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聽到傳令，他們還是深疑：「開玩笑吧？」

「應該有百萬。」

「嗯，這倒是。好了，容日後再好好聊吧，吳君已經等候你多時了。」

「不管如何，還是願意洗耳恭聽。」

「我這就召周瑜前來，問問他的意見。為什麼一直到現在竟沒有想到這點哩？」

坐定之後，孔明先轉達了劉備對孫權的禮節性問候，聲音盡量清晰和緩，言語簡潔，為的是讓對方進一步產生好感。

孔明輕聲笑了。

「聞聽先生一席話，倒使我想起一句俗語：風涼人自會說風涼話。若果如先生所言，為何先生不勸劉玄德投降？劉玄德與我東吳相較，更無勝戰的可能，難道先生就沒有將剛才一席話照實向劉玄德獻言么？」

牽著幼兒的手，跟隨繼母等大人一同從山東不遠萬里流落至南方，當時的一幕幕、相互的音容笑貌以及全家苦苦掙扎于凄風悲雨中的樣子，一下子全都湧上來——兄弟兩人的心頭此刻一定是百感交集。

「呵呵，你看上去還像個未經大事的少爺嘛。為這點小事情就飯不吃覺不睡？根本算不得什麼大問題呀。」

「即刻點起兵馬，痛擊曹操！傳令諸將，準備出征！」

「既然如此，那亮就不揣冒昧說與將軍聽——如今四海大亂，將軍卻令先祖之地東吳振興繁盛，孫家的隆昌可以說是曠世奇觀。另一方面，我家主公劉皇叔雖是草莽奮起，但是倡大義、救百姓，敢與曹操一爭天下，這是前所未有的壯舉啊！只恨劉皇叔兵少將寡，又無地利，所以先前剛剛戰敗一仗，於是胸中萬恨交集，命臣曉以江水之緣，希望與東吳合流，共同抗擊曹操。若是將軍閣下不僅繼承父兄創下的偉業，也有心發揚其偉大志向，請與劉皇叔兵合一處，動員吳越所有兵力，在此事關天下歸屬、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與曹操斷絕國交。假使沒有父兄之志，自認無資格與曹操爭奪天下，則也不是沒有他計。」

「降服曹操。」

「奉主公之命前來東吳。」

「你看你，平時大概已經將父兄忘到腦後了，所以這會兒大事臨頭才會如此惱煩。內事且不去說，外患外交之類與東吳以外諸國有關的事情，怎麼可以不借用周瑜的聰明才智呢？」

「仔細想來，被曹操長年以來視作敵手的，也只有我東吳國和劉豫州了。」

孔明頓時停下了腳步，對面的大臣也抬起頭凝視著孔明。

隔了片刻，孔明繼續說道：「何去何從全在將軍閣下一念之間，不管如何，江東的百姓難免遭受塗炭之苦。若戰則戰，若降則降，無論做何決斷都須趁早。同是降服，索性最初便拋棄掉羞恥之心，如此還可多保留幾分顏面。」

「吃了敗仗。兵馬不過數千，戰將不滿五指，再說新野實在不是個適宜守備的城池，故此……」

「當然有啦https://read.99csw.com。」

香氣沁人的茶端了上來。

「先生，這是為何？」

「話說回來，莫非先生另有什麼錦囊妙計？」

「——其實哪，魯肅對先生的德操非常稱許，我也是久聞先生的大名啊，所以今日務必想聽聽先生的金玉之論，處於危急時刻的東吳究竟該往哪個方向，還望先生垂示。」

「閣下不必擔心。我家主公雖然此前兵敗當陽，然而離散的兵士仰慕其德行其後多又歸來，關羽也募得新兵近一萬，加上劉琦的江夏兵馬也不下萬人。關鍵要看將軍閣下決意如何，值此乾坤一擲的緊要關頭，區區兵數完全不在話下，是勝是敗，全在於將軍閣下的決斷了！」

——孫權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東吳的文武重臣遠遠排列兩旁，靜靜地凝視著眼前的賓客。

看起來，群臣議論紛紛，莫衷一是。一部分武將和所有文官全都反對開戰，只有少數少壯派武將支持主戰論。從人數上看，兩者大約是七比三。

此時，魯肅站在殿外，聽著裏面的動靜，心裏直擔憂：「這光景可不妙啊！」

「愚見說出來也無妨，只是恐怕不合將軍的心思。既然是無用的旁論，聽了反而會使將軍不知如何是好。」

「必須戰！」

兄弟離析已久，天各一方，今日在此重逢了。

黃蓋的聲音震得天花板都彷彿搖搖欲墜。他轉過臉又朝孔明殷勤地說道：「請先生不要將剛才群臣的無禮放在心上。主公孫權一早便將清堂打掃乾淨，恭候先生的光臨，想好好聽一聽先生的金言玉論哩。」

「那東吳應該是戰呢還是不戰？」

「可是，我東吳十余萬兵馬多年不曾征戰，已經習於和平，看來難以抵擋曹操的百萬強馬精兵。若想正面與之相抗衡，恐怕只有劉豫州。」

「……」

「眼下曹操的陣勢意欲進攻何處？」

不管如何，這廂開始鄭重其事地迎接起國賓來。魯肅起身，滿臉嚴肅地同黃蓋一道引導孔明前行。穿過中門，前面兩扇金碧輝煌的門扉洞敞著，旁邊默默站立著一名在此迎客的大臣。

「似我這樣的人物，那更是多得可以用車載用斗量。」

孫權如夢初醒般叫道，隨即臉上雲開日出。

這也難怪，因為就在剛才，孔明在大殿上以那樣不遜的言語衝撞吳侯孫權，令孫權大為不快，撇下賓客，獨自閃入後殿。這令他們暗暗高興的一幕早已在所有宿老大將間傳開了。

「先生是說，有什麼不戰，且又能使江東百姓民康物阜的良策？」

張昭之後顧雍跟著向孫權進諫，其餘大臣也紛紛勸說。

「什麼良策？」

孫權屏退左右，自己一個人又來到孔明跟前。

孫權的容貌一言以蔽之「碧瞳紫髯」，即眸子發藍，鬚髮略帶紫褐色。這可不是漢人固有的容貌。且端坐時上半身身九-九-藏-書軀顯得頗魁偉高大，可站立起來的時候卻可以發現，腰部以下軀幹甚短。這也是孫權的特徵之一。

「哥哥你也是……」

「什麼？」

「不是搞錯了吧？」

「如此則大事成矣！曹操雖有百萬大軍，但多疲於遠征，特別是當陽之戰，曹軍急於求勝，聽說一日竟疾行三百里，已經勢如強弩之末，加之其水軍大多為不習水性的北方兵士，如此軍勢一旦鋒芒受挫，勢必釀至內爭紛亂。荊州的軍民原本就只是屈服於其暴威，不見得真心仕曹，故早晚背叛曹操，與北方勢力分崩離析，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欲趁勢追擊曹賊，請將軍閣下發兵入荊州，與劉豫州互成鼎足之勢，強固東吳外廓，安撫民心，以圖長治久安。至於荊州，日後讓與東吳也無不可。」

孔明固辭不肯在上座就座，於是坐在了側面。

眼下是非常時期。事關國運和百姓興亡。

自東吳建國至今，歷經三代，這可是未曾面臨過的大國難。從個人角度講，孫權是個習慣了幸福生活的二世主，有生以來哪裡曾遭遇到如此巨大的挑戰和磨鍊？

「什麼？！他竟然認為我是個器量狹小的主君？」

孫權又轉身吩咐孔明先回驛館休息，隨後發出嗵嗵的響聲，踏著堅實的腳步朝東殿後面走去。

「什……什麼辦法？」

「當然！若不是胸有成竹，亮剛才所言豈非一場空論？」

魯肅靜靜地看著那雙眸子，他深信眼前這個人絕不是狂人。

所到之處，一片吵吵嚷嚷。魯肅勁頭十足地傳達孫權的命令。

「臣張昭不遜之至，然不得不直言相諫，故此前來。」

「倘若聽得進逆耳之言，真心垂問的話，亮可以獻上破曹操之計。曹操雖擁有百萬之師，但是依亮看來，不過是麇集在一起的螻蟻罷了，亮只消一揮指，定叫他像齏粉一般碎裂，亮只要手動一下，定叫大江之水逆卷而上，諒他千百隻戰船也頓時吞沒無蹤。」

諸葛瑾立刻又恢復了東吳大臣的身份，殷勤地將賓客迎入內殿，隨後飄然退下。

孫權手下佩著玉帶，臉上卻堆起了滿面怒氣。

孫權突然提起衣袂，快步閃入內室。

「魯肅，讓我再探探孔明究竟有何大計！」

「將軍所言極是。昔日齊國田橫雖只是一介處士，猶不肯向漢高祖投降，為守節操而不惜自戕。我家主公劉豫州乃是皇室宗親，更何況英才蓋世，受萬民仰慕，與百姓的關係正如魚兒與水之和睦，何至於山窮水盡到降服的地步？再說，勝敗乃兵家常事，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事不成，在於天命也，焉能屈降於曹操之輩？假使我將剛才向將軍閣下所言，照實向我家主公進言的話，必當立遭斬首，即使不然，也會被視作卑偽小人，一輩子受鄙視啊。」

「還在大殿里。」

魯肅追著孫權，前後九_九_藏_書腳進了後殿一間房內。孫權已經更衣完畢。

「內事不決問張昭，外事紛亂時則問計于周瑜——我記得好像是這麼說的吧？」

「我意已決。我孫權也是一堂堂男兒，豈有甘拜曹操下風之理？！」

一簇大臣爭執不下，一面吵吵嚷嚷一面往這廂走來。

「臣在。」

「啊……」

魯肅得令快步離去。

見夫君茶飯不思，吳夫人頗為擔心，於是進來想看看他究竟怎麼回事。

「開戰嘍！出征嘍！快快做好出征準備！」

「先生，請恕我年輕無禮。」

只有魯肅一人留在原地。

「降服？」

「走開！」

「……」

霎時間大眼瞪小眼的卻是剛才還較著真進行所謂討論的文武諸臣。他們心裏清楚，這可不是黃蓋對著他們叱責，一定是誰向孫權去報告后，孫權甚為不快，又礙於面子，不好當面向賓客道歉，只得借黃蓋的口讓他來傳達自己的意思。

孔明面前是一座富麗堂皇的大殿，珠欄玉階，雄壯而威嚴。孔明的衣裾拖在地上，一步步朝上面走去。

屏立於兩側的諸重臣大將心裏竟然油然而生一絲痛快之感，眾人毫不掩飾地臉上露出嘲笑，或向孔明投去不屑的眼神，隨後三三兩兩地從大殿消失。

「……」

「若真如此，魯肅自當再次向主公進言。」

「這些人大多是文弱之吏或只考慮自己老后頤性養壽的年邁老將，他們力勸主公降服，除了顧及家中妻子和想著偷生多過些富貴日子以外，簡直一無是處！主公千萬不能聽信這些惰弱之徒的話而釀成大錯呀！望主公決斷勿疑。先祖孫堅主君為了建立東吳霸業付出多少艱辛，尊兄孫策主君又是何等的武勇才略，想必他們的熱血同樣浸潤在主公的五體內，脈脈相承……」

孫權毫不隱瞞，一五一十將事情告知夫人，從吳國面臨的前所未有的難題，到內部意見紛亂，或主戰或主降分裂成兩派的情形。

孔明的目光輕輕朝孫權臉上掠去。

孫權請孔明品茗。他自己呷了口茶，隨即慢悠悠地開口說道：「新野之戰如何呀？那是先生輔佐劉豫州后的第一仗吧？」

「如先生這樣的人才又如何？」

「呵呵，我說了什麼不遜的話么？我倒自己覺得說話很謹慎嘛。看來，孫將軍也不過是個難容別人、沒有雅量的人哪。」

「我們被孔明算計了！諸位隨我來，必須馬上一同去勸諫君主！」

「想那袁紹，雖有北方之廣土，數十萬之精兵，不也被曹操所破么？況且那時的曹操還不如今日這般強大哩。」

原來後堂前閣的花園裡此時恰好傳來一陣喧鬧：

「變得簡直不敢認了。」

黃蓋用眼睛四下巡視了一遭，說道：「諸公究竟知道你們自己在做什麼？孔明先生乃是當今天下第一英雄！對這樣的賓客，你們居然問出一連串如此愚蠢的問題，說些無九-九-藏-書用的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難道不是我東吳的恥辱么？簡直是給主公臉上抹黑！休要再無禮了！」

「若是為孔明之言所動，與曹操百萬大軍相抗衡，無異於飛蛾撲燈，負薪投火！」

「哪裡哪裡，是我冒犯了將軍威嚴，罪該萬死！」

「先生……」孫權抬起頭，他內心竭力克制著憤懣，卻全都刻在眼睛里，刻在嘴唇上，也刻在了臉上。

孔明單腿跪地，叩拜孫權。

正面一個人趕忙起身，向前迎來。不消說，他便是吳主孫權。

「正如東吳諸大將向將軍閣下提議的，卑躬屈膝，在曹操的眼皮下乞憐，脫去戰甲，捨棄城池，將國土獻給曹操任他支配劃分——這樣一來，想必曹操也不至於做出什麼毫無人情的絕事吧！」

「什麼事？」

孔明心裏暗自思忖：

原來眼前此人便是吳國的謀士、孫權帳下重臣諸葛瑾，也就是孔明的親哥哥。

「啊啊……沒錯，是的是的。如今想起來，兄長的聲音似乎就在耳邊響哩。」

「先生遠道而來，想必多有勞累吧？」孫權也禮節性地問道。

「臣伏乞主公賢慮，萬萬不能因為孔明那樣精明的人的詭辯，而毀我大事，貽誤東吳啊！」

「我再三提醒忠告，先生卻好像一點也沒有聽進去，這下好，先生白白辜負了我對你的同憂共感。如此不遜之言，不要說孫將軍了，任是誰也會翻臉動怒的！」

果然是要開戰了呀。人們這才意識到不是開玩笑，便一下子炸開了似的，緊接著，忿忿然尋找起反對開戰的同盟者來。

「好了，我不再猶豫了！——魯肅！魯肅！」

「良將二三千，其中稀代的智謀之士、萬夫不擋之武勇者至少也有四五十人。」

「那是號稱的吧？」

「劉備如今已陷入黔驢技窮的境地，故派孔明為使者，意圖拉攏東吳，與他一同向曹操復讎，可是時機一到，他必會趁機擴大自己的地盤。」

「不，確實有百萬。曹操攻佔北方青州、兗州之時，兵力已有四五十萬，討滅袁術后又增四五十萬，另有中原的直屬精銳也不下二三十萬。亮之所以說有百萬，是因為倘若說出曹軍兵力有一百五六十萬的話，恐孫將軍受驚嚇，灰心喪氣，故而只往少說罷了。」

不等孔明話說完，孫權突然間變了臉色，騰地站起身，跨著大步，離席而去。

「他在哪裡？」

「難道有什麼解決辦法？」

孫權默默地低垂下頭。除了向父母的墳屈膝磕頭以外，孫權還不曾向其他人跪下，甚至在他心裏根本沒有這個字眼。

孔明靜靜地觀察著孫權的表情。

途中，被等在廊下的魯肅截住，又是一番痛切之語：

「此次下吳，是作為劉豫州劉備的使者來的，所以個人的私事只得放到以後再考慮了。請哥哥見諒！」

「呵呵，主公英明，真是胸襟闊達啊。」

孔明說著read.99csw.com，炯炯有神的眸子射向天的一角。

孫權聽著眾人喧囂的勸諫和責難，大約也實在忍不下去了，他丟下一句：「容我再仔細考慮考慮吧！」便起身快步朝後面的內室走去。

「說得極是！說得極是！」

「怎麼了？」

「你們誰也不許進來！」

「將軍閣下終於想明白了？」

「你忘記了嗎？先主孫策臨終時留下的遺言？」

孫權即刻修書一封，喚來一名心腹大將，命他起程從柴桑急往相隔不甚遠的鄱陽湖，水軍都督周瑜此時正在那兒，整日調練軍船水夫。

張昭眼睛里閃著淚光。

孫權越發低頭不語。

不知不覺中，話題輕鬆地被拋回了自己，兩人好像對換了位置。孫權似乎突然意識到了，於是趕緊一個勁地給孔明戴起高帽子來。

「啊！」

躲進內室的孫權，像個病人似的以手遮在額頭。他心情沮喪，悶悶不樂，惱煩不止，竟至晝不食夜不寐。

於是，張昭領頭，眾人相隨，怒氣沖沖地來到孫權面前。孫權似乎早已料到，臉上的神情好像在說：你們果然來了。

「主公！千萬不可做火中取栗的蠢事呀！」

「曹操的兵力——我是說真實的兵數——究竟哪個說法才是真的哩？」

「水陸兩軍正沿江徐徐南進，除了意圖吞吳之外，還有哪裡值得曹操動用如此多的兵力？」

眾人一同朝闖入的這個人瞧去，原來是零陵人姓黃名蓋，字公覆，現為東吳的糧草官。

——此人毫無疑問乃一代巨人，然而情感激烈，內心異常倔強固執，雖精明勇武，但是缺點也容易暴露。想要說服此人，或許只有用激將法故意激他。

說罷，黃蓋在前引導孔明往內殿走去。

屯駐各所的文武宿老大將們可驚呆了。

「不！不能戰呀！」

「……」

「亮，你到吳國來了？」

「帳下大將有多少？」

「既然來到東吳，為何不早點上我家來一敘？或者從驛館通知我一聲也好……」

「是的。」

「請恕臣無禮。主公與亡于北方的袁紹相比較，會如何？」

孫權熱情地回禮，對孔明道：「先生請……」請孔明入座。

「將軍閣下，我想在你心裏……」孔明繼續說道，似乎要在孫權低垂的頭上澆個透似的：「一定也有自尊吧。再有，作為一個堂堂男兒，也會深懷大志，誓要一爭天下吧。可是，東吳的宿將元老們卻都不贊成這樣，他們首先想的是安穩，想必將軍心裏也有此考慮。然而如今事態危急，倘若遲疑逡巡，整日思前想後，錯失決斷的大好時機，則大禍來襲也就不遠了啊……」

魯肅跪在地上，再次勸諫道：「主公未免太性急了。孔明還沒有將他腹中所藏的真心話說出來哩。他言稱破曹大計是不可輕易吐露的，而且大笑不止，認為主公器量狹小……是不是再敲打敲打他，讓他一吐真言？」

「呵呵，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