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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生前「萬人敵」,身後「武聖人」

第八章 生前「萬人敵」,身後「武聖人」

其所以更廣泛、更深遠地影響民間,從清代到民國,還不能忽視幫會的介入和作用。清初的不少前明遺民,抱著狹隘而又執著的族群偏見和正統觀念,竭盡志力地追求「反清復明」,天地會和白蓮教就是其中的兩大幫會組織。清末民初的革命黨人陶成章在《教會源流考》中說,天地會又稱「洪門」,「因明太祖年號洪武,故取以為名」;「亦稱漢留,始倡者為鄭成功等人」。其起源還有別的幾種說法,歷來眾說紛紜,迄今還不能獨取一說。但陶成章說的「凡所謂三合會、三點會、哥老會等,以及種種之諸會,亦無非天地會之支派」,其活動遍及大江南北,長城內外,群眾基礎相當深厚,歷來既有革命性又有破壞性卻是可以相信的。其中的哥老會俗稱「袍哥」,發端於四川,流佈於雲南、貴州、湖北、湖南、江西、廣東、廣西、陝西、甘肅等省區,蹤影遍及全國,頗能代表天地會的會規和習俗。
曹魏的離間拉攏,正遇上孫吳方面呂蒙、陸遜已經著手襲取荊州,於是一拍即合,兩面夾攻關羽。呂蒙「白衣渡江」,糜芳、傅士仁不戰而降,江陵、公安迅速落到孫吳手中,關羽背後已無依託。
然而,歷代封建統治階層多曾因襲傳沿的那種說的是一套,做的是另一套,灌輸臣民的是一套,放縱自身的是另一套的虛偽根性和醜惡作派,又常使「義」字旗號蒙塵或污損。一個殷鑒未遠的史例,距今不過百把年:1900年「八國聯軍」侵佔北京,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逃往西安避難,途經山西時,晉商「日德昌」商號承擔起了全部費用,還送給他們不菲的旅資,事後慈禧賜匾「急公好義」嘉獎。但隨之而來,清政府和地方官加重了對晉商的「公義」攤派、侵吞和私相勒索、佔取,致使一部分晉商相繼倒閉,其中包括中國近代史上第一家民營銀行「日升昌」商號。惡風流弊,非止一端。江湖版同樣帶著不少先天缺陷,迄今猶存的哥們義氣就與俠肝義膽、見義勇為並不同一,拉幫結夥、恃強凌弱、掌紅吃黑、逼良助惡更與帝王將相者流的類似行徑出自一轍,充其量小巫見了大巫。對所有負面存在,關羽都不能擔負責任,只能由崇拜「武聖人」的人善加鑒別。
身後開始受欽敬追捧,是在南北朝期間,距關羽之死已過300年。這300年中,取代三國實現一統的西晉王朝非常短暫,公元316年就被東漢以來入居內地的非漢民族推翻,司馬氏後人司馬睿向南逃跑,在三國時分屬蜀、吳兩國而版圖略小的範圍內建立了東晉政權。東晉政權維持到420年,又被劉裕所取代,晉換為宋,是為南朝之始。南朝歷經宋、齊、梁、陳四個小王朝,由漢族軍閥、世族相繼主控,所佔領土漸次縮小得不及三國東吳,苟延殘喘至589年陳被隋滅,遂告終結。而在中原地區和東北、西北、西南地區,早在西晉未亡將亡時,氐族人李特已於303年建立成政權,匈奴人劉淵也於304年建立漢政權。從西晉末到劉宋初的130餘年間,匈奴、鮮卑、羯、氐、羌等族以及漢族不同分支、不同世系的人建立的割據政權多達20餘個,其中的前、后二趙,前、后、西三秦,前、后、南、北四燕,前、后、南、北、西五涼以及成、夏政權實體,史稱「五胡十六國」。分治紛爭到439年,鮮卑拓跋氏建立的北魏統一了北方地區,是為北朝之始。北魏太平真君十一年(450)劉宋軍隊北伐,初勝終敗,從此確立了北強南弱、北盛南衰的基本格局。歷經東、西二魏和北齊、北周,延續到581年周禪于隋,北朝方告終結。自秦滅六國,漢代秦興,形成大一統的中華民族國家垂400多年,像這樣的由好幾個族群長時期割據分治,交錯紛爭,非唯前所未有,抑且連400餘年後的「五代十國」也不好相提並論。
那時候,主要著眼點多在「萬人敵」,因而常將驍勇善戰的關羽、張飛合在一起追捧,也有特別崇拜關羽一人的。據《宋書》、《南史》記載,諸如劉宋時的勇將薛彤、高進之,蕭齊時的勇將桓歷生、蔡道貴,都被人比作「關張」;而劉宋時的勇將安都單騎突入敵營斬叛將魯爽,則被人比作關羽斬顏良,陳時名將蕭摩訶更以「關羽再世」自我稱許和為人稱道。與此相映成趣,據《北史》等史籍記載,前秦的勇將王飛、鄧羌,北魏的勇將楊大眼、薛延伯等,同樣以關羽作比,並不認為「非我族類」。如此奇妙,似不可理解實可理解,就同爾後唐、宋、元、明、清1400餘年一樣,漢族統治階層往往越衰弱https://read.99csw.com時越推崇關羽,少數民族統治階層卻是入主中華後備加講究推崇關羽,儼然成為一種中國傳統特色。統治思想融入了民間,得到廣泛的認同,宋、元以降關羽就成了中華多民族所共認的第一名將。
這一段特殊經歷,經過《三國演義》第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回濃墨重彩的鋪陳渲染,就變成了預約三事、掛印封金、千里走單騎、過五關斬六將、會古城主臣聚義系列故事,其實好多故事原本是沒有的。其中,封漢壽亭侯,也不像後人所想象的那般顯赫。按東漢爵位制度,承秦爵二十等封列侯(原稱「徹侯」,避漢武帝諱改),「功大者食縣,小者食鄉、亭,得臣其所食吏民」
關羽從建安十六年(211)劉備入蜀開始,就「董督」荊州,前後歷時八年之久,毛病日益深沉。荊州「北據漢沔,利盡南海,東連吳會,西通巴蜀」,地當軍事要衝,歷來都是四戰之地。魏、蜀、吳三方分峙局面漸趨形成,荊州更加成為三方必爭的樞紐之地,關羽如何履行「董督」重責,無疑至關重要。按照「隆中對策」以來的既定方針,他理當儘力維護與東吳的睦鄰友好,但一直以來,他都缺乏這種必不可少的戰略認知,老是配合劉備耍賴,充當黑臉角色。幸虧當時東吳的西線主帥魯肅堅定維護孫、劉聯盟,軟、硬兩手運用適度,小衝突才沒有演變成為大翻臉。即便如此,關羽還是不明智,悍然得罪了孫權。建安二十年(215)以湘水為界中分荊州后不久,孫權曾遣使面見關羽,提出讓關羽女兒同自己兒子結婚,再搞一次政治聯姻。當初劉備都可以上門迎娶孫夫人,這一次,關羽卻不識大體,不顧大局,揚言「虎女豈能嫁犬子」,辱罵來聘的使者,拒絕許婚。孫權一壁頭碰得鼻青臉腫,怒不可遏,自然加緊了奪取荊州的步伐,待呂蒙取代魯肅主持軍務,就演出了「白衣渡江」那幕活劇。其間的原因固然多種多樣,但關羽如此得罪盟友,已經給他留下禍根,不僅遭到了丟失荊州、喪失性命的現實報應,而且導致孫、劉聯盟一度破裂。
對盟友尚且如此蠻橫無理,因小失大,對部屬,對位居己下的同一集團中人,勢必就更加不可一世,輕慢無度了。其結果,造成了他在集團內部人緣太差,一旦有事便抽底火。關羽攻襄樊,以及敗走麥城時,幾次要求近在上庸(今湖北竹山縣)的劉備義子、副軍將軍劉封和宜都太守孟達「發兵自助」,劉封、孟達都「不承羽命」。呂蒙、陸遜襲取荊州時,素遭關羽輕侮的劉備妻弟、南郡太守糜芳和將軍傅士仁,也相繼拱手投降,獻出江陵、公安,斷了關羽退路。眾叛親離到這種程度,也只能叫做「種豆得豆,種瓜得瓜」。
「仁,人心也;義,人路也」(《孟子·告子章句上》),或者「仁,人之安宅也;義,人之正路也」(《孟子·離婁章句上》),就揭示了「仁」主要側重於規範人的精神訴求,「義」主要側重於規範人的行為趨向。
從清初到民末,袍哥組織紮根于社會各個階層,上至軍閥政要、富紳巨賈,下至販夫走卒、三教九流,都依不同社會身份分別歸屬仁、義、禮、智、信五大堂口,以開山立堂、歃血盟誓、義結金蘭的方式糾結為幫會。各個袍哥堂口共同供奉的主神,就是「武聖人」關羽。袍哥開山堂要燒三把半香,一把香表示效法春秋時期的羊角哀、左伯桃結為生死之交,二把香表示效法三國時期劉、關、張桃園三結義,三把香表示效法北宋的梁山一百零八將,另外半把香表示對於隋末唐初的瓦崗寨結義英雄單雄信拒不投唐,臨刑前只有秦叔寶一人到法場哭祭送別的追懷。開山立堂儀式開始后,正、副龍頭大爺要率全堂哥弟望空遙拜,贊《迎聖令》:「恭迎聖駕,鑾衛遙臨;桃園千古,帝君一人。恭維聖帝,萬世人傑;大義參天,於今為烈!」經過一系列儀式之後,各歸位次,香長還要傳《漢留道令》:「天下袍哥是一家,漢留大義總堪誇;結成異姓同胞日,香堂盛開棠棣花。」十分明顯,袍哥崇拜關羽,高舉的旗幟正寫著「義」字。袍哥的「義」自然包含了忠義、仁義、節義,但精要在於俠義,亦即所謂「江湖義氣」。這「江湖義氣」,歷來遠不只是袍哥講,而是天地會之類的幫會一概都講。從清初到民末的兩百多年間,幫會組織比宗教、皇權更具社會滲透性,因而「江湖義氣」也更具民間親和力,江湖「關聖人」並不完全等同廟堂「關聖人」。
生前「萬人敵」的關羽,演變read.99csw.com為身後「武聖人」的關羽,脈絡大體上理清楚了。顯而易見,由族群、宗教、皇權合力打造出來的「武聖人」關羽,儘管閃現著三國歷史上的那一個具體的「萬人敵」關羽的影子,但二者之間決非一而二、二而一的原型與再現關係。同樣是後來打造,廟堂版的「武聖人」關羽,也與江湖版的「武聖人」關羽既有同一性,又有差異性,因為幫會對廟堂從來就是有即有離,相同的話語用辭涵義並不完全一致。族群也好,宗教也好,皇權也好,歷朝歷代的統治階層那樣熱衷於打造「武聖人」關羽,把他神聖化到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甚至舉世無匹的狀態,排除其間固有的特殊利益成分,應該說,時至於今乃至於百代以後,諸如精忠報國、取義成仁、勇武剛毅、誠信勁節之類的道德行為激勵,仍不失為一筆珍貴的精神財富。無論過去、現在或將來,在民族尊嚴和國家利益的基準線上,江湖與廟堂都可以保持心氣相通。
與族群精神寄託催生的英雄崇拜幾乎同時,都有民俗化選擇的佛、道兩大宗教,先後把關羽請進自己的教門供奉,佛教在其間起著導夫先路的作用。南北朝時期佛教盛行,關羽生前的福禍交集之地荊州江陵一帶,神祠尤其昌盛。《宋書·陸法和傳》記載,陸法和得到神靈相助,虜獲任約,傳說將神靈與關羽相連。唐人董侹撰《貞元重建廟記》,不僅認定這件事,而且還說在陳廢帝光大年間(567—568),佛教天台宗四祖智凱從天台山來到當陽玉泉山,坐禪于喬木之下,夜夢關羽顯靈。傳說智凱為弘揚佛法,在玉泉山修建顯烈廟安置關羽,從此關羽護佑一方,成為佛寺護法伽藍,《三國演義》所寫的關羽玉泉山顯靈即由傳說演繹而成。民間還流傳另外一個說法,說是佛教禪宗五祖弘忍之徒神秀,因為作偈輸給了慧能,便於弘忍圓寂后另立禪宗北派,以與慧能的禪宗南派對立。神秀在當時玉泉山立廟,供關羽為護法伽藍,聲勢大振。從此以後,禪宗和天台宗都爭奉關羽,南北各地的佛寺寶剎多以關羽為護法神,歷朝積代,達到了「中原有地皆修祠,故土無人不薦香」的地步。
考其歷史流變,族群、宗教、皇權、幫會四大社會元素使然,此關羽已不是彼關羽,彼關羽雖死此關羽卻不會死去。
道教尊奉關羽雖比佛教晚,但後來居上,層次更高。集中表現於,借用皇權來凸顯關羽,把關羽抬到凡人難及的尊崇地位。唐、宋帝王都尊道,唐太宗李世民詔稱「朕之本系,起自柱下(指李耳,即老子)……道士女冠,可在僧尼之前」(見《唐大詔令集》),唐高宗李治追尊老子為太上玄元皇帝,已開追尊非皇室人為王為帝之先河。宋代國勢虛弱,先後受北方遼、金侵凌欺辱,政治上、精神上都有借古喻今,宣揚義勇的需要,皇權需求與宗教靈應結合起來,關羽竟成為不二人選。宋哲宗趙煦首封關羽為顯靈王,宋徽宗趙佶又先後封關羽為崇寧真君、武安王和義勇武安王,神號和王號由茲附於關羽一體。南宋偏安江南一隅,宋高宗趙構依樣畫葫蘆,加封關羽為壯繆義勇王,宋孝宋趙昚則改封關羽為英濟王。蒙古人入主中原,接受漢文化,同樣要彰顯義勇精神,元文宗圖貼睦爾來了一個大湊合,封關羽為顯靈義勇武安英濟王,創下關羽王銜謚號的新高。明神宗朱翊鈞更升了一級,萬曆十八年(1590)封關羽為協天護國忠義帝,自茲稱「關帝」;萬曆四十二年(1614)封關羽為三界伏魔大帝、神威遠鎮天尊關聖帝君,從茲稱「關聖」。其間不動聲色地發生一種微妙變化,就是「忠義」取代了「義勇」。其政治背景在於,當時明王朝由盛轉衰,內憂、外患積重難返,皇權亟需「伏魔」、「護國」。而在道教體系中,伏魔大帝、關聖帝君又稱為盪魔真君,與華光大帝、趙公元帥、溫瓊元帥並稱為「護法四元帥」。他既是武神,又是財神,還具備司命祿、佑科舉、祛病除災、驅邪避惡、誅伐逆亂、糾察冥司、庇護商賈招財進寶的法力,因而受到廣泛膜拜。
回到劉備身邊后,從脫離袁紹,依附劉表,直至赤壁之戰的八年期間,關羽都沒有見諸史籍的突出事迹。但他的忠義,定然加固了同劉備名為主臣、實如兄弟的特殊關係,即便在劉備請出諸葛亮,自詡如魚得水后,他在劉備集團穩為二號人物的特殊地位也從來無人可以挑戰。借孫、劉聯盟之勢,劉備成為赤壁之戰的最大贏家,佔領江南諸郡,封拜元勛,關羽位居第一拜為襄陽太守、蕩寇將軍,獨自分兵坐九-九-藏-書鎮江北。劉備西取益州,又「拜羽董督荊州事」;所謂「董督」就是統領,主管,諸葛亮實際作他的副手。軍師中郎將龐統在蜀身亡,劉備急召軍師將軍諸葛亮帶領張飛、趙雲入蜀增援,於是,關羽更是位居方面,獨當起了劉備集團一半基業。
張飛自然要從征「伐吳」,「當率軍萬人,自閬中(今屬四川省南充市所轄縣級市)會江州(今重慶市中心城區)」。臨到發兵前,「其帳下將張達、范強殺飛,持其首順流而奔孫權」,也以悲情結局走完了生命歷程。這些情況都說明,關羽之死影響巨大,牽連到了鼎峙紛爭的三大集團。最大的影響在於宣告孫、劉聯盟破裂,蜀、吳之間爆發了夷陵之戰,三國歷史進入另外一個格局。劉備戰敗之後死在永安城,雖然與關羽之死、張飛之死不是自然意義上的同年同月同日,但從歷史風雲變幻看,確可以看作社會意義上的同年同月同日。儘管如此,在劉備生前,並沒有給予關羽任何一種超常哀榮。直到後主景耀三年(260)秋九月,即關羽身後41年,才被追謚為壯繆侯。同時受追謚的還有張飛、馬超、龐統、黃忠,關羽除了名列第一,沒有任何特殊。其後20年,即西晉武帝太康元年(280)三國歷史結束,時年48歲的陳壽開始整理三國史事,編撰《三國志》,仍然只是將關羽同張飛、馬超、黃忠、趙雲並列一傳,而沒有像對諸葛亮和陸遜那樣單獨列傳。在總評里,還總是把關羽和張飛拉在一起說,既讚揚他倆「皆稱萬人之敵,為世虎臣」,「並有國士之風」,又尖銳批評「羽剛而自矜,飛暴而無恩,以短取敗,理數之常也」。這樣的評語,在《三國志》中,充其量只能算中上檔次。
(見《後漢書·百官志》)。亭侯是最低等級的侯爵(后諸葛亮為武鄉侯,鄉侯比亭侯也只高一等);十里一亭,十亭為鄉,亭侯受祿有限。但封為亭侯畢竟也不容易,曹操肯表封關羽亭侯,的確表現愛才心切。而關羽對於一切封賞既不心動,也不帶走,一心一意忠於劉備,的確屬於古人不可多得的忠義行為,值得後人稱美。
有媒體宣稱,「武聖人」崇拜傳衍到當今,業已波及160個國家和地區,國內關帝廟業已發展到數以萬計。其中檔次最高、規模最大者,在關羽的祖籍山西運城解州,被譽為「關廟之祖」,「武廟之冠」,每年九月間都要舉辦「關公文化節」,按照民間方式舉行隆重祭祀。當地還打算,效法山東曲阜給「文聖人」孔子製作標準像,也給「武聖人」關羽製作標準像。我無法核實報道內容是否確切,也無心對於相關舉措略陳芻見,我竭誠尊重信仰的自由。但就我所知,如今遍及城鄉的關廟香火繁盛,不少人甚至把關羽塑像請進了商廈、酒樓、吧廳和私宅供奉起來,祈禱的主旨卻大都是神佑招財進寶、走運陞官,而不是什麼忠義仁勇。我還從歷史事實得出一個印象,即便在把關羽神聖化到登峰造極地步的大清王朝,「武聖人」也沒有滿足廟堂和江湖基本的願望。因而我認為,把關羽請下「聖壇」,讓他恢復三國時期那個「萬人敵」關羽的真實形象,更有利於今人和後人學他什麼,不學他什麼。順便提一句,孔子也一樣。
南朝的統治階層是漢族人,他們早就習慣了把其他民族視為夷、蠻、戎、狄的「非我族類」,當時統稱作「胡」。歷史性地看,並不宜過分責備他們,他們沒有學過歷史唯物主義,不懂得民族平等,總是把漢族當成「中國」老大。他們以後的一千多年,漢族人老講「五胡亂華」,甚至時至當今,一些號稱尊奉歷史唯物主義的文化界人和官場中人,口頭上會講反對大漢族主義,骨子裡仍然自覺或者不自覺地彈著那種老調。所以說,不宜過分責備南朝人。但他們積弱既久,有心驅「虜」,無力回天,便把「恢復中華」的精神訴求寄託于英雄崇拜,從距他們最近的三國歷史尋找英雄。這樣的精神寄託與正統觀念摻合起來,他們由自認南朝政權才是漢族中央政權的正統承續,認定唯有蜀漢政權才是先前的同序正統,因而舍同在江東的東吳周瑜、陸遜於不顧,選中了蜀漢關羽、張飛作為英雄偶像。
劉備一聽到噩耗,就「忿孫權之襲關羽,將東征」,誰也勸阻不住。
位益尊,權益重,留下的人全都必須唯命是從,就使他先前並不十分顯露的驕矜自大之氣凸顯出來,滋長成為驕傲狂妄,目中無人。建安十九年(214)馬超向劉備「密書請降」,率軍自漢中直抵成都,成都守軍驚恐失措,十天後,劉璋便向劉備投降。劉備https://read•99csw•com封馬超為平西將軍,關羽認為他「舊非故人」,私心不悅,迅即寫信給諸葛亮,問「超人才可誰比類」。諸葛亮明白關羽驕氣凌人,也不好批評,只能進行精神賄賂,回信答稱「孟起(馬超的字)兼資文武,雄烈過人,一世之傑,(漢初)黥(布)、彭(越)之徒,當與益德(張飛的字)並驅爭先,猶未及髯之絕倫逸群也」。關羽一向以美髯見稱,號稱「美髯公」,因而諸葛亮以「髯」字代稱。關羽覽信大喜,硬以為自己真是曠絕古今,獨一個的超一流名將,得意忘形到把信拿給賓客傳看,以滿足虛榮心。究其實,他與張飛難分出高下,曹魏主要謀士之一的郭嘉早對曹操說過:「張飛、關羽者,皆萬人之敵也。」
關羽被俘遇難后,孫權把他的首級送給曹操,曹操下令厚葬。
孟子還說,「仁之實」突出反映在如何「事親」,「義之實」突出反映在如何「從兄」(《孟子·離婁章句上》)。自漢代「獨尊儒術」,經漢儒改造過的儒術政治、人倫指導思想「三綱五常」,本源都在其間。用以看三國名將,實事求是地就「義」講「義」,曹魏的張遼、徐晃,蜀漢的趙雲、姜維,孫吳的周瑜、陸遜等人,都可以與關羽一較高下強弱;但他們沒有「從兄」這一條,再加上魏、吳不算「正統」,所以都沾不上邊。張飛雖然有「從兄」這一條,並且同屬一個陣營,但沒有「身在曹營心在漢」,敗走麥城不屈死那樣的特殊經歷,因而也歸於淘汰之列。唯有關羽的畢生行為趨向,可以充當「義」的樣板詮釋符號,故爾他成了不二人選。與孔子相附,孔子主要是精神師表,詮釋了「仁」,理所當然算「文聖人」;而關羽則被捧為行為楷模,詮釋了「義」,順理成章地罩上了「武聖人」光環。正由於這個緣故,千百年以來,特別是明、清以降,統治中國的思想文化核心主題一個是「文聖人」孔子代表的「仁」,一個是「武聖人」關羽代表的「義」,而且「武聖人」關羽及其代表的「義」更廣泛、更深遠地影響民間。
中國歷史上,極為個別的出類拔萃專門人才曾被尊稱為「聖」,例如「醫聖」張仲景,「棋聖」嚴子卿,「詩聖」杜甫,「茶聖」陸羽。然而,最高層級的「聖人」是孔子,他作為春秋時期最偉大的思想家、教育家,儒家學說創始人,在其身後儒學被尊奉為中國封建社會統治思想的大背景下,榮膺「大成至聖先師」的殊榮,至今仍有國際性深遠影響。他的再傳弟子孟子,則被尊為「亞聖」。與這些文化巨人大不一樣,三國時期的蜀漢名將關羽,身後也被尊為「聖人」,並且以其「武聖人」獨尊地位,與「文聖人」孔子一般高,足以令人驚嘆莫名。
新現實矛盾萬端,必不可免地會拷問當時人,促使他們作出反應。
民間述聞都說關羽「大意失荊州」,究其實,被呂蒙、陸遜麻痹,把原先留守江陵、公安後方的部隊調往襄樊前線,使後防空虛,給了呂蒙「白衣渡江」可乘之機,大意確有一些,卻決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驕狂自大,剛愎自用,外失盟友,內失人緣,自己播下了敗亡惡果。
另一謀士劉曄也說過:「關羽、張飛勇冠三軍而為將。」陳壽評價他們,同樣相提並論:「關羽、張飛皆稱萬人之敵,為世虎臣。」關羽既缺乏自知之明,又為了抬高自己,貶低馬超,竟連一同起事的「兄弟」張飛也不惜搭上,實在有悖于義。其後建安二十四年(219)劉備稱漢中王,拜關羽為前將軍,張飛為右將軍,馬超為左將軍,黃忠為後將軍,諸葛亮有此前車之鑒,甚至擔心關羽遙聞黃忠同列,「恐必不悅」,劉備只好說「吾當自解之」。可見除了劉備,無人再敢招惹關羽。
不過,是非功過不能互掩,關羽確實頗能打仗。建安二十四年(219)八月,就任前將軍未久,他便抓住劉備佔領漢中的有利時機,主動發兵進攻樊城,把曹魏大將曹仁圍困在城內。當時曹操剛從漢中敗退到長安,聽說曹仁危急,立刻派另一大將於禁率領七軍馳援。時值大霖雨,連下十幾天不斷,引起漢水暴漲,決堤泛溢,將不及逃避的七軍悉數淹沒。于禁帶著極少僥倖獲生者避到高處,關羽乘大船趕到,迫使于禁俯首投降。曹魏勇將龐德力戰不屈,船覆被俘,仍立而不跪,大罵拒降,被關羽殺掉。關羽趁水勢,進一步把樊城圍困得水泄不通,曹仁及其數千將士幾乎成了瓮中之鱉。關羽又派出一支部隊,把魏將呂常據守的襄陽包圍起來。一時間,關羽的威名響震華夏,曹操治下的梁、郟、陸渾(今河南中西部)等地的郡九九藏書縣長吏相繼反水,接受關羽的節制。曹操相當恐慌,擬議從許都遷徙到洛陽。幸得司馬懿、蔣濟等人獻策,認為「關羽得志,孫權必不願也」,可以派人去向孫權許諾「割江南」作為封地,換取孫權出兵「躡其後」,達到「樊圍自解」,才沒有倉皇遷都。
三國時期勇將蜂起,關羽和張飛都以「萬人敵」著稱,關羽尤其絕倫逸群。但他並沒有更多過人之處,算不上卓越的軍事家,並且毛病、過錯不少,身首異處以後竟與孔子並列,成為文、武兩大「聖人」。
清代滿族帝王雖然不信奉道教,但從入關前開始,就從皇權的根本利益出發,自覺地認同集忠義節氣於一體的關羽。清世祖福臨與蒙古族諸汗結為兄弟,就明確地宣示:「亦如關羽之與劉備,服事唯謹也。」因此,順治元年(1644)便將關羽封為忠義神武關聖大帝。他們還認為,滿族帝王入主中原多賴關聖帝君的神佑,應與孔子同樣尊崇,故以孔子為「文聖」,關羽為「武聖」。清聖祖玄燁于康熙四十二年西巡途中,特意拜謁關羽祖籍山西解州關帝廟,題賜「義炳乾坤」匾額。雍正四年(1726),清世宗胤禎別出心裁,又追封關羽的遠祖、祖父、父親為公爵。自乾隆以降,歷嘉慶、道光兩代,關羽的謚封增加到了二十六個字———忠義神武靈佑仁勇威顯護國保民精誠綏靖羽贊宣德關聖大帝,顯赫到了登封造極。帝號無以復加了,清文宗奕乃在咸豐五年(1855)追封關羽遠祖為光昭王,祖父為裕昌王,父親為成忠王。清承明制,祭關聖大帝列入國家祭典,連清廷皇宮也供奉著關羽神位。
族群、宗教與皇權三位一體,糾葛互動,深層的文化根基在於儒家思想。孔子宣仁講義,孟子說得更為明白:「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孟子·梁惠王章句上》)照孟子所說,儒家思想最高的道德行為準則就是「仁義」,二者既可合言,又各有其涵蘊。
正面襄樊戰場上,曹魏名將徐晃率領的援軍也趕到了,關羽不能克,只好求自保,「引軍退還」。這一次北伐大仗,是關羽平生作為主帥,親自策劃、親自指揮、親自上陣打的第一次大仗,開局確實所向披靡,將他的威名推到了頂峰。只可惜,頂峰也是命運轉捩點,一旦腹背受敵,後退無路,便跌落到谷底。當年十一月敗走麥城(今湖北當陽東南),于臨沮(今湖北遠安北)被俘,與子關平一同被殺。英雄末路,比四百多年前的項羽敗走烏江猶自不如,一生的結尾打上了一個悲劇句號。
關羽(公元?—219)字雲長,河東解縣(今山西運城)人。年輕時愛管閑事,路見不平就要一聲吼,拔刀挺身相助。因為殺了本縣的縣令及其妻弟,出逃到涿郡(今河北涿州市),結識了當地人張飛。適逢同為涿郡人的劉備招兵買馬,他便同張飛一起投奔了劉備,參与鎮壓黃巾起義。劉備作了平原相,就讓他倆當別部司馬,分統部曲。《三國志》本傳說,劉備「與二人寢則同床,恩若兄弟」,《三國演義》演繹為「桃園結義」,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願同年同月同日死。而到了稠人廣坐場面,他倆又充當衛士角色,「侍立終日」,不講待遇。開初那些年劉備名微眾寡,勢單力薄,在徐州被呂布打敗而投曹操,他倆都追隨左右,「不避艱險」。經過十幾年周旋,直到建安四年(199)劉備脫離曹操,跑到徐州打出反曹旗號,關羽才第一次單獨守下邳(今江蘇邳縣南),代理太守職務。
建安五年(200)曹操東征,劉備慘敗,丟下了關羽北投袁紹,關羽被曹軍俘虜,帶回許都。那時候曹操逐鹿中原,廣羅人才,看中關羽的勇猛善戰,極想把他收到麾下,便破格給了他一個偏將軍頭銜,禮遇十分優渥。但關羽不為所動,流露出了「無久留之意」,曹嘗派張遼前去試探。關羽告訴張遼:「吾極知曹公待我厚,然吾受劉將軍厚恩,誓以共死,不可背之。吾終不留,吾要當立效以報曹公乃去。」張遼如實回報曹操,曹操感嘆道:「事君不忘其本,天下義士也!」當年二月,袁紹發兵十萬南下與曹操決戰,派大將顏良與劉備一起作先鋒圍攻白馬(今河南滑縣東)。四月,曹操派張遼和關羽作先鋒,反擊袁軍。兩軍遭遇,關羽望見顏良的麾蓋,立即策馬當先,「刺顏良于萬眾之中,斬其首還」。白馬解圍之後,曹操即時上表,封關羽為漢壽亭侯,而且重加賞賜。關羽實踐了「立效以報曹公」的諾言,「盡封其所賜,拜書告辭」,奔往袁軍營中尋找劉備。曹軍一些將領要求追殺他,曹操說:「彼各為其主,勿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