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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風雲再起

第四章 風雲再起

「皇上,奴才意思,此事還須從長計議。」李端棻咽了口唾沫,插口道,「一則擴軍難免不引起老佛爺疑心,二來……二來奴才恐袁世凱那奴才由此愈發狂妄放縱,日後便皇上亦約束不住。」光緒眉棱骨抖落了下,兩隻眸子炯炯生光地盯著李端棻:「你是說那奴才已有反朕之心?!」
「皇上——」
「如此局勢,甚是喜人。只是要變法維新,此時還不是時候。」光緒輕吁了口氣,搖頭道。「形勢轉瞬即逝,奴才懇請皇上三思。」李端棻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猶豫著低聲道,「皇上,康有為請求見駕——」
似亦覺失態,康有為尷尬一笑,道:「苾園兄有話但說無妨,南海洗耳恭聽。」「有些話苾園一直想與南海兄說的,只種種緣由未曾啟口,今日道將出來,莫論是對是錯,還望南海兄萬勿見怪才是。」虛抬下手止住康有為,李端棻凝神正色望著他道,「次亮兄這陣子鮮有往來,非如南海兄所猜測。一來差事緊,二來呢,對南海兄你稍有看法。南海兄可否覺著,此番進京,你較先時變多了?」
「無恥!」康有為拍案大怒,滿盤棋子飛起老高,「你這便執筆寫一篇《駁洪嘉與》,將他那醜惡嘴臉公諸光天化日之下,寫好了連夜印它一千份兒,明兒一早發出去!」梁啟超咽了口唾沫,猶豫了下開口說道:「洪嘉與現下只不過是個小丑罷了,與他計較——」
「對。苾園兄說得一點不假,大哥你是變多了。」康廣仁提壺自外邊進來,輕哼一聲接了口,「變得傲氣凌人,愈發得讓人難以接近了。他人說個話兒,但與你想法相異,你便吃了炸藥價冷言相向,這般下去,看日後誰還與你往來——」
「不用了。」
「漪村敢不應允。」楊深秀淡淡一笑,「只這事漪村頭回做,恐有閃失。暾谷——」「皇上要我進呈《日本明治變政考》和《俄羅斯大彼得變政記》二書,暾谷也沒得閑的。」康有為輕抬了下手,「漪村兄就勉為其難吧。」
「此——」
不知什麼時候起了風,愁雲漠漠,給四下里籠罩了一片陰沉灰暗的色調。不知過了多久,光緒粗重地透了一口氣,問道:「那奴才可奏了二傳教士被殺為的何來?可是那些拳眾所為?」
「那你呢?你又是什麼意思?!」光緒睃眼錢應溥,幽幽地說道。
「這斷不至於的。」博迪蘇自後院進來,聞聲介面道,「他們雖皆對南海兄恨入骨髓,只南海兄早已家喻戶曉、名聲在外。在這群情沸騰之時,他們便為自己,也不敢妄動的。」說著,他將手中信札遞了譚嗣同,於一側杌子上坐了,接著道,「只不知南海兄此番能不能為朝局帶來些變動。自上次公車上書及今已歷三載,可朝中這些大人老爺們不知吃了什麼迷|魂|葯,依舊是混混沌沌、醉生夢死,任怎麼大聲疾呼就是睡不醒。」譚嗣同雙眸熠熠閃光:「岸竹兄放心,即使南海兄此番不被宣召總署,也會有變動的!列強瓜分危機與士民愛國救亡熱潮已然形成兩股巨大的激流,相信不日必有一場電閃雷鳴、火花四濺的大爆炸的!」說罷,他拆了信札,俯首覽看,「好,太好了!二位,季直兄不日便要來京城了!」
「南海先生呢?可曾回來?」
「此乃相較而言的。次亮兄只看到保守勢力強大,難道不曾看到力主維新變法之人正日漸增多嗎?」
康有為拱手打了招呼,一雙眸子滿是急切地聚在李端棻臉上:「苾園兄,情形如何?」李端棻輕輕搖了搖頭:「方才進宮見著皇上,皇上要我轉告南海兄,速速離開京師——」
而首先起來發難的,便是那位自稱七訪康有為未遇的吏部主事洪嘉與。他撰寫了一篇《駁保國會章程》的小冊子,惡毒攻擊康有為目無君上,形同叛逆!而御史文悌在剛毅等人指使下,亦上章彈劾,詆毀保國會「名為保國,勢必亂國」。
「離開京城?」康有為攢眉蹙額。
密密的雨點打得樹葉一片聲響。眾人默然出屋,在蒼蒼茫茫的雨幕中緩步行著,皆是一語不發,只心中卻都似塞了團爛棉絮價堵得難受。「苾園兄,」王照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發泄胸中鬱悶價仰臉透了口氣,任雨水順燥熱的臉頰淌著,開口道,「依你意思,小航這想法真的便沒有可行之處嗎?」李端棻抬手抹了把略顯疲色的臉頰,吁口氣道:「這苾園不敢說。只可行之處卻微乎其微。」
「端郡王公子溥俊被老佛爺留了園子悉心調|教,為的什麼諸位看不出來嗎?」李端棻兩眼悵然地望著遠處黑沉沉的天穹,「皇上處境極其危難,設若我輩不切實際,一味莽撞行事,老佛爺盛怒之下——那維新大業便一絲希望亦無了。」
「嗻。」
「復生兄心思我輩誰不有之?奈何皇上苦衷在懷,猶自——」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甚當得當不得的。」楊深秀朗聲笑道,「來,咱們以茶代酒,為……為……」梁啟超滿臉欣喜神色,介面道:「為了維新大業早日付諸實施,如何?」
「萬歲爺恕罪,奴才——」
「次亮只想著做到現下這個程度已經很不容易,當加倍謹慎才是。」陳熾苦笑了下,「既然諸位仁兄以為立會之事可行,次亮再無異議。」他頓了下,沉吟著又道,「南海兄,聽小航兄言及吏部主事洪嘉與很想與你結識,曾經走訪七次未得一見,又沒見你回拜,不知可有這回事兒?」康有為臉上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不快,略一俯仰斂了道:「是有這麼回事,不過他也只來了兩三趟罷了。一則那時我還不便走動,二來因為事兒多,沒的空閑,故沒有去回拜。」
李端棻沉吟了下,望眼錢應溥,躬身道:「皇上,奴才以為此事還須從長計議才是。其他諸條且不說,只允其魯境築路,德夷勢力將會直逼京畿重地。請皇上三思。」錢應溥半蒼眉毛抖落了下,捋髭鬚徐徐道:「皇上,德夷要求現下尚只限於此,但時日拖得久了,奴才恐其又橫生枝節。到時戰無力,議又為時已晚,損失恐更不可想象。」
「正是此人。」康有為點了點頭,道,「他與我言及當今形勢,於此亦頗有同感。鑒於此,我意將各省學會聯合起來,成立『保國會』。以救亡圖存相號召,不知諸位以為如何?」「將現下各學會擰成一股繩兒,確不失為一良策。」博迪蘇看著窗外飄動的柳枝,率先打破了沉默,「只那李盛鐸乃張孝謙之流人物,生性怯懦圓滑又好虛名,他提此議只怕居心叵測。」
不知什麼時候,外邊已然下起雨來,檐前滴水落在青磚上,滴答滴答響個不停。梁啟超不勝寒意價身子哆嗦了下,輕嘆口氣沉重地點了點頭:「非只如此,那洪嘉與唯恐保國會不滅,僱人將他那小冊子刊印了幾百份,分送京中各個衙門——」
光緒看了看炕案上的奏牘,道:「朕記得八月他曾遞進來道摺子,說廣西年成甚好,府庫存糧足有……足有……」
「別發獃了,坐著說話。」光緒在轎底跺了兩下,自斟杯茶呷了一口,問道,「甚時回的京城?」
「袁世凱上折請求擴軍,皇上留中不發,此舉想來不過是想促使皇上允其所請罷了。」沈曾植望眼李端棻,撫著椅背伸欠了下身子,笑道,「苾園兄多慮了。袁世凱新編陸軍老佛爺注意已非一日了——」
「小航兄如果失去了信心,大可隱身退出,以換得一己安全,南海決不勉強!」康有為額頭青筋暴突,盯著王照背影冷道了句。外邊的雨下得更大了,「刷」的一個閃電,照得屋裡屋外通明透亮。空氣彷彿凝固了似的,直壓得人透不過氣來。梁啟超掃眼李端棻,只他卻目光凝視著搖曳晃動的燭苗,猶豫了下終忍不住開了口:「老師,小航兄即使言語生……生硬了些,您……您也不該說出這話呀……」
「喲,復生,你來了。」康有為將油光水滑的長辮在脖子上盤了兩圈,與楊深秀正立案前,聞聲望眼譚嗣同道,「你且看看,有甚不妥的嗎?」譚嗣同移身案前,俯首看時,只見墨跡猶在的雪白紙上端莊凝重地寫道:
光緒身子電擊價哆嗦了下:「你要朕——」
李端棻輕輕搖了搖頭:「不不,苾園是完全為你的言語陶醉了。南海兄現下何處歇息?」譚嗣同輕咳一聲斂了臉上笑色,「南海兄正在後院起草上皇帝書呢。苾園兄,不知上邊——」
錢應溥清癯老臉漲得通紅,猶豫著跪了地上,期期艾艾道:「奴才……奴才……」
「他好大的架子呀!」
「說是為他那紗廠找銷路。我看吶,他一準是按捺不住了。」譚嗣同腳步橐橐來回踱著快步,興奮地兩手一合道,「他這狀元郎一來,咱們可就如虎添翼啦!」林旭看著,沉吟著說道:「季直兄醉心實業救國,此番進京為紗廠找銷路,我看——」
「沒事的,走吧。」光緒輕咳了聲望眼李端棻,眼眶中竟已淚水漣漣,「有這樣的嬸母,是你的福分,要好好孝敬她才是。朕看她咳喘得厲害,讓奴才與她配了些葯,要真管用,回頭告朕一聲,將方子抄了回去多配些日常用著。」見李端棻起身欲大禮謝恩,光緒虛抬了下手,「免了吧。那邊情形怎樣?」「新建陸軍一切營制訓練全按德國章程。奴才抵小站時,適逢其會操,就奴才看,戰鬥力較之神機營、健銳營猶勝出幾籌。」李端棻收神輕咳了聲回道。
「嗻。」
康有為如坐針氈般挪了下身子,見眾人目光皆直直地望著自己,臉上不由泛起絲絲紅暈,乾咳一聲斂了,長長透了口氣,輕聲開口說道:「南海一心只想著能早日推行新政,言語間許真有莽撞之處,但若如此,還請諸位仁兄多多諒解。小航兄,南海先時失禮之處,這裏與你賠罪了。」說著,他起身打了個揖兒。
「榮祿現在大紅大紫,實太後手下第一炙手可熱之人,他出面作難——」
在國衰民弱的情況下,幻想通過外交途徑討回些損失,結果不言而喻。清廷與德使海靖就德國所提六條進行的談判,最終以基本答應德國的要求而告終。本想著風平浪靜了,只不料事隔不久,德國竟又提出了一個更為苛刻的要求:租借膠州灣!總理衙門「僅恃筆舌與爭,苦無卻敵之方」,李鴻章與海靖在北京終於又簽訂了一個屈辱的條約──中德《膠澳租界條約》,將膠州灣租給德國,租期九十九年。
「兄長——」
「奴才給萬歲爺請安了。」崔玉貴躬身打千兒向光緒請了安,說道,「萬歲爺,老佛爺有話兒要奴才——」
「告辭。」
「此一時彼一時也。」譚嗣同笑道,「這『區』字有兩種音兒,不同地方發音是不同的——」不待他話音落地,那女子已然笑著開了口:「知道了知道了。這字兒就和那『重』字一樣,有時讀作『種』音,有時又讀作『崇』音,是不是?」
列強瓜分危機刺|激了中國社會的各個階層,廣大人民發出了強烈的救亡呼聲。而在清統治階級內部,上奏疏、遞條陳,要求進行變革的呼聲亦是此起彼伏,一浪高過一浪。然而,所有的奏疏、條陳都如石沉大海,了無結果!
「我先過去,苾園兄換了衣裳再過來吧。」譚嗣同說著吩咐順義,「你去將——」
「正因此袁世凱這時候方不能有絲毫動作。現下新政尚沒影兒,倘他被老佛爺籠了去,怎生是好?」
陳熾無可奈何價咽了口唾沫:「子培兄和小航兄衙門裡脫不得身。苾園兄本待一齊過來的,只又被皇上召了宮中。不知南海兄——」康有為濃眉緊縮一團兀自沉吟著,懵懂了下方自回過神來,輕咳兩聲道:「局勢一日三變,愈發危不可言,倘再不促使皇上變法維新,我華夏只怕要亡國滅種了,此番南海由總署蒙召問話,情形雖則喜人,只想要皇上定下心思,卻仍嫌不夠。」說著,他掃了眼眾人。見眾人皆默然頷首,方自接著道,「現下宣揚變法維新思想之組織如粵學會、蜀學會、閩學會……如雨後春筍般層出不窮,幾乎無省不會。然各省力量分散,很難造成大的聲勢。方回來路上遇著李盛鐸李大人——」
「不要說了。」光緒擺手止住李端棻,移眸錢應溥道,「朕意你去天津會晤那海靖,你看如何?」
「南海兄思慮縝密、洞察秋毫,苾園佩服之至。」李端棻攢眉蹙額沉吟良晌,深深躬身下去,道,「只苾園意思,我輩活動當需慎之又慎,切不可被他們拿了把柄。」康有為忙不迭躬身還了禮,點頭道:「表面上是要謹慎的,只暗裡卻仍要加緊活動。特別是要促使皇上及早頒詔變法。只有如此,方可保皇上萬安,方可使社稷無虞。」他沉吟了下,「南海意思再次上書,請求皇上明定國是,正式宣布變法維新——」
康有為眉棱骨抖落了下:「似稍有風險便狼狽逃竄,新政何https://read•99csw•com時能夠實現?不,我不離開京城。」見李端棻翕動著嘴唇欲言語,康有為虛抬下手又道,「苾園兄不必再言語,南海這也是深思熟慮了的。現下形勢兇險不假,只越是如此,我等方越不能離開。這也是為皇上著想的!」
「要孫家鼐進來接著,你差事辦了便回去吧。嗯——」光緒沉吟了下,似乎還想說些什麼,只終揮了下手,「道乏吧。」說罷吩咐王福備轎,抬腳復折回屋中。李端棻佇立院中,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兀自沒理會時,見光緒出來,忙打千兒道:「皇上,奴才——」「上朕的大轎,咱們邊走邊說。」光緒說著呵腰上了轎。
錢應溥咽了口唾沫,猶豫了下躬身道:「皇上,山東巡撫李秉衡急電,德國軍艦三艘,借口我巨野鄉民殺害其傳教士韓·理伽略、能方濟二人,強佔了我膠州灣。」
「我去衙門轉轉便回來。」
「這——」光緒臉色陡然如月光下的窗戶紙般煞白,怔怔地望著李端棻,喃喃道。
「嘴唇都發紫了,還說不用?順義,快去將我那件黑色夾袍取與李大人換了,另外再要廚子熬碗薑湯。」說罷,譚嗣同循廊奔了後院。
「方丈昨夜已經圓寂,現下寺中大小事宜都由大師伯圓智操持,施主——」
「罷了。你下去吧。」看著踱著方步轉來轉去的康有為,康廣仁搖頭,不易察覺地輕嘆口氣,舉步便欲出屋。「幼博兄不必過去了,這都快酉時了,估摸著卓如也該回來了。」博迪蘇放筆輕揮了下兀自發酸的胳膊,掃眼康有為,起身道,「南海兄少安毋躁,你我下盤棋,這眨眼工夫便有消息過來的。」
「如此便好。」光緒沉重地踱了兩步,「此事正如你所說,時日不可拖得久了。後晌你便赴津。至於德夷所提諸條要求,儘力爭取,如若不能,便……便應允了,只要記著一條,務必使其撤離膠州灣。另外,順便再告訴許景澄那奴才,廣設方法,如巴蘭德、德璀琳等宜籠絡之,俾勸德毋失邦交,以顧大局。」
「我尋思這事許久了。」王照虛抬下手止住譚嗣同,「本也不想講的,只現下我輩維新大業已到了刻不容緩的關鍵時刻,方才講出來與諸位仁兄商議的。爭取太后,是比較困難的。但倘能取得她的支持,于維新變法大業實有莫大益處。還請諸位仁兄靜心揣摩揣摩,莫要貿然拒絕才是。」
「這字不還是你教給我的,念作『曲』嗎?」
「除了立會之事,不知南海兄還有何事相商?叔嶠蜀學會中尚有許多事兒——」
「興民權、開議院,乃我維新思想主旨之一,萬不能舍。」康有為長長吁了口氣,「皇上現下心有顧慮,只因他還不曉得此中裨益。但他曉得了,一定會應允的。」楊深秀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猶豫片刻方開口道:「想要皇上打消此慮,非一時半刻便可做得到的。而今之形勢已是迫在眉睫、刻不容緩。漪村意思,不妨暫收起此旗幟,而以尊崇君權,依靠皇上去推行變法——」
「皇上息怒,這……這都是剛相他們的意思……」
「對,是百余萬石。」光緒眉頭攢著緩緩點了點頭。「這麼多糧食,便桂林幾處受災,又怎會無力接濟?朕看他是存著『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的心思!」說著,在案上奏牘中翻揀著。「失察?這一失察便少了四十多萬石糧?他可真愈發會做差了!」光緒頰上肌肉抽搐了下,一手提了硃筆在史念祖的奏章上批著,冷冷道,「他以為朕是什麼?!是傻子?!是獃子?!」看著光緒那般神色,錢應溥尋思著站起了身子,心裏兀自胡亂思索著,卻聽光緒細碎白牙咬著又道,「似這等奴才,你意思就責恕幾句?嗯?!」
「百余萬石。」
「你六爺什麼意思?」光緒劍眉緊鎖,止住腳步,回首凝視著錢應溥。錢應溥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低首輕聲回道:「奴才昨日過府,六爺意思,還是答……答應了吧。」光緒長舒了口氣,目光望著飛檐上昂首欲飛的金龍,好像在尋找著什麼,只終無可奈何地垂下了頭:「此事回頭你們再議議,看還有沒有其他法子可想。」見李端棻月洞門處進來,光緒眉棱骨抖落了下,說道,「還有什麼事?」
「維新變法思潮是日得人心,只皇上身邊重臣可有一人贊同?我輩推行新法,靠的是皇上。皇上勢單力孤,雖有心卻無力的呀。南海兄!」陳熾語重心長,拈鬚沉吟著說道。「皇上勢單力孤不假,只說皇上有心無力南海卻不敢苟同。試想但皇上無力,又哪來的南海此番總署問話?」康有為兩手把玩著茶杯,「皇上手中許可權,不可估計得過高,更不可估計得太低。如此只會延緩,甚或毀滅我輩維新大業。」
「真便有動靜,京里早炸了鍋。」康廣仁輕吁了口氣,「外頭風聲緊,大哥還是在寺里待著。要不還是我走一趟吧。」見一小沙彌打著噴嚏走進來,康廣仁問道,「師父可有事兒?」「阿彌陀佛。」那小沙彌單掌合十誦了聲佛號,躬身道,「外間有兩個人要見康施主,不知施主見還是不見?」
養心殿前院里,幾叢殘花在晨霜打擊下,蔫耷耷地垂頭喪氣,一副哭喪樣兒。光緒面色陰鬱,一雙劍眉緊緊攢著,步履沉重地來回踱著步。似乎難以宣洩堆積在胸中厚重的鬱悶一般,他仰臉長長透了口氣:「王福!」
「對對對,為了新政早日推行,干一杯。」
外交,總是以實力為後盾的。
「次亮兄何時竟變得似姑娘一般了?吞吞吐吐可不是你的性子呀。」楊深秀自盤中取了瓣香蕉剝皮在嘴裏嚼著,笑道。
二人一時不再言語,滿心思都放了那黑白世界上頭。但康有為今天心神恍惚不定,實在走不出什麼更好的棋,八十多手以後,西北角上已是強兵壓境,要想委屈求活,則外勢皆失;而要強補外勢,裡邊的白子便有全軍覆滅之虞。無奈之下,強襲突圍,于東南角頑抗,只恍惚間投錯子兒,結果劫也打輸,困子亦被博迪蘇黑子全殲。沉吟半晌,康有為搖頭失笑:「罷了,我認輸了。」
「苾園以為漪村兄、復生兄所言甚合時宜。」李端棻悠然踱了兩步,頷首道。「頑固守舊勢力之反駁我等,此為關鍵之關鍵。我華夏君主專制綿延兩千余年,其早已在蒼生心中根深蒂固。倘我輩暫時收起君民共主旗幟,非則可麻痹頑固守舊勢力,減少變法阻力,且可贏得大批徘徊猶豫之人加入我輩行列,壯大我等聲勢。」說著,他移眸凝視著康有為,「南海兄,皇上心中顧慮之二,便在於頑固守舊勢力過於強大,恐稍有不慎,會悔恨莫當的。」
「南海兄說的可是那監察御史李盛鐸?」博迪蘇眉棱骨抖落了下,插口問道。
「不熟絡不假,只誰生來便甚事兒都做得的?!學淺識薄,你那進士又怎生中的?!」光緒盤膝坐得太久,欠動了一下身子,又道,「話兒朕就說到這,下去你自己好生思量吧。史念祖那奴才褫職。湖南幾處你們議議,再與朕回話。陝西去歲遭旱災,這沒緩過氣來又受雹災水災,下去先從甘肅撥漕米二十萬石過去。另外,再從內庫撥銀十萬。」
「這等地方,便待一日我不悶死才怪呢。」譚嗣同抬袖揩了把額頭上密密的細汗,「虧得南海兄每番進京都要在這裏住上一陣。」林旭淡淡一笑,說道:「說出這等話兒,不怕佛祖降罪於你嗎?」見一個小沙彌合十恭肅請安,林旭略躬身還了禮,方接著道,「南海兄之所以每次都住這兒,圖的是這裏清靜。另外,這地兒于南海兄性情也有莫大益處。你們說不是嗎?」
「次亮兄——」
「如此太……太冒險了。」光緒掃了眼李端棻,愀然嘆道,「《萬國公報》查封,強學會遭禁,這裏裡外外還有多少奴才談變法、論維新?便張之洞那奴才,誰不以為力主變法的,可緊要關頭亦迎頭一擊。形勢如此,倘要強行變法,只怕——老佛爺能耐,切切不可低估的。」說罷,他復無可奈何價長嘆了口氣,「還是師傅當初說得對,這事萬急不得的。朕當時若腦子冷靜著些,局勢想來也不會如此。此事還……還是從長計議吧。」
康廣仁和康有為一樣敦實個子,一樣微黑透紅的圓臉,只是臉上少了些皺紋而已。見康有為腮邊肌肉急促抽|動兩下,忙不迭起身接道:「小航兄幾個言語,也不無道理的。兄長——」
「苦衷?皇上有什麼苦衷,我們不能設法為之排解嗎?」譚嗣同插口道。「依苾園推測,皇上苦衷不外有二。」李端棻拈鬚沉吟著說道,「其一,乃我輩興民權、開議院之主張。皇上雖天資聰慧,只于君權卻看得極重,想要他答應君民共主,實在是有些——」他說著掃了眼康有為。康有為在亮窗前攢眉蹙額,凝視著麻蒼蒼的天穹,彷彿在思索著什麼,半晌默不作聲。
「正是。」李端棻點了點頭,「看皇上意思,老佛爺諸人於強學會一事猶自耿耿於懷,而南海兄更是令他們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皇上恐眾人聞得風聲,與南海兄會有殺身之禍。」康有為腳步橐橐來回踱著快步:「不,此番進京,再不搞出些名堂出來,我是斷不會離開京城一步的!」
「行了,坐著吧。」光緒發泄胸中鬱悶價長長透了口氣,徐徐說道,「手中無兵,做事兒難;這手中好歹有些個兵了,卻不想做起事兒依舊是那麼難。依你看,朕現下該如何是好呢?」李端棻受寵若驚,強自按捺住跳動不已的心房,沉吟片刻,說道:「皇上但要成大事,手中無兵萬萬不成的。七千新建陸軍雖則驍勇,只好漢難敵四拳——」
李端棻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這奴才不敢說,只那廝卻不時被榮祿約了去天津城。為萬全計,奴才意思還是慎重著些好。」他沉吟了下,又道,「那廝如何待李鴻章的,想皇上也已曉得。此人心奸腦滑,現下手中兵力有限,尚不敢有狂謬之心,倘猝然擴軍,奴才恐他必會——」「那廝與榮祿私下交往,朕亦有耳聞的。」光緒劍眉緊鎖,「前次授他直隸按察使一職,朕意便是為了穩他。倘這事不應允他,朕怕——」
「皇上,為今只有此一條路可走了。德夷強佔膠州,恕奴才斗膽,想要討了回來,恐——」他沒有說下去,只輕輕搖了搖頭,「此時再不變法圖強,待列強紛紛效法,我神州華夏支離破碎時再想變,為時已晚矣。」光緒兩手把玩著茶杯,茶水濺了手上亦竟渾然不覺。
「小航兄!」楊深秀悶葫蘆價一聲不響,只低頭沉思著什麼,聽王照語氣愈發的犀利,仰臉時卻見康有為滿臉陰鬱,一雙眸子直直盯著地上王照的影子,忙不迭開口喝止。「年初很好的局面弄糟了,小航能置若罔聞、熟視無睹嗎?!」李端棻望眼康有為,嘴唇翕動著似欲言語,只終咽口唾沫將嘴邊話兒收了回去。王照似覺空氣窒悶,起身於窗前任涼風吹著滾燙的身軀,又道,「現下形勢對我們已然很是不利,倘不及時停止保國會活動,他日縱有皇上庇護,不至於處分,然離維新大業亦將更遠矣!我輩苦苦奮鬥這麼多年,為的什麼?為的就是看到這種結果嗎?」
「幼博。」陳熾止住康廣仁,輕咳兩聲說道,「南海兄所言不假,次亮確因強學會被封一事而心有餘悸。頑固守舊勢力之大,遠遠超乎我輩想象之外——」
康有為食指與中指間夾著一枚白子,正要落盤,略一頓,想想也確是如此。他棋風凌厲,計算周密,倘與大刀闊斧混戰一場的人下棋,常使對方一敗塗地不可收拾。然而博迪蘇的棋看上去綿軟,像是怯陣一樣不敢正面迎戰,卻步步暗藏殺機,二人對弈,康有為十局裡也難得贏上一局。「看來我今兒是非得贏上你幾盤了。」康有為心裏尋思著,只嘴上卻不服,笑著指指棋盤一角,說道,「看清楚了,這個角我要點方的。」
「皇上——」
「奴才妄言犯上,請皇上恕罪。」李端棻起身一個揖兒打將下去。
「嗻。」
李端棻凝視著光緒,從齒縫中蹦出兩個字,「變法!」光緒嘴角肌肉抽搐了下:「變法?現在?」
「再下一盤?」
「外邊早傳遍了的,你們還不曉得?」沈曾植打了個噴嚏,接著道,「老佛爺旨意,明兒二品以下京官,都於京郊潞河驛與那廝送行。我意思南海兄和卓如幾個今夜便離——」
「小丑?他騎在咱頭上屙屎,你居然要我不與他計較?」
「回萬歲爺,現下方辰時過——」王福說著戛然收了口,眼瞅著地上隨風飄舞的枯葉,忙不迭道,「萬歲爺息怒,奴才這便要他們進來打掃——」
「說吧。」光緒說著面北躬了身子。「老佛爺旨意,」崔玉貴幹咳兩聲清清嗓子,朗聲道,「德九_九_藏_書情雖橫,朝廷斷不可動兵。魯境各軍非奉旨不得妄動,唯有鎮靜嚴札,任其恫喝,不為所動。」光緒冷冷一哂,似笑非笑地望著崔玉貴:「老佛爺還有甚話兒,可別忘了?」「奴才怎會呢。」崔玉貴嘿嘿一笑,「老佛爺還有話兒,要萬歲爺將手頭上事兒先放放,這便去六爺府邸走一趟——」
「皇上,奴才以為——」李端棻躬身請安侍立一側,這時猶豫著開口輕聲說道,「現在德夷圖借膠州灣,此案正是其借口之資。即使此案查個水落石出,德夷亦斷不會退出膠州灣的。為今之計,只有乘其立足未穩,援兵反擊,方可收回膠州。」
「次亮——」陳熾深深吸了口氣又徐徐吐將出來,掃眼康有為,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細碎白牙咬著嘴唇道,「南海兄此番入京已然轟動朝野,又發動我輩志士成立那麼多學會,京中頑固守舊勢力誠惶誠恐,莫不欲尋機報復。次亮意思,保國會還……還是不辦為好,免得鋒芒太露。真到那時,那損失就不僅僅是我輩同仁,便整個維新事業恐都將遭受更為沉重的打擊。」
三月二十二日,康有為、監察御史李盛鐸出面,舉行了保國會成立大會。然而,正如陳熾所擔心的那樣,它的成立,激怒了京中反對變法的大小官僚,遭到了他們惡毒的誹謗。
「老佛爺懿旨到!」
「府里一切都好吧?」李端棻一邊披油衣,一邊問道。祁義忙笑道:「爺放心,府里一切都好。就是老夫人想您想得慌,爺您這回來可就好了。對了,小的差點忘了,姑老爺來信,說他很快也要返京了——」「是嗎?什麼時候?」李端棻不待他話音落地,已然急急插了口,「回去告訴老夫人,我這一切都好,不必牽挂,最遲申時便可回府。」
「好你個苾園兄,這一大把年紀了,還——」
譚嗣同揩了揩額上汗水,笑著道了句:「暾谷兄你就放寬心,南海兄便一根毫毛亦不會少的。」伸手拉了林旭折返店中。「南海兄是奉了皇上旨意去的,他們便有那份兒心,怎敢有那個膽?」譚嗣同撩袍擺坐了,「我看暾谷兄你吶,是熱昏頭了。」
「三艘?只有三艘?!」光緒臉色鐵青,兩手握拳,微微抖著,「守軍呢?他們都做什麼去了?!」宛若憑空一聲炸雷,直駭得錢應溥面如土色,愣怔片刻,方忙不迭躬身打千兒道:「炮台守將總兵章高元猝不及防,已為德軍扣押。皇上,李秉衡以為釁自彼開,非與之決戰不可。請求調兵、招募兵勇抵禦德夷侵略。」
「如此大好形勢尚不變法,皇上他究竟要待到何時?難不成要等到諸夷皆似那德夷一樣,將我華夏分割得支離破碎嗎?」
「幼博直言,只意思也是苾園想說的。」李端芬端杯啜了口茶,「南海兄日思夜想,腦中全是維新變法事兒,許未曾覺察,這或許便是所謂的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吧。」他抬手將胸前髮辮掀了腦後,「維新大業乃我輩多年奮鬥之目標,現下形勢危急,頑固守舊勢力瘋狂反撲,我輩便眾志成城與之抗爭,猶有不及,豈可自亂陣腳?南海兄大智,想不必苾園再多說了吧。」
「道乏吧。」光緒輕輕擺了下手不再言語。「皇上,」錢應溥細碎白牙咬著嘴唇,沉吟著開口說道,「依奴才意思,德夷所提六條要求,無傷大礙,不妨派員與之談判,以期息事寧人,不知皇上以為如何?」
「對了,與日夷款子籌得怎樣了?」光緒說罷猶豫了下,趿鞋下炕,徐步出了殿。
「次亮兄所言甚是。」林旭以眼色止住楊銳,深邃的眸子凝視著陳熾清癯的背影,似乎在揣度他的心思,半晌方道,「我輩行事,朝中舉動至關重要。軍機處乃諸多消息之源,次亮兄倘有閃失,我輩無異於瞎子走路,定會撞壁的。」眼見已至前殿,林旭收腳拱手道,「諸位仁兄好走,暾谷不遠送了。」
「奕可是——」光緒身子抖落了下。
「你先始差事辦得甚合朕意,這朕心裏記著的。」光緒冷冷一哂,「只自打強學會被查禁,便委蛇保榮!但遇著事兒,都是剛毅他們怎生說便怎生做,你是剛毅的奴才還是朕的奴才?!」
「嗻。」
一杯熱酒下肚,李端棻直覺著渾身上下說不出的舒坦,嘴唇翕動著正欲言語時,只聽西跨院一個女子聲氣抑揚頓挫地吟道:「長淮望斷,關塞莽然平。征塵暗,霜風勁,悄邊聲,黯銷凝。追想當年事,殆天數,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氈鄉,落日牛羊下,區脫縱橫——」
「越是這光景,越該平心靜氣。南海兄想見空明方丈做的甚來?還不是解煩嗎?來來來,南海兄就莫再推辭了。」說話間,康廣仁已布了棋盤。康有為被博迪蘇推搡著坐了杌子,勉強接過康廣仁遞來的白子:「與其說與我解煩,倒不如說與你開心好些。這與你對弈,我何嘗贏過?」「進取是保全之一道,謹守亦是保全之一道。」博迪蘇執了黑子,信手放了棋盤上,淡淡一笑道,「南海兄之所以總輸給我,就為著只一味的『進取』而不知『謹守』。自己的棋儘是毛病,卻還貪吃我的子兒,這能有不敗的嗎?」
枯燥單調的沙沙聲中響起幾聲凄涼的咚咚聲,楊銳移眸掃眼屋角自鳴鐘,這才覺竟已是申正時分,掃眼眾人,上前輕聲道:「南海兄——」
楊深秀點了點頭:「南海兄所言甚是。如今頑固守舊勢力迫於形勢已有所屈服,我輩不趁此時機成就大業更待何時?但錯過此機,容得他們緩過氣來,那方于維新大業害莫大矣!」
「縱有一線希望,也該爭取的,豈可——」
「嗻。」
「如今朝中頑固守舊勢力較之先時,有過之而無不及。軍機大臣、總理衙門大臣、各部院堂官十有八九都是守舊之輩。」陳熾邊解了身上油衣丟給順義,邊道,「南海兄此意雖可喚起部分人憂國之心,然想藉此打消皇上心中顧慮,怕——」「次亮兄所言甚是。現下皇上名為親政,實則無權,一切大主意還都是太后說了算。那些守舊之輩之所以敢狂妄叫囂,便因著背後有太后這棵大樹為靠山。」王照點頭道,「小航意思,我輩之策略也該改變一下——」
「皇上——」
「局勢未明朗,像袁世凱那種人,會涉險嗎?苾園兄忘了,他可是個旱鴨子呀。」話音落地,眾人忍不住都是一笑。沈曾植悠然踱著碎步,又道,「要我意思,袁世凱這摺子倒上得好。如此一來,皇上心中顧慮定去不少,這不更利於維新大業嗎?」「對!子培兄所言甚是有理。」康有為不無興奮地兩手一合,深邃的眸子熠熠閃光,說道,「榮祿不在,上邊少了阻力,正是實行變法維新的大好機會。我這便擬折,請求皇上明定國是!」沈曾植蒼白眉毛蹙著點了點頭:「如此甚好。只現下我輩摺子軍機處看得再仔細不過了,我意思……最好還是以他人名義呈上去,不知南海兄意下如何?」
「奴才學淺識薄,又……又入中樞時日不久,種種事兒皆不熟絡,故——」
「小航兄——」
「張孝謙乃李鴻藻門生,尚不曾掀起什麼大浪,他李盛鐸又能怎樣?岸竹多慮了。」楊深秀不以為然地輕輕一哂,道,「再者御史風言奏事,有他出面比我等影響更大。漪村意思就由他出面和南海兄共同倡議,成立保國會!」譚嗣同挪動了下身子,猶豫著起身踱了兩步:「成立保國會,復生以為可行。只聯絡李盛鐸出面,復生意思還是要慎重些。張孝謙雖不曾掀起什麼風浪,只他事多掣肘——」
光緒聞聽,不由興奮地兩手一合:「袁世凱這奴才果不負朕所望!前陣子他遞摺子進來,打算擴編到一萬五千人,朕恐他貪多不精,沒有應允。如此看來,是朕多慮了。」他眯縫著眼,似乎在沉思著什麼,半晌,輕輕點頭又道,「你先去府里看看,回頭進宮告孫家鼐擬旨,袁世凱前議准奏。只一萬五千人仍嫌少了些,嗯——朕意思,就兩萬——」
康有為終於再次成了眾矢之的。御史黃桂鋆、潘慶瀾奏劾康有為聚眾滋事,邪說禍民,請予嚴懲。之後,積極倡議成立保國會的李盛鐸反戈一擊,上折參劾康有為……一時間京城上下排康倒康之聲甚囂塵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的金頂寺頓時冷清了下來,幾乎到了門可羅雀的地步。
「嗯?唔——」
「小航兄此話怎生講?」康有為眉棱骨抖落了下。
「怕如此他們也是醒悟不了的!」博迪蘇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因為憤怒,握著茶杯的手抖著。「是啊,想要這些老爺大人們醒悟,比登天還難吶!」康有為長長透了口氣,「苾園兄和子培兄呢?怎的不見過來?」
「如今這人,說變便變,誰又揣摩得透?陳次亮先時怎樣來著,可現——」
聞聲移眸看時,卻見李端棻、梁啟超等人不知什麼時候已然進了屋。李端棻掃眼二人,莞爾一笑接著道,「但謹守而不進取,則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然只進取而不謹守,亦往往會落入陷阱。南海兄之有此一手——」康有為知他語含深意,敦實圓臉上不由掠過一絲紅暈,欲出語辯駁,只一時又想不出合適話兒,沉吟著淺笑一聲說道:「謹守也好,進取也好,歸根還要看誰的心謀深遠,謀得深,算得遠,便勝;謀得淺,算得少,便不勝。此正是兵法所云『多算勝,少算不勝』。」
「皇上,時不我待呀。」李端棻「撲通」一聲跪了下去,「皇上說的只是京里情形,外邊情形卻絕不是這般的。皇上若錯此良機,日後變法之路將更加艱難!」光緒眸子亮光一閃,虛抬下手問道:「外邊情形怎樣,你且說來朕聽聽。」李端棻兀自跪著,答應一聲道:「現下各地維新思潮較之往昔尤為高漲。梁啟超之《變法通議》《論中國積弱由於防弊》、譚嗣同之《仁學》、嚴復之《天演論》等維新著作,《直報》《國聞報》《知新報》以及《民聽報》等宣揚變法維新的報章雜誌如雨後春筍,普天下士民覺醒國事者日漸其多。」
「這些不要念了。」
「南海兄思慮縝密,確勝出我輩一籌的。」李端棻甩眼色止住王照,古井一樣深邃的目光凝視著茫茫雨簾,聲音在混茫的雨聲中顯得格外清晰,「爭取太后的想法倘能實現,自然再好不過。只她早已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了。現下雖說大權兒還都操在了太後手中,但她終究撤了帘子。我等自幼以忠君報國為訓,自當還照原來的路子走下去的。只行事謹慎些便是了。」他回眸不無深意地望眼眾人,「事不宜遲,我們這便回去分頭聯絡上書的事兒吧。」
「即使如此,也須順勢應情——」
「此情此景,苾園忍心嗎?」李端棻淡淡一笑,說道。
「不。朕怎會灰心呢?朕——」
「嗻——」
「他們不走了——」
楊深秀長長透了口氣:「今兒早晌總署傳出的消息,言朝廷已有意將旅順口、大連灣及其附近海面租與俄國,租期二十五年,租期內旅順口、大連灣完全由俄國管轄。」「還有一條呢。」楊銳嘆息了一聲,「允許中東鐵路公司修築一條支線,把中東鐵路和旅順口、大連灣連接起來。」「如此東北我朝龍興之地,豈不皆落入俄夷手中?!」譚嗣同兩手握拳微微抖著,咬牙道,「租!租!租!甚時將這京師也租了出去,他們怕才會幡然醒悟!」
光緒坐了安樂椅上,端杯啜著茶水,聽李端棻侃侃道著,許久才嘆息一聲,說道:「怨不得聖祖爺六下江南。時勢不與,但形勢好,朕真希望也能出去走走。」
見崔玉貴在月洞門處被三格攔著,光緒虛抬了下手:「讓他過來吧。」
「是什麼人?」
「是的。」
「小航兄怎的會有如此想法?」
「聆聽高論,茅塞頓開。」康有為深不可測的眸子自眾人臉上掠過,似乎想看出些什麼,然後乾咳一聲起身將手一讓,說道,「來來,都坐著說話。幼博,還不快點再取幾個杯子過來?」說著,眸子聚了李端棻身上,「苾園兄,不知宮裡有何動靜?」李端棻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皇上那裡依舊沒有動靜——」
「小航兄留步。」
「好走。」
「我輩哪個在太後面前說得上話?」李端棻輕輕搖了搖頭,「局勢日漸惡化,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與其將精力用在這上面,何若促使皇上定心變法?現下瓜分危機已現,民智較之往昔更易開化,只要我們再加把力,相信維新之日不會等太久的。」他說著不無憂慮地望眼眾人,咬嘴唇猶豫了下又道,「值此之際,唯有團結一心,方可濟事。南海兄性情急躁,言語中不免有莽撞之處,尚望——」
「奴才敢不凜遵。」
「你沒看我這忙不過來嗎?!」康有為睃眼康廣仁,厲聲道,「他若真誠心結交我,自會體諒我難處。https://read•99csw•com他若要以此為怨,隨他去吧!」「千斤重擔繫於南海兄一人肩上,疏忽自然難免。」林旭掃眼眾人,猶豫著小心翼翼開了口,「日後——」
「沒——再沒甚事了。」康有為兩腳灌了鉛般慢慢轉過身,乾咳兩聲說道,「南海意思,先在北京、上海兩地設立保國會總會,待條件成熟,再在各省、府、縣設立分會,以講求內治變法之宜、外交之故;講求經濟之學,以助有司之治。上海方面穰卿籌措。京師這兒,南海要草擬章程,想煩勞漪村兄費心一二,不知漪村兄——」
「老師——」
「一個三十多歲,矮個子,黑豆眼;一個四十齣頭,清秀儒雅,說叫張什麼來著——」
李端棻詫異道:「南海兄此話怎講?」
「南海兄!」
李端棻嘴角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苦笑,不勝寒意價輕咳兩聲,說道:「如此形勢,但有心者誰能不急?南海兄只不過表現更激烈些罷了。似他這種大智之人,豈會不明白這些道理?二位多慮了。」
康有為冷冷一哂:「原以為他有甚大不了的能耐,卻也不過嘴尖皮厚腹中空。我以『祖宗之法乃用來治理祖宗的土地,爾今祖宗傳下的國土都保不住,何談祖宗之法?況今日南海被召到總署問話,祖宗官制上可曾有過?祖宗之法不是已經因時制宜變更了嗎?』駁他,你們猜怎麼著?」說著,他竟自忍不住笑出了聲,「直窘得他面紅耳赤如雞屁股一般,便一句話兒也對不上來!」博迪蘇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榮祿手握兵權,南海兄令他于眾人面前喪盡臉面——」林旭偷手拽了下博迪蘇袍袖,輕咳一聲道:「似榮祿這等最最反對變法維新的頑固守舊之徒,能殺殺他的威風再好不過。南海兄,不知皇上有何反應?」
「那隻怕岸竹兄要甘拜下風的。」
「昨兒門裡奴才吃茶啜酒,今兒這又索性便院子也不掃了。再不整治整治,只怕日後更不曉得怎生當差了!」「奴才終究是奴才。這上邊鬆了,他們能不鬆懈?只要皇上打起精神,他們不用你說,也會長眼色的。」珍妃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猶豫了下說道,「皇上莫說杖他們二十棍子,便杖個四十、六十的,過不了幾日,還是老樣子。」光緒細碎白牙咬著嘴唇,望眼珍妃,愀然嘆道:「朕不是不想打起精神,其實朕心裏急得直火灼一般的。可是能怎樣呢?康有為那奴才走了,師傅這一病呢,又好些日子不見起色。朕這便說話的人兒亦沒有一個。」
「真的?」
「皇上本欲當即召見,只老佛爺阻止——」康有為發泄胸中鬱悶價冷哼了一聲,「不過,皇上已旨諭我條陳對於國事的意見,並且進呈《日本明治變政考》和《俄羅斯大彼得變政記》二書,以備聖覽。方才我已寫了道《應詔統籌全局折》,暾谷,你念來聽聽,看有什麼不妥的地方。」林旭起身自康有為手中接摺子略看了眼,輕咳一聲朗聲念道:「臣工部主事——」
「不了,今兒我心神不定,再下也是一樣結果。」康有為自康廣仁手中接杯啜了口茶。「其實以南海兄睿智,斷不會輸這麼慘的。」博迪蘇自棋盒中拈粒白子于手中摩挲著,「俗話說棋道合於人道。南海兄但平心對局,盡人事而循大道,何至於會輸于岸竹呢?」說著,他將手中白子放了東南角落,「南海兄六十七手倘不急欲吃岸竹黑棋,而將此地封殺住,會是怎樣結果?」
「慶王爺怎敢呢?只事兒有些急,他一時半會兒又脫不開身,這才要奴才——」光緒不耐煩地擺了下手:「行了,說吧!」「慶王爺要奴才轉奏萬歲爺,那德使海……」崔玉貴抓耳撓腮,猛地一拍腦門兒道,「海靖,對,是海靖。他提了六個要求,要咱派人去談判。這六條呢,頭條兒便革了李撫台差事,二要懲凶,還有……咱與他合夥修築鐵路;在濟寧、曹州及巨野縣張家莊三處由咱出資給他們各建一所大教堂,上邊刻上『欽建天主教堂』幾個字兒,最後還要咱在巨野、菏澤、鄆城等幾處地方給他們那些傳教士修建住宅。」
吃過晚飯,天色漸漸陰了下來。濃雲壓得低低的,極不情願價緩緩南移,天地間一片昏暗。康廣仁看到康有為還要出去,遂道:「大哥,天氣不好,就再等等吧。」
「苾園兄多慮了。」王照淡淡一笑,「不過,南海兄如此性情,卻不可不慮。」「小航兄所言甚是。」陳熾沉重地點了點頭,「我朝積弊已深,且頑固守舊勢力有增無減。即使皇上下旨變法,亦須循序漸進、穩紮穩打,方可使新法在狹窄的衚衕中曲折前進。似南海兄這等性情,到時只怕——」說著,他長長嘆了口氣。
「要我離開京城?!」
譚嗣同腳步橐橐踱著碎步,臉色凝重地沉吟道:「此《六州歌頭》乃宋孝宗時中書舍人張孝祥所作。其時張浚北伐軍在符離潰敗,主和派得勢,與金國通使議和,詩人聞訊既痛邊備空虛,敵勢猖獗,尤恨南宋王朝投降媚敵求和的可恥,遂即席揮毫,寫下了這首——」見李端棻在亮窗外站著,譚嗣同收口迎了出去,「苾園兄甚時過來的,怎的也不言語一聲?」
「不,你傳朕話與他,速速離開京城。」
「小航兄,我輩力量已是脆弱,但皆稍有爭執便負氣離群,維新大業還要是不要?聽苾園一語,暫且留步如何?」李端棻滿是期望的目光凝視著王照,足足盞茶工夫,王照方長長透了口氣,輕輕點點頭。李端棻不無贊意地抬手拍了拍王照肩頭,掃眼眾人,抿嘴一笑開口道,「這都傻站著做甚?坐,都坐著。幼博,你這可是有意要趕我們走嗎?」說著,他將手中茶杯晃了晃。
王照挪動了下身子,臉上似笑非笑地插了口:「那也要兩股力量勢均力敵。南海兄此番進京又先後三次上皇帝書,更寫了許多變法維新的條陳,可上下阻隔,只能束之高閣,迄今一件可曾實施?太后專權,聖上虛位,這鐵的事實擺在眼前,南海兄不能——」
「嗯——」似乎沒有想到他有此一問,錢應溥愣怔了下回道,「據奏是洗劫全村的土匪們乾的事。此一案件與傳教士問題壓根沒有關係,只是普通的劫掠及為搶劫目的而引起的殺害而已。」光緒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攢眉蹙額來回踱著碎步,足足盞茶工夫,方愀然道:「立即電令許景澄通知德國,我朝已就此事加緊查辦;諭令李秉衡,速派司道大員前赴曹州根究,務必獲盜查辦。」
「恕奴才斗膽,似這等狡詐圓滑、唯利是圖之徒,皇上當初便不該委以重用的。」話音落地,李端棻方覺失言,惴惴不安地望眼光緒,但見光緒悵然望著窗外街衢,似乎壓根便未曾聽進去一般,方暗暗長吁了口氣。
「這——好吧。」楊深秀望眼眾人,「如此我等便先告辭。南海兄若有事兒,差人通稟一聲便是。」
「罷了,我這立馬便要當值去的。」沈曾植于洗手架上取毛巾揩把臉,邊撩撥著袍上雨水,邊說道,「車票已經買好了,明兒申時的。只榮祿明日辰時赴津,為安全計,我意思南海兄——」康有為笑望著沈曾植,陡聞榮祿明日返津,眉棱骨抖落了下插口道:「子培兄從何處得來的消息?」
「不走了?真的?」沈曾植臉上掠過一絲笑色,拱手施禮,自康廣仁手上接碗咕咚咕咚咽下,揩嘴道,「我就說南海兄他們不該離京的,怎樣?現下榮祿一走,頑固守舊力量——」「子培兄忘了,這可還有老佛爺這個大頑固呢。」李端棻淡淡一笑止住沈曾植,斂色問道,「子培兄可知那榮祿為何離京?這等時候,老佛爺怎生捨得要他離開?」
「小航說出來,諸位仁兄莫要取笑才是。」王照踱著碎步梳理著心中思緒,口中道,「小航意思,依我們力量,萬敵不過太后的。既然如此,何妨另闢蹊徑,將維新變法這頂帽子戴了她頭上。太后一生看重的只有權位,只要不妨礙她的權位,不背著她做事兒,將她爭取過來不無可能的。更況此可以使她博得中興我朝之千古美譽,豈會拒而不納?」
「這怕只有皇上曉得。」譚嗣同嘴角掠過一絲苦笑。發泄胸中鬱悶價長長透了口氣,翕動嘴唇還欲言語時,屋外紛沓腳步聲起,譚嗣同望眼康有為,起身迎了出去。
「如此說來,他還打算回南邊?不,這次非要將他留了下來。我中國是轉危為安抑或是就此沉淪,就在現下,他——」
康有為起身悠然踱了兩步,掃眼三人,說道:「興民權、設議院,我這陣子尋思著,還是你們說得不錯,應暫收了起來。你們看還有什麼不妥的嗎?若是沒有,明兒——」「南海兄此統籌全局摺子遞進去,相信皇上必會有所動作的!」不及譚、博二人介面,珠簾響處,楊深秀、楊銳、陳熾眾人由康廣仁導著進了屋。「我看這後晌便呈了進去。」楊深秀邊拱手向眾人施禮,邊接道,「現下這形勢,刻不容緩。莫說早一天,便早一個時辰都是好的。」說著,他接帕子揩了把汗,端杯仰脖咕咚咕咚一飲而盡,復道,「諸位可否知道,朝廷怕是又要向俄國低頭了?」
「嗯?嗯——」康有為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夢境中驚醒價身子哆嗦了下,望眼眾人,無力地點了點頭。「南海兄現下已然是眾矢之的。」李端棻神色凝重地望著康有為,「我和卓如商議,你還是暫時離京穩妥些——」
「皇上,那些個奴才臣妾意思就責恕幾句算了,您說呢?」珍妃嘴角掛著一絲淡淡笑色,見王福擠眼色給自己,會意地輕輕點了點頭。
「漪村兄,不知這是甚時的事兒?」博迪蘇不無驚訝地望著楊深秀。
「前晌你當值?」
「復生以為怎樣?言辭是否過激了些?」康有為擦手問道。「不。」譚嗣同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只此怕皇上猶自下不了決心呢。方才苾園兄過來——」康有為急道:「苾園兄來了嗎?他在何處?快引我過去見他。」「苾園兄正更衣呢,立馬便過來。」譚嗣同將手一讓,撩袍擺于杌子上坐了,道,「復生方才問了皇上意思,依舊是——」他沒有說下去,只兩手一攤。康有為眉棱骨抖落了下,咬嘴唇道:「如此形勢皇上還不思變革,要等到甚時候?!」
「這都甚光景了,岸竹兄還有心思對弈?我這——」
「大哥現下四面楚歌,這還能上奏摺嗎?」康廣仁沉吟著搖了搖頭,說道,「太后雖則現下不能將皇上怎樣,只尋個借口懲治大哥卻是不費吹灰之力的。」
三人對視一眼,忙不迭奪門出了屋。不待康廣仁翻身下馬,林旭已然急急問道:「幼博兄,令兄呢?怎的不見——」「家兄直接回了金頂寺。」康廣仁馬上拱了拱手,「要諸位仁兄這便都過去一趟,說有事相商。」
「莫論好處壞處,事兒已經出來了,再說又能怎樣?只日後注意些便是了。」楊銳偷手拽了下陳熾袍角,淡淡一笑道。康有為見陳熾當著這麼多同仁一再出言頂撞,心中怒火亦一拱一拱往上躥,眯縫著兩眼盯著陳熾,半晌腮邊肌肉抽搐了下,冷冷道:「莫說他只不過是個主事,便侍郎、尚書來了,我這沒空也照樣不見!反正我已受慣了人家的攻擊——」
「奴才辰時過著一刻進的京。」李端棻躬身回話小心翼翼地坐了。「一準兒還沒顧著回家吧?」光緒隔轎窗望著外邊天色,移眸時伸手指了指案上茶壺,「自己動手。下去先到府里報聲平安,你這出去成月光景,你那嬸母可真急得六神無主,便昨兒還與朕要人呢。」
李端棻沉重地點了點頭:「對,只有變法。現下德夷強佔我膠州灣,民情激憤,莫不思奮發圖強,此正推行變法之大好時機。但新法頒布天下,舉國響應,似袁世凱那等圓滑之輩,豈會看不清形勢?他若真再心存二心,皇上罷他差事,老佛爺時勢所迫,亦不能有所作為的。而那時擴軍,更是名正言順之事。」光緒仰在軟軟的座墊上閉目沉思良久,矍然開目說道:「有老佛爺在上邊,她能應允變法嗎?搞不好,會弄巧成拙的。」
「大哥,小航兄為維新大業奔前跑后,便今日一早他還——」
「只瞅著康二先生——」
因著人山人海,待一行三人趕到金頂寺時,恰聞寺內鐘聲悠揚地連響了兩聲,已是末正時分。拾級進去,卻聽鐘聲、木魚聲中沙彌們似歌似吟:
「南海兄。」
「各地督撫反響怎樣?」光緒眼皮子倏地一顫。
「不捨得也由不得她。」沈曾植輕輕一哂,「袁世凱請旨派員去天津閱兵,皇上已諭令壽富兄順道去小站辦了這差事。老佛爺何等精明人物,豈能放得下心?」
「南海兄少安毋躁,聽苾園細細說來可好?」李端棻丟眼色止住梁啟超,起身踱碎步道,「與榮祿相較,洪嘉與其實便小丑也稱不上的。九九藏書」他掃了眼康有為,「今日榮祿放出口風,南海兄僭越妄為,蒙主上恩旨從輕發落卻不思悔改,此番非殺不足以泄憤的。」康有為腮邊肌肉抽搐了下,冷冷一哼說道:「想殺我康有為,還不是他榮祿說了算的!」
「岸竹兄言重了。一來確是事兒雜脫身不易,二來呢,我這也是從大局出發。」陳熾悵然地望著遠處天穹,「現下局勢尚在兩可之間,保國會成立,必使得頑固守舊勢力愈發惶恐憤恨。我這已然是他們的眼中刺、肉中釘,再若拋頭露面,於事非但無益,反會有害。」
康有為親自拎壺為眾人斟了茶:「苾園兄,次亮兄那裡……那裡……」「南海兄放心,次亮兄明兒一早下值我便帶了他過來。」李端棻知他放不下臉面,淡淡一笑道,「好了,言歸正傳,咱們還是說正事兒要緊。南海兄,保國會一事,苾園意思還是暫時停止了好。設若將榮祿眾人激怒得太狠了,他們只要在太后處請個旨,就可以派兵沖入會場,如此非只于維新事業影響頗大,更將使皇上處境愈發兩難。」他向窗外四下張望了下,回首望眼眾人,用幾乎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道,「老佛爺早已欲廢皇上——」
「現在宣武門外『紀家客棧』候奴才消息。皇上若准其所請,奴才這便過去傳話。」李端棻滿是深情地凝視著光緒,點頭回道。
「暾谷兄。」譚嗣同手遮涼棚望了望,道,「天氣這麼熱,還是進屋裡候著吧。」林旭攢眉蹙額搖了搖頭:「復生兄,依你看,南海兄此番進總署是否有兇險,我這心裏總覺著——」
「家兄一出總署便要幼博速邀諸位過去,為的何事幼博也不清楚。只看家兄神色中不無欣喜之色,想來事情已有進展。」康廣仁說著掉轉馬頭,「幼博這還得去朝陽門邀漪村兄、小航兄幾位,諸位且先過去。順義,煩勞將家兄行李收拾下送了金頂寺。」說罷,他略一拱手,揚鞭策馬飛馳而去。
「莫說現今形勢不可能發生逆轉,便真如叔嶠兄所言,他李盛鐸豈會笨得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他不比張孝謙,在京中可是沒有路子的。」康有為不以為然地笑了兩聲,說道,「次亮兄你說呢,你這位同年想來你了解得更深吧。」陳熾一臉核桃皮似的皺紋動也不動,正自聆聽著感慨,聞聽輕咳一聲說道:「次亮雖與他同年,只對他亦知之了了。次亮意思——」
望著天穹上時濃時淡的雲緩緩南移,林旭發泄胸中鬱悶價長長舒了口氣,腳步灌鉛價沉重,躑躅著折返東跨院。「暾谷兄,你看——」康廣仁額頭緊皺成「三」字,凝視著已是人影全無的廟門,移眸時見林旭已自踱出三五丈遠,忙小跑著趕了上前,「暾谷兄,你看次亮兄——」「唔?唔——」林旭神情恍惚,聞聲愣怔了下方自回過神來,咬嘴唇道,「我也看不透的。不過,次亮兄心欲變法,卻是一點不假,也一點不會變的。令兄性情實在太急躁了些,一樣的話兒自他口中說出,確讓人無法接受。你要多勸著他些才是。」「我這勸過他不下數十遍。」康廣仁苦笑了下,「只話方出口,他便炸雷價喊將起來,又能奈何?這幾年不見,他變多了。原先但有事兒,還溫言和語與我商議,如今——我看他吶,是這些年同仁們謙著讓著,心裏那股子潛在的傲氣又泛起來了。」林旭沉沉點點頭:「你說得一點不假。只他身上擔子匪淺,傲氣萬萬要不得的。但逢心情好時,你我還需好生勸告。」康廣仁輕嘆口氣,緩緩點了點頭不再言語。
林旭攢眉插了口:「日後怎樣還在兩可之間,實業救國這條路是必須走下去的。季直兄這些年往返奔波,與其中諸事已然熟絡,就此放棄豈不可惜?」話音方自落地,靜寂的街衢上「噠噠」馬蹄聲響急促地傳了進來。「公子,二位爺,」順義腳不沾地地自店外進來,邊躬身打千兒,邊喊道,「回來了!康二先生回來了!」
「以君主之法,興民權之政。妙!太妙了!」譚嗣同眼中亮光一閃,「但新法頒行,皇上睹其成效,再重舉此大旗,必事半功倍。南海兄,你說呢?」康有為深邃的眸子掃眼二人,移眸李端棻道,「此事芯園兄以為如何?」
「金頂寺?令兄他——」
「皇上既中興之心未泯,便該振作起來。」珍妃不等他說完已然開了口,「現下形勢艱難,想要推陳布新確是不易。然希望卻並未破滅,皇上但打起精神,雖不能立刻將局面扭轉,只一來不致使形勢更趨惡化,二來也可使下邊奴才看到希望所在。倘皇上這般下去,局面愈發不可收拾不說,便那些有志奴才也會心灰意冷的。如此即使日後機會來了,皇上想要重拾人心,隆興我朝,怕也不易的。」光緒目光霍地一跳,不禁抽了一口冷氣,細思珍妃的話,愈品量愈覺意味深長,頷首徐徐說道:「你這一席話,端的醍醐灌頂,朕這心裏——」
「袁世凱此時請旨閱兵,實在是——」李端棻說著長嘆了口氣。
「奴才在!」王福兀自在殿中小心翼翼地收拾著,聞聲邊腳不沾地出屋,邊打千兒道,「萬歲爺有甚話兒吩咐奴才?」
許是天色陰晦緣故,寬闊的街上一個人影亦無,只陣陣哨風吹得枯葉沙沙響著。光緒一動不動靜靜地望著,足足盞茶工夫,方嘆道:「當初用他,朕心中也知他貪權好利的。只因著他年輕,有股子闖勁,加之又在外邊做了那麼多年差事,與夷情多少了解一些,方——」
「停止活動?!」康有為細碎白牙咬得咯咯作響,「但兩股力量相互撞擊,方會有火花出來。現下——」
「對。卓如、復生幾個最好也先去南邊避一陣。此一則為著諸位仁兄安全,二來也是為皇上著想的。」
「大哥!」
博迪蘇一笑,說道:「嗯。這確是修身養性的好地兒。只佛祖可得開開眼,莫將南海兄心兒都給拉了去才是喲。」說笑著已進了通往東跨院的過道上。這裏地勢頗高,夾道風拂面而來,涼絲絲的說不出的舒服,三人頓覺心爽氣暢。隔窗望著三人過來,康有為遂道:「我這急得熱鍋上螞蟻一般,你們卻倒優哉游哉。子培他們幾個還沒過來嗎?」
似乎沒有想到康有為竟會說出這等話來,彷彿不認識價怔怔望著康有為,眾人久久地一動不動。四下里死一般寂靜,便前殿和尚誦經的聲音亦清晰可辨。林旭滿是希冀地望著康有為:「南海兄……」他說著眨了眨眼,似乎怕康有為不懂他意思,頓了下,又向一側努了努嘴。康有為知道他想要他做些什麼,只是要他在眾人面前低下他那高傲的頭顱,卻——目光自眾人臉上一一掠過,遲疑著,他轉身於窗前凝視著外邊緩緩西移的日頭。
軍機大臣錢應溥兀自在東暖閣內四下張望著,聞得橐橐腳步聲起,忙躬身打簾側立一側。「罷了,坐著說話吧。」光緒虛抬下手止住錢應溥,于炕上盤膝坐了,問道,「情況怎樣?有消息了嗎?」「回皇上,利津決口業已合龍。」錢應溥謝恩,斜簽身子坐了,輕咳一聲回道,「皇上,今晨遞來摺子,言陝西雹災水災,湖南、江西、廣東、雲貴水災,新疆蝗災——」光緒眉棱骨抖落了下:「廣東水災不已諭旨史念祖就近撥漕米過去了嗎?那奴才可有摺子遞進來?」他臉上毫無表情,聲音枯燥得像干透了的劈柴。
康有為心裏恨、怨、怒、悲、苦五味俱全,直翻江倒海價折騰得厲害,聞聲不耐煩地擺擺手:「不見不見,這幾日非熟絡的,一個不見。空明方丈呢?」
「南海兄!」
「南海兄所言甚是。我等皆留了下來,任她刀架脖子上亦不離開皇上半步!」博迪蘇不無敬意地望眼康有為,神情激奮道。
「老師。」
「部銀現兩千一百多萬兩。另英德答應再次借款與我朝,年息、償還期限都較前有所鬆動,只其要求以蘇州、淞滬、九江、浙東等處貨厘及宜昌、鄂岸鹽厘作保。」錢應溥亦步亦趨跟在光緒身後。
雖披著油衣,只打馬飛奔,豆大雨點撲面襲來,待至宣武門外「紀家客棧」時,李端棻渾身上下仍是落湯雞一般。掌柜的紀正在檐下張望著,不待他近前已自迎了出來,打千兒道:「小老兒給李大人請安了。順義,快過來將馬牽了後院去。」李端棻翻身下馬,馬韁兒甩了順義,略一躬身笑道:「老人家快莫如此。苾園雖較復生年長著些,只與老人家比,卻還是後生小輩一個。老人家這禮兒,苾園怎生受得起?」
因著轉眼便又是大比之年,天方交十月,應試舉子便三五成群聚了京師。「紀家客棧」地利境幽,更是舉子們棲息溫習之理想地兒,雖前後足足有四十多處房子,亦早已住得滿滿的。一則因此,二來為著安全,掌柜的紀正索性與順義住了一處,將自己的房子留了康有為居住。譚嗣同熟門熟路,只片刻光景便奔了過來。
雖說方仲春時節,只天氣卻已入夏一般,直灼得人心裏發緊。林旭滿臉焦急地站在階上,望眼欲穿般凝視著遠方,劍眉下一雙黑眸中的希冀和不安任何人都一望可知。
「南海兄,為萬全計,保國會還是停止活動吧。」楊深秀已是半蒼的眉毛緊縮成一團,愀然嘆道。
珍妃晶瑩的眸子凝視著光緒:「皇上灰心了?」
「漪村代呈,怕是——」
「前日呈進來道摺子,奴才們已遞了進來,說是廣西桂林、憑祥等處亦遭了水災,無力接濟。」
「南海兄——」
「南海兄,依漪村看——」
李端棻咬了下嘴唇:「幼博言語不可不慮。南海兄乃維新旗幟,皇上更將你視為救世觀世音,設若你有閃失,損失實在太大了。再說現下頑固勢力正借保國會一事瘋狂反撲,即使遞了上去,皇上能否定心尚在兩可之間。苾園意思暫避過這陣風頭好一些。」哨風襲來,吹得窗扇幾開幾合,康有為沉吟著正待過去關窗戶時,卻見沈曾植渾身淋得精濕跑了進來,喘著氣道:「這天氣,說下就下!」康有為笑道:「子培兄好歹也是個郎中,這連個油衣也借不來嗎?幼博,快為子培兄換身衣裳。對了,要廚子再熬些薑湯送來。」
「慢著。」兀自說話間,珍妃由陳嬤嬤攙扶著自丹陛上下來。光緒移眸望了眼,三步並兩步快步迎上前:「外邊寒氣重,快回殿里歇著。陳嬤嬤,還不快扶你主子——」「我穿這麼厚的衣裳,怎會就受涼了?」珍妃莞爾一笑,邊服侍著光緒穿了背心,邊說道,「這都辰時光景了,皇上——」光緒虛抬了下手:「今兒不上朝了。」說著,上前親自攙著珍妃上了丹陛。
「現下還不能罷免那廝。」李端棻輕輕搖了搖頭,「一則沒有合適奴才接得下那差事;二則倘罷了那廝,只怕老佛爺會藉機委個心腹奴才接手,如此皇上這些年心血豈不白費?」
「這是南海胞弟,喚做廣仁,你們以後稱他幼博便是了。」見眾人詫異地望著那中年人,康有為略拱手向陳熾二人還了禮,說道,「至於方才所言後者,我們的力量雖小,然只要將朝野士民都發動了起來,必能使皇上下定決心掃清一切障礙,變法維新的。」他望著眾人,款款道,「大比之期即至,各地舉子云集京師,我打算藉此機會發動第二次公車上書,再大鬧一次都察院,不知眾位心中怎生想法?」
緊趕幾步進屋,拱手施禮,譚嗣同迫不及待率先開了口:「南海兄,情形怎樣?」康有為身穿竹布漂白褂子,略一拱手似笑非笑道:「雖面子上待我以賓客之禮,實則有如三堂會審。」說道,他將手一讓徑自坐了,道,「李鴻章、刑部尚書廖壽恆、戶部侍郎張蔭桓幾個還算客氣,詢問了如何變法——」
「次亮兄可是因有強學會被封的前車之鑒,而心存顧忌?」康有為一雙深沉固執的眼望著陳熾。
李端棻將半蒼髮辮在手中仔細梳理著:「榮祿自然沒有這個權力,只南海兄莫忘了。現下除了李蓮英那奴才,太後跟前就他說得上話。」舉步于窗前凝視著業已漆黑的天穹,李端棻發泄胸中鬱悶價長吁了口氣,「現在下有洪嘉與四處煽風點火,上有榮祿危言恫嚇,怕奏劾南海兄的摺子會如雪片般飛進宮中。苾園以為,保國會還是就此停止活動的好——」
「要他出面看重的只是他那『御史』招牌,其他事兒無須他插手,這我已與他議妥了的。」康有為嘴角掠過一絲得意的笑色,「復生兄不必擔心他會似那張孝謙一般。像他這人兒,要的只是『維新』這名兒,至於具體事,莫說不要他插手,便請他做他也懶得伸手呢。」楊銳深邃的眸子凝視著康有為,只覺著一股寒意打心底里悄悄泛了上來,猶豫良晌,方忍不住開口道:「李盛鐸此人叔嶠不大了解,只倘真如岸竹兄所言,叔嶠意思還是慎重著些好。南海兄可曾想過,萬一形勢發生九-九-藏-書逆轉,他為保一己安危反戈一擊,會是怎生結果?他這御史雖成事有餘,只敗事怕亦有餘的。」
「李大人說笑了。小老兒這賤人一個,怎敢當大人如此言語,大人快屋裡請,請!」
康有為耐著性子聽著,只一張臉卻慢慢陰了下來,冷冷道:「思考什麼?要我向太後點頭哈腰,自取其辱嗎?!」「此非南海兄一人之事,實關係著天下億萬生靈之大事。」楊深秀盡量用平緩的語調說道,「倘我們還如先時那般不顧環境如何惡劣,猛打猛衝,非只使我們四面受敵,更會把皇上推到與太后嚴重對立的地步。我輩希望終究還在皇上身上,萬一矛盾激化,後果實不堪設想。」
「錯了!」譚嗣同打斷道,「這裏『區』字讀作『嘔』音,『區脫』即指土屋,是漢時匈奴築以守邊用的。」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袛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爾時,世尊食時,著衣持缽,入舍衛大城乞食。于其城中……
屋內霎時間靜了下來,唯聞雨打樹葉的沙沙聲響不時傳入耳際。不知過了多久,屋角自鳴鐘沙沙一陣響連撞了三聲。陳熾掃眼眾人,率先開了口:「次亮意思,小航兄此釜底抽薪之計確有可行之處。倘真能將太后爭取過來——」「設若爭取不過來呢?豈不將我輩完全暴露於他們面前?」康有為眼角餘光睃了下王照,「其時只怕維新大業未舉,我輩便都一個個被太後下了大獄了!」「我輩聯絡軍機總署大臣、六部堂官以及各省舉子聯名上書,豈不已完全暴露于太後面前?」王照目光霍地一跳,掃眼康有為,猶豫了下終道,「況如今我朝危在旦夕,已是非暴露不可的了。」楊深秀埋首沉思著,這時亦輕嘆一聲開了口:「若說暴露,我輩影子早已在太後腦中刻下了。環境惡劣,已迫得我們不能不冷靜下來思考一下了。倘仍——」
……
「皇上但變法諭旨頒了下去,老佛爺又怎能收了回來?」
「不用了。」光緒黑眸凝視著天穹,似乎在沉思著什麼,慢條斯理道,「你告內務府一聲,每人杖二十棍子。」
「列強瓜分,民怨沸騰,變法維新雖一時難以推行,卻是大勢之所趨。老佛爺風裡浪里摸爬滾打這麼多年,豈有看不出的道理?她又豈會傻到冒天下之大不韙廢除皇上?真要如此,只怕她那太后位子亦坐不穩的!」康有為說著冷冷哼了聲,于桌上端杯仰脖一飲而盡,掃眼眾人,又道,「現下她雖恨得咬牙切齒,只皇上卻斷不會有兇險的。設若我等離京,維新呼聲必將降了下來,皇上失此倚柱,那才岌岌可危矣!」
「什麼?這——」眾人彷彿電擊價身子哆嗦了下,康有為更似一下子被抽幹了血,臉色如月光下的窗戶紙般煞白。他的希望,可全都寄托在光緒身上的!半晌,哆嗦著嘴唇喃喃道,「苾……苾園兄,這……這是真的嗎?」
「大哥,官場險惡,稍有不慎便會結怨。像洪嘉與這種誠心——」
「漪村兄摺子,只在吸引他們注意力。子靜兄那道方是正主兒。這便叫做聲東擊西!」
「萬歲爺,錢相爺有事求見。」這光景,寇連材碎步進前,躬身打千兒道。
「朝廷軟弱,唯有書生起來救國!」康有為頰邊肌肉抽搐了下,咬牙道,「倘我等吝惜一己性命,不起來大聲疾呼,還指望誰出來?!」李端棻眼睫毛眨了下,語重心長道:「皇上旨意也有他的道理。南海兄乃我輩希望所在,倘有閃失,可如何——」「苾園兄多慮了。」不待他話音落地,譚嗣同輕咳一聲開了口,「德夷強佔膠州,舉國沸騰,要求變更朝局之呼聲一浪高過一浪。京中現下雖風平浪靜,只因著朝廷動靜尚未傳了開來。依復生猜測,上邊必又是委曲求全!試想此訊但傳遍京師大街小巷,會是怎樣個反響?南海兄雖則是他們眼中釘、肉中刺,只他們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嗎?」李端棻沉吟片刻,點點頭嘴唇翕動著欲言語,只譚嗣同卻又道,「現下要緊的還是想方設法促使皇上早定心思,變法維新!設若再不舉事,內亂紛仍而外患加劇,我大清便真病入膏肓,一點希望也沒了!」
斜陽西垂,幾處雲薄的地方,泛著死魚肚一樣蒼暗的白色。一陣又一陣的風,吹得滿寺柳枝嘩嘩響著。「次亮兄。」林旭長吁了口氣,「南海兄——」
具呈工部主事康有為,為外釁危迫,分割迭至,急宜及時發憤,革舊圖新,以少存國祚,呈請代奏事:……萬國報館議論沸騰,咸以分中國為言。若箭在弦,省括即發,海內驚惶,亂民蠢動。職誠不料昔時憂危之論,倉猝遽驗于目前,更不料盈廷緘默之風,沈痼更深於昔日。瓜分豆剖,漸露機牙,恐懼回惶,不知死所……譬猶地雷四伏,藥線交通,一處火燃,四面皆應。膠警乃其借端,德國固其嚆矢耳……殷憂所以啟聖,外患所以興邦,不勝大願,伏願皇上因膠警之變,下發憤之詔,先罪己以勵人心,次明恥以激士氣。集群材咨問以廣聖聽,求天下上書以通下情。明定國是,與海內更始,自茲國事付國會議行,紆尊降貴,延見臣庶,盡革舊俗,一意維新……
「太醫院奴才說,六爺怕時日不多了。」崔玉貴咽了口唾沫,「還有個事兒,奴才剛在六爺府里遇著慶王爺,他要奴才與萬歲爺捎個話兒——」
「南海兄客氣,小航不敢當得。」
「南海兄——」
「苾園兄說笑了。幼博失禮,諸位多多包涵。」康廣仁胡思亂想間聞聲,忙不迭繞圈兒賠禮,小跑著奔了外屋。將手一讓示意康有為坐著,李端棻撩袍擺于桌旁杌子上坐了,笑道:「南海兄,苾園有些話,不知說得說不得?」
「李鴻章那廝居然也待南海兄客氣?」譚嗣同邊坐了邊望眼康有為,「前次他要入會,咱們——」「不是他想客氣,是形勢迫得他不能不客氣著些。他明著升了官,做了大學士,可較之先時,卻不可同日而語。像他這種頤指氣使慣了的人,能安心現下這位兒嗎?只那榮祿,殺氣騰騰、百般作難,張口閉口祖宗之法不可變。」
「暫時放棄興民權、設議院主張,還是容我回頭再好生想想吧。」康有為咽了口唾沫,正欲再言語時,陳熾、王照並著一個四十齣頭中年人自屋外踱了進來。
「官職可與他,只兵卻萬不可多與。」李端棻聲調悠長,嘆息說道,「皇上可曾想過,但這廝倒戈一擊,會是怎樣結果?」
「真……真的?」
「本朝成例,非四品以上官不得召見。前次朕見他,雖假著殿試名兒,卻仍為老佛爺所不悅。此時若再見他,朕不好說話是小,於他只怕亦會有殺身之禍的。」光緒虛抬了下手,「他的心思朕再清楚不過的了。你要他暫且再忍耐陣日子……」耳聞天際間三聲沉悶的午炮聲傳來,光緒隔轎窗望望天色,這才發覺已至前門大街上,沉吟著在轎底跺了兩下,望著李端棻說道,「好了,你下去吧。外邊有甚動靜,及時奏朕。記著告訴那奴才,務必離開京城。但被剛毅眾人聞得風聲,朕怕再亦無能為力的。」
「你曉得什麼?!」康有為接過順義捧上的茶,順手「咚」的一聲重重放了桌上,「試想太后對我們恨之入骨,驅之唯恐不及,又如何會接納我輩主張?況她專制朝政幾十年,又懂得什麼變法維新?想要爭取她,不過是黃粱美夢一場!」
「暾谷不必說。」陳熾回首淡淡一笑,望眼林旭,邊踱著碎步,邊說道,「次亮知道怎生做的。這陣子但有事兒,暾谷你告訴我一聲便是了,我這脫身不易,沒要緊事便不過來了。」博迪蘇愣怔了下,將手一讓隨了陳熾身後笑道:「南海兄性情,我等誰不了解?次亮兄大局為重,可莫要因著這——」
「我變多了?」康有為嘴角掠過一絲笑色。
李端棻無奈價咽了口唾沫:「皇上心裏仍有顧慮。」正說著,順義自後院行了過來:「公子,康爺讓您過去趟。」「看來南海兄大作告成了。」李端棻不堪涼意價身子抖了下,「走,咱們這便過去,且看看南海兄傑作。」
「子培兄所言甚是。」康有為說著吩咐康廣仁取了紙墨筆硯,「卓如,你和我各寫一份摺子。意思嘛,門戶水火,新舊相攻,值此外患內憂交迫之時,日言變法而眾論不一,皆因國是未定,故宜先定國是而後行新政。寫成之後,由漪村兄和子靜兄分別代呈進去——」
「嗯。接著背。」
「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我們現下推動維新事業,前途怎樣尚在兩可之間,能爭取一人阻力便可小一份。」陳熾心裏直塞了團爛棉絮價堵得難受,忍不住插口道,「像洪嘉與此人,活動能力極強,上至軍機總署大臣,下至府縣官吏,莫不說得上話兒,得罪了他,有甚好處?」
「這什麼時辰了,嗯?!」
康有為《上皇帝書》遞到工部,尚書松溎唯恐招來滅頂之災,不與代呈。而他人因隔著衙門又無力轉呈,終沒有送到光緒手裡。然而因為它的內容深切,加上列強瓜分又引起了很多士大夫對國家命運的憂慮,不久便廣為流傳。都察院給事中高燮聞訊毅然上折舉薦康有為,並請求光緒召見,予以重任。無奈一些頑固守舊大臣從中阻攔,本欲尋機召見康有為的光緒遂只能讓王大臣傳康有為到總理衙門問話。
李端棻苦笑著搖了搖頭。
「希望如此吧。」陳熾悵然若失地凝視著蒙蒙雨簾,似希望又似無奈,從齒縫中一字一句蹦道。
「罷了袁世凱再行擴軍,你以為如何?」
「看名王宵獵,騎火一川明,笳鼓悲鳴,遣人驚。念腰間箭,匣中劍,空埃蠹,竟何成!時易失,心徒壯,歲將零,渺神京。干羽方懷遠,靜烽燧,且休兵。冠蓋使,紛馳騖,若為情。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
「奴才意思,袁世凱的奏摺先壓著,他若再遞摺子進來,皇上可以庫銀無多搪塞,暫時穩住他。只這也非長遠之計。若求萬全,現下唯有一法——」李端棻凝視著光緒,從齒縫中蹦出兩個字,「變法!」光緒嘴角肌肉抽搐了下:「變法?現在?」
「這——」林旭從紀正手中接杯啜了口冰水咽下,掃眼屋角自鳴鐘,道,「我……我也知道不會有事的,只這眼瞅著便午正時分了,還不見南海兄回來,我這心裏總有些放心不下。」他長吁了口氣,望眼譚嗣同,「南海兄性情急躁,而剛毅、李鴻章等人又皆為老奸巨猾之輩,倘被他們抓著把柄奏了老佛爺,那南海兄可就麻煩——」
「南海兄能說出這種話兒,小航實未曾料及。」王照緩緩轉過身,燭光下,只見兩行熱淚已然順頰無聲地淌了下來。閉目仰臉深深吸了口氣,慢慢吐將出來,嘶啞著聲音道,「既然如此,小航亦無多留必要。臨別一語,尚請南海兄能靜心思量,維新大業乃我輩共同奮鬥之目標,乃億萬生靈所朝思暮想的美好前景,絕非你南海兄一人之私事!」說罷,向周匝兒拱手施禮便欲告退。
光緒身子針刺價哆嗦了下,深不見底的眸子直直盯著李端棻:「這奴才又……又來京城了……」
「那——」
「……考日本維新之始,凡有三事:一曰大誓群臣以革舊維新,而采天下之輿論,取萬國之良法;二曰開制度局于宮中,征天下通才二十人為參与,將一切政事、制度重新商定;三曰設待詔所,許天下人上書……」
目送著明黃暖轎迤邐遠去,想著國事維艱而變法維新夙願依舊斷線風箏價飄蕩著沒個著實地兒,李端棻心裏直覺著塞了團爛棉絮價堵得慌,正沒個頭緒,忽覺頰上一涼,接著手背上又是一點水珠,抬頭看時,不知幾時陰了天,疏疏落落的雨點已灑落下來。沉吟著正要找地兒避雨,遠遠地見家人祁義打馬飛奔而來,手裡拿著油衣,氣喘吁吁道:「叫小的好找,還以為爺您在宮裡沒出來呢。碰到沈爺才曉得您走的這條道兒。」
「皇上,」李端棻把玩著手中茶杯,「形勢已然如此,而德夷強佔我膠州,更是推波助瀾,但皇上毅然下詔維新,我朝氣象定——」
「干!」
李端棻提壺給光緒添了茶,斜簽身子坐著:「奴才幼年喪母,全是嬸母將奴才拉扯長大。她若有失禮之處,還請皇上念——」「罷了。像她那種明事理的人,莫說不會有失禮的地方,即使真有,朕又怎會怪罪?看到她,朕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額娘,她——」走得穩穩的轎子猛地顛了下,光緒兀自怔怔出神,不由身子搖晃了下。
「你——」
「讓那奴才在東暖閣候著,朕這便過去。」幾個宮女聽著這般言語或跪或站忙不迭給光緒更衣。珍妃站在一邊會心地笑著,眼瞅著穿齊整了,上前親自往光緒頭上戴了珠冠,點頭道:「皇上快去辦正經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