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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逆風飛揚 第二章

上部 逆風飛揚

第二章

1

孟超然和周啟自得其樂,周啟躺在雙杠上望著操場,不斷搖頭嘆氣:「沒素質,沒修養,沒……沒素質。」
姥姥摟著芊芊睡了,孟超然夜不成眠,明月將光明攪成一碗滾燙的稀粥,入口燙口,入心傷心。已經一點多了,他來到院里,夜涼如水,不由打了個寒顫,仰望萬里雲天,皎皎明月。一日之內,傷痛連連,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
孟超然喃喃地說:「原來如此,可是她怎知我當時的尷尬,當時的痛苦。」
他痛苦,而馬文生的意外卻是出乎意料喜出望外的意外。他一百個不願讓孟超然負責,他深知此子思想偏激獨特,個性實屬膽大妄為、放縱不羈,《少年風》一旦落到他手裡,後果實難預料,見白小萱反對,藉機抓住了這根救命稻草,問:「為什麼呢?」
盧永川緊閉著嘴一句話不說。孟超然正翻到蘇軾的《水調歌頭》:千里浩然氣,一點快哉風。他靈機一動,說:「為什麼不叫『少年風』?」
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傳來:「地里幹活兒還沒回來,你進來罷。」
孟超然大大驚訝:「沒發現啊!你怎麼知道這麼多?」
孟超然自信地一笑:「《莊子》我初二就讀過,《老子》、《列子》、《公孫龍子》我全看過,《詩經》、《楚辭》、《墨子》、《論語》、《孟子》、《史記》、《論衡》,我也都看過,至今《論語》和《楚辭》我還能背誦一大半,可這有什麼用?抵不上考試的三分兩分。堅石非石,白馬非馬,知識也不是知識,還是做草強。」
「口害!說我呢?老四就那麼孝順?老大老二老三老四每人每年一百斤糧食50塊錢,老四啊,你那錢是不是半夜三更偷偷兒給你老娘送去了?」
眾人齊聲大笑,正笑時,咳咳之聲又響起來,三輪又衝進一團煙霧中。
看來他的草木人格也並未完備圓滿,一觸及深層次現象便陷入了深深的迷惑。
四舅謝守根躲在屋裡運籌帷幄,讓老婆在外面決勝千里。
「你就讓我榮幸一下吧!」楊輝熱情洋溢,「久聞孟夫子,風流天下聞。你是高人,見高人不能交臂失之。」
長沙如流,崖岸高聳,河水漠然東去,逝者如斯。三人在一截伸入河中的岸岬的草地上盤膝而坐,打開美酒,鋪開冷盤,佐著日光流水平沙細草開懷暢飲。天幕高懸,長堤分列,四野水聲淺淺,悄寂無人,唯有飛鳥盤飛周遭,唯有陽光充溢大地。
孟家民胸脯拍得山響,他早忘了他的戒律:胸脯越響,坑人越爽。不過這種事情,假做真時真亦假,只緣身在此山中,如此而已。孟超然聽了半天,慢慢地算明白了——父親要開工廠!他想跳起來,忍住了,裝模做樣了半天杯一摔,騰地跳了起來找母親去了。
君莫問,問到痛時,肝腸斷。
又一拋,仍舊向上。
周啟拍拍他的肩:「別後悔,還有機會的,照我看,她只是借楊輝報復你,否則也不會在意你的感受,為中午的什麼事兒來向你道歉。」
李嘉生長嘆一聲:「我從此不敢再提杜甫。」
孟超然一臉無辜:「請講。」
葉子像在水中一樣緩緩沉落,捲起的氣流震蕩著他的皮膚向四周擴展,落葉在空氣中衝出一條空洞,盤繞而下,像是他深深的傷口,但瞬息便又彌合了。
作文是一則材料:一群孩子在退潮的沙灘上揀貝殼,一個男孩揀起了又丟棄,因為他要尋找心目中最美麗的貝殼。太陽落山了,別的孩子滿載而歸,而他依舊兩手空空……
平心而論政治范講得的確不錯,只是有些心急。孔子云:「吾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愈矩。」他知了天命不待耳順就想「從心所欲,不愈矩」,自己做不到就拿來要求學生,學生做不到「從心所欲不愈矩」就讓他們「束手縛腳不愈矩」,上課條條框框約束禁忌特別多,孟超然不幸就觸犯了禁忌。
旁邊一個中年人接茬:「這世道真他媽的沒法兒說,這不我剛到平橋鎮串親戚么,親家跟我說起那兒的事,人家還編了個歌兒來唱:『盼一年,干一年,年年不剩錢;耕一春,收一秋,四季汗白流。』村委會貼標語刷白字,說『要想富,多栽樹』,不料一夜之間全給人改成了『當官要想富,農民身上找門路』。村裡現在正查得緊。」
眾人順著他的手指一望——孟超然!孟超然還以為自己身後有人,回頭一看沒人才知道竟然是自己,他一下子呆住了,指指自己鼻子:「我?」
李嘉生沉吟半天,說:「要達到這種境界簡直比自殺還難。」
常弘揚瞥了他倆一眼,吹噓道:「真的!當然真的!不但他對她有意思,她也對他有意思。你看他倆那神情,多融洽!多親熱!多……如膠似膝……」他沒注意楊輝的表情,又加了一句,「整個兒現代版的楊過和小龍女!」
「你應該去學一下的。」
孟超然嘴一撇:「那破地方,獃著沒意思。」
兩人嘻哈笑著沿幸福河向西走去。斜陽隱在雲里,天空像打翻了一瓶紅葡萄酒,垂柳也醉熏熏的,周啟也像喝醉了一樣:「啊哈!你看那些草,它們多自在,不必為什麼發愁,一個個像在笑。」
然而對於老師來說,按成績排座次卻無疑是最好的方法。除此以外還有別的嗎?按身高排或按眼睛近視度數排?這根本不能體現公平,以成績名次衡量學生的大學橋,只有這種才是最公平的。不過本班情況又有特殊,一方面標榜著公平,馬文生又表示:情況特殊的可以打招呼,例如近視,個矮等。於是眼睛度數2.0和2.2的楊輝和羅新奎雙雙「近視」,坐到了前排。其他「釘子戶」也各施奇招,佔據了有利地形,自然而然,孟超然就墊了馬蹄。他不屑於向老馬說小話,最後一個走進了教室,一進教室他才知道自己錯得多麼厲害,教室里僅留一張座位,所有的人都盯著他。然而奇怪的是那個座位並不在最後一排,而在第四排的過道旁,旁邊是白小萱。這簡直是裝近視說好話也求不到的好座位!他走到旁邊,猶豫了一下,忽然發現常弘揚以第十七名的成績竟然坐在了最後一排!他明白了,默默地坐下。
「為什麼?」
盧永川毫不猶豫:「你錯了,只要我流過汗費過心的,我永遠珍惜。我爸爸每次看到他的啤酒總是說一句話:『我永遠都是個農民,過去是從地里種出糧食,現在是把糧食釀成酒。』他絕不會因為釀酒而拋棄土地,我也絕不會拋棄你。這些話跟別的女孩子說也許早把她們嚇跑了,但我相信你不會,你比她們優秀,你會從中看出我的價值。」
「我想回家。」孟超然喃喃自語,彷彿在說給自己聽,心中沉甸甸的像沉入海底被無盡的海水重重擠壓,眼睛透過千百尺的水障,海上有明月高懸,如一塊磁鐵將思念層層吸去。此刻是白天,哪有明月?中秋節不知什麼時候溜走了,大學橋中無日月,校園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對面,只剩下剽悍的匪首背靠無邊沙海。
孟超然肚子正憋得慌,無暇多想,正想去廁所,鈴響了。他一呆,腦海中,那聲「與眾不同」的餘音隨鈴聲裊裊而來,想起她剎那的嬌羞,四肢百骸頓如電擊般的一麻,心中立時翻江倒海。鈴聲已絕,他頹然坐下。
張易挺哇哇大叫,兩人正欲下堤,後面有人喊:「易挺,超然!可找著你們了。」
他沒有料到,這一去,是他命運的轉折;死亡的,開始復活;冷卻的,開始燃燒;沉默的,開始呼喊;屈服的,開始抗爭。機遇就是這樣的出奇不意,突如其來,如果你要得到天上掉下的餡餅,千萬別仰面朝天去乞求等待,那樣除了打幾個噴嚏什麼也不會得到。你只管低著頭走路,不要抱怨路太長太陡太艱難太坎坷,或許,當你仰面摔倒的時候餡餅正好落進你嘴裏。
「只是……」許紅康欲言又止,見老馬以目相詢,頗有些尷尬地說,「希望你能讓徐文婥做團支書,幫我一下,畢竟……她的能力也是有目共睹的。」
幾個人又笑了起來,馬文生點了點頭:「這名字可以,少——年——風!有氣魄,有文采,像個膠布,粘眼,好,就這名字!誰願意負責,弄個主編噹噹?」
沈丹捂著嘴笑了:「馬老師扔一塊粉筆頭砸了十個人的腦袋,有九個半是詩人。」
「哈——」孟超然笑得身子一顫,險些從雙杠上摔下來。
孟超然點頭不語。
他這麼不著邊際地一掄,又拿命題人的魔掌一拍,學生們沉默了。正當他以為躲過一劫時,白小萱又站了起來,一臉的天真:「可是鑽石和火焰的光明明不同呀!鑽石和玻璃質地相似,都是反射外界光,都挺燦爛,而且都是靜止的。火焰卻是自身發光,一跳一跳,是動態的,它們怎會有絲毫的相同?強拉硬扯也聯想不到一塊兒呀,命題人的腦袋怎麼長的!」
「草。」周啟理直氣壯地說。
「哥,你回來啦?」身後響起一個清脆的聲音。
一想起中午,孟超然就有種被玩弄的感覺,問:「你知道中午的事兒?」
兩人面面相覷,孟超然苦笑:「老天爺是個混蛋——Cabbage,別聽它的。」
「這又有什麼呢?只要人間有著愛的大河在奔流,愛的高山在聳峙,愛的火種在燃燒,我?」普羅米修斯微微地笑了。
「正因為我最想得到,所以才最喜歡。」盧永川回答,他曾讀過斯賓諾莎,順口化用了過來。
今天這酒場說白了就是個戲台,演的是雙簧,孟家民唱紅臉,王支書唱黑臉,鉤的就是李主任的票子。購買紅星村的飲料廠,孟家民和王支書早就一拍即合,只不過王支書這老光棍糟踏的廠子太多,再討有些不好意,這才由孟家民出面當媒婆。然而老王畢竟幾經嫁娶,家業雖折騰了,經驗倒也積累了,他一邊聽一邊笑,一邊笑一邊搖頭,彷彿李主任其言大謬,不堪一駁:「老李呀!我可不是說你,你也太小家子氣了。毛主席說嘛:『風物長宜放眼量。』放眼量,老弟!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那倆廠子賠了是不假,欠你倆錢也不假,可我前前後後辦了七八個廠子,你沒少賺吧?銀行嘛!反正是國家的,掙了賠了管他個球!只要讓上邊滿意,搞活鄉村經濟,你老弟就是大功臣,這烏紗帽你不嫌小,上面還嫌屈才呢!你呀,也別光提我這無底洞,你那兒我那兒不都是無底洞嘛,我可從沒嫌過你老弟的洞深。」
楊輝呆了呆,嘴裏發苦:「我知道,所以我才要證明我的誠意。你知道,愛情都是自私的,我聽說孟超然對你也有好感,我有些害怕,也有些嫉妒……」
「誰?」
孟超然默默無語,他發覺自己犯了個致命的錯誤,不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緒。
孔子云,益者有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無友不如己者也。簡而言之,就是別和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大學橋的前身是明清時期的縣學,儒家傳統至今恪守。底子既已摸過,誰優誰劣也記錄在案,那便要實行分區隔離政策,免得尖子生被差等生拖了後腿,優等生被劣等生同化,方法就是——調座位。

12

成敗與否,一言而決。許紅康一咬牙:「如果馬老師相信我,我就乾乾試試,不行,你再撤了我。」
許紅康沒讀過叔本華,但他靠著一種近乎先天的渴望踏下了灼|熱的圓周線,來到了涼爽的場地——告別貧困的許村,來到富庶的縣城,他再也不會回去了。要想贏得自身之優裕,就要靠自身之奮鬥。聽了馬文生的安排,他有些心動,躊躇了一下,說:「我怕干不好……徐……文婥也挺有能力,你為什麼不考慮她?」
他是抄孟超然的,但這話能說嗎!只好硬著頭皮說:「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兒就做對了。」
後面兩人慌了:「易挺,易挺……他今晚喝多了,好歹咱們小時候同學一場。」
踏遍了人世艱險,倚天長劍何留戀。
夜已濃,秋風卷地,寒意撲面而來,長街上少有行人,孟超然默默獨行,從家事的煩惱中掙脫,忽然強烈思念起白小萱:「明天回去,我一定向她賠罪,求她原諒。天吶,她竟然真的在愛著我!」
「啪!」馬小奇一拍桌子:「老師,老師,……老而不死!」
老橫大有同感,說:「以前吶,誰敢反對政府?蹲監坐獄事小,丟人吶!現今兒,我家老三一被抓,成了英雄了,鄉里鄉親熟不熟都上門說道說道,唉——」
「你以為感情也是嗎?」
沙灘如潮,三人的影子拖在沙地上。眼前是一片墳墓,在幾株奇形怪狀的老榆掩映下高踞在一片隆起的土丘上。空氣彷彿凝滯,荒草沒膝,死亡般僵立。草下的土包里,掩埋了一個個死亡的生命,而今又有三個鮮活的生命造訪了。
夜深了,明月君臨大地,宇宙萬物一片澄澈,表裡通明,沒有夜幕去遮住行人的眼,沒有黑暗去驚嚇孤獨的孩子。然而光陰如流,月圓月缺,光明能停留幾刻,美景能存在幾何?
「口害!他紅星村又不是一手交錢一手交廠,分期分批嘛!咱村裡拿點兒,我再出點兒,李主任再想法子貸點兒,不就結了嘛!」
「還有半個跳槽當了作家。」沈丹說。
操場上有三個班正上體育,男孩子踢足球,女孩子打羽毛球,喧鬧聲和著灰土飛塵衝天而起,瀰漫了整個操場。
孟超然無言以對,他知道周啟思維獨特,便耐心聽著。
常弘揚急了,乾脆站了起來抱著肩把他按到凳子上:「下課再問,我幫你,搞他個灰頭土臉。」
孟超然轉瞬間將桌上六杯酒息數掃蕩,見眾人還在面面相覷,哈哈一笑:「醉里且貪歡笑,閑來哪得工夫……本人睡覺去也。」說完也不睬他們,踉蹌著回了自己小屋。
男孩子笑笑:「而且我的卧室還是其中最寬敞,最明亮,環境最美的一間。」
盧永川又道:「別人還以為是音樂專刊。」
「誰這麼認為?」
和王支書一同坐在北邊「上座」的是個大胖子,是信用社主任。王支書的營養集中在腦袋上,他的實力則集中在肚子上,與安祿山的巨腹共垂千秋。不過安祿山自稱一肚子赤膽忠心,他老弟的肚子據謝琬形容裏面的存貨一是大便,二是貓尿,三是鈔票。他一見孟超然喝酒氣勢驚人,一拍肚子:「好酒量!這是大公子呀,真是一表人才!老孟,你福氣呀!」
隨即又嘆了口氣:「超然,你才華依舊啊!我這次回來就是專門向你求救來了。」
孟超然急忙錯開話頭,拿火釺捅了捅煤灶,放上鍋加上水,閑扯兩句,急急忙忙地溜了。一出來他長出了一口氣,但那種壓力久久不去。
孟超然連忙喊冤:「哪兒敢吶!我寧願自個兒是蒼蠅也不敢罵人家是蒼蠅。」
盧永川的回答果斷而乾脆:「只要我努力,沒有我爭取不到的。」
白小萱嫣然一笑,指著他:「你呀——專叮有縫的蛋。」
這次權力的分配基本上是按成績和名次劃定的,除第三名的馬林濤兩耳不聞窗外事,甘當書蟲不做蒼蠅,更不叮有縫的蛋外,第一名許紅康、第二名盧永川、第四名徐文婥形成了一個三人權力集團,牢牢把持了班裡的內政外交,人稱「黃金三角」。然而最志得意滿的還是楊輝,此人高大英俊,善踢足球,頗有毛寧的蛛絲馬跡。他有個綽號——「小貝利」,後來貝利成了糟老頭子,他另覓高枝,傍上了阿根廷新秀馬拉多納,概而括之,成了「小馬納」;但此人頗不爭氣,吸毒比踢球還有名,楊輝怒其不爭再度更名,成了「小羅納爾多」,簡而言之,就成了「小羅納」,前後只改一字,不傷元氣,他頗為得意。現在就更得意了,成了統治階級的一員,雖說仍用的是「2.0近視」的方法,但他發現一成統治者后,他竟然改變了天氣——白小萱對他的態度,原本他以為看似無晴卻有晴,現在則由冷陰到熱「晴」,他大喜過望,天天往常弘揚那兒跑,而常弘揚則日日被驅逐,成了流竄犯。
眾人驚訝地望著他,齊聲問:「誰?」連孟超然都不禁有些好奇。
盧永川冷冷地說:「咱們不是八路軍。」
孟超然問:「你怎麼啦?」
「什麼?」孟超然大訝。
「什麼?」
馬文生見眾人盡皆沉默,大為詫異:「怎麼,沒人敢還是沒人樂意?」
常弘揚家離謝家不到半里地,破破爛爛的一個院子,幾隻母雞餓得一搖一晃在干土地上瞎啄著。孟超然從姥姥那兒出來,到商店買了一盒蛋糕,走了進來,問:「二叔在家嗎?」
乾瘦老頭咳得臉紅脖了粗:「你又不是沒點過,剝了玉米,就地一燒,漚肥,又省勁又省化肥,只是在大路旁燒,他奶奶的的確不是東西!」
眾人一呆,繼而哄然大笑。盧永川氣得手指發抖,怒視著許紅康,一句也說不出來。許紅康頗感歉意,他並不想諷刺盧永川,只不過不知怎的腦中突然溜出這句絕妙好辭,想不說又心癢難搔,衝到嘴邊時他已想好改成了「夢幻之歌」,不料說出口依舊是「新陽啤酒」。他有些發窘,瞥了一眼徐文婥,向盧永川道歉:「對不起,開個玩笑,無心的。」
李嘉生苦笑搖頭:「沒什麼,易挺,你能喝,多喝點兒。」
「有什麼好摸的?全是書本。」孟超然在家裡如同脫韁之馬,一提大學橋就煩,「讓鄭州一中的校長來跟我坐一個月同桌,保准他的升學率百分之百,改造囚犯,誰不會?走,別提它,咱到下面喝酒去。」
周啟一臉嚴肅:「聽說事不過三,第三次最靈,它一定能給咱指一個好去處。」
「瘋去了。」謝琬搓搓手,「你爸在屋裡陪客,信用社主任、村支書等來了一大幫人。我給你再炒幾個菜,你先進去吃點兒。」
李嘉生掏出身上的電話本和圓珠筆給他:「大學橋不是挺好的嗎?」
他爹剛想發火,兒子早一頭撞出門去,剛到門口,哇地一聲吐了個淋漓盡致。方紅旗若見他果真「吐」了出來,必感大慰,他爹卻心疼之極,臉也不黑了,捶背倒水忙做一團。
徐文婥嫣然一笑:「你很勇敢,但勇敢並不是讓人喜歡他的唯一理由,你再表示出幾樣罷。」
「咦口害!當我不敢扁你?」那人搖搖晃晃往前撲。
「真的。你離開她坐到最後一排后,她跟我說如果我告訴你,她就永遠不來上課。」
孟超然拿起錢,問:「既然我不在,你們幹嘛不把姥姥接來住?」
周啟呢?他對狼了解多少?他心裏打了個突,不敢再想下去,打了哈哈,做出一臉洒脫的神氣說,「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莊周真算看透了生命。」
沈丹反對:「那我們『少女九-九-藏-書風』怎辦?」
周啟大大不滿,一臉受辱的表情:「你笑什麼?你知道那些草嗎?它們也是有生命有感覺的,只是我們人類被自身局限著,不懂得它們的感覺罷了。很多人都吹噓自己是什麼萬物之靈長,其實他們忘了自己是他媽猴子變的。4500萬年前,人類自個兒叫眼鏡猴,說是猴,其實連猴都不是,只不過是個老鼠而已,又比草高級到哪兒去?你以為上帝挺關照咱們?尼采說,猿猴之於人是什麼?一個譏笑或是一個痛苦的羞辱;從前人是猿猴,現在,人比任何猿猴更像猿猴。」
深情無限。
父母對望一眼,心頭千般滋味。
「白小萱就是小龍女,只有你才配得上她。」
楊輝出手大方,點了蘑菇肉片和糖醋蓮菜,菜端上來他又搖了搖頭,居然又給孟超然點了盤捲心菜。捲心菜在英文里是Cabbage,這詞兒最著名的意思是「笨蛋」,說蠢蛋也不妨。
「那你怎麼不出面?」孟超然知道母親的潑辣能幹名滿南台,見她這次躲在廚房裡做家庭婦女,好奇了。
「你真的不喜歡白小萱?」他又問。
「還有好地方嗎?」李嘉生朝他擠擠眼。
孟家民觸覺比王老頭靈敏得多,一聽李主任暗下了伏筆,說起了官面文章,連忙說:「要上弔我陪你上弔!你投資我也投資呀!你甩的是國家錢,賠了就當放個屁,我可是傾家蕩產把十幾年的老本都押上了,一賠我准上弔,可為啥還干?賠不了!廠子我早看過了,還用他們的原料渠道、銷售渠道,沒一點問題,只要注入資金,立馬就把利息放在你跟前!」
「王老哥,正因為我清楚咱村的情況,我才這麼說。咱們村離縣城遠,雖說交通方便,可都覺得偏僻,為啥偏僻?交流太少啊!和縣城交流太少啊!這廠子在縣城環城路的金三角,咱們搞,就等於咱們往縣城伸了一隻手,安了一個家,到時候帶動起來的,可不止咱村去的幾個工人哪!深圳是咱國家的窗口,這飲料廠就是咱南台窗口,到時候村裡富裕了,你老哥是最大的功臣,南台的鄧小平!」
盧永川心裏一沉,忽然靈機一動,說:「我有個最合適的人選。」
「我贊成。」許紅康爽快地說。
「這世道!」周啟無法表達心中的憤怒,學了句常弘揚的口頭禪,「奶奶個熊。」

2

盧永川心裏大不舒服,這話若是別人說倒也無妨,只是許紅康……他想了想,竟然無可辯駁,不由沉默了。
孟超然見老馬竟然把時間浪費在自己身上,頗為詫異,眼光從許紅康等人臉上掃過,一言不發地躲到書架后看書去了。
「啊哈——」周啟大叫,「這就是你從弘揚那兒奪來的高台呀!據說前身叫弘揚台。」

6

她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怔怔地瞧著他,忽然說:「你不是個偽君子,你是個——」
「此言差矣。」周啟也學會了孟超然的口頭禪,「什麼生物活在世界上都不是容易的事,只是草不像動物,不會跑、不會叫、不會哭,你感受不到它們的悲哀。草,不是人能夠理解的,我爺爺是個中醫,我從小就跟著他漫山遍野跑,采草藥,可是我覺得還是不能完全理解它們。草……你不明白的,螳螂你知道嗎?它們的生命是以死亡為代價的,雌螳螂和雄螳螂之間的愛簡直驚天地泣鬼神。」
孟超然漫步荒墳,只覺一片孤寂與肅煞,他感到墳墓里伸出一隻手在自己的某根神經上不經意地拂了一下,陰森和快|感直貫腦際。他問:「死亡是不是人生的終結?」
這一下全班震驚。許紅康回頭一個勁兒地使眼色,白小萱悄悄地揮手,周啟、常弘揚左右一起拉,但他性子倔強之極,上了牛勁兒,聲音更大了:「請……」
孟超然離家還遠,忽見三舅謝守德從一個橫巷裡鑽出匆匆忙忙走來,一見外甥,尷尬地打個招呼,急忙忙地走了。孟超然大為奇怪,自小以來三舅對自己冷若冰霜,雖說自家在村裡有錢有勢,但從沒見過他先對自己招呼致意的?這是為何?
周啟說:「我不喜歡踢球。」
孟超然現在像個和尚:「我沒小龍女,又哪兒來的霸佔?」
按成績調。全班人站在走廊上,馬文生按名次念,念一個進一個,座位自便。用他的話說,這叫「體現公平」。說是公平,巨大的不公表面上都看得出來,金字塔的塔頂和塔基絕不會在水平線上。中間位置好,光線好,起坐方便,自然被大資產階級佔據。至於中小資產階級則環而拱之,分到了魚頭和兩側骨頭裡的碎肉。再往後緊銜著小資本家屁股的,自然是手工業者們了。而最末一排騎在魚尾巴上的難友們連無產階級也算不上,人家還有掙脫鎖鏈獲得世界的那一天,他們則連鎖鏈也沒有,只是一顆釘在牆上的釘子,客氣點兒說是編外人士過剩人類,不客氣說只是健康肌體上惹人厭的腫瘤。
「但當限制在某個區間時也可以有反函數。」
孟超然心裏一動:觀察草?由草及人?這是不是也是一個了解社會的方式?
常弘揚同情地望著他,想說什麼又住了口,沉默半晌,說:「回去代我看看我媽。」
孟超然苦笑:「沒那種心情啦,進大學橋後幾乎沒有寫過詩,靈感全無,我錄幾首以前的舊作給你。」
徐文婥品味了一下,笑了:「以你這種理由去追女孩子,你以為追得到嗎?你給她們的是不安全、不自信和恐懼,你最想得到才最喜歡,那麼得到之後當然就不喜歡了。你以為我想做一個只是被追的目標嗎?」
「怎麼?」眾人齊聲問道。
馬文生還沒嗅出學生們蠢蠢欲動的形勢,仍想像以前碰到的小問題一樣含糊過去,說:「喔……這個,你想,早晨的太陽是紅色的,玻璃的反光自然也是紅色的,自然而然就聯想到了紅色的火焰,答案是不錯的。鑽石反射的光是什麼顏色呢——」
下課鈴一響,政治范夾著課本揚長而去。
盧永川望著河風吹起她的衣裙,長發舞動,飄飄然像一個玉雕的仙女,不由痴了,想了想,一咬牙:「我知道許紅康也喜歡你,無論你知不知道,我願意告訴你。因為你不知道的話,對你對他都不公平,我只想和別人公平地競爭,我不怕任何人,也不想讓任何人心中不服。」
謝琬嘆了口氣,顯得心事重重:「讓他放手干吧!女人,不能比男人強,免得生閑氣。他口才也好,這場合,他應付得了。」
長劍相交,火星迸射,兩人瘋狂拚鬥。左臂一陣劇痛,血光四濺,他毫無所覺,刀鋒般凌厲的目光轉向她立刻溫柔。可她——她的眼睛只是注視那個匪首,那樣的凄婉,那樣的哀怨,又是那樣的深情……天地剎那間完全死滅了。他獃獃的,像是化成了石雕。霎時風雲變色,怒沙狂吼——他胸口一痛,長劍刺進前胸,那人獰笑著一抽,血箭激射。
「我一定要回家,找老馬告假去。」說完拉著周啟跑下超然台。
周啟笑著解釋:「它看的不是麥子,是割麥子的人。這草清熱解毒,割麥子時被毒蛇咬傷,只須拿它的種子搗爛敷上便成。」
「哥哥,你看!」芊芊叫了起來。
孟超然淡漠之極,毫不以為辱:「臭蟲好啊!魯迅先生說過:外國也有叫化子,也有草舍、娼妓、臭蟲。楚留香還是臭蟲呢!」
他家在村頭路邊第一家,兩層小樓,傲然高踞,彷彿南台村頭上的一支獨角。臨街是兩間門面房,一間飲料批發部。一間化肥批發部,還沒進家門就聽見一陣呦五喝六聲從裏面傳來。他的母親姓謝,叫謝琬,正系個圍裙在廚房裡忙碌,一聽門響走了出來,一見兒子,大為驚喜:「小超,怎麼今天回來啦!中秋節也不放假,芊芊盼了你一整天呢!」
「不喜歡。」
沈丹看了看他們,嗅出一點味道,說:「乾脆叫『天鵝湖』吧。」
孟超然翻開字典遞了過去:「少年是對咱們這個年齡段的人的統稱,少年,青年,青年女子,中年婦女,老年……比如你,就可以叫少年沈丹。」
「不可能,這樣吊著符合物理學原理,最安全。」
軟草平沙過雨新,輕沙走馬路無塵。
馬文生最終拍板,接著又討論名字,標準:充滿朝氣,充滿藝術色彩,像蒼蠅紙,能粘人眼睛。
「不了解你的人。」
「生命便是享受痛苦?一個完全的悖論。」李嘉生搖搖頭,但頗有佩服之意。他倆都比孟超然大幾歲,可他知道此人極其早熟,也許是自幼的不幸,他的思維較一般成年人還深刻,加上博覽群書自幼負神童之譽,南台三友一向唯他馬首是瞻。
這些話說得漂亮動聽,深合年輕人的脾胃,大伙兒以掌聲支持。其實他們早已把自己當成了老師的對立者,只要有向老師們挑釁的,他們就支持,只是老馬倒霉而已。但老馬也不甘示弱,也不能示弱,據守城池拚命維護「命題人意圖」:「你能夠有所發揮,這固然很好,但你現在寫的是作文,作文不等於文章,是有限制的。命題人意圖就隱藏在材料中,它引導你往哪個角度去寫,寫偏就是跑題,高考最忌諱不過。你必須學會分析材料,這是一種能力。這則材料命題人的意圖並不隱晦,通過字裡行間的暗示,讓你對這個男孩進行批判,批判他不切實際,好高騖遠。許紅康和盧永川擬的題目就不錯:《理想植根于現實》、《美,就在腳下》。你別總是從刁鑽的角度來看。」
這句話令周啟大起知音之感,哈哈大笑:「對極,對極。啊,這就是荇菜,《詩經》上有的。」
常弘揚一怔,急了:「你……你他媽不是垃圾,是臭蟲!」
孟超然一笑,跳下墳丘,隨他們而去。
這一日政治范正「背」得起勁兒,說起商品是價值與使用價值的統一,二者缺一都不成其為商品。
白小萱冷著臉:「方才!」
盧永川呆了:「你是說……你答應我了?」
楊輝雖然聰明,卻無暇深思這句話的含義,他得費心思圓這個謊:「也沒聽誰說,他……也許是我太敏感了吧!當然,這隻是因為我對你喜歡得太深了,所以才草木皆兵,才……」
「你這樣倒掛著很舒服嗎?」白小萱問。
「難受,不過……沒醉。走,到我家……喝酒去,好久沒見了。」張易挺強自直起了腰。
「方紅旗也算條漢子,拼死拼活在外面掙了點兒錢,不容易,我就沒他這本事。不過這小子一回村裡立刻把錢貼在臉上,撅著屁股看人,還想灌我酒,我一下子潑到他臉上,刷刷他那銅臭氣。嘿嘿……真他媽痛快……哈哈哈哈……」張易挺放聲大笑。
兩人一回頭,齊聲驚叫:「嘉生!」
然而對於學校和老師而言這是一個偉大的勝利。經過課堂上數度交鋒不能取勝,他們終於用釜底抽薪摧毀其信心的方式征服了這個倔強的少年,讓他永遠閉了嘴。
盧永川搖搖頭:「對寫文章我並不精通,派不上用場。」
孟超然腦際靈光一閃,忽然明白了。周啟的性格在所有人心中簡直就是一個謎,而今他終於得到了謎底,他是從大自然的現象中得到了人生的真相,並構建起了自己獨特的性格!若果真如此,那也實在匪夷所思,如果一個人生活在狼群中他是不是也像狼一樣殘忍?
周啟愕然。
「四來……還能培養我們一項特長。」徐文婥介面,「我看過一本書上說,每一個人都是作家和詩人,只是區別在於有的人能把內心活動用筆寫下來,有的人不能而已。」
「對!對對對!」楊輝夾給他一根捲心菜,「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層皮嘛!」
吃什麼呢?畢竟是學生,書本上吃字詞句段,伙房裡吃標點符號——,。……——豆芽,饅頭,稀飯。中午是一碗麵條——破折號,它成了廚師的糟糠之妻,怎都不下堂,天變地變,麵條不變。結果學生們吃得怨聲載道,吃得文采斐然。據說《詩經》上的「小雅」就是反映了人民不堪疾苦的呼聲。大學橋的學生思接千載,自創自唱道:「一湯一菜兩個饃,一碗麵條將就過。飢腸如鼓盼下課,一中你叫人怎麼活?」
生活靠的是希望。父母希望孩子出人頭地,是個天才;孩子希望父母敢做敢為,是個強者。尤其一個人有著大志向大抱負,他絕不希望祖宗八代是未進化成人的猿猴,朱元璋一當上皇帝就跟朱熹攀上了親戚,劉邦沒親戚可攀只好神話自己。自己沒出息就寄希望于下一代,自己有出息就美化上一代,當初達爾文揭露那些紳士們的祖宗是光屁股的猿猴以至天怒人怨想必就是心同此理。
周啟越說越激憤,越說越大聲,簡直就是在發泄。孟超然知道他成績也不好,大概比自己多那麼幾分吧,據說他爸爸是鄉村教師,估計也是托關係走門路花錢進來的。因此孟超然聽他發泄心裏大覺快意,竟然有種惺惺相惜之感。他想起自己的痛苦,自己的抗爭,濃煙密布的心胸竟被這些草兒染上了一絲綠意。他不想再說這種沉重的話題,說:「你介紹我認識它們好不好?」
「你孫子才是狗。」方紅旗罵道。
「真的不喜歡!」
李嘉生一咬牙,直視著他:「就是拿你的作品以我的名字去發表,我相信你們的才華絕對比他們強,只是,唉,我現在越來越功利,不擇手段了,我不配當文人。」
李嘉生對他的思維方式最是了解,因此也最能抓住他邏輯的缺陷,當即問道:「然而也有一種人,他們對自己的能力高估,才識有限志向卻不小……」
全都沉默了,老人的哀泣聲清晰傳來,兩個舅媽訕訕地回了自己屋裡,眾人亦搖頭散去。
「你他媽別走!」忽然有人大喊一聲。
「他的知識面夠寬吧?」盧永川又問。
孟超然笑了:「昆蟲之間也有愛?有沒有螳螂羅密歐和螳螂朱麗葉?」
馬文生雖然吃驚,但這個問題卻是無可質疑的,只好點了點頭。
孟超然心中吶喊著:「我想尿尿。」但佳人在側,還不得不充風雅裝深沉:「喝下瘋井水,隨其流而揚其波,與俗同化當然算不得與眾不同。然而天道無常,人力有窮,這個世界上畢竟有許多我們無能為力的事。與眾不同不在事業,而在人格,只要你能夠不同流合污,那便是極好的品質。俗話說蒼蠅專叮有縫的蛋,他不叮,你說算不算與眾不同呢?」
謝琬不以為然:「這規模還不如我和你爸在浙江做的生意大,他栽了那麼一次,膽小了,不敲敲他怎行?你爸這人吶,有才,沒大才;有能力,沒魄力,還眼高手低,吃碗里看鍋里。我最不放心。」
只見舅家門前圍了一大幫人,都是鄰居,或搖頭、或議論、或哀傷、或不屑,一見孟超然,紛紛讓道,看他的眼光像在盯著一個孝子。孟超然還未進門,院子里刺耳的雜訊傳來,三舅媽和四舅媽像斗紅了眼的烏眼雞,叉著腰瞪著眼,這個罵一句往前一伸脖子,那個則向後一縮,待敵首退去再向前也一伸脖子,回罵一句,若聽不到她們對罵還以為兩人嘴裏咬著根繩子在互相拉扯。當然,近而觀之則感到唾沫星子滿天飛,始知是對罵。
白小萱瞥了孟超然一眼,不作聲了。
「小超,小——超。」聲音像冬夜裡瑟瑟發抖的枯枝。
「什麼?我喊出了她的名字?」孟超然驚疑不定。昨晚他真的夢見了白小萱,只不過她在天上的雲彩里飛,而他則是個乞丐,那種可望而不可及直到夢醒后心中還隱隱做痛。
「哈,啊哈!」李嘉生驚嘆,「大學橋要是破,天下就沒好學校了,聽說鄭州幾所高中還想派人到大學橋摸摸底子呢!」
他指望著白小萱能說出一番獨到的見解,藉機排斥孟超然,不料白小萱吞吞吐吐半晌,臉紅了!馬文生失望之極,又問,白小萱想了半天,說:「他……字寫得不好。」
「影響?有!」孟家民開懷一笑,「那就是給了咱們機會,讓事情更好辦了。那廠長是紅星村以村委的名義從市裡聘來的高級飲品工程師,他乾的要說還可以,只不過他原先在市裡的事兒犯了,貪污、行賄、挪用公款。公安局要逮他,他先聽到了風聲,乾脆卷著廠里的所有資金,溜了。他溜了,可廠里設備還是老樣子,只不過紅星村這下子元氣大傷,撤換了一屆村委,沒能力再辦了,就打算賣了。劉會計聽到消息通知了我,我想,紅星能辦,咱南台也能辦!他們辦能掙,咱們辦就不會賠!」
白小萱霍然站起,甩頭就走。楊輝一驚,連忙追了出去,追到大學橋上攔住了她。
徐文婥生氣地問:「那你說叫什麼?」
「好!」馬文生點頭同意,「能力是在實踐中煅煉的,我相信你能行。」
鈴聲一響,馬文生倉皇離去。他去了,孟超然成了眾矢之的,剛想去廁所,白小萱興師問罪。同桌的常弘揚一見,比抗戰時的湯恩伯逃得還快,把好朋友拱手讓給白小萱,自己到廁所痛快去了。
他忽然蹲在了地上,孟超然問:「想吐?吐吧,吐出來好受點兒。」
雖然能像歷代的小民一樣背地裡腹誹一番,可他還是別無選擇地接受了這種屈辱的地位。走廊上,人群漸稀,滯銷的商品仍像一隻只可憐的羔羊等待著上帝的召喚。不在其位,不知其苦,那種屈辱的感覺優等生們永遠不可能體會,那就是審判台,就是恥辱場,就是垃圾箱,當別人一個個地被召喚,只剩下你自己,就意味著你在向別人證明自己是垃圾,是弱智,是最最低能的人!教室里高朋滿座,走廊上空留自己,那種孤獨和孤立,那種殘忍和殘酷,那種憤慨和憤恨足以使一個人甘願和整個世界一齊毀滅,何況是正處於叛逆時期的少年!
孟超然心裏氣得吐血,表面居然絲毫不變,而且更加熱情:「啊,簡直巧極了。」
隨它靈奇幽絕地,書劍行吟帶酒壺。〗
他還想再說,發覺白小萱眼睛微微有些濕了,晶瑩欲滴。他轉過身,輕輕嘆了口氣,心裏雖有些快|感,但更多的卻是無可名狀的痛。
「對對,婚姻似牢籠,情人們求之不得。」周啟品味一番,問,「你那小情人呢?」
蟋蟀啼叫著凄清的長夜,裊裊的聲波在他體內蕩漾,他像流動著的無形的水銀,流淌在蟋蟀的足下。它的觸鬚微微晃動,他感到在輕掃著自己的雙唇,略有一絲搔癢。
再看第二首:
孟超然搖頭:「迫於無奈,誰都想抗爭。」他忽然想起了大學橋,想起了白小萱。
孟超然正在疑惑,在大學橋,那種思家的感覺簡直能把人炒熟,可一回來,在母親熱情洋溢的關切里它反而消失個無影無蹤不留痕迹,他百思不得其解,問:「芊芊呢?」
周啟又笑了:「不懂吧九*九*藏*書!你以後要學會觀察草,你了解了草,人的念頭更瞞不過你。」
上帝把撒旦打入了地獄,馬文生鎮壓了孟超然,從此再不會有人蠱惑他親愛的學生們,班裡純潔清凈,一片新氣象。他開始重建自己的統治秩序。
「我不信!」孟超然極力冷靜下來,「你別怕她傷我,我不在意的。」
周啟自然不知道公孫龍的「白馬非馬論」,想詳論幾句也無從評起,只好顧左右而言它:「草?草也有它們的煩惱。也許是從小就見草能治人的病,我對草特別崇拜,可是它們要治人的病自己先得被砍頭,被五馬分屍,被斬為草醬,被放在鍋里活活煮死,唉!這……怎麼說呢?」
嘩啦啦手臂成林,舉起了六七十條。馬文生大嘆:「馬林濤,你做對了,說說你怎麼想的?」
許紅康躊躇良久,心想:「上屆有個保送生據說就是發表了幾篇豆腐塊兒受到校長的賞識才上了大學,我若搞……不知大學橋有沒有保送北大的資格。」
徐文婥看了他一眼:「那我來吧!」
張易挺睬也不睬,拉著孟超然踉蹌而去:「超然,久別重逢,怎能不做首詩呢?……呃……」
馬文生說得慷慨激昂雙眼放光,顯然對此抱了很大的希望,盧永川等人一想自己的作文水平,紛紛贊成,一時間,什麼「高一六班史的劃時代改革」、「總設計師」等等噴薄而出。這一下就證明了徐文婥的話——每個人天生都是詩人。學生們更是天才的宮廷詩人,一頂頂大帽子把老馬捧得脈搏加速心浮氣短,他要有心臟病,早就給捧殺了。
盧永川脫口而出:「野草。」
楊輝大笑:「對對,巧極,巧極。既然巧極,不聚聚太可惜了,簡直對不起老天爺。」
風華茂,誰可憐?酹蒼穹,干雲天。
老橫大概六七十了,典型的老農民,臉膛像沾了層醬,皺紋爬了滿臉,他嘆了口氣:「唉,還不是為我那老三么!你鬧,你鬧!支部書記貪就貪罷,礙你啥事兒?結果一鬧,讓人家說帶頭抵制提留,弄到城裡關了幾天,有人出主意說得活動,就是上貨吧!咱家也沒啥,送些新花生。」
院子里,婆娘們仍在對罵,芊芊嬌聲嬌氣地勸說,孟超然猛地衝出屋門大吼一聲:「滾!」
「你們的交往非常符合兩句成語,在一塊談話的方式和別人大大不同,一言以蔽之——耳鬢廝磨;課堂上也不安份,你瞧我我瞧你的,正應了那一句——眉來眼去。」周啟哈哈大笑,「想到了這兩句還想不到你們心意,那純粹是獃子。」
他不自在,孟超然更不自在,只覺屁股上扎了根刺,到處是刺,連白小萱沖他的微微一笑都是刺——諷刺。白小萱曾嘲笑他是一隻與眾不同的蒼蠅,蒼蠅是真的——老師眼中的蒼蠅——與眾不同卻是假的,同所有的男孩子一樣,他不但多情,而且自作多情,自己對白小萱大有好感就認為對方對他也大有好感,既然這樣,雖然能和她坐在一起卻讓她看不起,這位子是無論如何不能接受的。
孟超然心裏發沉,一雙白色旅遊鞋在他鼻子前面站住,然後整個人蹲在了他面前,果然是白小萱。
白小萱一語不發,誰也不看,靜靜地坐著。
「哈——」孟超然大笑,「好,第一位佳賓,職務——國家主席罷。」
馬文生知道徐文婥的辯才,苦笑一聲,他的鐵甲坦克外殼純粹是炒熟的栗子,裏面綿得很,他也的確在很多時候拿學生當朋友看待,見無法以理服人,就實行「曲線救國」:「比喻是將抽象的東西形象化,其間更多地摻雜了作者的主觀因素,因此我們作題時更重要的是善於揣摩命題人的意圖,他要往哪方面出題,他要考慮什麼,只有掌握了這些才能找出準確答案。就以這道題來說,玻璃反射陽光首先讓人想起的就是火焰,它們不單在色彩上相似,在象徵意義上也相似,你想命題人會讓你分辨鑽石和火焰的光有什麼區別嗎?」

7

三年前,南台村有四友:「當世李白」孟超然,「再生杜甫」李嘉生,「膠泥蛋」常弘揚,「打遍南台無敵手」張易挺。李嘉生一年前考入鄭州一所中專,張易挺初一輟學,四友各奔東西,都是許久未見了。
「我來請假的,想回家去。」
謝琬望望兒子又望望丈夫,剛要說話,「一百五。」巴掌依然攤著。
「早給了。」孟家民說。
孟超然心一酸,又想起了和姥姥相依為命的童年:「走,看姥姥去。」
幾乎從開學第一天始,他對那個高大穩重的男生許紅康就頗為欣賞,此次許紅康又考了第一名,簡直讓他如獲至寶,當即召來以班長之寶座相許。
「聽見了!想不到我爸還有這麼大的魄力。」
孟超然淡淡一笑,遞了過去:「還有幾篇散文、現代詩和小說,回家我再給你,電話本太小,只能寫古詩。」
孟超然心裏一沉,默默灌了口酒,說:「我尊重每個人奮鬥的權利,何況你是我朋友。有紙筆嗎?」
一時間心中大亂,他還需要深思,便說:「咱們就在這兒喝酒如何?」
常弘揚猶豫良久,說:「上次調座位是白小萱示意我坐到後面的。」
「對!」馬文生一拍桌子,嚇了眾人一跳,「我這個創意就是因為咱們班作文水平太差,語言組織能力不行,這份班報主要刊登同學們自己寫的文章,相信能引發你們的興趣並積极參与。只要能提高作文成績,付出多少時間多大精力都是值得的。高考的作文可是關鍵,作文高,語文就高。」
這一問立刻使大學橋製造的精品陷入兩難的境地,眾人都有躍如之意,只是自小學以來獨裁般的教育早就讓他們養成了馴順,所接受的知識聽老師告訴他們就是了,所要完成的任務聽老師分派就是了,他們不懂不敢也不好意思去爭取。雖說一成負責人,本班財政和人事大權盡在掌握,極其有利於樹立個人威信和影響,只是他們明白,大學橋的優等生標準是老老實實埋頭苦讀,沒有哪一個老師欣賞冒尖逞能,偏激和表現欲強的學生,風頭太健是絕對的大忌,有孟超然被嚴厲鎮壓的前車之鑒,不可不防。
眾人哈哈大笑,盧永川縱然滿肚子不高興也被逗得捂起了肚子,徐文婥問:「還有半個呢?」
「好吧!那我也來試試。」白小萱說著就要握雙杠。
楊輝一怔,拍了拍腦門,吱唔了一句:「唔……碰上了難題,嗯……」他一把摟住常弘揚的脖子,親熱地問,「聽說孟超然對白小萱那個……大有意思?真的假的?」
孟超然泣不成聲,血淚凝成的童年,肝腸寸斷的溫情,志向被壓抑的痛苦,沒有知音的孤獨……自小以來已在他心裏積聚得太多太多,他以為終生要為此而負重了,而今,它們卻在這一聲哀哭里逃得乾乾淨淨再不留一絲痕迹,心靈里、血液里、肩膀上、淚眼中只涌滿了老人混濁的淚水、悲哀的皺紋,一切全消失了,只有黑暗無聲地垂懸於四周。
「對!」盧永川肯定地點點頭,問馬文生,「他的文學功底夠深罷?」
楊輝心神不定雙眼冒火,白小萱倒挺愉快,又問:「你講的那個故事,俠客到底應該怎麼選擇,當時我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完美的解釋。」
同學們轟然大笑,掌聲如雷。馬文生哭笑不得,眼睛搜索了一下有了主意:「這道題誰做錯了?」
「不,不是迷信。」孟超然搖搖頭,「這些科學家的工作即使失敗,即使被人嘲笑,我認為也是非常有意義的。因為死亡是每個活著的人都必須思考的問題。不知道死亡,你就不知道怎樣去生存。死亡帶給我們的是生存的壓力,它迫著你去挑戰,去奮鬥,去留下不朽的事業。羅曼·羅蘭說,創造就是消滅死。我們只有留下不滅的功績才能造就不滅的生命。生活,縱然不幸,縱然痛苦,那又有什麼呢?我們有死去后的幸福。從前,我總是思考但總是猜不破生命的真相,現在,我告訴你們答案——生命便是享受痛苦。」
徐文婥沉默了,良久,輕輕撫了撫頭髮說:「我不否認你的價值和你的感情,但你不覺得你這種方式太機械,太強硬了嗎?這像拿著金箍硬生生往人頭上套。難道你優秀,你有價值,有誠意,別人就一定會喜歡你嗎?你學過哲學,難道你不明白愛情憑的不是邏輯推理計算論證,而是最不可靠的感覺?說實話,從你的話里我看出你愛的人只是你自己,即使你強烈地愛別人也是因為你愛自己:你必須要滿足自己而不是滿足別人,你要向自己證明你的價值、你的能力而不是要給對方幸福。」
「什麼什麼意思?」楊輝裝蒜。
孟超然沉默半響,仍沿自己的思維續了下去:「我常常想,人死了會不會有靈魂?即使不可能有來世,它是否在我們意識之外的一種狀態下存在著?佛教的輪迴說,道教的自然生滅觀,基督教的原罪說,伊斯蘭教的前定說,現代人認為荒誕無稽,但現代一些大科學家仍相信有靈魂,他們用齊納卡片、電子頻閃器、電子發射器、瞳孔掃描器來尋找靈魂,這些人比咱們更有知識,他們這樣做,一定有他們的道理。」
孟超然瞪著他:「誰出去打工要敲鑼打鼓地歡送?地球都變成村子了,農村離城市還會遠嗎?」
「中午吃飯?」孟超然一想起中午,心裏就淌血,「沒什麼啊?楊輝請客嘛!吃得挺快活,喝得挺痛快的,唉!你這麼說我簡直有些不好意思,吃你們的,喝你們的,我還沒說聲謝謝,你先跟我說聲對不起!怎麼全倒了個兒了?」
「新陽啤酒。」許紅康忍不住說了一句。
「我沒騙你。」常弘揚從衣袋內抽出一張條,「這是當時她交給我的。」
他醒覺過來,皓月如銀,清輝如水,溢滿整個天地。
這句話發人深思,孟超然一時無言以對。他沉吟片刻,正想說話,只聽腦袋後面有人走了過來,腳步輕盈,周啟彷彿在發獃,一動不動,那人問:「周啟,你不是想去踢球嗎?」
「剛從鄭州回來?」張易挺問。
「虐待什麼?」孟超然見他義憤填膺,說得又不明不白,好奇地問。
那人哈哈大笑:「狗喊你爹?那你跟母狗什麼關係?」
第一首是首詞,《滿江紅》:
「就是讓人踩的。」孟超然有種深深的落漠,「讓人踩著舒適。」
孟超然解釋:「生命中的體驗無非有二,一是幸福,一是痛苦。幸福在時,我們自然不必說什麼,享受就是了。然而所謂十日九風雨,人生不到百年,幸福佔了幾何?痛苦又占幾何?人生中大多時候都被痛苦充滿著,寂寞、空虛、孤獨、恐懼、仇恨、平庸、離棄、死亡、疾病等等我們能如之奈何呢?來什麼承受什麼?它會壓得你臉皮發燙,眼睛發黃,頭髮發白,腰腿發軟,到頭來不是沉淪便是自殺。如果我們恬淡地看著它,當它是生命中必然的經歷,當它是對自己意志的磨練,當它是在品嘗一杯極苦的咖啡,它又能奈我們何?」
盧永川說:「沒什麼意思,只不過我想讓你知道,在這樣的卧室里,只有一張硬板床,一張爛書桌,一張我爸爸二十年前坐過的破椅子,沒有暖氣,沒有空調,連電視機都沒有,連傭人屋裡都有的東西,我屋裡沒有。但那也沒什麼,這些東西本不是我自己掙的,既然是別人給我的,他給我什麼我只能接受什麼,沒有資格挑三揀四。但是,只要是我自己去追求的,無論什麼,我都要最好的,成績我要考最好的,大學我要考最好的,女朋友,我也要找最好的。」
「我想應該沒有影響。」這句話是許紅康說的,孟超然知道他們之間的芥蒂,便注意地聽著,「我們現在並不是沒有學習的時間,而是有時間卻沒有有效地利用,一門心思埋頭苦讀並不是個好的方法,如果辦班報,一來可以擴大我們的知識面,二來能夠培養一種組織協調能力並擴大交往面,三來……只當是在學習之餘輕鬆一下吧。」
孟超然想起自己的「腫瘤地位」,忍不住嘆了口氣:「的確是草兒自在,春天來了就鑽出土,高高興興地生長,冬天來了就毫無留戀地死去,沒有學習的煩惱,沒有分數的憂愁,哪像我們,人不如草呀!」
「媽,我爸要辦廠子了?」孟超然跑進廚房問。

11

孟超然瞪大了眼睛:「這也叫愛?驚天地泣鬼神?不過老天爺也的確有點兒吃驚。」
徐文婥佯嗔似地打了她一下,說:「我不是這意思,我是說可以提高咱們的寫作能力。」
「嘖嘖嘖。」李主任嘴裏像吮了塊糖,他覺著甜的,別人聽著卻是苦的,「不是不活,而是太活,一張張長了翅膀,飛了!老王,你說罷,九二年你辦豬場……借了幾萬?九一年你喊救命,我往你翻砂廠填了幾萬?比無底洞還深!」
他閉上眼眼,把腦海中的念頭統統拋去,沉入一種幽深玄冥的境界。腦海一片空虛,空虛而靈異的思感泉水般淌開,浸沒了整個身體,他再也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軀體像霧像風像大氣的分子一樣飛散於無形,隨著瞬息間籠罩了一切的靈覺與天地融為一體。大氣是他的肌膚,所有的微動那麼清晰,那麼真切……
李嘉生呆怔半響,忽然一拍手:「無可辯駁矣!」兩人哈哈大笑,張易挺一臉莫名其妙,跟著傻笑。孟超然也看了他一眼,心一沉,想起一個致命的漏洞,有人說:「大多數人都是不了解人生就可以活下去的。」
「看麥娘。」
周啟繼續說著:「楊輝見你對白小萱有好感,更要命的是她好像對你也不錯,夜長夢多啊!老弟,先發制人,他就主動去追白小萱了,趕在了你前面。只是一開始白小萱對他好像挺冷淡,可是調座位時你坐在她旁邊又蠢得離開了她,傷透了她的心,她便向楊輝靠攏了。」
「啊?」孟超然笑得肚子痛,「它能看麥子?還沒麥子高,我看它不是麥子它娘,倒是它孫女。」
孟超然頭也不回,反手一抱,把她抱到面前,只見一個皮膚白膩,眉目如畫的小女孩子笑嘻嘻瞧著自己,正是小妹芊芊。
「哥,我告訴你一個秘密。」芊芊甜甜地笑著湊向他耳邊,「我偷了爸爸十塊錢塞在姥姥錢包里了,他倆都不知道。」
「不然。」孟超然又搖頭,這個問題他顯然深思熟慮了,「既然自知是平凡了,就不該有超出自己能力的幻想。他若信奉我的理論就該明白,痛苦是生命的必然,絕對難免,有作為的人難免,無作為的人亦難免。既然人人都有痛苦,你若被你的痛苦所毀滅,除了證明你是個不如人的孬種還能證明什麼?如果他們信奉我的理論,他們就該恬淡自己的心境,看人生如看一場戲,只不過自己是主角而已,人生百年總會有喪失,既已喪失,惜之何益?學不會洒脫,只好負重。」
「別別。」孟超然嚇了一跳,一翻身,連忙跳下,「你玩什麼不好,非玩兒這個?」
張易挺苦惱之極:「家裡人不讓出去,我又有啥辦法。」
他終於引起了神怒,因為他竟敢去捋政治范的虎鬚。
下午第三節是體育課。
謝琬搖頭:「咱倒沒啥,你舅舅們答應嗎?別說老三老四不答應,老大老二也不會同意,四個兒子,老娘讓閨女養著,他們臉往哪兒放?還咋在村裡抬頭?老農民吶,啥都好,就是死要面子,寧可自己不養活老娘,也不讓別人養著。」
「鑽石的光芒是七彩的。」徐文婥沒待他說完,當場將他頂了回去,「太陽雖是紅色的,但經過玻璃反射后卻不純粹是紅色的,它更近似於鑽石那種璀璨的光芒。」
「小萱!」徐文婥在遠處喊,「老馬找你。」

10

她知道自己這兒子侍外祖母至孝,表了一番功,心想能讓兒子誇幾句,不想孟超然一攤巴掌:「再給五十。」
「草告訴我的。」周啟毫不自得,「其實你應該去聽草講它們的故事,草可以告訴你很多東西的,它可以教給你怎樣生存——沒有人比它們更懂得生存。它也能教你怎樣做人,因為它們的對手就是人類,最了解你的人是你的對手。」
「你呀!」王支書拿筷子一點他,「你也是四十來歲的人了,我也才五十多歲嘛!你叫我叔呀!讓我多活幾年吧!罰酒,罰酒。」
「吐出來?我吐你一臉唾沫!」那人大概也喝多了,吐了一口唾沫竟然把身子往前帶了兩步。孟超然覺得有些眼熟,只是夜色如紗,過於朦朧。
「你知道嗎?小萱也是一種草藥,就是平常說的金針菜,有些像水仙,挺美的。它能治吐血,你要被楊輝氣得吐血,只要把小萱找來,拿塊冰糖煎服,包你立治,反而可以把楊輝氣得吐血。」周啟笑嘻嘻地打趣,用自己的專業知識為他獻策出力。
政治范是教政治的,五十多歲,已經知了「天命」。他和馬文生頗有共同點,只不過他的臉對著黑板的資歷顯然更久,早被黑板同化而且發生了質變——變成了鋼板,至於眼睛則不但質變而且進化,在機器里回爐另造煉成了刀鋒,凌厲之極,一掃之下學生們頓時矮了一截。此人是教務處主任,又教政治,大概政治工作做多了,臉上也刻下了政治色彩,面對著學生一臉苦大仇深的神情,不但進行語言教育,而且實行潛移默化的不言之教,令學生們戰戰兢兢,汗不敢出,一出就是階級敵人。
徐文婥反唇相斥:「他雖有不對,但對老師應該有起碼的尊重。」
來者高大威武,一臉意氣風發,正是南台四友之一——「再生杜甫」李嘉生。他是唯一能和孟超然談商論羽,佳文共賞的人,對孟超然也極其推崇,譽之為「當世李白」。孟超然桃投李報,對他的「無聲聽細雨,寂寞閑讀書」也備加推崇,贊之為「再生杜甫」。
孟超然垂頭無言,盯著杯中酒,一揚手,潑進河中。
「不知道。」周啟手一攤,「不過我在旁邊聽見了,不外乎楊輝刺|激了你一下。」
「壓抑……壓抑……壓抑……」孟超然邊寫邊說,「壓迫……用成堆的資料課本壓你。每天覺都睡不夠,還寫個屁詩。我越來越平凡了,泯然眾人矣……」
孟家民果然能說會道,句句搔著王支書的癢處,他的心好像活了:「只是這資金很成問題,一時拿不出那麼大的一筆。」
謝琬哼了一聲:「魄力!他的魄力早丟在浙江了。就這事我勸了他幾個月,你還沒去大學橋,我和劉會計就商量妥了,你爸遲遲不敢幹,還魄力!」
村南,綿綿河堤如長城如高山,巍然竦峙,把浩瀚沁河收束于其中,任那東來的潮水西去,捲起的風https://read.99csw.com沙吹走。長堤上滿是綠草和榆楊,堤頂高過其下三層樓的屋脊,無星無月的夜晚,汽車亮著燈從堤上駛過,遠遠望去如一盞燈籠在半天里飄浮,引人遐思。
徐文婥大大不舒服,覺得盧永川彷彿很滿意三人在一塊兒的渾身刺痛感。她忽然想起了三隻豪豬,豪豬天生是個哲學家,它們知道太靠近就會彼此傷害,而離得太遠又會受到天敵的傷害,因此不遠不近似遠似近才是生活中的黃金距離。這就證明了豪豬們的觀點是對的:人不如豬。人是進化到歧路的動物——離遠了,他孤獨;靠近了,他痛苦。
「對極,對極。」周啟隨口罵了老天幾句,以示逆天意而行的決心。
孟超然一聽「張易挺」,連忙折了回來,叫道:「是易挺嗎?別亂來!」
馬文生方才留他也沒什麼事兒,無非是貓見老鼠久久縮在洞里有些寂寞難奈,學幾聲親熱的貓叫打算引鼠出洞。孟超然知道他絕不會吃素,做出一臉榮幸的樣子信誓旦旦表達了一番馬革裹屍的氣概和決心,然後告辭回家。一出門,忽然想起,老馬由始至終竟沒問他一句他願不願主辦《少年風》!而自己竟然毫不推辭,連表面上的不屑也沒表現一下,心中窩囊之極,覺得簡直揀了一個別人都不要的破爛,而且在眾目睽睽之下!不由越想越氣,恨不得抽自己一個耳光。
四個人面面相覷做聲不得。白小萱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輝,想說什麼,又忍住了。
白小萱看了他一眼,張張嘴,又沉默了下去。
李嘉生猛灌幾杯,想說什麼又說不出口,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你也知道,自從我回咱南台,這麼多年乾的就是這買賣。我也早存了心了,縣裡的市場沒人幾個比我更熟的,俗話說『不熟不做』,他們那家飲料廠的情況,我了如指掌,跟廠里的會計關係也不錯,這次出了這麼大的事,就是他看出了機會勸我乾的。」孟家民一臉誠懇一臉嚴肅。
「是小超……我回來了。」孟超然流著淚慢慢地摸索過去,他摸到一張粗糙而潮濕的臉,不知何時,老人的淚已濕透枕巾。
此論一出,全班沉默。馬文生倒是精神大振:「對!這樣解釋應該是非常合理的,做題應該從多角度分析,語體色彩,感情|色彩,語法……下課。」
同學們轟然大笑。許紅康指著他:「你嘴乾淨點兒好不好?」
「與眾不同。」白小萱笑著品評一句,猛然想起自己賦予這個詞的意義,臉一紅,連忙跑了。
「什麼我的小情人?」孟超然驚訝地問。
周啟嗤了一聲,表情嚴肅:「平日覺得你這人與眾不同,想不到觀念也這麼庸俗。我告訴你,人類是最自私的動物,正因為自私,有那麼一丁點兒無私才會被人津津樂道。朱羅算什麼?只不過在活不下去時沒活下去而已,螳螂的愛情……它們交配后,雌螳螂便一口把雄螳螂咬來吃了。」
孟家民眉開眼笑,每次見到兒子他都有種如獲至寶的感覺,一聽誇讚連忙謙虛,一謙虛,又被罰酒。孟超然此刻已有些醉了,他生性恰如馬文生的評語:放縱不羈。餓了只管填肚子,飽了又有伯夷叔齊的清高——厭煩,對這種環境厭煩,對這班人壓煩,對他們的話厭煩,對他們的動作厭煩,更對他們虛偽的熱情厭煩。他見眾人對著一杯酒仍在辭讓,哈哈一笑,端起父親面前的酒一飲而盡,李主任大訝,正瞪大眼看他,他又端起他的酒,杯到酒干。王支書正想拍手稱讚,剛舉起手,赫然發現自己的酒也沒了,他倒像舉起手請孟超然喝一樣。
「是嗎?」張易挺又笑了,打量他一眼,「有點像。」
周啟躊躇了一下,掏出一枚硬幣:「由老天決定,國徽向上,進城;向下,樹林。」
見他對徐文婥先肯定又否定,馬文生糊塗了:「你認為誰當班長合適呢?」
兩人來到大學橋邊停住了腳,孟超然望望西面的樹林問:「往哪兒去?」
周啟打斷了他:「你以為沒人覺得你莫名其妙?」
第二天,姥姥高興了許多,一邊忙碌一邊絮絮叨叨地訴說,什麼東頭的張老漢沒了,鄰家的媳婦添了個胖娃娃,哪家的兄弟倆打架,某老婆子給自己準備了副上好的棺材等等。正說著,張易挺來了,孟超然擺擺手,給他搬個小板凳一塊兒聆聽。他沒有理由不尊重,因為這是老人享受寂寞晚年的一種方式。人生如此殘酷,然而又如此自然,呱呱出生,在淚與笑中成長,在成功與失敗、高尚與平凡中成熟,然後,死亡來了。在漫天夕陽中回頭,笑也好,痛也好,獲得也好,喪失也好,所有的一切只不過是記憶中的浪花,生命的海面轉眼平復。即使功業蓋世,惠澤到的也僅是他人與後來者,對於自己,它只是面對墳墓時最珍貴的安宓與坦然。死亡面前人人平等,這時候不論偉人還是凡人,他們最想做的都和這個老婦人一樣——多關注一些鮮活的生命。
孟超然聽著暗暗好笑,他也搞不清許紅康他們是調侃還是稱頌,忽然看見白小萱,才發覺她由始至終一句話也沒說,一個人坐在角落裡沉默著。他心裏一陣傷感,恰好翻到蘇軾的《蝶戀花》:多情卻被無情惱。心裏惆悵萬千終是無可奈何,誰是牆裡佳人?誰是牆外行人?誰又多情誰又無情?縱然面面相對,萬般愛意卻只能托相思于雙眸,寄惆悵于無言。愛的升華是無聲,愛的凍結是沉默。
常弘揚無可奈何:「你是……最臭最臭……最臭的臭蟲!」
馬文生心中大嘆,這雖也成理,只是怎能服眾。果然盧永川立刻駁斥:「《少年風》又不是讓他一個人抄寫,只不過借他對作品的鑒賞力進行篩選而已。」
馬文生欣然同意,於是統治秩序就此建立:班長,許紅康;副班長,盧永川;團支書,徐文婥;體育委員,楊輝;文藝委員,沈丹……語文課代表,白小萱……
何止不舒服,簡直有些痛苦,剛頭下腳上地一掛,全身的血液幾乎全衝進了大腦,頭皮發脹,雙眼外鼓,比弔死鬼好不了多少。孟超然足足吊了五分鐘,一聽她問,苦笑一聲:「很舒服。頭頂大地,腳踏藍天,我不舒服誰舒服?」
周啟晃了晃頭,彷彿為未能圓滿地解釋草兒的命運而羞愧。他轉移了視線,指著一種腿肚子高,草莖細瘦,葉如細柳,頂上有一串紫色小花的草說:「這叫千屈菜,清熱解毒,治外傷出血,很常見。你看水裡的浮萍,又叫破銅錢,每一葉萍都分成四瓣,它能治感冒。我從小就可憐這些植物,它們沒有腳呀!風吹,忍受;雨打,忍受;太陽曬,忍受;人們踐踩,動物啃咬還得忍受。他們是草啊!這就是草的命運,老百姓被稱為草民,無能的人被稱為草包,膽小的人被稱為草雞,肆意殘殺叫草菅人命,老百姓呆的地方叫草野,市集上的貨物插根草標表示出賣,剪除對手叫芟夷大難,就是像草一樣除去,這就是草!弱者的名字就叫做草!可是我們是人,雖然無權無勢無錢無力,可我們不是草,為什麼要忍受!有時候我想起自己是人還覺得優越了點兒:誰欺負我我就揍誰,揍不了就跑,跑不了就罵,罵不了還能在心裏恨。想起草,我再艱難也覺得能同生活拼一拼。」
「老孟。」李主任笑道,「我說你也不會白請我喝酒嘛!這不,放我的血來了。」
後面醉漢氣得一個踉蹌:「操!你小子喝我酒吃我肉……你還他媽損我?你全給我吐出來!」
「那你昨晚說夢話幹嘛喊出她的名字?」常弘揚在字句上設了個陷阱。
〖我笑紅塵亂如麻,走筆江山戲天涯。
白小萱咯咯直笑。常弘揚剛回來,見她還在,也不敢回去,跑去跟楊輝鬼混,不過楊輝顯然心不在焉,說一句話回兩次頭。
那位「喝人酒吃人肉」的可既不嘴軟也不手短,見對方撲來,火了:「想打架?我姓張的怕過誰來!」說完頭重腳輕地迎了上去。
周啟擠了擠眼:「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你們接觸雖不頻繁,可調座位前接觸的也不少吧?」
馬文生一愣,在他的印象里,自從調座位之後孟超然已經「消失」了很久:「超然,有事兒嗎?」
周啟搔搔後腦勺:「這個……我今天詛咒過老天爺,不算,你來罷!」
他只是痴痴地望著她,可她毫不在意他的傷痛,他的死亡,只溫柔地凝望那個匪徒。那人狂笑,把手伸給她,她握住,相攜離去……他僵立不倒,風沙風乾了他的軀體,烈日烤乾了他的血淚,他化作石像。時間沙丘一樣流走,多少年過去了……忽然一個靈魂飄過沙漠,她飛向了天國。天地間突然一暗,石像驚天動地般爆裂,他粉碎成塵埃,散入黃沙……
徐文婥感到一種自信的壓迫,刺了他一句:「難道你要得到的都是你最喜歡的。」
他一時想不起另一個成語,剛一停頓,只聽白小萱恨恨地說:「我告訴你,我不喜歡他……」
這話可有點重了,幸好這幫人在一塊喝的日子長了,感情也灌出來了,又都是自己人,李主任才沒好意思翻臉,他尷尬地笑笑:「口害……以前的事兒……不提,不提!不過這回數目可不少啊,我一個人拍不了板,先派人去考察一下,別投進去票子收回根繩子,正好我上弔。」
「坐下!」政治范喝道。
孟超然在村口下了車,兩邊的農田和屋檐歷歷在目,從田裡歸來的人三三兩兩,他感覺又回到了小學時代,放學后就這樣甩著書包混在行人中唱著歌兒回家,奈何往事隨風,如今已形單影隻,寂寞一身。
「那麼對於平凡人豈非無用?」李嘉生抓住了一個漏洞。
孟超然肅然起敬:「久仰,久仰,第二貴賓,反貪局長吧!專跟毒蛇做對。不過反貪局長不少是為貪污腐敗保駕護航,有點配不上它。」
正屋的八仙桌旁圍坐了六七個人,正猜拳賭酒不亦樂乎。王支書居中而坐,紅光滿面肥頭大耳,謝琬曾品評南台,臧否人物,對他的評語是:「把南台村的地皮颳了三尺貼在臉上。」此人跟孟家民混得像飯碗和筷子,一見孟超然進來,笑著招手:「來,小超,過來喝幾盅。來來,來大伯這兒。」
據孟超然考證,老師們之所以熱衷於劃分等級,是緣於一種潛意識。想當年三教九流排名第九,臭老九給人叫慣了,連乞丐都不如,文革時又慘遭批鬥,苦不堪言。如今翻身做主當了統治者,但那種屈身於第九等的自虐性心理依然根深蒂固,他們既不能有失體統在學生腳下俯首低頭,那就讓學生在他們腳下俯首低頭;既不能自己分出等級一層一層地壓,那就把學生分成等級,讓他們自己一層一層地壓。自虐狂和虐待狂只是同一心理的不同方面,很容易相互轉化的。
孟超然一拍桌子,常弘揚以為終於激出他的小氣了,不料他又一拍手,贊道:「好!在臭蟲中,最臭的臭蟲就是最優秀的臭蟲,我是臭蟲,但我是最優秀的。知我者,弘揚也。」
白小萱毫不客氣地坐在旁邊:「再解釋一下。」
孟超然心裏暗恨,臉上卻笑了:「我眼睛不近視,沒理由,拉不下臉去。」
馬林濤站了起來:「我……本來想選C,不知怎麼回事兒寫成了B。」
常弘揚大感窩火,去找孟超然,見旁邊沒人,低聲說:「你的小龍女被人霸佔了。」
「應該」這兩個字咬得挺重,周啟明白了:「對對,我忘了,我應該學的,我走了。」跳下雙杠匆匆離開。
「那就行了嘛!」盧永川一心要捧出孟超然,大為賣力,「你還要求什麼呢?咱們班還有誰比他更適合?」
周啟大喜:「我正不想在這兒受罪,看著那些草,我心疼,球場上幹嘛栽那麼多草呢?不知道別人會踩嗎?」
羅新奎雲:「你讓別人吃屎,自己得先去吃屎。」斯妙言哉!
孟超然一震,從夢幻中覺醒,頭上滿是冷汗。再聽,已經連貫不起來,聽不懂了。
周啟雲:「草也有它們的語言,也有它們的生活,你要學會觀察草。」
白小萱啪地把筷子拍在桌上:「你什麼意思?」
縱然是,今古第一人,也難全。〗
他居然引用了兩句李白的詩,雖然文化常識上整天背,可這時聽著比罵人還刺心。孟超然正想也引兩句反唇相譏,楊輝已不由分說拉他坐在了白小萱對面,自己當然坐在她旁邊了。
堂屋裡眾人酒興正濃談興正歡,聲波毫無阻滯地穿透薄門板,只聽大胖子李主任甜膩膩的聲音問:「家民,這事你有多大把握?」
他靜默月下,心游八表:「一個人就是一座孤島,一個人就是一粒星球,浩瀚大海,茫茫宇宙,什麼時候島嶼與島嶼、星球與星球會相連在一起?填充其間的只是無邊的空虛,醞釀于內心的只是無聲的寂寞。人為什麼不願去了解別人去關愛別人而用猜疑、功利、妒嫉、憎恨和冷漠把自己與別人相分割相隔離?人世間為什麼又有那麼多飢餓的孩子在哭泣,可憐的婦女在掙扎,那麼多流浪者無家可歸,那麼多奮鬥者灑下血和淚?寒冷、飢餓、疾病、乾渴、戰爭、污染、火山、地震、沙暴、洪水、泥石流、龍捲風,像魔鬼一樣殘害人類,而人類卻不知自愛,在彼此猜疑與冷漠的目光里提心弔膽地活著。悲哀如此,誰來改變?」
孟超然呆了,「這是……你的主意?」
張易挺明白,提議:「沁河岸邊,沙灘……河水……草地……」
車廂里沉默了,三輪車狂吼著衝進了濃煙之中,轉眼間車廂內外身前身後全被煙霧籠罩,立時咳嗽聲大作。孟超然捏著鼻子,嗆得涕淚交流,一直跑了二三里才算衝出煙陣,老橫咳嗽半天,擦擦眼睛說:「這……他媽的哪個龜蛋又在點玉米桿兒?」
「啊?」孟超然一呆,看了看白小萱,苦笑一下,「你們聚……你們聚,我……」
「沒有,他一個人地里活兒忙不過來,我又不能動……添累……」弘揚媽放下了糕餅,看了看自己細瘦的右臂,目光中閃出一絲憎恨。
他無限茫然。放學後過了大學橋去小飯店吃飯,不料剛進門坐下,白小萱一腳跨進門來,身後自然是楊輝。
張易挺家在路西臨街,他爹媽還沒睡,一見兒子又醉成這樣,他爹黑著臉訓斥:「又去喝酒!你就不學好,看你們一茬兒的誰像你!」
果然,語文試卷的第五題學生們對馬文生就展開了激烈的攻擊,罪魁禍首是個比喻句:清晨,太陽從地平線上升起,陽光照射在遠處高樓的玻璃上,像……
張易挺最重承諾,說喝酒便喝酒,還帶了幾樣小菜,耐心聽完老人的嘮叨便拉著孟超然去喝酒。兩人上了大堤,只見河灘浩蕩鋪開,闊大無邊,長河如帶,不見終始。孟超然豪情激蕩:「走,咱們到河灘上把酒幹了。」
老橫眨眨眼:「順風飄過來……挺像……真是我家那龜蛋在點?」
「超然,其實我最佩服你,有勇氣!調座位能坐到前面,可是本該坐到後面就坐到後面,一點不含糊。我佩服。」
常弘揚肺都氣炸了,他也知道孟超然在跟他胡扯,但他實在不願意見好朋友就這麼一蹶不振。尤其令他可悲的是從前孟超然清高孤傲,愛惜羽毛至一句粗話也不說,現在竟然自甘為臭蟲。一個人若什麼話都不能讓他傷心,那隻能說明他無心。常弘揚知道他並非無心,只是心死了,但偏偏想不出法子讓他復活。
「因為你是最好的。」一個男孩子說,「盧家多有錢和我沒多大關係,我爸雖然對我很好,但這方面他從來不會給我太多。我們家你見過吧?」
馬文生點點頭,想起此人課堂上引用波蘭教育哲學家蘇科多斯基的話抨擊自己,嘴裏像塞了個苦瓜:「夠寬。」
「噢,可以,明天早點回來。」馬文生點了點頭,見他要走,又叫住他,「你先等一下,我有話給你說。」
馬文生點點頭:「她的確有能力,你認為她合適?」
方紅旗大怒,又想撲,兩個酒友忙拉開了,張易挺號稱「打遍南台無敵手」絕不是吹出來的。
周啟不願去見老馬,半途溜了。孟超然敲開老馬的門,一下子愣住了,只見本班精銳盡集於此:班長許紅康、副班長盧永川、團支書徐文婥、文藝委員沈丹、語文課代表白小萱。
周啟笑了:「你別小看狗尾草,這位先生的大號比江澤民柯林頓響亮多了,叫光明草,就是能清熱明目,使人重見光明。視力減退時,用狗——不,光明草和冰糖、薺菜煎服,效果很好。」
他一扔,硬幣落在石板上叮叮地跳個不停,兩人緊張地盯著,向上!
他尤自未悔,依然不懂就問,不但問,而且辯,只要對方不能把他徹底打倒,五體投地,他就梗著脖子不彎腰不認輸不屈服不罷休,不久就被同學們譽為「普羅米修斯」。盧永川讀過西方哲學,從蘇格拉底、柏拉圖到康德、黑格爾、叔本華、尼采,甚至羅素等人,講起來頭頭是道,他送給孟超然一句尼採的名言貼在牆上——「我愛那懲罰上帝的人:因為他愛上帝;因為他要因神怒而死滅。」孟超然是個傻蛋,竟然大受鼓舞。其實他不明白,別看老師講課總喜歡拿愛迪生、愛因斯坦作例子,老師們討厭的就是這樣的人,否則愛迪生也不會被趕出學校,愛因斯坦也不會因為做了一隻小板凳而受到嘲笑。
「什麼?」
兩人一愣,現在是下午,已經快上課了,但老馬相召,不敢不去,剛要走,許紅康尷尬地說:「不是現在,是下午放學。」
「72?」好數字,孫悟空72般變化,水滸傳72地煞星。不過越想越不是滋味,水滸寨里有個「摸著天」杜遷,天沒摸著倒摸著了地——108將排名107。可見這「摸」字絕對沾不得,一沾准倒霉。
他惱羞成怒,思謀著如何大大報復一番方解心頭之恨。
孟超然苦笑。
謝家的三座瓦房緊貼堤坡,像祖傳的狗皮膏藥般粘了幾十年。老大老二婚後遷了出去,老三老四仍舊守著,每人一座房子,把謝姥姥的三間小屋夾于正中。
孟超然打量那三位,都認識,都比自己大幾歲,想打人那位叫方紅旗,據說在廣州打工,混得人五人六的。他一把扯開了張易挺,還沒勸架,張易挺哈哈大笑:「不打了!跟狗搶吃屎,丟老子人。」
班裡立馬成窩裡斗的局勢。孟超然沉默不語,想起了普羅米修斯。
白小萱一語不發,面前的筷子動也未動,楊輝剛享受過愉悅,詫異地問:「你怎麼不吃?是不是菜不好?呃……老闆……」
第三首:
沈丹笑道:「你想把咱們都培養成詩人?要這樣的話,高一六班就成了北京城。」
孟超然乾笑了幾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任他平日口舌伶俐,殺得各科老師抱頭鼠竄,可如今楊輝王牌在手,說得越有趣自己越像個小丑,最後只得「不勝酒力https://read•99csw.com」,走身告辭。楊輝要享受勝利后打掃戰場的愉悅,也不挽留。他本想悄悄地把帳付了,損楊輝一下,沒想到這小子比猴都奸,連忙趕了過來連推帶勸把他搡出門去,自己取出50塊大票拍在櫃檯上,弄得他更沒意思。
常弘揚戰戰兢兢起立:「我不會。」
馬文生的大鼻子氣得差點兒沒吞到肚裏,又叫:「孟超然。」
「你迷信嗎?」張易挺大為驚訝。
老人哭了片刻,慢慢地,哀傷地,有節律地哼了起來,孟超然覺得調子很熟悉,彷彿是童年被人欺辱后姥姥安慰他時哼的村調。芊芊趴在姥姥身上為她拭淚,他如一尊石像般肅立,默默無語,童年時,他就這樣站著,姥姥說,像是好東西全到自己身邊來了。
「我也贊成。」徐文婥、沈丹紛紛表態。
「你是人民的公僕,就該為老百姓嘔心瀝血,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嘛!你口袋裡的票子不活活,捂出蟲區來誰還要?」孟家民的調侃里露出急不可待的情緒,尤其說到「票子」時的語調讓人聯想到一雙閃閃發光的帶鉤子的眼睛。
孟超然的作文得分不高,因為他用盡一切華美的辭藻去讚揚這個男孩子,而這與命題人的意圖恰恰相反。馬文生自然以「命題人意圖」為圭杲,因此對他的論點大加批判。
他看了看孟超然:「我還以為你在大學橋呢?本想去找你,怎麼回來了?」
向青史揚杯,悲笑百年。
孟超然聞偏而知其全,當即打斷:「那他們就奮鬥去罷!為他們的理想去鬥志罷!在奮鬥過程中的痛苦他們也能夠像第一種人那樣享受,至於奮鬥失敗……要麼做第二種人,要麼把奮鬥的歷程當作一種榮耀來享受。終究,他仍是個強者,他們已經奮鬥過了,比他們更有才華的人不也有不少失敗者嗎?」
「太悲,太蒼涼,不過淋漓盡致,在我們那正好找得到知音。」李嘉生評論。
孟超然慌忙擺手:「不不……我也捎了呢,二叔還沒回來?」
「沒了生命,人還能有何作為?而人生便是要有所作為的。」回答這個問題的只能是李嘉生。
孟超然這才知道三舅為何要匆匆而逃了,三舅媽口才確不如人,因此老四有如此賢妻盡可心安理得地呆在屋裡,老三卻不得不喪師失地,棄家而竄了。
眾人點頭證明孟超然所言非假,一齊注視著馬文生。但馬文生忝為班主任,怎肯被學生難住,更何況擅自更改答案以迎合孟超然一人了。他簡直就是在跟不可抗拒的天意對抗,除了打擊,他什麼也得不到,因為馬文生就是老天爺,翻手成雲,覆手為雨,這一戰的結果註定是他失敗。
「草。」
兩人對視一眼,想起兒子倔強的性子,齊聲道:「好罷!」
馬文生又進來接受批鬥,他上一節課靠著孟超然給他圓了場,因此就存在一種幻想,以為他不會再跟自己為難。不料他一廂情願了,這次集中火力猛烈轟擊他的正是此人,因為他一不留神或者說自然且必然地觸到了孟超然的命|根|子——作文。
體裁:議論文。題目:自擬。
中年人笑了:「他奶奶的和他媽媽的全不是東西!你們兩家的玉米地也在路邊,我進城時老橫家的田裡燒得正旺,說不定就是你家的孫子在點火。」
「唔。」馬文生沉吟了一下。大學橋的功課非常緊張,周六周日不休息,每月放一天假,因為它正在重演大躍進的遊戲——三年課程一年半結束,剩下一年半練習考試。
「你覺得殘酷?」周啟哼了一聲,「可雄螳螂心甘情願,它不死,雌螳螂就活不下去,它們的後代就活不下去,它的身體就是養料,它要用自己來養活雌螳螂肚子里的下一代。」
徐文婥站在超然台下的草地上,面河而立,一聽他這樣說,冷笑一聲問:「你告訴我這個是什麼意思?」
一提那盤「傻瓜菜」,孟超然裝不下去了,霍然轉身,冷冷地說:「因為我是個偽君子!」
這是一個戀愛的日子。相思如水,遠古的春秋,年輕的男女在飄著雪白蘆花的岸邊尋找自己心儀的愛侶。三千年,白雲蒼狗,滄海桑田,再沒有雪一樣的蘆花,只有雪一樣的試卷;太偏激了,逝者如斯……
常弘揚見他終於生氣了,心安了,哈哈大笑,跑了回去。他心安了,孟超然心亂了,說不愛,他又怎由得了自己?少年人的愛情本就來得莫名其妙,在不經意之間,誰又能抗拒?魯迅說,愛情,我不知道那是什麼。這其實是最幸福的。無所愛令人憐憫——空對著蘋果樹卻不曾見過蘋果;有所愛而不敢愛呢?——空對著蘋果卻不敢去摘。也許正是因為這種怯懦與誘惑的痛苦才令亞當和夏娃摘下了禁果,雖然被上帝懲罰,但至少證明自己是勇敢的而且得到了。孟超然呢?面對著愛,他只敢逃避,向數學課上逃避。
楊輝呆若木雞,怔了好半晌,喃喃地說:「大頭梨說,女孩子天生是個哲學家,懂得辯證法,她若說恨你,你不要怕,她實際上是暗示:她愛你。可是她若說不喜歡你呢?那……那肯定也是喜歡你了?對,一定不錯!她說她不喜歡我,實際上是在向我表示她喜歡我,只不過她不好意思而已。哈哈——不好!」他臉色一變,「她方才不是也說她不喜歡孟超然?」
歷朝歷代統治者的鼻子都是靈敏的,大學橋當局也嗅出了學生們的不滿和騷動,立刻鐵腕鎮壓——摸底考試。
許紅康真的躊躇了,半天才說:「她的能力……當班長是足夠的,只是……她性格太強,怕不容易和同學搞好關係。」
馬文生繼續方才的話題:「辦這份班報並不是學校的意思,是我考慮的。」
孟家民望望兒子,他還沒弄明白怎麼回事。
一涉及人生態度、寫作方法和思維方式問題,孟超然寸土不讓,當即反駁:「如果這樣說,命題人讓我們怎麼寫就怎麼寫,我們就不需要開動腦筋、發散思維,從多種角度來分析了?」
誰也沒有想起拉亮燈,黑暗中,老人乾枯的雙手撫上了外孫的臉頰,觸及那道淚痕,手一抖,老人放聲哭了出來:「姥姥盼了你多少天哪!小超——」
孟超然這才知道「全不幹自己屁事」。風中送來一股酒氣,後面三個人中衝出一人說:「你別他媽給臉不要臉,我請客是看得起你,我餵了狗還得叫我聲爹呢。」
孟超然搖搖頭:「自殺並不容易,它要先戰勝自己。能戰勝自己為什麼不能戰勝痛苦?我這種觀點其實並不新穎,孟子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其勞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我只是在補充我們在接受大任前,在該怎樣去對待這些勞、苦、窮、亂而已,既然這樣就必得一個先決條件——胸懷大志,不為眼前小挫小折所懼。這才有精神的支撐力去享受痛苦。」
「老孟,那廠長捲款跑了這事兒到底對咱有沒有影響?」一個矮胖子問。他是本村的個體老闆,手裡兩輛大貨車,跑長途運輸,腰包鼓得很。
羅新奎吼道:「對,要別人吃屎首先就要自己先吃。」
「你——」孟超然剛想發火,忽然像拔了氣門芯的輪胎,哧地泄了氣,頹然說,「我不明白,你們為什麼總拿我跟她往一塊兒拉扯?我和她並沒接觸過幾次呀!」
許紅康提議:「長征。」
劉滿華正講函數奇偶性:「如果已知函數的解析式,首先判定其定義域是否關於原點對稱,其次推斷f(x)=±f(x)是否成立,二者缺其一,f(x)就既非奇函數也非偶函數……由1-x/1+x>0得函數定義域是-1<x<1,又因為f(-x)+f(x)=Lg1+x/1-x+Lg1-x/1+x=Lg1=0,所以f(-x)=-f(x),f(x)=Lg1-x/1+x是奇函數……」
孟超然像蝙蝠一樣倒掛在雙杠下正晃,一聽,大搖其頭:「不對不對,此言差矣。咱們學校是非常重視素質教育的,小學時,體育、音樂、美術三大素質教育課全有,只不過這些課程啊,就像小樹苗,學校是園丁,得不時修修剪剪,美術課初中砍掉,音樂課高中砍掉,為什麼?它們妨礙咱們成長啊!剩下體育課高考要加試,大學橋不是刀下留情了嗎?」
孟超然順他手指望去,只見河邊水上浮著幾片圓圓的葉子,上面托著幾朵美麗的小黃花:「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情人的寵物,讓她做離婚辦公室的主任吧!」
所謂摸底,意思明而白之:摸摸你的底子,看看你的水平,是鑽石還是垃圾。這一下抱怨之聲果然平息了,誰也不敢掉以輕心,開山第一戰,從此就要在腦門上烙下等級的烙印。大學橋藏龍卧虎,誰敢誇口是其中翹楚?孟超然對自己的實力心知肚明,感覺自己就像被人推著向一堵牆壁上撞去——不,是牆壁被人推著向他撞來。他恨不得化身為一隻老鼠鑽進洞去躲起來,不料鼠是變成了卻沒鑽進鼠洞,而是鑽進了風箱,成了風箱里的老鼠,一片末日降臨的恐慌。
陰霾不開春風度,彈劍吹寒落梅花。〗
一言既出,石破天驚,眾人全都呆了,連馬文生也頗為意外。孟超然更是呆若木雞,只覺心臟就像被扔進煎鍋里烹炒一般,酸甜苦辣刺痛灼|熱,什麼滋味都有。
首考是語文,孟超然安之若素。摸底?你摸吧;一肚子墨水,摸你一手黑漆漆的。150分鐘,80分鐘后,他將卷子一扔,悠悠哉晃出了教室。可下幾場考他就悠不起來了,他拚命想悠些,結果畫虎不成反類犬,悠來悠去倒像個弔死鬼——晃悠悠的。周啟想接濟他幾口外來的空氣,他拒絕了,死則死矣,何饒舌也!底子就是如此,摸吧,摸你一手臭污泥。
「呦!我們老三倒成了大孝子了?前倆月你那吹噓的一百斤麥子可真夠數啊!你猜磨面的張跛子咋說?這麥子也能磨?是交公糧的還是餵豬的?我都沒好意思說是老三孝敬他老娘的!我家老四,當著街坊的面也不怕認,五十塊錢,真沒給!可哪回娘病了打針吃藥不是我們老四掏的?一年加起來八十也到不了頭,還吃三十塊錢虧呢!老大老二我不說,除了家民怎就沒見你們老三出呀?不知道?娘整夜咳嗽喘氣連街坊都聽得見!」
「約稿?」孟超然仍不明白。
墨子云:「天下之人皆不相愛,強必執弱,眾必劫寡,富必辱貧,貴必傲賊,詐必欺愚。」自己又何嘗能免呢?當自己自負一世才情傲視同齡時,焉知同齡不是憑他們的成績他們的分數在鄙視自己?當自己嘲笑馬文生孤寡聞呆板機械時焉知他不是在鄙視自己學不如人妄自逞能?為什麼沒有心與心的溝通,為什麼沒有人與人的理解?
「你?向我?道歉?哈——」孟超然覺心裏扎了根刺,表情上卻一臉驚訝,一臉好笑,一臉的莫名其妙,「道什麼歉?」
「中午吃飯的時候……」白小萱也不知該怎麼說,躊躇不決。
智慧女神來看望他,說:「我有神力能使時光倒流,普羅米修斯,你可以再選擇一次。」
回首處、千里嬋娟,目過也、茫茫一片。
孟超然感覺自己就像正在天空飛的雄鷹,忽然老馬告訴他地面才是藍天,藍天只是地面,而且非要他倒個個兒飛,不由窩了一肚子火氣,站起來抗爭:「我認為生活的意義就在於追尋,見什麼拿什麼只會養成安於現狀耽於享樂,只會導致人生的碌碌無為。而你樹立的理想即使緲不可及,但它會引導著你不停歇地去奮鬥,奮鬥停止了,就意味生命已經終結了。在太多的時候,將人們壓倒的是他所得到的而不是他所得不到的。我相信茨威格的一句話——只有追求不可達到的目的,人才強於他的命運。」
他其實有不得已的苦衷,他講課一瀉而下,若被突然打斷——想想屎拉到一半兒乾急拉不出來的感覺就明白了。只是孟超然從未體驗,心中憤怒之極,大聲道:「請問……」
然而無論怎樣,末日還是來臨了。
「不會你怎麼做對了?」
孟超然做了個邀請的姿勢:「歡迎到我的別墅做客,這裏就是——超然台。」
一場非正式班會就此散去,孟超然獃獃立在書架前,望著白小萱離去的背景不知是何滋味,發香、鬢影、白色的飄帶,他忽然覺得這種印象曾經歷過,只是不知在何時,或是前生,或是夢裡,總之,那種熟悉的感覺久久不散。
「可不是嘛!」李嘉生喘著氣說,「一回來就去找你們,一問都不在,我到你姥姥那兒還沒進門,瞧著大堤上有兩個傢伙挺像,果然是。」
「那是莊子說的嗎?」周啟嘆了口氣。「你知道的真不少,我差遠了。」
周啟嗤之以鼻:「你怎知她當時的尷尬當時的痛苦?眾目睽睽,你拋下人家,人家什麼感覺?」
「方才?」楊輝想了想,「噢……方才我和孟超然聊得挺起勁兒呀!噢,對不起,你不喜歡他和咱們坐一塊兒,我……」
四個人撕扭在一起,一聽有人喊,都住了手,張易挺一回頭:「誰在叫我?超然?你放假啦?」

4

此公上課好像上台作報告,上台就講,講課時眼角也不掃一下課本,一個課時七八頁倒背如流。這一手的確把學生們震了好久,也納悶了好久:「他到底叫什麼名字?」後來馬小奇一打聽,說叫范生智,叫混了就叫成了「政治范」。

3

「嗯……」王支書沉吟了一下,「這筆投資可不是個小數目,咱村的情況你是知道的……」
普羅米修斯為人間盜來了火種,被宙斯懲罰,縛在了山崖上任蒼鷹日日啄食他的臟腑。夜深了,天上諸神歡唱,大地上的燈火如同天上的星光,沒有人記得他,他們以為生活本該充滿歡樂,他們不知道有人為著他們的幸福而受難。
馬文生終於不負所望,狐狸尾巴露了出來。孟超然適時出擊:「可是昨天數學老師才告誡我們,做數學切忌巧妙的方法,而要按部就班一步步地用一般方法做,這樣即使錯了也有步驟分,奇巧方法改卷老師很少能耐著性子再按你的思路想一遍的,答案錯全盤錯。」
他告別江南,單劍匹馬馳行在塞北茫茫黃沙之中。數千馬匪呼嘯來而,馬蹄踐地,沙如颶風。他抽劍前沖,鮮血迸飛,屍橫遍野,斷肢碎肉沾滿衣袍。他踏著千萬匪徒的屍骨將她救了回來,少女的馨香,腥臭的污血,鐵劍上寒芒如電……「擁有了你我就擁有了一切。」她默默無語,憐惜地拂起他的頭髮。他咬著牙奮力拚殺。
「不敢。」孟超然連忙謙虛,「專叮無縫的蛋。」
「什麼?」孟超然腦袋轟了一聲。
回到自己家,客人早就做鳥獸散了,父母正打掃戰場,聽兒子說完舅媽們的爭吵,均是沉默。孟超然問:「你們的一百斤麥子給了嗎?」
孟家民笑著抗議:「咋能叫大伯呢?那不亂了輩份么,該叫大爺才對。」
提供的選項有:A,像一隻只白帆;B,像無數的火焰在跳動;C,像璀璨的鑽石。答案是B,可絕大多數人都選了C。還有一部分選別的的人,但他們人少勢弱,不敢與老馬爭鋒,C派則不然,盧永川首先發難:「我認為這個答案不準確,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我看了,玻璃的反光絕不像火焰,比作鑽石更確切些。」
李嘉生拍手稱讚:「妙語,妙語!」
高中生活無非是另一種射擊運動——三點一線——教室、寢室、伙房,若要精確還可多加一點——廁所,不過大學橋的廁所和寢室實在相差無幾,具有很大的同一性,可以合二為一,忽略不計。至於伙房卻是頗有特色,讓人一頓飯吃下來終生難忘,伙房大院頗有大國風範,相當寬闊,然而赤地千里,全是露天的。據說在不久的將來將有一座大禮堂式的星級餐廳拔地而起,但這個動人的傳說就像驢子嘴前掛的紅蘿蔔,學生就是驢子,既不能撒丫子預先跑到二十一世紀去展望,那自然吃不到了。於是乎,一中伙房就成了咸亨酒店,孔乙己穿著長衫站著喝,學生們掛著校徽蹲著吃,不同的是老孔人在屋檐下,而學生們則在光天化日之下。這還是老天優待,碰上天公作美,零星小雨,仰頭一看,「多乎哉,不多也」,繼續吃;要是小到中雨,就實行「鴕鳥政策」,碗放在窗台上,頭伸進屋檐下,一張張屁股撅出來供老天爺洗滌親吻;至於大到暴雨,那沒的說,做鳥獸散,敗歸本班,讓教室暫行餐廳職能,這倒也不錯,提前享受「星級餐廳」,能像咸亨酒店的長衫客人一樣「坐下來慢慢吃了」。
江南三月,草長鶯飛。
一見他坐下,楊輝差點兒氣得背過氣去,他不顧顏面費盡心機才得到了離白小萱兩米遠的位子,常弘揚與她同桌他無話可說,畢竟人家有那成績,白小萱還不如他。可是就在這節骨眼上常弘揚竟然把這個位子留給了孟超然,這小子不費吹灰之力靠近了他夢中的佳人,這如何不讓人生氣?

8

徐文婥本以為他只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富家公子,卻沒想到他心裏竟因為財富和權勢而生出這麼多煩惱。她有些可憐他,但卻不甘願就這麼「愛」他,說:「你認為我愛你嗎?」
機會來了。
「白小萱吶!」周啟嘻笑一下,飛快退開一步。
李嘉生連評論也忘了。
「我是不是太卑鄙,太不擇手段?」李嘉生喃喃地說。
一下課,他就把常弘揚攆了過來,懷著一種近乎自虐的心理坦然坐在了最後一排的角落裡。同桌的白小萱一臉漠然,睬也不睬。一坐到牆角,孟超然便沉默了下去,永遠地沉默了下去。他那屈辱的感覺倍于常人,天才和感悟力是雙刃劍,是致命傷,他心在天上,他人在地下,巨大的落差形成一個感情的瀑布,他的心就是岩石,水滴石穿。自信心被徹底摧毀,奮鬥力被無情扼殺,他終於成了六班裡平凡的一員。
他掰了一塊,弘揚媽接過咬了一口:「真的酥……真的酥……你也嘗嘗。」
白小萱撅起了嘴:「你敢諷刺人家是蒼蠅!」
真正的受難開始了。
馬文生無可奈何:「紅康,《少年風》你就和孟超然、徐文婥負責吧!你負總責,需要採購什麼東西,需要多少錢,有班費。超然,你和徐文婥具體負責,不用我教你們吧?不熟慢慢摸索。」
孟超然不但心亂如麻,還無限煩惱無限憤怒。他離開飯店上了大學橋,只覺橋下河水簡直是一河淚水,流得多痛快,但他卻不屑於哭,心裏一股火燒著只想找個沒人的地方發瀉一下。他想起了超然台,於是順著橋西小路往裡走,兩側多是垂柳和白楊,偶read.99csw.com爾還見到幾棵泡桐。他一見泡桐就想起了鳳凰。莊周雲:鳳發於南海,而飛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食不食。雖然泡桐和梧桐不是一碼事兒,但也可恨之極——它為什麼招不來鳳凰?孟超然覷准一棵泡桐上去踹了一腳,這一踹,踹得他齜牙裂嘴疼痛不堪,一瘸一瘸地去了。
張易挺望著酒杯,慢慢說:「其實我並不喜歡喝酒,它讓我有種自甘墮落的感覺,尤其我現在整天混日子,沒出息,有啥資格喝酒?只是……我能做啥?家裡人寧可讓你成個窩囊廢也不讓你成敗家仔。」
李嘉生說:「我覺得年輕人還是該到外面闖闖,鄭州幾十萬的民工,未必沒有大志向的。即使不為賺錢,也學不了什麼本事,只為開闊一下眼界,培養掙錢的頭腦也是值的。其實農村滿地是錢,只是你不知道怎麼去揀,到外面就為了學揀錢的方法。」
考試和講課時是老師的天下,一言堂,絕對的權威,學生只有聽命俯首的份兒,但火氣卻在每個人心裏窩著,只待找個地縫沖將出去。試考完了,氣也受夠了,講解試卷的老師們倒了霉了。
白小萱拭了拭淚,看也不看他,轉身而去。
孟超然打個冷戰,好久才說:「我去姥姥那兒住一晚,明天回學校。」
孟超然語文成績全班第一。他雖然做對了,但和同學們的觀點出奇地一致,只不過想選C卻不能說選,因為命題人非讓選B:「這道題其實很無可奈何,實事求是地說,玻璃反光的確不像火焰,不過它問得有點兒特別——陽光照射在玻璃上像什麼?像鑽石?前後不太搭配,像鑽石在閃耀才確切些,而『像火焰在跳動』就沒這個問題了。主要是本體和喻體不合,語法結構應該搭配。」
孟超然不再說話,兩人不知不覺走出一里多遠,雜花野草更見繁茂,農田開闊無邊,大豆、穀子一片一片等待收割。
「那道題!上課時你比老馬的律師還賣力。」白小萱一撇嘴,笑了。
「小萱……」楊輝張了張嘴又不知從何說起。他們中間隔了個孟超然,要解釋就勢必得提到他,可他又不願提他,難道他能說:因為孟超然喜歡你,你也喜歡他,所以我才嫉妒他,所以才羞辱他?雖然戀愛中的人心思最敏感,他從白小萱和孟超然短短几次接觸中已摸到些蛛絲馬跡,可又不敢篤定,萬一她對他沒感覺呢?他不是正好提醒了她?
孟超然食不甘味,偏偏楊輝特熱情:「嘗嘗,嘗嘗這菜怎麼樣。」
孟超然呆了呆,胸口起伏,看了看周圍,見漸漸有人注意他們,便強壓怒火低低地說:「你……走開!以後永遠別在我面前提她。」
他坐的車是機動三輪車,車上焊個鐵棚架,架上裹層帆布或塑料布,丹邑人就是用這種交通工具連接起了鄉村與城市。車子手搖發動,柴油機嘭嘭嘭像放炮一般震耳欲聾,即使如此,仍有人憋不住地閑扯。
「在外面見過。」女孩子淡淡地說,「不見得比諸時健的別墅差。」
謝琬解下圍裙,微微一笑:「你都聽見了?」
孟超然獃獃地接過來,三寸長,兩寸寬,一行字:「你是他的朋友,坐到最後一排,他會很傷心的。」
「起來吧!」白小萱好像沒了往日的活潑,嘆了口氣說,「小心腿一松摔下來。」
楊輝雙唇緊閉,重重地哼了一聲。常弘揚一愣,一看他的臉色,嚇了一跳。順著他的眼光望過去,恰好見到白小萱,他又嚇了一跳,心想:「聽馬小奇說楊輝對白萱狂追猛追死追活追,原來是真追呀!怪不得自我介紹時他要問人家那種問題呢,蓄謀已久了呀!」
兩個婆娘仍斗個不休,孟超然臉色鐵青,從她們中間撞了過去衝進屋裡。現在暮色已濃,屋裡昏暗陰冷,黑暗深處傳來一陣既似喘息又似嘆息偏又硬生生壓抑的聲音,孟超然淚流滿面,哽咽地叫了一聲:「姥姥。」
普羅米修斯沉默片刻,說:「既然總要有人受難,那就選擇我罷。」
楊輝思來想去理不出個頭緒,心亂如麻地走了,腳上也像纏著亂麻。
貧土瘠壤埋壯骨,百世功名渺如煙。
「是嗎?我最近正感到視力衰退,回頭還有勞光明君,這個叫什麼?」他指著一株很矮,細長的莖、細長的葉像女孩兒一樣纖弱文靜的草問。
徐文婥默不作聲,盧永川問:「什麼事?」
兩人同時一跳,張易挺說:「這兒?喝酒?你饒了我吧!到處是墳墓,好像死人在墓底下冷眼瞧著,我怕被他們捏死。」
「留屁!我寧願它一刀砍了好。」周啟恨恨地說,「這簡直是虐待,是殘殺,是……」他又想不起詞兒了。
結果當然是不言而喻的,摸了人家一手臭污泥,他自然也是臭污泥。全班76個人排名72,後面是楊輝和羅新奎等難兄難弟。
許紅康的家鄉是縣西邊界丹河河谷旁的一個小村,人多而地少,地少而貧瘠。對於依賴土地而生存的農民來說,這簡直就是上天註定的悲劇,然而沒有哪個人願意離開這片土地,去開拓另一個生存空間,這種意識甚至根本未在其思想中存在過。
〖不籌經濟不仕途,閑來幾筆作鴉塗。
「一百!」巴掌依然攤著。
「我壯他的膽?打死我也不幹這蠢事。」
楊輝大喜過望,不料接著又聽見一句:「也不喜歡你……你們兩個,我誰都不喜歡!」說完跑下橋去,進了校門。
他一回到小屋,寧靜的氣氛立刻圍攏,他這時才感到輕鬆愜意。無論他承不承認,無論他對當代詩歌多失望,無論他對沈丹對詩人的調侃多不在意,本質上,他仍舊是他們的一類,因為一個個性的共性:懼怕熱鬧,嚮往寧靜。世俗的喧囂是一張網,網蝌蚪一樣網起了他們心靈里遊動著的靈感細胞,晾乾在人聲嘈雜的沙灘上。他們需要的是大海深處的寧靜,在那裡,他們可以和自我低語,和聖哲暢談,可以傾聽靜宓里生命的律動和月球運動牽引下潮汐的一漲一落。
「哈!」常弘揚得意了,「喊出!『你的名字始終叫不出口,』既然喊出了,還說不喜歡!」
他忽然想起了墨子,那是他最神往最崇拜的人:「兼相愛……兼相愛……為什麼如此偉大的學派會彈指而滅,代之而起的是極權與壓迫、欺凌與憎恨、隔膜與敵視、自大與鄙夷?」
孟超然感到一種壓力,說:「我們沒放假,我請假回來的。弘揚讓我給你捎了一盒糕餅,回民做的,非常酥,你嘗嘗。」
「也給啦。」謝琬說完呸了一聲,「四嫂還好意思說,給娘看病老四才花過幾分錢?還不都是我出的!老二是鐵公雞,老四是屬玻璃球的偽孝子,要說四個兒子裏面還是老三最孝順,五十塊錢不給,那一百斤餿麥子倒沒缺過。」
一個五十來歲的乾瘦老頭問旁邊那位:「老橫,地里活總忙,你還出門逛個啥呀!」
〖遊戲人間。
父親的精明遺傳到兒子身上已變成了聰慧,這一剎那,孟超然腦海中出現了連綿不斷的家庭戰爭,他思考了近十年,總也抓不住那個在暗中做祟的魔鬼,母親的話好像鉤起了什麼東西,他正要捉住,轉眼就溜了。
孟超然只有沉默。
張易挺本來蔫頭蔫腦的,一聽之下立時大吼:「我不學好?你讓我學好呀!我想做生意你怕賠,我想打工你怕丟人。方紅旗這小子有啥本事?到廣州掙幾個錢回來熊成狗樣,我為啥不能去?你讓我有啥出息?」
孟超然沉默了,只覺心裏重重一擊:「班裡人都說你是個很怪的人,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做些莫名其妙的事,總之是個莫名其妙的人,可是——」
9月8日,星期四,農曆八月初三,白露。
孟超然大吃一驚,扭頭一看,只見一條橫街里闖出幾個人,前面一個一回頭,說:「你扯蛋,路不是你家的,腳是我自個兒的,老子走不走干你屁事!」
王支書呆了半晌,挑起了大拇指:「好,好……虎父無犬子!」一時間眾人紛紛稱讚。
「50塊錢呢?」
這下子孟超然更是一敗塗地,想發火也沒理由。楊輝盛情招待,不笑不開口,明知是嘲笑,還得陪著他笑,鬼知道自己是怎麼笑的,總之菜吃到嘴裏是黃蓮,酒喝到嘴裏是酸醋。
眾人一齊起鬨,孟家民故作無可奈何,吞湯藥般幹了一杯。孟超然正飢腸如鼓,這場面他見得多了,應付幾句,抄起筷子甩開腮幫子吃了起來,吃了幾筷,喝了幾杯,他已有些熏熏然了。
「咦!前面有座土丘,咱們瞧瞧去。」周啟驚喜地說。
徐文婥打趣:「那就叫『少年少女風』。」
淚水漸漸沁出,他仰望皓月喃喃自語:「萬方有罪,維我一人,為什麼世上所有的悲哀不能讓我一個人承受?為什麼所有的苦難不能由我一個人擔當?只要讓我免除內心的痛苦、良心的譴責,讓我看到幸福留在每個人身邊,哪怕我身化作飛灰,靈魂萬劫不復,我也將跳著舞著踏入墳墓。」
孟超然冷冷一笑:「她是小龍女不假,可我是垃圾,焦大不喜歡林妹妹,垃圾也不喜歡小龍女,只喜歡臭蟲。」
刀鋒立刻就刺了過來,政治范沉著臉盯了他一會兒,告誡全班:「我講課時不希望被人打斷,有問題課下問。」
「據說要辦一份班報,不但你們,還有沈丹、白小萱都要去。」許紅康匆匆地說,「我先回教室了。」
他媽就勸:「你老東西,少說兩句吧,沒見小三醉成啥樣子?」
「思想挺深刻,文筆挺像魯迅,不過……」他想起孟超然的作文總是與「命題人意圖」背道而馳心裏就彆扭,「可以吧,挺有功底的。」
此乃孫子兵法中攻敵所必救的策略,孫子曰:「昔之善戰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不可勝在己,可勝在敵。」既然馬文生守得固若金湯,堅守不出,孟超然就必須誘他出戰,讓他自己暴露出破綻。這就是兵法中的「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強而避之,怒而撓之」。孟超然甩出這頂大帽子上綱上線,馬文生縱然意思如此又怎麼敢戴,當下搖頭:「說是不能這麼說的,從多種角度來分析當然應該,但我們培養的能力就是揣摩題意,找准思路,這樣才能得高分。發散思維,多角度分析自然是必須的,做數學題政治題尤其需要……」
許紅康心一橫,望了盧永川一眼:「永川,咱倆搞吧?」
「我……」白小萱盯著他,緩緩垂下眼帘,「我是來向你道歉的。」
孟超然有些糊塗,至今他仍搞不清日常所說的價值和作為經濟學術語的價值的區別。待政治范稍一停頓,他舉起了手。政治范臉向屋頂,也不看他,孟超然以為他等著提問,就說:「金礦石不是商品為什麼能夠買賣?」
還沒到超然台邊,忽然聽見有人說話,他一愣,覺得聲音有些熟悉,便躲在一叢臭蒿外細聽,越聽越吃驚,只聽一個女孩子說:「我不明白,你們盧家可以說是丹邑首富,在新陽更是一手遮天,要找什麼樣的女孩子找不到,幹嘛你非要找我?」
高一六班的學生們如果聽見方才的對話肯定對自己佩服之極,他們成了預言大師,戲稱班裡這三大巨頭為「金三角」,不料竟成了事實:三角戀愛。預言雖是無稽之談,但有時頗有應驗,那只有兩種情況:必然發生和普遍發生。「金三角」雖不屬於必然性,卻有著普遍性——自然界中三角結構最為普遍,只要是多角結構,就必然由三角結構構成,人類關係當然也是如此。只不過人類更自找苦吃,物理學中三角結構最穩固,人際中尤其戀愛中三角關係最動蕩,那簡直不是三個角而是三根刺,彼此相刺,連環相刺。許紅康既然忝為「金三角」之一,挨刺當然免不了。徐文婥和盧永川剛出教務樓恰好遇見他。
孟超然攙著他:「明天吧,明天好好喝,我先送你回去。」
徐文婥垂下長長的睫毛,臉上竟閃過和白小萱同樣的哀傷,幽幽地說:「他根本不能不服,也不能抱怨不公平,感情的競爭從來都是平等的,只要他不敢表示出來,那就證明他沒有你的勇氣,只是個懦夫。」
孟超然瞪著眼睛聽著,劉滿華白亮亮鼓突突的腦殼突然膨脹,膨脹,終於天崩地裂般爆炸……眼睛里,痛苦結成了冰,那隻手……凝脂白玉般的手緩緩但堅決地離開他的手掌……長發飄飄,雪一樣的衣裙盪起了柔柔的皺纈,她離去了。他痛苦地伏倒在地,嘴裏咬著潮濕的泥土,怕自己發出嗚咽的聲響。
盧永川說:「不知道對學習有沒有影響?」
常弘揚甚是無趣,問:「你怎麼魂不守舍?」
叔本華哀人類之執迷曰:「到處都是涼爽的場地,而我們卻是生存在必須不停地跳躍疾走的由灼|熱煤炭所圍成的圓周線上。」

5

「你說錯了,你吃的是他的,喝的是他的,不是我們的。」白小萱恨恨地說,「我不明白,你們男孩子為什麼那麼虛偽,明明心裏受了傷害卻不敢表露。你為什麼在飯店裡沒把那盤Cabbage摔到地上?」
超然台上,風華依然,滿目翠綠,清清河水,織成流動不息的風景。物是人非,僅僅一個多月,初時淚水和傾訴已隨流水而去再不復見,逐浪而來的,是一身的落魄,幾許的傷痕。孟超然遠望對岸重重屋脊,心裏被另一種情緒所填充:「我想回家。」
眾人一齊大笑。馬文生氣得一揮手:「坐下,常弘揚。」
「他的作文寫得怎麼樣?」盧永川又問。
沈丹不以為然:「要獲得別人的尊重首先就要尊重別人。」
盧永川哈哈一笑,手一指:「他。」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孟超然心裏不斷下沉,他當然聽得出來,男孩是盧永川,女孩是徐文婥,沒想到他倆竟然暗地裡好上了。他想了想,覺得對別人還是尊重點兒好,轉回身,忍著腳趾的疼痛走了。
馬文生又望了白小萱一眼,白小萱沉默片刻,抬頭說:「我不贊成。」

9

盧永川叫住他:「咱們一塊兒回去。」
「咱們沒人是獃子,楊輝更不是,他本來就對白小萱有意思,只是膽怯而已,偏偏你壯了他的膽。」
徐文婥立刻駁斥:「俗氣,魯迅用過的老古懂。」
「我沒要你喜歡,也沒說過喜歡你。」白小萱臉望河水,露出一抹哀傷。
「好啊!」周啟大喜,「你看,這叫狗尾草。」
孟超然看著他滿臉甜笑,恨不得讓Cabbage長到他肚子里去。正尷尬時,老闆將他的一碗麵條端了上來,他更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楊輝一看,臉一沉:「老闆,我們兄弟喝酒,不吃這餿面,端下去倒了,上啤酒。」
他把原因保留了一部分,但白小萱身子還是一抖,淡淡地說:「你聽誰說的?」
孟超然哀嘆一聲剛想低頭轉身,兩人已看見了他,白小萱遲疑了一下打算換個飯店,楊輝已向他打招呼:「超然,一個人吶!」
「你又要五步成詩?」李嘉生吃了一驚。
「你錯了。」盧永川被刺痛了,冷冷地說,「我不愛我自己,我最恨我自己。」
「我是被逼無奈呀!誰願投敵叛國,出賣同胞。」孟超然極力開脫,又詳細解釋了一遍。他小肚子憋得厲害,心中叫苦,面上卻熱情之極:「這比喻拙劣得很,不值一提。至於老馬說揣摩命題人意圖更是開玩笑,他乾脆先把咱們培養成心理學家得了。題是命題人根據自己的思維所出,而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千個解題人就有一千種思維,以一個人的思維方式去要求千百人的思維方式,這是白痴傻瓜笨蛋才做的事。你就當命題人是個白痴吧,跟白痴計較幹嘛,別把自己也變白痴了。」
數學老師姓劉,劉滿華,學生們向外人介紹他總用一個成語——滿頭華髮的滿華,因為這個成語配合劉滿華實在太妙了——此人聰明絕頂,頭髮不敢安家落戶——讓人一聽之下絕對忘不了。不過他的數學課上得還挺生動的,講話風趣、幽默,常常引人捧腹大笑。孟超然不喜歡數學但喜歡他的課,因為對數學的不喜歡能抵消對白小萱的喜歡,而他的風趣幽默又能讓他驅除自己的憂愁煩惱。
「小小中專,前幾年熱,現在是個冷饃頭,沒前途,沒希望,一年來我自信心也垮了。外面人才輩出,要想留校或找個工作就得有名氣,我們有份校報叫《海星》,屬於文學社的,我是社裡負責人之一,我必須樹立起知名度,有過硬的筆杆子,可我自知才能有限,因此,向你約稿來了。」李嘉生望著河面。
「比如某人在山上偶然撿到一塊天然金礦石,它並未凝結人類勞動,也就是說它沒有價值,雖然有使用價值,能賣出,有人買,但它並非商品。」
許紅康呆了一呆,心裏不知是何滋味,但既然碰見就躲不開,躲不開就得面對,面對就得說話,說話就得找個理由,而且是最冠冕堂皇不著痕迹的理由。他想起一件事:「老馬正找你們。」
楊輝躊躇良久,誠懇地說:「小萱,我只是太喜歡你了……」
「孟超然,口若懸河啊,請教你一個問題。」
「真的不喜歡?」
他獃獃地看著,翻來複去,一遍又一遍,心中悔恨交集,又湧起無限的憐惜和感激,本想放聲大笑一聲,卻突然狠狠抽了自己一個耳光,大喝一聲:「上車!」
常弘揚借了輛自行車送孟超然到南關路口搭車,聽完他的牢騷,說:「有句話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
「因為我是盧耀發的兒子。別人以為我什麼都有,其實我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個符號,一個身份:兒子。我沒有知己,沒有朋友,在新陽,幾乎每個同齡人的父母都是我爸爸的工人,他們不敢負我,也不願接近我,因為欺負我就意味著毀滅,接近我就意味著諂媚。你知道生活在一個所有人都對你客客氣氣熱情而不溫情的環境中是什麼感覺嗎?孤獨!寂寞!我渴望被老師責罵,渴望被同齡人欺辱,我覺得這才是真正的生活,而我,只是生活在無菌的箱子里。」盧永川平息了一下情緒,眼睛望著她,溫柔而迷茫,「我渴望找到一個我愛而且愛我的人,她不因我的家世而迎合我,不因我是盧某人的兒子而縱容我,和我真心地相愛。」
屋裡冷冷清清,一般霉潮味兒,灶上連鍋也沒放上。弘揚媽半身癱瘓躺在床上,見是他,掙扎了一下沒能起來:「是小超呀,弘揚呢?他沒回來?」
操場上,眾人正興高采烈,孟超然滿腹苦水無處傾倒,見周啟傻獃獃地站在操場邊緣,覺得很想找人發泄一下,問:「陪我到外面轉轉怎麼樣?」
孟超然默念著自己的超然台,祈禱一番,一拋,仍舊向上!他心中大罵,說:「我昨晚做夢跟天兵天將打了一架,他們正恨我,不算,你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