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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迎頭一擊

第三章 迎頭一擊

「老佛爺,奴才……奴才絕不敢欺瞞您的……」
「我就是不信!明兒你親自去山東打聽打聽,他們究竟是怎樣些人兒,再進來回話。」
望著她漸漸模糊的影子,慈禧太后嘴角泛起一絲陰冷的笑色。
足足盞茶工夫,裡邊慈禧太後方自乾咳一聲開了口:「都進來吧。」深深吸口氣又徐徐吐將出來,奕掃眼三人,躬身頭裡進了屋:「奴才給老佛爺請安!」說著,「啪啪」甩馬蹄袖便欲大禮請安。「罷了,都坐著說話吧。」慈禧太后斜倚在大迎枕上,虛抬下手說道。
「有你這句話兒,我這心裏踏實了許多。好了,進去吧。」
上了慈禧太后的明黃軟轎,瑾妃只覺心裏喝了蜜一般甜。這等殊榮,幾人可有?「轎桌上的點心你隨意進些,先填填肚子。回頭房裡再好生用膳。」慈禧太后淡淡笑著,于碟中拈了塊甜糕在嘴裏細細嚼著,「皇上今兒與你做什麼樂子了?是在御花園消遣還是去了北海子?」瑾妃一下子從快樂窩裡摔了下來,苦笑著淚水禁不住順頰淌了下來:「皇上國事都料理不過來,哪有時間陪臣妾?」
玉蘭、牡丹、西府海棠並著許多叫不上名兒的花在庭院中盛開著,陣陣花香隨風撲鼻,沁人心脾。橫匾黑底金字「樂壽堂」三字在斜陽下閃著金燦燦的光芒,更映得四下金碧輝煌,愜意無比。只四下里靜悄悄的,便個鬼影亦無。三人在庭院花木前怔怔立著,退也不是進也不能,足足袋煙工夫,方見得角門處一個太監伸著懶腰躡手躡腳地奔西耳門過去。奕遂輕步趕了過去,問道:「老佛爺歇晌還未起來?」
「不,你親自過去。」慈禧太后語氣斬釘截鐵,「天津是緊要地兒,王文韶那奴才我不大放心,就由你接了他差使。」
「奴才知……知罪。」載漪身子秋風中樹葉價瑟瑟抖著,語不成聲地回道,「奴才辦事不力,敗了老佛爺、瑾主子興頭,求老佛爺開……開恩,就恕了奴才這回吧。奴才下回再……再也……」「你瑾主子大喜日子,你這堂堂郡王爺,竟鬧出這種事兒,怨不得奴才們底下都說你這全沾了——」說著,她戛然止了口,接杯咕嘟咕嘟漱了口方接著道,「看你主子面上,這事兒我就不追究了——」
「行了,坐著吧,是誰的不是我這心裏清楚的。」慈禧太后從靜芬手中接香蕉輕咬了口在嘴裏嚼著,心情似乎好轉了些,笑道,「今兒你是正主兒,咱們好好樂樂,你想進什麼,自個要奴才安排便是。」「雖說今兒是臣妾生日,只老佛爺您這一來,早已給我添壽了。」瑾妃斜簽著身子坐了,「臣妾這也祝老佛爺您千鞦韆歲、萬壽萬年。」
「外邊有奴才大逆不道說老佛爺閑話的,只那少數幾個人兒。大多數奴才還都是能體諒老佛爺您的苦衷的。」瑾妃斜簽著身子坐了床沿上,說道。
……
「我不問這個。李鴻章呢?皇上怎麼說?」
「老佛爺,皇上委他要職,其意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若不早做防備,日後必——」
「載漪。」靜芬望著兀自發怔的載漪。
「此事——」奕深邃的眸子望眼慈禧太后,沉吟良晌,躬身回道,「依奴才意思,這強學會、《萬國公報》不管怎樣,都應予以查禁。」「既如此,那就照你的意思辦吧。」慈禧取煙槍按煙點火吧嗒吧嗒抽了兩口,吐煙圈緩緩道,「那些該死的奴才呢?你尋思著該怎生處置?」
「罷了。」
徐桐半蒼眉毛皺了下:「六爺所言……甚是。只康有為這些人一旦輕縱,日後禍患只怕比此有過之而無不及。」
「老佛爺已經去了,你也趕緊過去吧。」
「你說得不無道理。」奕半蒼眉毛緊縮成一團,直入仁壽門,繞過仁壽殿旁的德和園戲樓時方緩緩點了點頭,說道,「那強學會、《萬國公報》這陣子鬧得人心惶惶,是不能再任著它發展下去的。只康有為和那些奴才們——」
「老佛爺駕到!」
「嗻。」那太監猶豫著,支支吾吾道,「老佛爺,步兵衙門有位姓陳……陳的千總說有緊要事兒,要見榮六爺——」慈禧太后丟眼色給榮祿,虛抬手欲揮退那太監,只卻又止住,「德和樓那邊準備得怎樣了?」
「皇后,我那邊還有些事,這就你支應著。瑾妃隨我過去一趟,我還有些話說。」說著,慈禧太后舉步下級,一側太監見狀,忙不迭撐了油傘。睃眼載漪,慈禧太后冷道一聲,「你也過來!」便乘轎返了仁壽殿。
慈禧太后雙眉攢在一起:「這很好,是嗎?」
「這不也是權宜之計嗎?倘他識趣收斂,那自不必說。但他不思悔改,依舊狂言惑眾,再重處亦不為遲。再者說來,重處了那些奴才,皇上那邊又何以交代?」奕說著淡淡一笑,「你不也與我說如今這當穩中求生存嗎?」徐桐張望著遠處湖面上十七孔橋倒影。他記得,這話兒他是說與奕的。只是輕恕了康有為這些人,他的心中依舊覺得塞了團爛棉絮價堵得難受。一陣微風拂過,湖面泛起層層波紋……徐桐長長透了口氣,移目望著奕,嘆道:「那就照六爺您說的,還以大局為重,先便宜了那些東西吧。」
「走都走了,這過去能拉她回來嗎?」慈禧太后不耐煩地擺了擺手。
「嗯。」瑾妃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聲調悠長地嘆息了一聲。「孤燈相伴的日子不好過,我體會得來的。只慢慢地也就習慣了,我這幾十年不照樣過來了嗎?」慈禧太后深不見底的眸子轉了兩轉,沉吟著說道,「再說,你和珍妮子比你皇後主子不知要好多少倍呢。」幽暗的光亮下,瑾妃臉上掠過一絲苦笑:「那都是妹妹,臣妾這……這雖……」不知是覺著失言,抑或是別的什麼緣故,她說著戛然止了口。
「一家人還談甚謝不謝的?」慈禧太后虛抬了下手,「這事兒你只要奴才們悄悄地做,莫讓他倆曉得是我意思——」
「奕,皇上是什麼意思呢?」慈禧太后伸手掠了下鬢角,問道。奕發泄堆積在胸中厚厚的鬱悶價暗暗吁了口氣:「皇上已恩旨與英德借款,只其中有些細節,還待奴才與——」
「你這是準備覲見老佛爺?」奕邊說邊抬腳朝樂壽堂方向踱去。
……
眾人目光早自戲樓上移了過來,一時間,嗡嗡聲此起彼伏。載漪臉色慘白得一具殭屍也價。正沒做理會處,靜芬起身蹲了個萬福,輕聲說道:「老佛爺息怒,這大喜的日子,為著這點事兒氣壞了身子骨不值得。依臣妾意思,不如便換個九_九_藏_書戲。」瑾妃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沉吟了下亦道:「老佛爺,主子娘娘說得甚是,您就恕了郡王爺吧。這人有失手,馬有失蹄,誰能沒個閃失?更況這種大局面,郡王爺也是頭回兒張羅,您說呢?」
「回老佛爺,楊崇伊彈劾強學會私立會黨,結黨營私,《萬國公報》借宣揚西學之名,鼓吹維新變法,煽動民心,動搖國本,請旨嚴禁。」
「你想得倒還挺周全吶!」慈禧太后臉上掠過一絲冷笑,陰森森的目光盯著奕足有移時,冷冷道了句,似乎在尋思著什麼。半晌,方嘴唇翕動著欲言語,只這時間卻見一太監在門外躑躅著,遂問道,「有什麼事兒?」
「回老佛爺話,就等您一句話了。」
「去了他們,我不信這差事便玩不轉了!」自恃有慈禧太后撐腰,榮祿並沒有將奕太放在眼裡,聞聽冷哼一聲道。
「臣妾也說不清楚,不過太醫院每日都有奴才過去的。」
「嗯——」那太監似乎剛睡起來,眼角眼屎兒堆了大塊,模糊的雙眼眨了半晌方看清楚,忙不迭打千兒請安,「奴才給六爺請安。不知六爺——」
「除了這話兒,你還會說什麼,嗯?!」慈禧太后兩眼閃著綠幽幽的寒光,「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既然那禿驢走了,這降神附體就你攬了吧!」
「瞎話。」慈禧太后似笑非笑地嗔了句,輕輕嘆息了一聲,說道,「你心裏想著什麼我猜得出來的。唉,女人吶,若沒迷人的姿色,那命里註定是要吃苦的。」她說著話鋒一轉,「只這有姿色卻心術不正者,自古便沒一個落得好下場的——」
「哎。」瑾妃答應一聲起身蹲了個萬福,「臣妾這裏代妹妹謝老佛爺了。」
「你說夠了嗎?!」見兩廂宮眷命婦探脖兒向這邊張望,靜芬冷冷喝止了載漪。「奴才……」似乎沒料到靜芬如此言語,載漪愣怔了下方回過神來,「奴才這……這不也是為咱大清社稷著想嗎?主子娘娘您千萬莫生氣,就當奴才甚話兒都沒說,成嗎?」說著,他抬手往自己嘴巴上抽了一下,「主子娘娘,您看都這光景了,老佛爺還會——」
「還是在檐下候著吧。」奕說著循抄手游廊徑自輕步踱了前去。剛毅眨巴著眼,見那太監兩眼直直地望著自己,抬腿一腳踹了過去:「看你奶奶個——快去端幾杯冰水送過來。」說罷,方沒奈何慢騰騰跟了過去。
「老佛爺這是——」
「哎哎。」那太監這方抬袖拭了拭眼,「晌午端郡王爺進園子,老佛爺一時興大,足足說了一個多時辰話兒,這不剛歇著不久。六爺您這——」見剛毅、徐桐過來,那太監打千兒請了安,接著道,「六爺您這可是奉了旨進來的?」「屁話!」剛毅邊揉著發酸的腰肢,低聲罵道,「不奉旨能進來嗎?!別他娘的木橛子似的站著,快去收拾間房子。他娘的,這腰怎的又隱隱作痛,莫不是要變天了?」徐桐低聲喝住那太監,有意無意地仰臉看了看天,說道:「六爺,但真要為著這事兒,卑職意思還是在屋外候著好些。這萬一——」
「依你意思,這都罷了?」
「罷了!要鬥口舌都到市井上去。」慈禧太后睃眼二人起身踱了兩步,「此事我尋思了,就依徐桐意思。但願那些奴才能仰體聖意,一門心思都放了差事上。」她頓了下,似乎在思索著,少頃,復道,「不過,康有為那廝屢屢狂言惑眾,實屬冥頑不化之徒,不重處萬萬不行的。」
「底下奴才攪和進去,本當……依例治罪的。」奕額頭上密密細汗閃著亮兒,定神小心翼翼道,「只……只入會奴才不在少數,且其中又不乏朝中一二品大員。目下局勢維艱,再不能起任何波瀾了。所以奴才尋思,老佛爺便開恩與他們條悔過的路兒——」
「主子放心,奴才這早準備好了。」
「嗻。老佛爺安詳,奴才告退。」
「老佛爺您可千萬莫這樣說,如此不折臣妾陽壽嗎?先時都是臣妾的不是,惹您老人家不快,您不再怪罪臣妾,已是萬幸的了。」瑾妃忙不迭起身道。
「又說傻話了不是?那麼多事兒要皇上處置,他這難免——」
「這麼巧呀。我這要不問起,你怕還不聞不問吧!」慈禧太后冷哼了聲。
「回……回老佛爺,已經到了……請老佛爺、瑾主子……」
一出出按點的戲唱,烏煙瘴氣的倒也十分熱鬧。慈禧太后先時鬱悶似乎早已拋了九霄雲外,有話沒話兒地和瑾妃說笑著,只苦了一邊的靜芬,生性不好戲,卻又不得不陪著坐在一側,好不容易捱得曲終,但聽慈禧太后乾咳兩聲,望眼瑾妃道:「你等著瞧,這好的還在後邊呢。」半晌不見動靜,慈禧太後轉臉喊道,「載漪!」
「你們也真是的,就不曉得告我一聲?」慈禧太后嘆道,「回去要奴才們悉心侍候,需什麼儘管向內務府要,回頭我讓奴才與他們說一聲。對了,七格格屋裡那個陳嬤嬤很是會侍奉人,回頭讓調過去。」
「這我自有安排。」慈禧太后高聲吩咐備轎,又道,「你只將那廝看住,便是大功一件。對了,順便捎信兒與蓮英,要他速速回京來,我這身邊離不得他。」說罷,慈禧太后抬腳欲出屋。「外邊風涼,老佛爺您再披件袍子。」榮祿于榻上取大紅綢夾袍輕輕披了慈禧太后肩上,邊亦步亦趨跟著出屋,邊說道,「老佛爺,奴才這……這還有件事兒……」
慈禧太后眼角餘光一直瞅著奕:「奕,有這事嗎?」「回老佛爺,確有此事。」奕不安地挪動了下身子,「奴才這進來,正要——」
在西暖閣亮窗下止步,凝神細聽,一絲聲息亦無,眾人互望一眼,正尋思著該不該開口道安,身後橐橐腳步聲傳了過來,回首看時,卻原來是榮祿。「卑職見過六爺、蔭軒兄。」榮祿躬身向奕、徐桐壓低嗓門道了安,只望眼剛毅輕輕點點頭算是問候,「這是怎的——」
「是嗎?這可真有些想不到吶。」慈禧太后嘴角掠過一絲冷笑,起身蹬鞋在臨清磚地上悠悠踱了兩步,「我聽著這陣子京里不大安生,可有這麼回事兒?」「奴才蒙老佛爺聖恩,戰戰兢兢,不敢稍有懈怠,萬幸京師內外目前尚算平安。」榮祿沉吟著回道,「只這段時間以來,一小股心懷叵測之徒,聚眾結會,號稱『強學會』,借強國富民之名,植黨營私,鼓吹士民干政,且刊印《萬國公報》四處發送,棄祖滅法,擾惑人心,流弊不堪設想,若不立予查禁,https://read.99csw.com勢將危及社稷安全。今有《萬國公報》數份及御史楊崇伊托奴才呈與老佛爺摺子一道,請老佛爺聖鑒。」
慈禧太后嘴角掠過一絲笑色:「信。似你這乖妮子,我能不信嗎?」兀自說著,她忽地愀然嘆了口氣,「只有些人卻不能體諒我這苦心。像皇上,我一把屎一把尿將他拉扯大,可如今他怎樣?我這真叫作繭自縛吶。」瑾妃眼睫毛眨了下,望著慈禧太后小心道:「皇上只是性子急了些,其實他心裏待老佛爺您還是十分感恩的。」
「嗯?」
「奴才不敢妄言。奴才手下有個山東的把總,他今日省親回來,說魯境內這些拳眾叫囂著要『反清滅洋』的。京師重地,倘與這些人鑽了空子,後果實不堪設想。」榮祿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奴才已吩咐手下盯著了,老佛爺您一句話兒,奴才這便將他們悉數拿了。」慈禧太后陰鬱的眸子寒光咄咄逼人:「這是真的嗎?!」
「知道了。」
「五十多的人了,這點事兒也辦不了,真是廢物一個!」慈禧太后冷冷一哂站起了身,「御膳房那邊置備得怎樣了?」
「老佛爺——」
「老佛爺說過來便過來。你都準備好了嗎?」瑾妃插口道。
「都來了嗎?」話音未落地,裡邊慈禧太后聲音響起。奕身子瑟瑟抖了下,輕咳兩聲道:「奴才奕、徐桐、剛毅、榮祿奉旨見駕。」
瑾妃攙著慈禧太后在大迎枕上躺了,道:「老佛爺說笑了。其實郡王爺在外邊做事可精明呢。他這都是見著老佛爺您心裏緊張,少不得出差子的。」「我是老虎,吃人嗎?」慈禧太后說著輕吁了口氣,「我知道奴才背地裡捕風捉影、說三道四議論我的不少,只在這位兒上,心不硬能行嗎?那可是要亡國的吶。」
「約莫申正時分,便奴才進園子那陣兒。因有翁相爺陪著,又沒有旨意,底下奴才未敢攔阻。」榮祿細碎白牙咬著,「老佛爺,奴才這便派人追了那廝回來!」慈禧太后兩眼眯成條縫,來回踱著碎步,偌大個屋內靜寂得便一根針落地都聽得見,唯聞花盆底鞋在臨清磚地上橐橐響著。眾人目光碰著磁鐵價都凝注在了慈禧太後身上。
「奴才回頭再書信與他——」
「這是真的?!」
「得得。與你些時日,這京里不定鬧成甚樣呢。道乏吧。」
「仲華這隻貪圖一時之快。」奕輕輕一哂,說道,「那麼多奴才都處置了,這差事誰人去做?總不成你一人都擔著吧?」
夕陽不知什麼時候已然隱了地平線下,無際的天空上麻蒼蒼一片,似乎真的要變天了。榮祿凝視著慈禧太后,忍不住開了口:「老佛爺,斬草不留根,但免了他們罪名,日後必留無窮後患的呀!」
「老佛爺諭旨,奴才敢不遵從。只這事猶有迴旋之餘地,老佛爺但與奴才些時日,奴才定要他們——」
「奴才……奴才不敢。」載漪趣青額頭緊緊貼在地上,「老佛爺,那和……和尚後晌回了山東,奴才這……這事先不曉得……」慈禧太后冷冷哼了聲:「不曉得?你這存心要奴才們看我笑話嗎?!」
「這怎的了,皇上他欺負你了?」
「回老佛爺,瑾主子進園子了,您看——」
「什麼萬壽千秋,自打盤古開天以來,有誰活過這個數兒?」慈禧太后嘴裏說著,只兩眼卻已笑得眯成了條縫。不大工夫,對面樓上鼓板錚然響起。
「六爺此言差矣。正因著局勢維艱,這方該從嚴從重處置,以儆效尤。」榮祿躬身插口道,「這些奴才,心早就野了,但與輕恕,必留無窮後患!」
目視二人退出樂壽堂,慈禧太后似乎有點疲倦,回到炕前復褪鞋躺了,望著窗外只是出神。忽地,遠處天際間一聲沉沉的雷聲傳來,緊接著便聽得雨點打得樹葉一片山響。良晌,慈禧太后移眸榮祿身上,問道:「袁世凱那邊怎樣?」「嗯——」榮祿兀自胡思亂想間,聞聲忙收了心神,躬身道,「回老佛爺話,那奴才較之胡燏棻猶勝幾籌,短短几月光景便將新軍訓練得——」
「好了好了,既然不嫌棄,那就快這邊坐著吧。」慈禧太后舉箸點著菜,說道,「這些都是前門大柵欄那張孝掌的勺。那張孝你還記得不?就是大前年宮裡做滿漢全席的那個矮胖子。來,嘗嘗味道怎樣?」說著,她徑自搛了口菜在嘴裏嚼著,見瑾妃猶自一臉陰鬱,遂又道,「過去的事兒就再莫要想了。皇上那少了你的,我這替他補上還不成嗎?這陣子情形不比往日,皇上那麼多正事兒要處置,你們該多體諒著他些才是的。」
「皇上……皇上較往日清瘦了些,膳食進得可口不可口臣妾便不曉得了。」瑾妃淡淡一笑,「臣妾雖在宮裡,可現如今也和主子娘娘沒甚兩樣,難得見上皇上一面的。」
「楊崇伊那奴才說些什麼?」慈禧太后信手翻了下,問道。
「不不不。老佛爺歇息,奴才告退。」載漪說著起身打千兒向瑾妃道安,急急出了屋。看他那般狼狽樣,瑾妃忍不住撲哧笑出了聲。「瞧瞧他那樣,哪還像個王爺?」慈禧太后亦禁不住莞爾一笑,「我真疑心他被人戴了綠帽子,不然俊兒怎的那般機靈,而他卻是木橛子一個。」
「嗯?!」
「要他倆曉得是我的意思,不定還不領我這情呢。如此我這老臉往哪兒擱?日後宮裡邊有甚動靜早早知會我一聲。別人上年紀了都指望著能享享天倫之樂,我不敢有這份奢望,只希望能儘儘一個做長輩的責任,免得日後沒臉去見祖宗。」說著,兩行淚水順眼角無聲地淌了下來。瑾妃怔怔地望著,此時此刻,她忽地覺得她原來並不是她想象的那般陰險、狡詐、狠毒,恰恰相反,她是一個仁慈的、充滿愛心的可敬長者!
「進來吧。」慈禧太后揚臉吩咐了句,輕輕拍了拍瑾妃細嫩的小手,「我先時進了些甜食,你能吃就多吃些,不要拘束。」說罷起身要漱口茶,在炕上盤膝坐了。片刻光景,端郡王載漪低首進了屋,微抬臉望眼慈禧太后,「啪啪」甩馬蹄袖跪地請安:「奴才載漪奉旨見駕。老佛爺萬歲、萬歲、萬萬歲。」慈禧太后沒有言語,只按煙點火一口接一口吧嗒吧嗒地抽著,偌大的屋中霎時間靜寂得便一根針落地都聽得見。綠幽幽閃著瘮人寒光的眸子盯著載漪足有移時,慈禧太後方輕咳一聲慢條斯理地問道:「載漪,你可知罪?」
「臣妾自然也是大多數奴才心思,只……只是不知老佛爺您信不信得過臣妾?」
瑾妃掃眼靜https://read•99csw•com芬,悵然嘆道:「臣妾及不上妹妹容顏,又沒有妹妹那份討皇上歡心的能耐,皇上自然不歡喜臣妾的了。」靜芬鳳眉微皺,彷彿不認識價審視著瑾妃,半晌,方自開口說道:「莫要胡亂猜測——」「臣妾怎敢呀?」不待她話音落地,瑾妃花盆底鞋在臨清磚地上橐橐響著,插了口,「皇上應允臣妾在宮裡擺宴的,可早起推晌午,晌午推下午,臣妾原本以為皇上事兒忙,可誰曉得他後晌又去了妹妹那邊。主子娘娘您說說,這是臣妾胡亂猜測嗎?」
雖則涼風瑟雨、電閃雷鳴交相侵襲,德和樓卻依舊是一派火樹銀花不夜天景象,沿抄手游廊下每隔一米便是一盞小巧玲瓏的宮燈,赤橙黃綠青藍紫七色迷亂。高逾七丈的戲樓子對面的頤樂殿內,一個個宮眷命婦打扮得花枝招展,垂手侍立、竊竊私語,時不時將滿是羡慕的目光投了瑾妃身上。
「老佛爺……」瑾妃激動得淚花在眼眶中轉了轉,順眼角無聲地淌了下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叩頭道,「老佛爺洪恩,臣妾沒齒不忘……」慈禧太后笑著虛抬了下手:「罷了,說這些話兒做的甚來?快快起來坐著。」聽著外間廊下腳步聲,慈禧太后乾咳了聲,「是載漪嗎?」
「老佛爺。」榮祿邊躬身打千兒,邊奏道,「奴才手下方才報告,康有為那廝業已離開了京城——」
瑾妃輕輕一哂:「真要事兒忙,皇上還有的空兒往妹妹那邊?」
「那——臣妾告退。」
「奴才不敢。奴才——」
「可要太醫瞧過了?什麼病兒?」
「編練新軍,是萬眾矚目的事情,況他做得好好的,沒來由調他職,成嗎?」慈禧太后悠然踱著碎步,「即便真想法兒將他調了,那些兵不還在嗎?皇上再派個奴才接管,情形還不是一樣?唯今之計——」她沉吟了下,深不可測的眸子望著榮祿,接著道,「一要督著他些,二嘛,最好能將他拉了過來。你和那廝私交不錯,我意思——」
「這不是很好嗎?」慈禧太后呵腰上轎,冷冷一笑道。「老佛爺有所不知,這些歹……這些拳眾非只要滅洋,他們還要反……」榮祿在轎窗前躬身打了個千兒,猶豫著說道,「反咱大清朝呢。」
一群宮眷命婦聽這一聲,唧唧喳喳的私語聲立時平靜下來。少頃便聽紛沓腳步聲起,眾人忙一頭叩下頭去:「老佛爺吉祥!」
「卑職給六爺請安了。」
慈禧太后輕輕搖了搖頭:「你這性子太厚道了些,待宮裡只會吃虧的。若你也像你妹妹那性兒,潑辣著些,興許就會好過些。」一股涼風透簾進來,滿屋燭光倏地晃悠了下,慈禧太后長吁了口氣,又道,「不過你也不必難過,這日後有我為你做主兒,不信誰還敢欺負你。」
慈禧太后揭簾掃眼窗外,這方覺已至仁壽殿前,心有所感價長吁了口氣,說道:「罷了,有話屋裡說去,先擦擦臉兒,這大喜的日子奴才瞅著甚看相?」說罷,先自起身出了轎。
「是奴才。」
「你是不敢,只是你那腦子卻和豬腦子一個樣兒!我真不曉得就你這熊樣怎能養出那般玲瓏剔透的孩子!」慈禧太后似乎耐不住胸中鬱悶,花盆底鞋在臨清磚地上橐橐響著,在載漪身前踱著碎步,「回去將那些奴才統統都與我趕出京城!」
「奴才謝老佛爺不罪之恩。奴才謝主子娘娘——」
「正因為關乎宗廟社稷大計,方不能不慎之又慎的。如今底下奴才議論皇上與老佛爺關係越來越僵的不在少數。更有些奴才每日里無心做差,專門探聽這些消息,以期見風使舵、求得恩寵。這些想來你們不會不有所耳聞吧?這一茬接一茬的已是攪得人難以安寧,但重處了那些奴才,底下觀望者勢必聞風而動,各鑽各的門路,如此一來差事誰還有心思去做?」見樂壽堂已入眼帘,奕說著收了腳,回首望著徐桐接著道,「這內憂外患一齊襲來,你說宗廟社稷還穩得了嗎?」
「這屁大個事都辦不了?去,要她先在外邊候著。」
「奴才說的可都是實話兒,絕不敢有一絲一毫欺矇主子娘娘。」
「六爺。」徐桐乾咳兩聲清了清嗓子,說道,「康有為乃忤逆頑固之徒,但只驅逐,只能止一時,日後必又會掀起風浪。依卑職本意,當斬之以絕後患。」他咽了口口水,振振有詞地接著道,「強學會聚眾結黨,越鬧越不成體統。祖宗朝以來何曾允許民間結黨議政,蠱惑人心。此風一開,天下何以太平?而那《萬國公報》鼓吹變法維新,更是囂張,這不明擺著向朝廷示威嗎?卑職意思,也該查禁了才是。另外,便那些與會之人,亦當給予嚴懲。」
「什麼事?」
「嗯?嗯——什麼事兒?」
「臣妾感激還來不及呢,怎敢嫌棄?老佛爺——」
「行了,你那點心思瞞得過我?!」慈禧太后冷哼了一聲,說道,「與你兩日工夫,過後若再讓我聽著那些人在京里蠱惑人心,你差事可就做到頭了!」
「是是。奴才意思是說——」
「甚時候?!」
「老佛爺。」一個太監輕手輕腳近前,躬身打千兒呼道。
「老佛爺不信,奴才回頭讓那廝進園子,老佛爺您一問便——」
「現下康有為等一些人公然叫囂什麼變法呀維新呀,卑職實在看不下去。」徐桐亦步亦趨隨了奕身後,「所以為社稷計,特來請求老佛爺出面予以干預。」「依你的意思,」奕眉棱骨抖落了下,回眸瞅瞅剛毅,復掃了眼徐桐,道,「此事該如何處置是好呢?」
風吹樹葉沙沙響動,和著知了的長鳴響成一片,靜靜的昆明湖水滑如瀅瀅碧玉。置身其間,奕但覺著天地草木和自己完全融成了一體,身上暑氣亦是去得絲毫亦無。只偌大湖面不見片舟,顯得有些寂寥肅殺。
「妹妹這陣子身子骨一直不大舒坦。」
「起來,這大好日子,跪著做甚?!」
「嗯?!」
「皇上已諭旨李鴻章為賀冕專使。」
「嗻。」
慈禧太后審視著瑾妃,似乎想從她臉上看出些什麼,一動不動。走得穩穩的轎子似乎顛了一下,慈禧太後端杯的手一抖,茶水頓時濺了出來:「混賬東西,怎生抬的轎,嗯?!」
瑾妃身子電擊價哆嗦了下:「老佛爺,您這是——」
「你這一天沒個空閑的時候,早些歇著養養神兒,不然明兒撐得下來嗎?去吧。」
「老佛爺,臣妾陪您過去——」
「奴才方叫人過去看了,說還得半個時辰光景才能收拾妥帖。」
交代了手上差事,看表時卻已是未初時分,急匆九*九*藏*書匆打轎出城,在東宮門呵腰下轎時,恰聽得不知哪間屋中自鳴鐘沙沙連撞了四下,正是申正時分。奕四下張望了眼,但見門口早已停著幾乘涼轎,沉吟下忙遞牌子進了園子。
「六爺,您這琢磨什麼呢?」徐桐深邃的眸子凝視著奕。「我……我這尋思進去如何回話呢。」奕失笑,輕咳兩聲收神道,「老佛爺脾性,我說話恐怕是沒有多少分量的,待會兒還望你能勸言一二才是吶。」
「還用我說嗎?放後邊,那是壓軸戲兒。」載漪躬身打千兒,向靜芬、瑾妃道了聲,「主子們說著,奴才那邊瞧瞧去。」說著,自侍從手中取油衣披了肩上,邊下階邊問道,「那和尚進來了嗎?」
載漪伏在地上,一張臉直漲得脫了毛的猴屁股一般,囁嚅道:「老佛爺,這事……奴才意思還是……」
她這一說,眾人立時便都肅然入席看戲。「老佛爺,」瑾妃在左首陪坐,滿面春風地躬身道,「臣妾這位兒,是不是該往後挪挪?這樣子叫奴才們瞅著——」慈禧太后臉上泛起一絲笑色:「就這樣。前陣子錯怪了你,今兒這一來與你添壽,二來呢,也算給你彌補——」
西廂房內早已備好了一桌膳食,雖比起素日用餐是遜色了許多,只卻也琳琅滿目、色味誘人。凈手坐了,慈禧太后淡淡一笑道:「現下這情形艱難,只能儉著些了,你也別嫌棄。」
「這便好。」慈禧太後點了點頭,「你主子娘娘我這一時半會兒還離不得,宮裡你姐妹兩個多與皇上分擔著些。對了,珍妮子這陣子還好吧?」
「怎的了?嗯?」
「老佛爺,轎子備好了,您——」
「該怎生做我心裡有數的。」慈禧太后臉上掠過一絲駭人的冷笑,「罷了,榮祿、剛毅留下,你們都下去吧。」
「嗯。」望著剛毅身後顫巍巍的徐桐,奕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抬腳上前兩步,淡淡笑道,「身子骨還硬朗吧?」「勞六爺挂念,卑職這還說得過去。」說著,徐桐躬身打千兒便欲請安,卻被奕攔住:「罷了罷了,這些虛禮兒以後就免了。」「六爺心意卑職領了,只這禮卻萬不可廢的。」徐桐說著終一個千兒打將下去。
「與他們條活路,對目下時局實利大於弊。倘其不思悔改,再行重處亦為不遲。」徐桐半蒼眉毛抖落了下,沉吟著開了口,「自然,若皆免罪,亦不足以警下。奴才意思,這俗話說蛇無頭不行,只將康有為那廝加以懲治,其他人自會收斂。請老佛爺明斷。」慈禧太后兩手把玩著茶杯,半晌沒有言語。
「皇上旨意已經廷寄過去了。」剛毅細碎白牙咬著厚厚的嘴唇,「老佛爺,這奴才唯利是圖,手上那七千定武軍更是心腹大患。為安全計,奴才以為當趁早將那廝調了開去。」慈禧太后凝神盯著殿角,輕輕搖了搖頭,說道:「現下還不能這麼做。」
「奴才這一去,京師豈不空虛?」榮祿攢眉道。
「回了山東?」載漪漆黑眉毛緊鎖,「那降神附體戲兒誰去做?這我可都回了老佛爺的!」說罷,腳底生風急急奔了戲樓。一時便聽外頭傳呼:
「關乎社稷安危之事,奴才萬不敢疏忽大意的。」奕知她又欲借題發作,索性順水推舟,說道,「只奴才一時失察,罪不容赦,還請老佛爺降旨,將奴才差事——」「你這架子是越來越大了。」慈禧太后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插口道,「動輒便要革了你差事。怎的,你以為我不敢嗎?!」
「老佛爺放心,那奴才心裏雪般亮堂著呢。奴才擔保,斷不會有事兒的。」榮祿話音方落地,剛毅嘴角抽|動下開了口:「那廝心裏可鬼得很呢!老佛爺,皇上方委了那廝做直隸按察使,看情形——」
「回老佛爺話,剛傳過話來,七格格去……去了。」
「那你呢?」
「六爺言重了。只于宗廟社稷有益的事兒,卑職自不敢推辭。」
「還有呢?!」慈禧太后虛抬下手示意瑾妃在一側杌子上坐著,「他們不還反咱大清朝嗎?!你不知道,嗯?!」載漪身子猛地一抖,忙不迭叩頭道:「老佛爺明鑒,那些人先始是……是……只如今都已歸順我朝。老佛爺若不信,奴才——」
「沒……沒有……」
「嗯?嗯——老佛爺——」
「一群廢物!告訴他們,半個時辰收拾好!」說罷,慈禧太後方虛抬了下手。奕內心惶惶已是熱鍋上螞蟻一般,陡聽得瑾妃進了園子,一顆心更貓抓般翻騰不已,兀自滿腹狐疑、胡亂揣測間,但聽橐橐腳步聲急促響起,忙又強自定住心神。
「這我知道。皇上之心仁孝誠敬,原本也無可挑剔的。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身邊那麼多人挑撥,能不與我生隙嗎?這人吶,還是小著些好。想想他幼時,那是何等的可愛。唉——」耳聽得屋角金自鳴鐘連撞了九聲,慈禧太后淡淡一笑,「大喜的日子,卻沒來由說了這麼多擾人的話兒。好了,不說了。宮裡情形怎樣,還好吧?」
不知什麼時候天已陰了下來,濃重的黑雲壓在死氣沉沉的頤和園上,壓在每個人的心上。遠處一聲炸雷響起,慈禧太后似有所思地凝視著窗外,半晌輕咳一聲開口道:「既然那廝已經跑了,就不用追了——」
「六爺請。」
「要這奴才在那邊張望著,一有動靜咱便趕過去,怎的就會有事兒?」
「奴才在。」
「這——」
「都起來吧。」慈禧太后拾級而上,在正中雕花蟠龍椅上坐了,掃眼眾人,道,「七格格呢,身子還沒好?」靜芬怔了下,低眉回道:「格格卧病在床,臣妾尋思著這天冷颼颼的,便沒喚了過來。」「這倒也是。」慈禧太后說著點點頭道,「好了,咱們看戲。」
「臣妾一時走……走了神,沒什麼的。請老佛爺恕罪。」
「奴才亦是這般尋思著。」奕眉棱骨抖落了下,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沉吟著低頭道,「那奴才深受皇上不次深恩,本該濯心滌肝報效朝廷,卻……卻每每蠱惑人心,擾亂朝局,動搖國本,非重處不足以警下。」說著,他偷眼掃了下慈禧太后,「只是奴才尋思著——」
端郡王載漪早在抄手游廊下站著,聞聲碎步兒過來,躬身請安輕聲奏道:「老佛爺,奴才……奴才辦事不周,請您老人家恕罪。」
「六爺,但與這些人留得一點空兒,還不知有多少人又要受其毒害呢!」徐桐眼中閃過一絲陰冷的亮光,一字一句擲地有聲道。
漫地而鋪的臨清磚在燈光照射下閃著亮兒,靜芬彎月眉緊鎖,躑躅踱著碎步。她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但直九-九-藏-書覺告訴她,一股潛在的逆流正漸漸地向她襲來。
「托老佛爺福,一切都好著呢。」
慈禧太后深邃的眸子凝視著黑沉沉的院落,長長透了口氣道:「不去了。」
她沉吟了下,深不可測的眸子望著榮祿,接著道,「一要督著他些,二嘛,最好能將他拉了過來。你和那廝私交不錯,我意思——」
「老佛爺——」
「我這不與你處分,你心裏不舒坦怎的?」
靜芬略略抬高了聲音:「瑾妹子,你這想什麼呢?」「唔?唔——」瑾妃尷尬一笑,略躬下身子,笑道,「沒……臣妾沒想什麼。皇後娘娘可是有話兒要交代?」靜芬輕咳了一聲:「我方才問你皇上這陣子情形怎樣,膳食還進得可口。」
賈信望眼載漪,期期艾艾道:「爺,這前邊幾個都是常演的戲,也沒甚難的。只後邊這出,小的底下沒人能接得下來——」「這不用你的人。」載漪擺了下手,「去跟戲子們說,太后老佛爺立馬便過來,叫拿出精神來好好賣力,但老佛爺和主子們歡心,少不了你們好處。」賈信笑得兩眼眯成了條縫:「爺您儘管放心,這回我親自下場。對了,爺您這出是放最前邊呢還是——」
「奴才只這般想的,究竟怎生處置,尚請老佛爺聖裁。」說罷,奕眼角餘光掃了下徐桐。「老佛爺,奴才也因著這事進來的。」徐桐乾咳兩聲清了清嗓子,說道,「依老奴愚見,六爺言語甚是有理。吏治敗壞,堪用之才寥寥,這些奴才其行雖說可惡,但其心卻仍有可憫之處,且其中多可委以重任之人,設若皆予重處,時局恐更加艱難動蕩。」
「蔭軒兄高瞻遠矚,怨不得老佛爺倚若臂膀。」剛毅嘿嘿一笑恭維了句,蒲扇般的大手往滿是贅肉的臉上抹了把,向著奕說道,「六爺,此事關乎宗廟社稷大計,子良一路上尋思,還是蔭軒兄的意思——」
奕暗暗吁了口氣。他反對康有為「六經皆偽」的觀點,他反對他所提出的「祖宗之法皆可變」的主張,而對於他所主張的設議院,更是深惡痛絕。但真要說重處康有為等人,他也不願意,因為他知道,如此一來,光緒勢必與慈禧水火不容,而斗下來的結果,必將於光緒不利,這是他不願看到的。而且他畢竟操辦了多年的洋務,他深深知道昔日的煌煌天朝已然一去不返,而要重現輝煌,揚威天下,則非變不可。當然,這種變只能是在祖宗之法所允許的範圍之內的變。
「奴才該……該死,老佛爺恕……恕罪……」
「老佛爺,此番若輕與了那廝,只怕後患無窮吶。」
「歷史便是這樣的。你也讀過不少書,難道不明白嗎?」慈禧太后隔窗望著外邊蒼茫的天空,「不過你但放寬心,我這不是說珍妮子的。她為人做事雖說時不時地出格兒,只究竟年紀小。」說著,她移眸凝視著瑾妃,「我真有些後悔,當初不該選你進宮的。」瑾妃眉棱骨抖落了下:「老佛爺不知是——」
「什麼?」不知是真的動了感情,抑或是做作,慈禧太后愣怔下放了聲兒出來。瑾妃一邊勸著,眼眶中淚水已是走線兒般淌了下來,足足盞茶工夫,慈禧太後方自止了聲兒,「本想著借你的喜給她祛祛災,哪曾想還……還是留她不住,這……」
「怎樣?」慈禧太后腮邊肌肉抽搐了下。
「不用了。」說罷,慈禧太后花盆底鞋在轎底跺了兩下,「起轎吧。」
「得得,好聽話兒我聽多了,不稀罕你這幾句。說吧,這事你打算怎生處置?」
「奴才底下人報告,近日裡有些義和拳拳眾在京師擺攤子練把式,不少愚民都紛紛要隨了他們學那刀槍不入、裝神弄鬼的本事——」
「你——」
「瑾主子說的可都是實話兒,奴才先時進宮都親眼看到的,主子娘娘。」端郡王載漪將身上油衣丟了隨身常侍,邊躬身打千兒向靜芬請了安,邊說道。
「這——嗻——」
正說著,福祿堂班主賈信拾級過來,躬身打千兒請了安,道:「爺您把點的戲單子賜下來,小的好叫底下人預備著。」載漪點點頭從袖中掏出張紙遞了過去。
「現下這外邊情形擾人,皇上以國事為重,實在是咱大清朝的福分。只他那身子骨本就不怎麼硬朗,身邊又沒幾個得力的奴才為他分憂,我真擔心——」靜芬輕輕嘆了口氣,說道,「你和珍妹子一定要仔細著些侍候才是。」瑾妃臉上笑色消失得無影無蹤,咽口唾沫說道:「臣妾倒有這個心的。只甭說如今難得見皇上面兒,便見了,皇上也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臣妾能怎樣?唉,不怕主子娘娘笑話,臣妾有時還真有些羡慕你呢,眼不見心不煩——」
「虧你還記著有宋江這麼個人兒。只那是大宋,現下可是大清!」
「奴才尋思著如若真將那奴才重處,怕皇上那邊——」
「老佛爺萬萬節哀順變。」瑾妃嘶啞著嗓音哽咽道,「若您有個好歹,格格她西去路上也不能安心的。」慈禧太後接毛巾揩了把臉:「本想多與你聊會兒,解解悶兒,只這——天也不早了,今晚你便住園子里,好歹皇上明兒也要過來的,你們一道兒回去吧。我過去看看。」說罷吩咐備轎。
「老佛爺,」載漪大半輩子窩窩囊囊,好不容易抓著這枝兒,總想著能風光一場,哪料得這等下場?只就這樣收場心裏又覺著不甘,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沉吟半晌,終忍不住大著膽子道,「這些拳眾許真有異心,但他們那一身本事端的不俗。設若能讓他們歸順朝廷,非只能免去諸多煩惱,更於國事大有益處。宋時不就有個喚宋江的歹人,聚集了一批亡命之徒對抗朝廷——」
「剛得到消息,那和尚因事回了山東——」
「瑾妹子。」皇后靜芬靜靜坐在一側,兩眼悵然若失,復夾著絲絲不安地凝視著蒙蒙雨簾,似乎在沉思著什麼,一動不動。一道閃電狂怒地將刺眼的光激射出來,她的身子不堪涼意價瑟縮了下,「皇……皇上這陣子怎麼樣?膳食還進得可口?」
瑾妃上身玉色大褂綉著金線梅花,一雙金蓮蹬著花盆底鞋,見眾人目光聚在自己身上,心裏直說不盡的歡欣,道不完的喜悅,慈禧老佛爺親與賀壽,這等榮寵,便皇后亦不曾得到過,而她,一個為慈禧太后所不悅的妃子,卻得到了!此時此刻,她已經被眼前這等境況完全陶醉了。
「我這話還沒說完呢!」慈禧太后冷冷一哂,插口道,「你說那些拳匪都做什麼來著,嗯?」載漪思量著,慢吞吞字斟句酌道:「回老佛爺話,那些人都在殺洋教士、毀洋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