不在乎模樣,其實在拖延時間,讓自己想出一句最聰明的供詞:「那還不好找?就這麼找著了。」
一個人唱起一支老歌,《我們的家鄉在希望的田野上》。李欣要求再來一遍。她拉拉裙子下擺,朝話筒走去,走走又轉過身,翹起下巴看看坐在人群外的溫強。這晚上她那一臉斑給酒醉的紅暈沖淡了,燈光打在她皮膚上,皺紋沒了,卻油亮得像熔化的蠟。她塗了唇彩,勾了眉,眼睫毛上刷了黑色,臉上筆畫清楚多了。補玉覺得無論她自己怎樣不服,對面站著的仍是個老美人。全體觀眾都覺得她是個風度高雅的美麗女人,全都被她震住了,覺得自己和她比相形見絀。
「有有有!把合同帶給他看看,他同意,就讓他先簽個名。」小崔跑進黑洞洞的屋裡,拿著幾張紙跑回來。
曾補玉永遠也無法知道的那段有關溫強和李欣的故事也開始在一個夏天,也是八月。二十二年前的太陽比現在要乾淨、要清亮,卻沒有二十二年後的太陽傷人。走在赤紅土地上,兩腳生紅煙的年輕軍官當然不會知道,太陽在二十多年後會變,變得不乾不淨,熱也熱得黏糊稠濁。當然,他不會知道那時候對變了的太陽有個解釋:地球暖化。暖化的地球讓城市人不老老實實做城市人了,開始往山裡往水邊跑。他也會在二十二年後跑到一個山村,在一個叫「補玉山居」的農家客棧躲那「暖化」。
趁溫強接過杯子的時候,補玉問道:「是她吧?」
補玉沉默著。
溫強和戰士們一樣好奇:一個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美麗軀體里,怎麼附著了這麼多個不同的歌手?
補玉接過合同。合同下面的公章印著「煥然房地產開發公九*九*藏*書司」。她告別小崔出來,走得步步游移。她去深圳?去深圳就能搞定一切?搞不定呢?她的投資越來越大,搞不定把現在的「補玉山居」都砸進去了。補玉羡慕年輕的小崔,一千二的月薪就讓她滿足成那樣。滿足、安分,該有多好。她曾補玉怎麼就不滿足不安分呢?可是人家馮哥癱了都那麼不安分,那麼不耽誤他志向遠大,癱在那裡都一片片地起高樓,守著自己的地盤,還惦記著人家的地盤,自己一步步棋走好走贏不算,還得確保對手的棋一步步走臭走輸——這是多麼高大魁梧的志向?全都是緣于不滿足、不安分。她得跟馮哥拜師:以她的力量她確保不了自己步步棋能走好走贏,但她能防止對手的棋走得所向披靡。馮哥一旦所向披靡,她的「補玉山居」就沒飯吃了。所以說到底她曾補玉也就是想把自己的一碗飯吃好、吃長遠。風險當然有,她不相信馮煥那麼一個癱子從發家到現在面臨的風險會少。人家癱子坐著輪椅都從一個個大風險里闖過來了。就是把「補玉山居」砸進風險里,她無非回到二十五歲,一無所有,只有兩隻爬起山來勝過猴子的腿腳,兩隻採摘香椿、山裡紅、黃花菜不輸于猴子的手。她能再來個開始。她不到四十,再開始還開始得起。她曾補玉要跟馮哥學的多了,癱倒了都不算倒,不服「倒」,比站著的走著的跑著的人心氣高多了。
所有的嬉戲都停止了。溫強滿臉不解,甚至還有慍怒:「她看著不老吧?」
「這位呀。」補玉朝台上一抬下巴。
其他幾個女兵一老二少,老的是個護士,另外兩個是十六七歲的護理員,屬於玩心很重,去哪裡逛逛都比原地待著好的小姑娘,一個比一個胖,知道下到連隊一天三頓首長伙食,憑這一點也樂意下來。溫強領他們在仙人掌森林小道上行軍時,兩個小女兵走在最前頭,指著夕陽中姿態兇猛的一棵棵巨大仙人掌尖聲咋呼,打著各種比喻,一旦比喻到什麼不雅的東西,兩人便交頭接耳,然後放聲大笑。
溫強魂都在李欣的歌聲里,補玉一開口,他轉過臉,沒魂地笑了笑。
謝成梁問補玉,下一步幹什麼。補玉回答他,什麼也不幹,等著從馮煥那裡摟錢。她早早就把跟馮大老闆對擂的笑容擺在臉上了,心裏一遍遍過台詞,不斷修改編輯她將要跟馮煥說的話。這樣她就進入了一個和億萬富翁對打的壯烈角色,沒人的時候就非常入戲地在心裏排演。
「還續一晚上嗎?」補玉問道。
溫強親自到營部接醫療組還有個秘密動機:向營首長打聽鐵道兵集體轉業的傳聞有幾分真實。
溫強變了個人,傍晚安安靜靜地搬個小凳坐在院子里,讓李欣坐在他身邊,兩人一坐能坐一晚上。原先他的手機三分鐘一響,這天晚上它也跟著他安靜了。補玉估計他一定關了手機,人為地製造一份與世隔絕。
「他在哪裡打工?」
台上第一段歌結束,溫強馬上「噢」的一聲喝彩。補玉知道他這是結束和她的談話;若要再沒眼色追問下去,說不定他也會掏出錢來買她補玉一個「閉嘴」。
「叫我李欣就行——欣欣向榮的欣。」李軍醫說,「我還剛開始實習。」
補玉馬上低頭看案板上一堆胡蘿蔔片。
「在北京誰能養病?!就是在北京把我給弄中風的,要不是保姆發現得快,我現在也成癱子了……」
第五天,戰士們的神秘腹瀉不僅沒有痊癒的跡象,連兩個十六七歲的衛生員也開始了。蔣軍醫跟溫強說,他和李軍醫討論了很久,是李醫生突然打開了他的思路。她說這樣絕無僅有的紅土地也許含有什麼稀有礦物,也許是那種礦物質導致了這種不緊不慢的腹瀉。李軍醫建議把水和土送到省礦研院去分析,與此同時用卡車到營部去拉食用水。
「又聯繫上啦!」
離溫強上回離去,不過才三個月。這時是八月,滿樹林的知了叫聲打鑽一般打進人們的耳朵、腦子。這是個又熱又鬧的下午。看著寶馬車拐進巷口,補玉趕緊縮回身。她不願意溫強看到她眼巴巴的樣子。
補玉從藤椅上站起,慌慌的一顆心讓她生自己氣了。「賤貨!」她對自己小聲地罵著,同時卻走到門邊的穿衣鏡前。鏡子是三塊錢買的處理品,人照在裏面直起波紋。淺粉色的七分褲是不難看,但就是透著一股小賤人的樣子。三十好幾歲還能在少女服裝店買到衣服,這一點原本讓補玉得意,而現在她恨自己早晨穿衣服時的一念之差,把白牛仔褲、黑T恤衫撂開,套上了這身淺粉配嫩黃。
「得等她起來問問。」溫強原地跑著回答。
溫強和蔣軍醫走在中間,一面向他介紹戰士們的病情和伙食、飲水情況。傍晚時分氣溫馬上下降,一陣陣風全是紅的;細如霧的紅土被揚起,不一會兒六個人臉上都是一層胭脂。溫強回頭看一眼李欣,她像是跟這個集體和這一趟任務沒什麼關係,小聲哼著歌,東張西望地跟在五六步之外,也不好好看著腳下的路,走得高一腳低一腳,一雙挺好的黑色皮涼鞋不時被紅土埋住,又不時地出土,連軍褲下半截都讓土染紅了。溫強當「老鐵」當了這麼多年,開山掘土上千里,從來沒見過紅得這麼邪的土地。
「介紹介紹,」溫強指著補玉,「這是曾補玉,老闆娘,一流廚師,」他又指著女人對補玉說,「你可以叫她嫂子。」
謝成梁只好從竊聽的位置站出來。
「你怎麼把手指頭切成片啦?」溫強接著逗。
「我看也是。」她乜斜眼睛,「要不然她可是個大美人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