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承獃獃地站著，他渾身顫抖，驚恐萬狀。

這時，簾外突然傳來了腳步聲。天子和皇后趕緊閉口不語。

進入太廟后，天子直接登上功臣閣，並親自焚香，恭敬地行了三個大禮。

此時，董承也已覺察到天子有著深沉的憂慮。但面對天子肅穆的目光，他又感到身體僵硬，差點說不出話來。

「請丞相仔細看看吧。」

「啊，不！我只是開個玩笑。」曹操突然打消了剛才的念頭，「怎麼能荒謬地橫奪別人的賞品呢？我剛才所說不過戲言而已。」曹操說著，把天子恩賜的兩件禮物還給董承，自己則朝著宮殿的方向快步走去。

「哦，是國舅呀，你怎麼這麼快就出來了？」

董承一見曹操，嚇得臉色一下變白了。他一邊慌忙用衣袖把抱著的天子恩賜的御衣和玉帶掩蓋起來，一邊躲到苑門旁邊。

少頃，天子由董承陪著，穿過殿廊，來到御苑遊玩。接著，他們又談起了從洛陽到長安又到許昌，幾度遷都的種種艱難。

「張良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而蕭何則制定國家法令，安定百姓，重視治安，嚴守邊防，高祖也時常稱讚他的德政。所以高祖有什麼事必定請這兩人隨侍身旁。有鑒於此，後世的皇帝們將二人推崇為建業兩功臣。在畫高祖皇帝像時，命令畫工在高祖左右畫上張良和蕭何兩位功臣吧？」

董承迫不得已，只得侃侃而談：「高祖皇帝出身泗上亭長。他手提三尺之劍，斬白蛇于芒碭山。縱橫于亂世，三年滅秦，五年平楚，開創了大漢四百年的統治，創下了萬世不變的基業。——臣不敢信口亂說，只能說些兒童走卒都知道的歷史常識。」

「哦，是天子賞賜你御衣和玉帶嗎？這可是現在最榮耀的好事了，可是你有何功勞能得到那麼大的榮譽呢？」

伏皇后九-九-藏-書陪著天子一起流淚，燭光照在她白|嫩的脖頸上，越發顯得暗淡了。

「這可不行。這是天子特意賞賜給我的寶貝，不能給您。」董承臉色一變，嚴肅地說道。

「原來如此。像這二位大臣，也可稱得上真正的社稷之臣了。」

三名宮女點亮了昨晚留下的蠟燭。

「你身體好比什麼都好。其實，昨天晚上我和皇后談起了你。那時長安陷落，李傕、郭汜又領軍沿路追趕，當時真是苦不堪言。我想起你的護駕大功，就禁不住流下淚來。想想直到現在，朕也沒有給你多大的恩賞和酬謝。國舅，從今以後，你不可再離開朕的左右了。」

「國舅，這兩樣東西我喜歡就給我吧，以後我有什麼可替代的禮品再讓給你。」

「怎麼？那時的恩賞今天才賜嗎？……雖然如此，總還是有些遲了。陛下親賜自己的御衣、玉帶，這可是例外的隆恩，是無以復加的最高榮譽。」

在場的人沒人敢笑，只是討好地說道：「看來很合身。非常好。」

伏皇后輕輕地問道：「陛下，您為何如此憂傷呢？」

天子指著牆上的畫像，再次要求董承說明侍立在高祖皇帝兩邊的人物究竟是些什麼人。

董承心緒很亂，一時答不上來。不過他很快就有了反應，「今天天子下詔說要見我。我不知何事，於是趕緊進宮拜見。沒想到天子賞賜我一件錦繡御衣和一條玉帶。我受天恩深感惶恐，所以趕快退出宮門想早點回家，恰巧在這兒和丞相碰上了。」

「你不答應嗎？」

那位官吏恭敬地回答：「剛才去了太廟，還登上了功臣閣。」

「臣沐浴聖恩，一切都好，現在正安享晚年。」

天子正襟肅然，對董承認真地說道：「國舅，朕的先祖是從何處起事，創下這番基業的？朕為了學問特來九-九-藏-書請教。請國舅把此事的由來告訴朕。」

「微臣德薄功微，得此御賞真是皇恩浩蕩，所以微臣伏地感泣。」

曹操那對細小的眼睛里中閃著熒熒的銳光，他看向一處，緊咬著嘴唇，心中陡起疑雲。

天子被他這麼問來，一時難以直言，只好改口道：「國舅，你身體一直都好嗎？」

董承被曹操|逼迫得無計可施，只得雙手捧出御衣和玉帶。

「我也時常想問候國舅。」曹操若無其事地點著頭，含笑問道，「今天為何事進宮？」

曹操很快就知道了那天天子和董承的舉動。這無疑是他接到了密報。

「如果丞相一定要懷疑我，那我就把天子恩賜的御衣和玉帶獻給您吧。」

「陛下，您為何事召見微臣？」董承急急地進宮后問道。

曹操明顯地帶著懷疑的目光看著董承。

「不，不，往年長安大亂時，朕在逆境中沉浮，是愛卿救朕於水火之中，立下了赫赫功勞，朕時刻銘記在心，對此大功，朕將何以為報呢？」

「嗯。那麼張良和蕭何憑什麼功勞能站在高祖的身邊呢？」

天子說著，脫下身上的御衣，再加上玉帶，賞賜給董承。

天子的臉色更顯得陰暗。

董承自天子長安即位以來一直在其身邊擔任禁衛要務，即使在發生長安之亂，朝廷流離失所的困難時期，他也一直不離不棄地守護著朝廷，是御林軍的元老。

天子經過深思熟慮，親自咬破御指，用指血在白綾上寫下了密詔。然後命伏皇后將密詔細密地縫入玉帶的紫錦夾層，準備擇時交給董承。

聽到禁苑珍禽的啼鳴，天子並沒有露出笑容。

曹操獨自一人微笑著，似乎興緻很高。

當曹操跑到南苑中門時，正巧碰見了從那兒剛退出的董承。

簾前的鮮花開了，天子依然憂鬱得不發一言。

所幸來者不是外九-九-藏-書人，而是伏皇后的父親伏完。

天子斂容，正色道：「聖祖的御事豈能戲言？請快快講吧。」

伏完又道：「臣年老體衰，也無威名，現已難當大任。若論能為朝廷剪除曹操者，非車騎將軍董承莫屬。陛下可速召董承，授其親筆密詔，董承定會奉詔行事。」

「是……」

董承拜伏在地，只聽得頭頂上傳來天子的嘆息聲，似乎又在內心自責了。天子突然彎下腰來，一把拉住了董承的手。

「不管怎樣，我還是真有點羡慕你的。能把那御衣和玉帶給我看看嗎？」

董承深感惶恐，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伏完道：「陛下，嘆息無用。這兒有臣伏完在，陛下勿憂。」

董承惶恐地囁嚅道：「陛下為何如此悲傷？」

天子嘆道：「剛才聽愛卿說了祖先的事迹，想到先祖的子孫中竟有像朕這樣的懦弱之人，所以朕為自己而悲。國舅，請你再對朕說說，教訓教訓朕。你看，位於高祖皇帝畫像兩側的人物都是些什麼人？」

天子邁著玉步，又和董承走上太廟的石階。

今天，天子終日坐在禁宮裡，鬱鬱寡歡地沉思著。

董承大驚，一時手足無措，感到非常狼狽。這時，他耳邊響起了天子的低語：「國舅，你從今以後，也要經常站在朕的旁邊，像張良、蕭何那樣勤勉有為。」

「國丈，你也知道朕之心事，所以才出此言的嗎？」

「臣豈有不從之理。只是臣本愚駑之才，又無寸功，只怕最後白白地隨侍陛下而有辱這份殊榮。」

宮中正在發生什麼事？雖然沒能親眼所見，但他憑自己的想象，似乎有所察覺。於是當機立斷，突然命令下屬備好車馬，自己匆匆忙忙地進宮面見天子。

「那麼，天子和國舅剛才有沒有在一起密謀什麼？」

董承聽了慌作一團，他戰戰兢兢地說道：「hｔtｐｓ://rｅａｄ.９９ｃsｗ.ｃoｍ陛下，您是在和微臣說笑話吧？」

「是丞相嗎？我總想問候您，今天碰巧見到了，真是太好了。」董承不得不用套話應對道。

「那我首先想聽聽你心裏的想法。」

此事極為重大，更是秘中之秘。

「許田射鹿之事，作為朝廷大臣，哪個見之不切齒痛恨？曹操的犯上之心昭然若揭。那天，他竟敢冒犯陛下，接受眾人『萬歲』之呼，其意在向眾臣顯耀威勢，試探他們對自己的忠心。臣早已看透了這種奸計。」

今天，在功臣閣里，從天子的臉色來看，事情不同尋常，從天子講的話來分析，其中暗藏玄機。董承察覺到今天發生的事絕不是件平常的小事。在天子所賜的御衣和玉帶中會不會秘藏密詔之類的東西呢？不管怎麼說，這是他最害怕的危險，所以當曹操用銳利的目光看著他時，他只感到後背上直冒冷汗。

董承小心地回答：「自然是張良和蕭何。」

「朕的前途不用擔心，但我一想到國家的前途，就夜不能寐。……哀哉！我原來是因為前世做了什麼不德之事而出生的吧？」天子說到此處，不由得淚如雨下，「朕自即位以來，沒有過上一天安生的日子，逆臣之後又出逆臣。先是董卓大亂，接著又是李傕、郭汜之變。原以為定都許昌後會有轉機，誰知現在又出了個曹操。他對朕專橫跋扈，頤指氣使，所做的每件事都使廟堂之威嚴重墜失。」

「國丈，說話聲輕一點，禁宮裡到處都是曹操的耳目，還是小心為好。」

天子聽后，彷彿自責般地潸然淚下。

「這個嘛，其實……」

「現在的狀況是廟堂上空談朝政，而相府則掌控著朝廷的命令。公卿百官們的心中只憚于曹操的一顰一笑。宮門內沒有一人具有直臣的襟懷。連朕身在殿上都感到如坐針氈。啊，什麼時候，才能read.99csw.com擺脫那受虐受辱的苦日子？漢室四百年，難道最後沒有一個忠臣嗎？朕並不為自身嘆息，而是為漢室行將壽終正寢而悲。」

「陛下，無須擔心。今晚，臣已讓宮中的侍從和當值之人離開這兒，只留下少數忠良之人遠遠地在外守候。」

「陛下的聖恩，臣愧不敢當……」

第二天，天子悄悄地下詔，召見國舅董承。

事有湊巧。

曹操很隨意地一下子打開御衣，先對著陽光看了看，然後套在自己的外衣上，並系好玉帶。他回過頭對左右的下臣們問道：「怎麼樣？合不合身？」

這兒是祭祀漢室歷代祖宗的靈廟。左右兩壁掛著自漢高祖以下二十四代皇帝的御像。

一到禁衛宮門，他就像對家臣一般訊問衛府的官吏：「天子今日去何處台閣遊玩？」

曹操說著，伸出手來逼迫董承就範。他注視著董承，似乎在觀察他的臉色變化。

曹操一邊打著招呼，一邊向董承步步逼近。

董承受到天子過度的恩寵，一時感動得熱淚盈眶。於是，他拜受了天子親賜的御衣玉帶后，沒過多久就離開了禁宮。

「那麼一定是……」

「當年，從長安遷都時，微臣挺身而出殺賊護駕，立下了功勞。天子經常想起這事，所以今天特地召我進宮賜賞。」

天子真切地感嘆道：「朕想，我們漢室雖然幾經危亡深淵，但到現在卻能完好地保存國家宗廟，全賴朝廷有像愛卿這樣的忠臣。」

「臣若非皇親國戚，即使心裏有話也斷不敢輕易出口。」說到此，伏完話鋒一轉，第一次向天子說出了降伏曹操的心裡話。天子的心被深深打動了。

董承從頭到腳全身都在顫抖，即使想走也邁不開步子。

曹操一聽，臉上頓時顯露出果如所料的神情。他立刻在宮門外下了馬車，急急忙忙地向宮中跑去。

「陛下實在過獎了，臣愧不敢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