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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5章

溫強突然明白了。假如不讓她去省城送水樣、土樣,她就不能從這裏脫身,她跟醫療組下來是圖新鮮,而這個地方一天就能把人的新鮮感消磨盡。對於這樣一個貪玩貪睡的年輕女子,一小時就能耗盡她的新鮮感。剩下的時間,就是度日如年,數著分秒地熬。終於她給自己找了個好借口:為此地戰士的健康當一趟苦差,去省城送水樣、土樣。
「這一篇,是諷刺小品,諷刺打牌贏香煙!這也算大事?」
就在溫強向執勤排長打手勢,讓他上來喊「立正——解散!」時,李欣開口了。
就在他呼吸著自己留蘭香牙膏的氣息向浴室跑去時,他心裏反而鬆弛了:反正它爆炸了,局面不會再壞了。但他在跑的那一刻絕沒有想到局面還會由壞而更壞。
「你那些大兵還要帶病保持進度?」她還在繼續揭露。
這時一個尖厲的聲音說道:「我不跟那個流氓坐一輛車去團部!」
「他們說不錯?你沒聽見啊?」她問道。一副撩起人心火不負責的樣子。
「通知各排排長,清點人數!」溫強認為自己的聲音載足了怒氣,李欣一定聽得見。其他幾個醫療組成員也一定聽得見。現在他溫連長就是一家之長,孩子惹了禍事,打罵首先是給告狀的外人看的。「給我把各個帳篷門都堵上,不讓狗日流氓鑽回營房去!……」
他還沒從工地回到連部,好幾個電話都要到指揮台。都是責問他小李醫生遭人耍流氓的事件。事件成了大案件。團長、政委全都成了李欣的長輩。政委說看來溫強是愛隱瞞的人,瞞了士兵們的身體健康,又企圖隱瞞他們的道德思想健康,而後者更可怕,遠遠比隱瞞水質更可怕。
「少喝一口?現在一人一天才一水壺水!幹活出那麼多汗!瀉肚瀉出去那麼多水!……」
「我們老鐵待的都是這種地方。鬼都不下蛋!」
「鬼能下蛋嗎?」她側過臉,看溫強一眼,笑話他語言貧乏。「用不了一個月,一個星期就會瘋!像我這種夜貓子,晚上早睡睡不著,在這兒完了——不睡覺玩什麼呀?」
溫強想到早晨看到的李欣。她吃早餐出來,迎面碰上溫強。溫強說了幾句「吃過早飯了?昨晚沒睡好吧?……」之類的扯淡話,漸漸把話轉入正題。他說董向前一直是個品行端正、老實肯干、三腳踹不出屁來的四川山裡人,她李欣有沒有可能看錯人。李欣垂著眼皮,長而密的眼睫毛和眼皮上深深的褶皺都使她比睜大眼更可人。她淡淡地笑了一下。溫強當然明白自己的話又惹了她。他馬上說自己並不是為自己的戰士強辯,這個連出了如此不是玩意兒的兵他當連長的要負很大責任,不過一百五十個人數過來,可能最後一個才數得上這位董向前犯事。李欣還是垂著眼皮,她說她和那個兵無冤無仇,她何苦屈他呢?溫強提了個建議,讓小董再站到那一摞水泥上,她再從澡堂看一眼,假如再次證實他就是那張醜陋罪惡的「大白臉」,他們馬上叫保衛科把他銬走。李欣垂著眼皮好美好美。她就這樣很美地發出一聲冷笑來。笑他護短心太切,虧他想出這麼餿的主意。笑完她說,溫連長真是愛兵如子啊,就繞著他走了過去。他不死心,又叫她一聲,她說她還要收拾行李,師部的車在路上了。
指導員不知從哪裡變出一個塑料袋,裏面裝了沉甸甸一包東西,先用報紙裹了千層萬層,再裝進塑料袋的。他把塑料袋捧給李欣,說那是炊事班的土特產:泡仙人掌心子。炊事員們觀察到小李醫生特別愛吃這道菜,原來是只在早餐上這道菜,後來三餐都為小李醫生上這道菜。李欣接過禮物,白蠟一樣的臉軟和了一剎那,馬上又凝固了,她說難為炊事班了,觀察真夠細心的。溫強在一邊站著,覺得自己笑得比指導員還忍氣吞聲,李欣的言下之意梗在他感覺中。他們都是基層指揮員,不擅長猜言下之意,但她這句話的言下之意太難聽了,就是在罵人:洗澡有人看,吃飯也有人看,這不是落到色狼群里了?!
溫強跑到浴室附近,醫療組的蔣醫生穿著白汗衫,趿著鞋正從招待所的帳篷出來,那個年長的女護士已經到了浴室門口,正在企圖和門內取得聯繫。她一邊敲門一邊問:「咋個了?小李?開開門啦!」
他們的排首長、班首長已經聽到遠遠傳來的命令,繼續以哨子連發掃射,一面喊道:「回鋪位上!……噓噓噓噓……各班長清點鋪位上的人員!……噓噓噓……」
「二排長!」溫強聽見自己火極了的聲音。
溫強笑笑說:「總得批評點什麼吧?」
溫強看一眼李欣。他發現李欣也在看董向前。董向前可經不住一前一後兩雙眼盯,嘴唇和牙齒互不相讓:前者把後者關家醜似的關進門,後者不斷破門而出。他那傻笑的臉莫名地讓溫強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兒。
「你要不承認,我就叫保衛處來人,把你帶到師里去。」溫強把這句威脅講了多遍。
溫強拿出跟排長們一模一樣的兇惡破鑼嗓子,叫各排排長把所有缺席的人報到連部,他要連夜審訊。又是二十來分鐘,排長們把名單交上來了。缺席的人現在陸續冒了出來:有幾個戰士躲在司務長辦公室打牌,他們和司務長是老鄉,所以司務長辦公室就是他們的同鄉夜總會;還有十多個戰士開完聯歡會偷偷留在連部帳篷附近,等溫強一回宿舍他們就進去,摸黑喝酒。溫強知道幾乎每天晚上,各排都有摸黑的同鄉串門,摸黑的老鄉俱樂部。這個悶死人苦死人的地方,溫強由著他們把家鄉村鄰延伸到連里,由著他們的「同鄉夜話」盡興談論女人。他一面用破鑼嗓子叫喊:「都得給我找證人,證明九點半到十點鐘,你在哪裡!聽見沒有?!」他好不容易才培養出這條破鑼嗓子。基層軍官一張口出來一條唱歌似的渾厚光潤嗓音是要讓人大大意外的,也會缺乏鎮壓力。他的嗓子在這個時分讓李欣遠遠一聽,一定是不護短的,是替天行道,替她做主的。她不會聽出他的裝腔作勢。
「我看這樣吧,」溫強說,「這事先擱下,明天一早還要上班,先回去睡覺。」
「嗯……」她兩個眼珠動起來,似乎在一大堆好玩的事物里迷亂了,一下子莫衷一是:「看電影,看錄像,看足球賽……還有歌會、舞會,多了!」
這天晚上十點,各個帳篷在熄燈號音中一刷齊地沉入黑暗,只有連部的燈還亮著。一個聲音在門口問溫連長在不在。溫強趕緊往赤|裸的身上披襯衫。他已認出這嗓音了。
「都少喝一口,營部運來的水夠了。再說,也不一定就是水質問題。」
黑影子們問著,似乎並不求回答。
醫療組到達三連后,每個排抽出一個人,湊出一個接待組。營長的指令。溫read.99csw•com強心裏罵營長「事比婆姨多!」但他明白這就是部隊的老一套,感情表達得又大又空,形式越花越好。五個連抽出的五個兵負責伺候醫療組,一清早給他們灌五個暖壺,打洗臉水、漱口水,晚上給他們挑五桶水洗澡,三餐飯給他們端菜盛飯倒茶,睡覺前給他們清查帳子里的蚊子,同時在他們床邊點蚊香。溫強很快發現五人接待組每一回都換新面孔,向排長們一打聽,才知道排長們拿伺候醫療組做戰士們的犒賞。光是那五個人天天不幹活天天跟女兵泡一塊兒?不公道,早、中、晚三班,各個都輪上一班,眼福艷福大家有份。
溫強走到門口,聽見董向前正睡得好,進氣出氣地直拉風箱。氣流從他只有鼻尖沒有鼻樑的鼻孔進去,給擠壓得「嗞溜」一聲,再通過他嶙峋的門牙出來,形成一股衝擊波。睡得真是好。
而被禁閉的獨看者始終不承認自己爬到水泥袋上,獨貪了浴室小窗提供的美景。夜裡是指導員審,早晨換了溫強,又是一審再審,他就是三個字:「不是我。」
突然之間,他開了竅。看來把秘密報告打到師里的不是他連里的戰士,而是醫療組的人。他應該給自己腦袋幾大鎚:這些醫生護士當然認識師部的人!一個電話,幾句悄悄話,醜聞賽戰報。就在他跟團政委在電話上道別時,政委冒出一句:「李欣上軍醫大學是誰保送的你知道嗎?」
溫強看著五個排長。他以為自己會有很強硬的理由反駁他們,卻嘿嘿地笑了,說:「躥稀還有那勁頭?」五個排長說那可不,不然更沒勁頭了。溫強不久又聽到反映,說戰士們都想輪上八點鐘打水那一班。早晨醫療組的醫生護士都去吃早飯了,只有李軍醫睡懶覺。年輕女軍醫早上的一覺睡得那份香!比首長伙食標準的午餐肉夾芝麻燒餅、綠豆粥就鹹鴨蛋還香!李軍醫是個懶覺蟲子,一覺睡到八點半。所以給她把一盆溫熱的洗臉水和暖壺送到她床邊,必須是八點以後,不然水就涼了。水也不能放在帳篷外面,因為風一吹水面就落一層紅色粉塵。拿到替李軍醫打洗臉水、漱口水的戰士會在其他四個戰士眼巴巴地等待中,把水放在她床下。四個戰士會在那個戰士從帳篷出來后,一塊向他出擊,說他進帳篷待了至少有兩分鐘,問他都看見了什麼。這個戰士一定會臉紅耳赤脖粗地反擊,說掛著帳子蓋著毯子還嚴嚴實實裹著圓點點的花睡衣,能看見什麼?!其他四個戰士會越發對他下手狠毒,說連圓點點花睡衣都看見了還說沒看見!那個被惡毒打鬧弄惱了的戰士會驢打滾一樣滿身紅色塵土地踢打不休,以證明自己清白。後來五個戰士便把這趟「美差」一拆為二:兩個人先進去,一個端洗臉水,一個捧漱口水,然後三個人再進去,把四個暖壺放置到四個女兵床邊(那三張床上的人都在早餐桌上)。這樣有利於相互監督,不往李軍醫的蚊帳里偷看,偷看也極其有限,只是飛快地瞄上一眼兩眼。即使這樣,戰士們還是把給酣睡的美麗女軍醫送水當成美差。早晨那一個帳篷里都是她美麗的睡眠,十八九歲的士兵寧願在那睡眠里待上一會兒,暈然一下——溫強是這麼想象的。
溫強後來知道,小董本來輪不上進接待組的。那天正當班的一個接待組組員要代表戰士們在聯歡會上演節目,便臨時抓了小董的差。全體戰士在連部門口的空地上看演出,小董一個人在連部(暫時當後台)倒茶添水。倒的幾杯茶全漫出杯沿,在乒乓球桌上泛濫得一攤攤茶漬。這是個有人派活他就往死里干,沒人派活他每一分鐘都閑得受罪的人。所以李欣派給他打水的活他立刻精神了,從自己的一小團黑影里站出來,拎著桶向炊事班的鍋爐跑去。
人們順著她的指頭尖,看見了站在隊伍末尾的董向前。她的語氣並沒有多大爆發力,也沒有雪恥的衝動;她已經默默地爆發過了,這時的她相當隔膜,依然是冷冰冰的高姿態。
保衛幹事馬上說,當然不會讓她跟臭流氓坐一輛車;他還要在三連待一兩天,了解了解情況呢。
這次是真要分手了,能聊的都聊完了。再說溫強這樣的人和李欣能有什麼話可聊?李欣走到連部帳篷外,溫強說:「他們說你唱歌唱得不錯啊。」
指導員的三角眼目光如炬,從微紅的眼皮下放射出來,定在他臉上。指導員不會當著下級頂他,他也正是利用這一點。指導員要做風度很好的政治幹部,他溫強幹嗎攔著?他正是要利用指導員的好風度,把對一個丙種兵置於死地時間延緩。對於那個丙種兵來說,當上穿軍裝的民夫就是他一生能企求到的最美的事。不當這穿軍裝的民夫,他能跟這樣漂亮年輕、有著地位前途和九條嗓音的女軍醫碰上?能看見她白|嫩的身體?……
李欣上了吉普之後,拉開車窗,叫了一聲溫強。她說一旦他到鐵道兵部機關辦什麼事,或者去北京玩,千萬去找她。她不久會調到兵部的門診所去。
溫強心裏想,別看這個女軍醫唱唱哼哼,傻乎乎得可愛,她挺有心眼,似乎並不是她自己在誇他,而是自古的俗語在誇他。
接她的車在路上出了點故障,團部派了一輛車出來,先接她去團部招待所住一夜。出了偷看大案,她覺得在這個連受了十面埋伏,絕不能再住一夜。李欣此刻坐在鋪位上,蹺著不長的二郎腿,偏寬的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患腹瀉的戰士們原先進到帳篷裏面來打點滴受診療,現在都挪到連部去了。他又一次艱難地開口,請求她再好好回憶回憶,那窗口上的大白臉是否就是董向前,因為董向前一直咬定自己沒有干那下流事。李欣說,他當然咬定沒幹啦,換了你你也會咬定嘛。溫強想,原來李谷一、鄭緒嵐、遠波的嗓音里還能包藏一條很潑的嗓子。他忍了忍,更加低三下四了,請求她看在他的面子上,再考慮一下,要不要收回對董向前的指控。她的指控將是一顆子彈,會消滅老實巴交小夥子的下半生。
她這傻乎乎太逼真了。連里一百五十條漢子有一百五十顆心是相信她的傻乎乎的。大概有疑問的只有溫強一個人。星期六晚上的聯歡晚會上,李欣穿一條米色便裝褲,一件白底小碎花襯衫,腰身緊緊的,領口系個蝴蝶結,跟另外三個女兵一塊唱女聲小合唱,又獨唱了一支「李谷一」、一支「遠波」、一支「鄭緒嵐」,唱得嗓子也破了,站在台上就說:「不行不行,我跟你說過吧溫連長?我這嗓子只配在澡堂里唱!……」下面的大兵們一片笑聲。她又說:「行行好溫連長,給口水吧!你一天半壺水的榜樣太感人了,可我學不了你……」她接過戰士們遞給她的水https://read.99csw.com,一邊喝一邊敬了個軍禮,就下台去了。
溫強想起來了,司務長也是川北人,跟董向前同鄉。
事後他想,當時他的反應很奇怪,不太合常理;他難道不應該喊:「二排長、三排長,帶上人,看看出了什麼事?」
然後她站直了。好像剛剛看見牆報,快步走過去。一面看一面說:「什麼年代了,還批判穿花尼龍襪子哪?」
從吉普上下來一個保衛幹事,系著武裝帶,別著手槍。他告訴溫強和指導員,他先要看看現場,再進行第一輪審問。
溫強問她在省城玩什麼。
李欣從乒乓球桌上跳下來,一隻腳軟了一下,人一歪,自己咯咯地笑起來,說腿都坐麻了。溫強看她抬起一條腿,一手扶桌沿,另一隻手去給麻了的腿舒筋活血。他問她是哪裡人。重慶人。溫連長呢?猜猜看。綏德人吧?能聽出綏德口音?聽不出,不過知道一句話——「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錯啦,「是米脂的婆姨關中的漢」!
後來據一些戰士說,他們在熄燈號吹響之前確實聽到李軍醫在唱歌,唱得確實比她在台上好,儘管聲音不太大,遠沒有她那一聲慘叫嘹亮。李軍醫的慘叫又是一副全新的嗓音,跟「遠波」、「鄭緒嵐」、「李谷一」都不一樣,跟她自己平時的嗓音更不一樣,是個陌生音色,毛乍乍的,芒刺叢生,像是一枝老了的仙人掌。老仙人掌一樣扎人的嗓音伸進戰士們的耳朵:「一張大臉!……狗日的流氓!……」正在宿舍門口刷牙的溫強掛著滿下巴白牙膏沫向喊聲跑去。他已經預感到出了什麼樣的事。
溫強在旁邊陪著她看牆報。然後她長嘆一口氣,小孩裝出大人的惆悵似的。「這地方待一個月我就瘋了。」
丙種兵無話可說地看著自己的連長。
第二天李欣在營地出現時,誰都不理了。她的哼唱從臨時搭的廁所里飄出來,溫強聽到心裏有種莫名的痛苦。他想全連一百五十名戰士都會像他這樣苦滋滋的:他們先惹了她,現在她又在得罪他們,連唱歌都是在氣氣他們。人們都知道李軍醫在等師部來車接她走,去省城。一去永不返。整個連的人都欠著她一場情分,或說整個連都受著她的冤枉。就這樣讓她走了。原來好好的情誼,一刀兩斷了。李欣穿著短短的軍服裙和白色針織衫,一身都沒有閑筆,不凸就凹,好看得很,可是一身都是「誰看誰負責」的警告。為了一個人獨貪的那份「看」,全連都在受過。所以全連都要求嚴懲食品倉庫里的獨看者。
正是李欣這種高姿態讓溫強心裏一寒。他在她的高姿態面前木頭一塊,站了很久,一點反應也拿不出來。在他無反應的那段時間里,他隱約聽見指導員問董向前承認不承認。又隱約聽見董向前說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再接下去,他聽指導員大吼,叫董向前少抵賴,臉都讓人認出來了,還抵賴什麼?!……
連幹部的帳篷與連部相隔一條五米多寬的巷子,連部再過去,又是一條五米多寬的巷子,然後便是所謂「招待所」的帳篷(連幹部或排幹部萬一來了家屬,就住在那裡),招待所對面,那座叫做「浴室」的活動板房一分為二,一小一大,小的歸幹部用,大的是戰士澡堂(所謂「澡堂」現在僅供人們擦身或晾衣服,因為衣服晾在外面到晚上就成紅的了)。澡堂頂上裝著太陽能儀器,要是有水它可以是個挺現代化的浴室。浴室後面,一塊不大的空地上搭著一個棚子,用來堆放機械班修不過來的機器設備,還有幾十包沒拆封的水泥。假如站在那些水泥上,澡堂上方小小的窗子所提供的畫面就足夠了。
溫強直接往浴室後面跑,他要去那裡堵截那個「狗日流氓」。他撲了個空,棚子里站著、坐著、躺著卧著的就是半報廢或待修的機器。還有就是一摞沒拆封的水泥。一袋水泥的包裝紙袋裂了,周圍撒著灰白的水泥粉。浴室上方那一孔小窗把一百瓦的燈光漏了出來。因為電力不足,所以燈光最多只有六十度,但也足夠他看清水泥粉上的腳印。一雙穿軍用膠鞋的腳大概是五號尺碼。腳印夠亂的;朝前,朝後,朝兩邊,似乎腳的主人從小窗享受了二尺見方的美妙景觀,樂得原地舞蹈、團團打轉。不知為什麼,溫強不是特別惱火,倒是有點想笑。他反而為自己想笑的衝動惱火起來。
在事情出來之後,溫強還想,自己在事先就一直是不安的。那個美麗年輕百靈鳥似的女軍醫讓他極度緊張。似乎一顆定時炸彈埋在某處,他找不著它,卻只聽它「滴滴答答」地逼近引爆點,其實那每一「滴答」已經在索人的命,只不過沒法知道誰的命正被它一秒一秒地索走。
他讓指導員做開場白。指導員說的都是天下所有指導員的話: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不會放過一個壞人;組織上其實知道你是誰,只不過給你一次機會,讓你自己站出來……溫強在看這三列士兵。他突然發現全連的最典型丙種兵都列在了這裏。他們的身姿、面相都是一股苦相,一個比一個黑瘦,一模一樣地彎背曲腿,一刷齊地五短,一定是從小家窮,母親們讓他們湊和穿小鞋,穿成了小腳男人。
溫強正搬著一把椅子,打算請女軍醫坐,李欣一欠屁股已經坐在了乒乓球桌上,一隻腳搭在另一隻腳上,在空中噹啷。裙子一坐更短,短得溫強無法站到她對面和她談話。關中漢子哪見過這樣兩節大腿?露得理所當然。她一邊輕輕晃著腿,一邊說假如憑關係去礦研院催一催,說不定一星期之內化驗結果就出來了。溫強抽著煙說不麻煩李軍醫了,他們會儘快派人把水樣送到大軍區。李欣說萬一碰上弔兒郎當的參謀幹事,這事一拖能拖一兩個月。就算慢性腹瀉,一兩個月也能消滅閻王連的一百五十個好漢。她說話不緊不慢,一張孩子臉怎麼看怎麼跟「軍醫」不沾邊。
「真的?」她看著他,好像她沒看出這個基層軍官腦子裡走著什麼花念頭。好像她真不知道男人們因為她會在腦子裡過花念頭,而她該為此負責。
溫強把執勤排長叫過來,讓董向前跟執勤排長走。他說先關到司務長辦公室隔壁堆食品的帳篷里,等他溫連長睡醒了再來細細地審。董向前站起身,手還不停拍打褲子上的紅色灰塵,一面看著李軍醫,熱切巴望她改口。李軍醫根本不再抬眼睛,沒一個人配讓她抬起眼去看。董向前終於喊了出來:「你看錯了呀,小李醫生!……」
溫強又飛快地看了一眼董向前。他五號尺碼的腳站得一直一偏;他連「稍息」都稍息不來,是花了工夫學的,所以當兵這麼久還稍息得那麼生硬。
不知為什麼,自從這個電話之後,他再見到李欣就不覺得她那麼美九*九*藏*書了。他看出她的臉偏寬,腿嫌短,肩膀太方。美麗的東西美就美在它為美而美,沒有目的動機,一旦美麗有圖頭,圖上軍醫大的保送,圖後台,這美就顯出腿短、肩方、臉寬來了。他明白自己這樣認為很可笑,因為李欣的美給一個後台大的男子佔去了而沒他溫強的份兒,他才這樣認為。姓董的倒霉蛋想以眼睛去對這份美麗佔有小小的一份兒,一閃即逝的一份兒,還將有個不可想象的下場在等他。
溫強一看,李欣一手叉在腰上,兇悍而美艷。他奇怪了,這個女人有多少不同的嗓子?連重慶貧民小巷裡收購廢品舊貨的嗓子都有一條。
溫強現在眼前的色鬼就像個死罪犯,什麼都認了,斃了也認了,就不認罪。
「就是他。」她說。
溫強讓她沉默得渾身難受。他懷疑她看清了他和指導員的意圖:對水質問題保密,全連抗渴,湊合飲用從營部拉來的一車水,這樣就不會被迫搬遷,拖慢進度。
指導員這句話就像給董向前喊了「立正!」矮小的丙種兵突然一換腳,站得筆直,站高了半厘米。連部帳篷的帆布窗帘給風吹得「卟啦嗒、卟啦嗒」直響。這鬼地方中午和半夜的風一樣有勁。所有的丙種兵開始偷偷左顧右盼,看指導員指的那個「你」到底是誰。
董向前這一聲喊十分凄慘,兩三個字都在嗓子眼裡撕碎了。溫強聽不得這個,一個包、廢物,喊得跟娘們似的。他上去再一次使壞,丙種兵再一次跪趴下去,褲子上的紅色塵土也白拍了。
「您就別操他們的心了。我這些戰士都苦慣了。」他的意思是說,我也是苦過來的,生下來就吃苦,哪能有你這樣的福分?一天三頓首長伙食都留不住你,五個排戰士輪流給你打洗澡水洗臉水都討不著你的好,還是要「瘋了」。
「咋回事兒!……咋了……」
指導員已轉換了人稱,一口一個「你」:告訴你,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忍心嗎?同志們被慢性腹瀉消磨體力、戰鬥力,你一顆耗子屎還要來影響大家的名譽?也影響大家睡覺嘛!睡不了覺,明天到作業面上出事故,統統要算在你頭上!
各排先後吹起哨子。遠遠近近,哨音往黑夜中連續掃射,指揮員們以一模一樣的破鑼嗓叫喊:「在鋪位上各就各位,各班長把住門口,不準任何人進出!……哪個亂鑽亂跑,就當狗日流氓綁起來!……」
出事後溫強聽炊事班說,小董是在九點四十分拎著熱水離開炊事班的。在此之前,他把飲水的保溫桶里剩餘的開水全倒進塑料桶,又把大鍋里給夜班戰士下麵條的水舀了幾瓢。炊事班長上去攔他,他理都不理,把塑料桶舀到十成滿,走一步潑一攤,潑一攤就被炊事班班長追在背後罵一句。
半夜十二點,五個排所有人把自己的證詞寫了出來,並列出了證人。除了上夜班的人,沒有一個人涉嫌。
溫強說他沒聽見她唱歌。他笑眯眯的,眼睛告訴她,千萬別把他這個基層軍官當好東西。
溫強的反應來了。他走到還在說「不是我」的董向前身後,膝頭一頂,飛速使了個壞,董向前跪趴在地上了。他使壞很有一手,別人看不出,以為董向前是畏罪心虛腿軟,自己跪下來的。溫連長見跪趴在那裡的丙種兵突然回頭,牙根都在嘴唇外面。那傻笑有點可怕了。可怕還在於丙種兵剎那間什麼都接受了:一個突然從身後中彈的人反應都來不及,害怕都來不及,就接受了死亡、毀滅、永訣於世。
他在門口蹲下,掏出煙捲。一個火苗伸過來,他扭頭一看,是司務長。司務長小聲問他會怎樣處理董向前。他回答說那不是他的事,他等著師保衛處的幹事們來帶他走呢。保衛處會怎樣處理?該怎樣處理就怎樣處理唄。本來就丑,回老家探親幾次,找對象都沒找著,現在就更找不著了。那能怪誰?眼睛大會餐也得讓它們吐出來!咋吐?處理他回老家到村子里慢慢吐去。肯定要處理他複員?那是最寬大的……司務長不吭聲了。
他急匆匆去了工地。所有機械比平常吵鬧一倍,一個個安全帽下面都是汗淋淋的臉,五官都熱得要化了。戰士們的動作比平常大很多,手腳也重得多,抬什麼挑什麼老高就撒手,摔摔打打,這裏那裡都是「咣當!咣當!」整個工地就是一場巨大的牢騷。
「我一天只喝半水壺水。」溫強說,「我也一天干八小時活。」
李欣沉默了。
從十二點到一點,是順著另一條線索追查:所有穿五號鞋的人全站到連部的日光燈下,讓李軍醫辨認。這下搜索圈子迅速縮小,一共三十六個人列成三列縱隊,執勤排長破鑼一響:「向右轉!」三十六個人全都轉向了兩手擱在腹前,手指編織手指的李軍醫。李軍醫還是台上的打扮:便裝褲,小花衫,頭髮鬆散,臉容白而透出蠟光。直到這一剎那,溫強才覺得自己是很向著她的,是很想為她去傷害一下那個「目光強|暴者」的。
董向前低下頭看著地上,想在紅泥土上看清自己結局似的。紅泥土被夯了幾遍,又在來去的腳步下漸漸緊實,紅色皮肉般的光潤,帳篷下透出薄薄一片白色陽光,刀似的把紅泥土切出淺紅與深紅。五號尺碼的腳動也不敢動。是個老實的小腳男人。膽小色大,色膽包天。
指導員向李軍醫轉過身,輕聲說了一句什麼。醫療組另外四個成員圍在門口,不進來,臉都拉得頗長。他們想讓兩個連首長明白,李欣背後還有他們呢。他們不停地交頭接耳,每一回交頭接耳,他們目光的命中點就換一個靶子,換到一個新的丙種兵身上。他們的交頭接耳讓丙種兵們很不好受。讓他們的連長也很不好受。
指導員還在裝遲鈍,說肯定翻不了,灑不出來,報紙外麵包了至少十個塑料袋。溫強卻忍不下去了。他走上前,說人家李醫生到這裡是沒東西吃才吃那玩意兒的。有東西吃誰吃它呀?就別讓她帶了。路上那麼顛,屁股都顛得碎,何況罈子?泡菜湯又酸又臭,還不把李醫生泡成泡菜?他嘻嘻哈哈,但李欣卻全聽明白了,眼睛看著他,委屈和傷心都在目光里。她當然是受害者、犧牲者,難道這位連長還不認賬?
溫強突然發現帳篷里的鼾聲停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停的。他走進去,看見董向前歪過身子,脊樑對著門,似乎還在睡。
「……誰保送的?」溫強覺得自己這樣問很傻,蠢驢開口才會這樣問。
他想,她果然看破了他的陰謀。她果然面傻心不傻。
「那在你走前給我唱一個好不好?」
指導員說那就沒辦法了,我們已經仁至義盡,你偏偏要糟踏我們給你的最後機會。他停頓下來,看著眾士兵。然後他突然停止了運用「指導員語言」,改用本色的農家話說:「那咱就使張紙把這read.99csw.com顆耗子屎給它捏出去!」
三十多個士兵你看我、我看你,有的人被看急了,咬人一樣罵出一兩個髒字眼,或狠狠給出去一腳一拳。只有一個人一動不動。董向前似乎已經明白他的下場,只要對面那個美麗的女軍醫一張嘴,他就成了一粒耗子屎。
李欣把那個被報紙和塑料袋的襁褓包成了寶貝兒的一罐泡仙人掌心交給了司機,叫他別弄翻了,泡菜滷味道大,一灑出來他們等於乘坐在泡菜壇里回團部。
「我沒有看。」他說。紅泥土地面上,他看到自己的下場了,承認不承認都一樣,不管什麼樣的下場他都接受。
「一兩個月,我們這一段路基就鋪完了,該起帳篷了。」溫強說。他盡量把眼睛弄得頗麻木,對美麗的女軍醫似乎就像對其他三個女兵一樣一視同仁。
連長和士兵各坐一把摺疊椅。審訓台是椅背,溫強跨騎著倒坐在上面,兩胳膊肘架在「審訊台」上。對面五尺之外,受審人發出淡淡的汗酸,從小就被迫穿小鞋的腳放成內八字,兩個粗糙苦相的大孤拐露在外面。一清早溫強就被電話鈴鬧醒,營長在電話里脾氣很臭,說也不知道醜事出門怎麼這樣快,連師首長都知道小李醫生讓閻王連的色鬼給看了。溫強回答營長,一定是他的連隊有內奸,利用「老鄉網路」把事情告訴師部的同鄉了。營長脾氣更臭,對溫強說他奶奶的,斃了他!溫強說色鬼也不犯死罪呀。營長說他誤會了,他要斃的是「內奸」。
「不好。」她說。
「那人家咋就認準是你?」
現在站在溫強面前的是另一個李欣,冷艷收斂,漂亮的眼睛誰也不看,因為看出去沒有一個好東西。溫強賠著小心問她,是不是記得住「大白臉」的模樣。她點點頭,愛答不理,意思是她看錯了一個連的人,包括他連長。指導員隔一會兒打一個包票:事情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清白的戰士們是一鍋雪白的粥,還能允許一顆耗子屎弄得人家沒法下馬勺?
溫強跟指導員碰了個頭。指導員告訴他,董向前的交代總共只有三個字:「不是我。」指導員的主攻佯攻、招降納叛都不靈,兩三個小時的對峙,還是潰退下來。他的潰退比溫強還窩囊:是在嫌疑犯的鼾聲中潰退的。董向前昨夜被指導員審了兩小時,缺覺缺得狠,所以坐得筆直就大睡過去。
「不是你看的,小李醫生為啥誰都不點,就點你呢?!你個渾蛋,你以為在村子里看大姑娘小媳婦下水溝洗澡?」
半小時后,清點人數的結果才報到溫強那裡。溫連長現在不是一個人了,身邊一條陰沉沉的黑影是指導員。那是一條正在蓄集怒火和訓導詞的黑影,對半小時才完成的人數清查忍無可忍。這哪裡還是軍人?簡直就是一幫穿軍裝拿軍餉的民夫,虧他們吃飯集合還口口聲聲唱:「鐵道兵戰士志在四方!」
他想著她的話:愛兵如子。這句古來的溢美之詞怎麼聽上去成了一句惡毒攻擊?
溫強對著這份腿不夠長、臉形有些遺憾的美麗說:「我代表全連向你道歉。真的,全連戰士幹部都覺得特別對不住你。」
他馬上在心裏罵自己不是個東西,這不更讓她美滋滋了?
住得遠一些的五排、四排開始聽不清喊話,只聽見緊急的哨音,全都套上軍裝往帳篷外面沖。他們的帳篷扎在坡上,仙人掌沒砍光,一面坡上人類植類全都是黑黝黝的影子,看上去大軍壓境。
這時的溫強看著李欣,他想,她這樣美又這樣坦蕩無邪地露胳膊露腿,那能怪誰?她還對自己的歌聲毫不吝惜,每個戰士都可以用耳朵錄製下來,用記憶收藏起來,那她能怪誰?小夥子們為她火燒火燎,夜裡濕褲頭、白天擠青春痘,這不能怪小夥子們。她什麼都佔全了:美麗、地位,還把歌唱成鄧麗君、遠波、李谷一,她能怪戰士們為她上火嗎?
溫強把董向前留在帳篷里思過,告訴他只要他坦白,他連長絕不擴大事態,只給他記一次大過算拉倒。如果他不坦白,那也沒關係,保衛科的人會讓他坦白。
但董向前在這個隊伍里還是丑得耀眼,雖然他臉色不黑。他站在第一排最後一名,從側面看他向前伸著脖子,嘴唇不時抿一抿,把四顆上門牙抿進去一兩秒鐘,不行了,似乎氣也喘不出來,嘴唇又迸開,放出那些牙。這就是為什麼別人總誤認為小董在無端傻笑。
指導說:「好了,那李軍醫就不客氣了。你幫我們連把這顆耗子屎捏出去。」
也許「水質含稀有礦物」是她的異想天開。也許她的突發奇想有幾分道理,但檢驗結果什麼問題也不能說明。溫強笑了,對她說:「你別擔心,我保證會告訴醫療組,你去省城就是為了送水樣去化驗。」
聽見汽車馬達聲,溫強走出去。遠遠看見兩邊山坡的仙人掌夾道中,一大團紅煙漸漸近來。慢慢地,紅色塵煙中出現了一輛越野吉普。溫強見指導員幫李欣提著旅行包從招待所的帳篷出來。吉普在陸地上乘風破浪,走得高一波矮一波。
醫療組的人去了工地,只留下一個小衛生員。她說她好想跟車和李欣一塊走喲。溫強叫小姑娘別急,不是明天就是後天,他溫強就是開鏟車也得把他們送出去。
「哎喲你饒了我吧!我這嗓子只敢在洗澡堂、洗衣房之類的地方唱唱!不信你試試,嗓子一沾水就比平常好聽!軍醫學院里很多人一進廁所就唱,一進水房也唱!我就是這麼練出來的!」
事後溫強一想到他對董向前使的壞就驚訝。因為他發現自己在某種程度上是做給李欣看的。不完全是討她歡心而惡治董向前,動機不那麼簡單;他似乎是以那個陰狠毒辣的小動作來告訴李欣和其他人:他是我的人,再不成器也是我的弟兄,我打我殺是我自家的事,打完了也就給你擺平了,你就這兒說這兒了(liǎo)吧。似乎還有一層意思,那層意思溫強簡直不願去看透:他惡治董向前是因為他理解這個丙種兵,他理解他是因為兩人對換位置的話,溫強不能擔保自己不做董向前。男人受情慾所累,這是男人最可憐的地方,正如生命不可能抵禦飢餓、乾渴,這是生命之所以脆弱、之所以寶貴的原因。
溫強請她進連部辦公室,怕她在外面被蚊子咬。李欣問方便不方便。溫強說方便得很,指導員回營房睡覺去了。這句話剛說出口,溫強馬上在心裏罵自己混賬:難道指導員不在他們才方便?女軍醫倒是渾然不覺,快步走進連部辦公室的帳篷。發電機在不遠處響著,因而帳篷頂上弔著的燈泡細細地哆嗦。溫強趕緊打開長桌上的搖頭電扇,以嗡嗡作響的風招待女軍醫。長桌在全連開幹部會議時是會議桌,平時供戰士們打乒乓球——假如有誰還嫌累不死,還打得動的話。
她愣了一下,也笑九-九-藏-書了,說:「化驗的結果我也保證不告訴別人。只告訴你一個人。」
溫強謝了她,說一旦去兵部出差,一定找個毛病讓小李醫生瞧瞧。但他的笑容含著歹意和取樂:你拿這麼個遙不可及的邀請賞我?我不領情。
「算了,不告訴你了。」政委說。
那個戰士姓董,叫董向前。如果誰不懂得「丙種兵」是怎麼回事,看看他就明白了。甲種兵儀錶堂堂,個頭高大,拉出去就能在天安門前升國旗,接受外國首腦檢閱,幾十個人跟一個人似的,英俊挺拔到了失真的地步。乙種兵是作戰部隊和軍隊機關的警衛部隊,臉不能麻背不能彎,出現在城市鄉村,形象體魄不能讓老百姓太失望。丙種兵的標準非常寬容:六腑五臟齊全,五官四肢夠數,就行。像董向前這樣的彎腿塌胸,又矮又黑,全不礙事,點炮眼、推石頭遠比儀仗隊的甲種兵方便。
二排長遠遠地大吼一聲「到!」
她的聲音又更新了一回。這是個有著好多種嗓音的女子。
董向前就那麼看著他,越來越不懂他那口西北味道的中國話。
丙種兵們不敢說「對」,也不敢說「不對」,肉頭肉腦地吭了一聲。
董向前沒聽懂連長的中國話,眼睛里是大大一個「嗯?!」
他看出李欣的無趣。那是她自討的。她關上車窗,目光卻還留在車窗外,留在溫強臉上。溫強這時才意識到,這個天鵝般的年輕女醫生對他這蛤蟆連長始終是暗暗傾心的。那有屁用?它不會對兩人的人生造成一丁點兒改變。
李欣頓時不去看黑夜了。她看著他,黑暗中目光濕淋淋的。那個年長的護士代她陳述了事情始末,蔣醫生唉聲嘆氣,娘家大哥似的,有怨有恨也羞於啟口似的。女護士告訴溫強和陰沉沉的指導員,李欣正在用水從脖子往下沖時,偶然抬頭看見窗子上白白的大臉。那是個太受屈辱驚嚇的李欣,一時都沒了反應,跟大白臉面面相覷了一會兒,才喊起來。「大白臉」膽子好大,聽見喊都沒有馬上跑,把蹲著抱住身子的李欣又看了一會兒,才逃走。兩個年輕的小女兵說她們從屋裡跑出來,忘了拿手電筒,又一起回去拿手電筒。手電筒照到了那個「狗日流氓」飛奔而去的背影。小姑娘們檢討自己的不英勇,不然可以跟著追一段,至少把他的身材、步態看清楚,記下來的。
「那你說說看,不是你是誰?」溫強問道。
李欣站在離帳篷十多步的地方,軍服裙短短的,一定是她自己在長短上做了手腳。她一邊扇著摺扇,一邊說她星期天得先走一步,直接去師里搭車進省城,溫連長可以把水和土的標本讓她帶到省礦研院。
溫強嘴上很領李醫生的情,請她一定放心,他們自有辦法把水質的問題儘快檢驗出來。李欣說她已經跟師部要了車,車會到營部來接她。她說水質早一天弄清楚,戰士們就早一天恢復健康,不是嗎,溫連長?溫強說只要每個人再節省一點食用水,從營部運水也夠堅持到路基落成。
溫強不知道那是誰在呼救,因為這呼救的嗓音他從來沒聽過。但他下巴上的牙膏沫還沒甩掉他已經跑完了一兩百米。在跑的過程中,那喊聲繼續著,字眼都模糊了,只有刺拉拉的嗓音還在攀爬音階。他一面跑一面對各班帳篷里衝出來的戰士喊叫:「都回去!沒你們的事!」
但李欣的眼睛告訴他,她聽出了他的裝腔作勢。她的眼睛也能美得六親不認。他問她什麼時候發現那「狗日流氓」把「一張大臉」貼在窗子上的,她冷冷地看著他肩頭後面——她寧肯看十一點左右的黑夜。她連勞駕自己說普通話的力氣都不想費,用很適合吵嘴的重慶話說她怎麼會知道「什麼時候」?溫連長這樣問她是想難住她嗎?僅僅幾十分鐘,他們從熟人變成了生人。他從來沒讓女人如此搶白過,悶住了,一再在心裏催自己開口,因為不開口真成了理虧,但他開不了口。女醫生又說,想不到下連隊會出這種事。他嘴一松,說道:「我代表全連向李軍醫深表歉意。」
「明天晚上是周六,開個聯歡會。我叫文書去布置場地。就算我們歡送你。」溫強毫無商量地說。
「我們不能讓一個敗類奪走全體戰士的睡眠和健康,對不對?這敗類跟慢性腹瀉一樣討厭,到半夜一兩點還折磨這麼多同志,連累得大伙兒沒法睡覺。我們絕不能讓腹瀉和敗類拖垮!大家說,對不對?」
各排都有鋪位空缺。就是說,那些鋪位上缺席的人員之一不是那個在水泥灰上留了不亦樂乎的腳印的人。再說從李欣的頭一嗓子呼叫到各帳篷戒嚴,中間有七八分鐘時間,短跑成績好的話,那個「狗日流氓」能夠在戒嚴前混進無辜的人群。
司務長又問李醫生未來的公公是不是北京的某大首長。溫強說他不知道。瞞什麼瞞?全師都知道了。全師知道你問全師去!
溫強全線潰敗,在正午後的烈日下頂著含塵量極大的風踱步。他完全不理解自己究竟為什麼要去為那個倒霉蛋求情。為了連隊的名譽是一方面,剩下的呢?他怎麼這麼婆婆媽媽婦人之仁?在太陽里走了一大段路,背上能烙饃了。他發現捲起袖子露出的胳膊被劃出白色道道,過了一會兒,白道道紅了,細小的血珠一串一串冒出來。仙人掌像一個個瘋人,指天罵地,撒野撒潑。站在坡上,能看見遠處的築路工地。有了距離,就看得出一條軌跡正在地球上形成。將來從那裡掠過的火車窗口裡,一雙雙眼睛會怎樣看這個可怖的仙人掌森林?無數窗口飛掠而過,無數雙眼睛看著張狂的荒野,進攻性極強的寂靜;那些眼睛後面的腦漿會怎樣翻騰?會有個浪漫的傢伙想到:原野也有慾望,仙人掌們正在欲|火中燒。
當天晚上,已經快到熄燈時間了,女軍醫似乎要證實她告訴戰士們的話是真的:她在澡堂里唱歌才會動聽,亦似乎要把斷在台上那首歌完成,她在浴室里唱起來。唱得好親啊,唱給她心目中一個寶貝兒似的。那是她在三連的最後一晚,一百五十條漢子要在連長帶動下進入抵抗乾渴的惡戰之前,最後再寵著她揮霍一大桶洗澡水。聯歡會一結束,溫強就看見她跟接待組的一個戰士說,她剛才唱得一身汗,要一桶水沖澡。
原來他和她都有不可告人的動機。
「不能因為你喝半壺,別人只准喝半壺水呀。」她皺眉笑道。
李欣在指導員輕聲和她說話時點了幾次頭,搖了一次頭。溫強想走過去問問指導員,是否馬上結束這場僵持,先回營帳去睡覺,反正還有明天,這三十多個兵反正在押,一個也跑不了。他剛走到指導員旁邊卻聽李欣說:「我當然能認出來。」
她又是那樣垂著眼皮笑笑。當然還是笑他,妄想什麼呢?收回指控?!她的一小份貞操還被那雙賊眼消滅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