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六章 危象迭現

第六章 危象迭現

「怎的,是沒聽真切?」慈禧太后嘴角掛著一絲瘮人的獰笑,一字一句不緊不慢道,「還是不相信我敢那麼做,嗯?!」
「不太妥是嗎?!」
「奴才這軍機事務尚不稔熟,何敢再接禮部差事。望皇上另選賢能,實為萬幸。」裕祿咽口口水,順茬兒亦道。
他細碎白牙咬得咯咯作響,深不可測的眸子射著瘮人的寒光,掃眼孫家鼐:「你這便擬旨。禮部尚書懷塔布、許應騤,侍郎徐會灃、曾廣漢四人阻塞言路,著削去官職!」
「奴才謹遵聖訓。」
「滾!滾你媽的蛋!」說著,抬腳向那太監臀上重重揣了腳,剛毅陰鷙的眸子閃著兩道兇狠的光,掃眼眾人,「這口氣我咽不下!」「我這被拉到禮部裝幌子,又何曾好受?」裕祿嘴角掛著一絲苦笑,「但老佛爺聞訊兒,還不知會怎樣呢?!」將手中茶杯把玩陣仰脖一飲而盡,裕祿已是半蒼的眉毛抖落了下,接著道,「子良兄,我意思還是去園子將這些事兒都回了吧。你說呢?」
「嗻。」聽光緒言語,崇禮在瓷墩上略拱下身子,道,「皇上,老佛爺懿旨,宮裡這陣子甚不安穩,為皇上安全計,由步兵衙門選五百兵士,入內當值。要奴才特回皇上曉得。」他的語氣很平很緩,只聽在光緒耳里,卻無異於當頭一記悶棍!他的目光在崇禮身上打量著,似乎在沉吟著什麼,忽地,只見他「啪」的一擊案!崇禮遲疑了下,起身跪了地上。光緒極力掩飾著心裏極度的憤懣,在殿中來回踱著,足有移時,方粗重地透了一口氣,走到崇禮面前道:「朕知道了,謝老佛爺恩典!」
「如若說先時她是在等待時機,那麼現下這時機已然到了。為兄在官場這麼多年,斷不會看錯的。」李端棻抬袖輕拭了下頰上淚水,聲音嘶啞著說道,「方今太后操權,頑固派勢力根深蒂固,我們是無論如何無法與之抗衡的。太後年紀大了,而皇上遲早必有當權的一日,我們犯不著冒風險作無謂的犧牲。如今保存實力,正是為了將來皇上真正掌權當政時,可以實現我輩振興我朝的夙願。你切切三思,莫要貪圖一時之快才是吶。」梁啟超仰臉望著黑沉沉的天穹:「苾園兄洞悉朝局,遠非卓如所能及,只太后將端郡王之子百般調|教,所為何來已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設若就此收手而太后乘機反撲,皇上帝位必將不保,如此日後何談——」
「奴才不服。」懷塔布咬著牙,心一橫仰臉道。本來已自跪得兩腳酸疼的眾人乍聽此言都是身子一顫。霎時,殿中氣氛緊張起來。「啟奏皇上。」剛毅偷眼瞟了下光緒,叩響頭道,「懷塔布確已將王照摺子呈進來了。請皇上御覽。」
「南海先生意思,暾谷亦有的。」暾谷,即林旭,福建侯官人,聞聲探舌舔了下嘴唇,猶豫著開口說道,「只現下形勢,容……容不得這般做的。暾谷意思,還是先暫忍了這口怨氣,待——」「忍忍忍,似你們這般畏首畏尾,新政何時方可見成效?!」康有為不無怨意地掃了眼眾人,「現下新政頒布不少,可除了湘省多有推行,各省皆置若罔聞。究竟為何?就在於對這些頑固守舊勢力容忍太多,以致他們便聖旨亦敢拋了腦後!倘不殺雞儆猴,與他們些顏色——」他輕咳了兩聲,嘴唇翕動著欲再言語時,只外邊聲音已起:「是要與他們些顏色的,只還得再耐心等些時日。」說話間,李端棻徑自揭簾進了屋。
光緒嘴角肌肉抽|動了下:「爾等阻格禮部主事王照上書言事且又上章彈劾王照,阻塞言路,威脅小臣,此——」
「罷了。」孫家鼐一臉核桃皮似的皺紋動也不動,虛抬下手,說道,「他們確是奉了皇上旨意的。本官帶他們進去,回頭自會讓有司查明此事的。」說罷,看也不看眾人,抬腳便踱了進去。亦步亦趨地隨了孫家鼐身後進去,幾人心裏都十五個吊桶打水價七上八下,而譚嗣同更胸中塞了團爛棉絮價堵得難受,先時的興奮、激動已是蕩然無存。「大人。」劉光第暗吁口氣,瞥一眼孫家鼐的身影,咬嘴唇開口說道,「此事確——」
「進來吧。」
「奴才——」
「去吧。你以為你能來這因著什麼?陪朕聊天?」
「上邊沒有話兒傳下來,幾位大人請回吧。」
「新政推行,以人才為要,爾等平素所言所行,朕心中有數,都不必推辭了。」光緒發泄心中鬱悶價長長透了口氣,目光移了剛毅身上,「京師河道溝渠,頒旨速速加以疏導。另旨諭各省,切實推行團練。」說話間,丹墀上紛沓腳步聲傳了進來,光緒遂擺手示意眾人退下。
奕劻眉棱骨抖落了下,低頭凝視著地上齊整的臨清磚,回道:「奴才進園子便過了皇上這邊,尚未與老佛爺請安。」光緒徐徐轉過身,掃眼奕劻,對著燭光緩緩說道:「你這便拿摺子過老佛爺那邊去,說朕意思,對拳民還是安撫著些穩妥。」說著,他睃了眼在一側怔怔發獃的崇禮,「有話兒說吧。」
「苾園兄!」
「皇上如此處置,奴才——」
「奴才——」許應騤抬袖在額頭上揩把汗,不無埋怨地偷瞟了眼懷塔布,咬嘴唇低聲道,「日本刺客猖獗,前次李鴻章議和即為其所刺。王照妄請聖駕出遊日本,奴才以為其用心不軌,欲陷皇上于危地,故不敢不上折。奴才等一片忠心,請皇上明鑒。」
一語既出,四下俱驚。光緒細碎白牙緊咬著下嘴唇,兩手攥拳,微微抖著。慈禧太后花盆底鞋踏在臨清磚上的響聲,直攪得他一陣心暈目眩。沉默?抗爭?何去何從?
「嗻!」
「一派胡言!」光緒死盯著臉色煞白的許應騤,向前邁一步。孫家鼐很怕他上前踢許應騤,要上前攔時,光緒卻止住了,「不論王照此折是非,但出遊異國考察新政,朕自有權衡,何須爾等過慮?!朕為中興社稷,夙夜匪懈,所以廣開言路,推行新政,只為強國雪恥,復我大清昔日威嚴。爾等深受皇恩,危難之際不思報效朝廷已是罪不可赦,卻還百般阻撓,簡直便畜生也不如!」
「這種事兒咱家豈會弄錯?孫大人過來了,幾位還是快些走開,莫自討沒趣才是。」
揭簾徐步出轎,李端棻淡淡笑著,開口問道:「怎樣?」梁啟超拭了把汗水,嘴角似笑非笑地抽|動下,道:「旨意下來了,六品銜,辦理譯書局事務。」「什麼?」王照方自轎里出來,聞聽彷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幾乎喊道,「辦理譯書局?卓如兄文才上品,聲譽更與南海兄不相上下,值此節骨眼兒上皇上卻——」
「奴才接旨。」彷彿沒睡醒價懶洋洋道了句,剛毅蝌蚪眼盯著王福手上御箋,撩袍擺慢騰騰跪了地上。待眾人都跪下,王福面南而立,朗聲道:「皇上口諭,內閣候補侍讀楊銳、刑部候補主事劉光第、內閣候補中書林旭、江蘇候補知府譚嗣同均著賞四品卿銜,在軍機章京上行走,但有關新政之奏章均由四人主持審閱,諭旨由四人撰擬送朕核發。」
「嗯?哦——卓如,你怎的這時辰才過來?」李端棻愣怔著抬起頭,卻見梁啟超已然站了身前,失笑,問道。「在前門大街遇著伯茀兄,聽說皇上下旨定於九月十五日奉皇太后幸天津閱兵,以示對訓練新軍強國雪恥的決心,我——」梁啟超剃得趣青的額頭上密密細汗閃著亮兒,眼見李端棻面色煞白,如月光下窗戶紙般,忙不迭收口道,「苾園兄,你神色——」
「正因此,方要動些真格的,只這般不疼不癢下去,何時才能中興邦國?」
拱手施禮示意眾人坐著,李端棻眉頭皺了下,移眸望著康有為淡淡一笑,說道:「南海兄不也勸皇上但添新衙門而不撤舊衙門嗎?怎的,這麼一點小事就改弦易轍了?」「這——」康有為臉上掠過一絲紅暈,見管事抱著西瓜進來,徑自接了親手切開遞與眾人,自己取了一小塊放嘴裏嚼著,方道,「這心思南海並不想改的,只頑固守舊勢力如此猖獗,若不以回擊——」
「我們不與他們把柄,只他們有事沒事找茬兒,又該如何?」見李端棻嘴唇翕動著,王照輕抬了下手,接著道,「忍?小事可忍,只大事呢?若都忍了肚中,變法維新豈不徒具虛名?再者,次亮兄耐性如何?可結果呢?忍字頭上一把刀,有些事並非人所能忍耐得下的,苾園兄。」李端棻彷彿看陌生人似的掃了王照一眼:「莫說只一把刀,便十把、百把,只要利國利民,也要忍的。昔者孟子曾雲: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
「奴才知……知罪。」許應騤臉色雪白,顫抖著聲音率先開口,「奴才駕前私語,乃大不敬,只奴才有……有苦衷的,還請皇上明鑒。」「便你也有苦衷?屁話!」光緒腳步橐橐徑自走到屏風前,對著二人陰森森笑道,「此一罪也。還有呢?!」懷塔布眼角餘光掃了下許應騤,一雙眸子隨著臨清磚地上光緒晃動的影子來回移動著,回道:「奴才愚鈍,請皇上明示。但奴才真有過失,奴才願受懲罰。」
「宣。」光緒接毛巾揩了把臉,聞聲眉棱骨抖落了下,喑啞著嗓子說道。
「你這確實是夠忙的。」孫家鼐嘴角肌肉抽|動了下,面無表情地冷冷道,「孝為百行之先。你父已屆不惑之年,正是你膝前盡孝之時,可你這做人子的,又怎生做的?京師非你適宜之地,而榮華富貴亦不過過眼煙雲,聽老夫一語,及早離京回鄉去吧。」
「你不要大叫!我難道說錯了嗎?!」康廣仁「嗖」地站起了身,「你堅意遞摺子給皇上,為什麼?不就為了那些守舊勢力傷了你的自尊嗎?!你但求一己之快,可否想過皇上無實權,倘一旦——」
「奴才不敢欺瞞皇上,實在就這麼多,請皇上明察。」奕劻說著站起身,「啪啪」甩馬蹄袖欲跪時,卻被光緒止住:「朕姑且相信你,只以後莫再要朕聽著那些話兒。」他手指在炕几上敲著,「二十三萬,夠多少人吃的,嗯?!你摸摸你那胸脯,看看你那良心還在不在?!」
「奴才謝主隆恩!」王照因禍得福,直夢境中價懵懂良晌方回過神,忙不迭叩頭道。
「瞧萬歲爺說的,這都https://read•99csw•com甚光景了,老佛爺能沒起來嗎?」崔玉貴點頭哈腰導著光緒循檐下蔭處前行,「老佛爺剛從佛堂里回來,正候著萬歲爺呢。」話音方自落地,東暖閣里慈禧太后炸雷價聲音傳了過來:「崔玉貴!崔玉貴!你又死哪兒去了?!」崔玉貴高聲應著腳不沾地便奔了前去。
「皇上,奴才——」李端棻不由低下了頭。
「是。只有如此,維新思想方可更為人所接受。也只有人們尤其是朝中官吏接受了此思想,新政推行方可一蹴而就。」康有為神情抑鬱,點頭道,「另外,奴才還請皇上就現在之權,行可變之事。推行新政,勿去舊衙門,而唯增置新衙門;勿黜守舊大臣,而唯漸擢小吏;遇有才俊志士,不必加其官,而唯委以差事,賞以卿銜,許其專摺奏事。」光緒不無讚許地望眼康有為:「朕怕的就是你犯急躁病,你能說出如此話兒,朕也放心了。」說著,他徑自於炕側柜子里取出個小黃匣子,「這你拿著,有什麼事兒寫摺子放裡邊呈進來,以後朕想見你怕再也不可能了。」康有為顫抖著雙手接過,至惶至恐地望著光緒:「皇上——」
「國事日艱而現下形勢稍縱即逝,故奴才以為,皇上當排除阻力,加快變革維新步子。」康有為躬身應了句,略一思索,娓娓道將起來,「政治方面:開制度民政之局,拔天下通達之才,大誓群臣以雪國恥。經濟方面:振興商務、農務、工業,保護民族資本主義的發展。文教方面:廢八股、興學校、辦報館,開通社會風氣。軍事方面:裁舊軍,練新兵,整頓國防。」
「皇上諭旨,奴才斗膽亦不敢違抗。」見懷塔布一臉滿不在乎的神色,許應騤忙不迭接道,「王照摺子,言詞悖謬狂妄,奴才們恐……恐于朝局不利,故斟酌了些日子。皇上治奴才怠慢之罪奴才甘願受罰,只阻塞言路,奴才斷沒有此心的——」
梁啟超眉頭皺紋折起老高,答非所問道:「不知這消息可靠嗎?」
「大人明鑒,咱家這確未接著上邊傳話,如此豈敢放他們進去?」那太監眸子掃了眼譚嗣同,「這位譚大人無理取鬧,還請大人為咱家做主。」
「但這種諭旨下了不下數十道,只結果如何?還不是外甥打燈籠──照舊。」康有為將瓜皮丟進盤子里,邊揩手邊輕輕一哂道,「更況聖上此旨對那些督撫將軍不切實推行新政無片言隻字責恕。我意思,還非嚴刑不足以儆下。」
「你——」康有為眼角餘光掃了眼,轉身擰了塊毛巾遞過去,復折身去外屋端了幾杯冰水進來,「苦了眾位了。這口怨氣若不出,我——」「大哥!你還瞅著事兒不夠多嗎?!」康廣仁呷口冰水在嘴裏啜著,聞聲「咕咚」一聲咽了,道。「你這說的什麼話,嗯?!」康有為睃眼康廣仁,「他們這非對我一人,是對著整個維新大業的!就這麼罷了,日後不知他們還怎麼囂張呢?!不行,我一定要奏請皇上將首倡者逮獄治罪!」他細碎白牙咬著,「非只如此,我還要請求皇上——」
「兒臣一定遵從親爸爸訓示。」似乎費了好大力氣,半晌光緒方從齒縫中吐口氣道。「如此甚好。」慈禧太后輕輕地點了點頭,話鋒一轉,又道,「不過,我這還有兩件事。這頭一件事,北洋董福祥甘軍、聶士成武毅軍,還有袁世凱小站那上萬新編陸軍,我意統歸北洋通商大臣、直隸總督榮祿節制。」她眼角餘光掃了下光緒,「近來魯境匪民甚是猖獗,京師重地,不可有半點差池。而護衛京畿之北洋各軍自李鴻章去后,雖名兒上是直隸總督管著,只沒有明旨,難免心中各有二心,倘有戰事,怎堪禦敵,你說是嗎?」兵權,她要將兵權牢牢地控制在手中!光緒心頭陡地一沉,沉吟半晌,不置可否道:「不知親爸爸第二件事是——」
「嗻。」
「子良兄誤會了。社稷大事,家鼐豈敢置於私情之下?」孫家鼐移眸悵然望著屋頂承塵,沉吟著說道,「家鼐只是想著……只是想著這麼多事兒咱一個亦不曾阻住,老佛爺心裏會怎生想?」
「萬歲爺,三格的差使老佛爺意思——」
「二十三萬?」
「嗻。」
「不是酉時,是昨兒亥時遞進來的。」裕祿丟眼色給剛毅,插口道,「奴才看天色已晚——」「你這心腸何時變得這般好了,嗯?!」不待他話音落地,光緒冷笑著盯著裕祿陰狠狠地說道,「昨兒夜裡誰當值?朕記得是王文韶吧!」
「王福!還有多少路程?」光緒抬手揉捏著隱隱作痛的太陽穴。
「抗旨咱家不敢,那可是砍頭的罪名,再說這也沒旨意,咱家便有那膽,又能奈何?」那太監上下打量了番譚嗣同,冷冷笑道,「不知大人是——」
皇后靜芬石像價在丹墀上滿臉焦慮地望著殿門方向,久久地一動不動。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慈禧太后破天荒地恩賜她與光緒見面,卻讓她覺著一絲不安。憑著直覺,她知道,那股潛在的、時隱時現的暗流又泛了起來。「主子娘娘,」奴婢小紅邊快步近前,邊蹲萬福,道,「萬歲爺過來了。」
康有為望著光緒瘦削的身軀,似乎想看出些什麼,半晌,咽了口唾沫躬身道:「民智不開,遽用民權,實取亂之道。奴才先時思慮不縝,言語莽撞,還乞皇上恕罪。」「這有甚罪不罪的?」光緒望眼康有為,于炕上盤膝坐了,「現下排者、忌者、謗者盈衢充巷,而朕又——若急躁行事,激得上下合力圍之、攻之、毀之,朕個人安危是小,國家前途可就再無指望了。」光緒抬手示意康有為在雕花瓷墩上坐了,愀然嘆道,「朕原想擢你為侍郎,然後出任軍機,你我君臣同心,中興邦國,老佛爺卻只許賞你六品以下的官,你如今已是六品,她能不曉得?今天老佛爺要朕過來,又迫朕應允她北洋三軍統歸榮祿管轄;二品以上奴才由她親自掌握——」
「兒臣奉旨見駕!」
「正六品,虧你還記得他只正六品的官兒?!」慈禧太后眼中寒光一閃,「我朝祖制,非四品以上官員不能召見,你可忘了不成?!」光緒低頭凝視著地上光亮得直能看出人影的臨清磚,已然會過意來,沉吟了下躬身道:「祖宗規矩兒臣豈敢忘了——」「不敢?哼!」慈禧太后冷冷哼了聲,移腳下了炕,「你一意維新,我依了你,可告誡你不得重用那康有為,你為什麼不聽?!為什麼還要下旨召見?!」
「奴才康有為奉旨見駕!」
自轎里呵腰出來,譚嗣同只覺得渾身一爽。紅磚碧瓦、瓊樓玉宇,這被世人視作「天堂」的聖地,如今正張開雙臂,敞開胸懷,靜候著他的光臨。此時此刻,站在這巍峨的禁城前,他方發覺自己的心跳陡地加快了節奏,是緊張?是興奮?抑或二者兼有?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現下唯一想做的便是放喉高喊幾聲,喊出自己的鬱悶,喊出自己的激動,喊出自己的期望……
「我沒那閑工夫!」慈禧太后冷冷一笑,「你今兒聽真切了,你要變法,我可以依你。只你若再任性胡作,惹得天怒人怨,可莫要怪我不徇母子之情!」
拿捏著陪著略用了幾口,見光緒放了筷子,康有為忙不迭起身謝恩。光緒端杯漱了漱口,移步窗前望著外邊景緻,似乎在想著什麼,半晌方開口道:「明定國是詔書已下,推行新政亦轉眼的事兒。你心裏這陣子怎生想的?」
「沒事。」說著,覺得心口一陣悸疼,光緒抬手邊揉搓著邊道,「連材呢?還沒回來?」
光緒臉上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不快,似覺胸悶,抬手一把扯了袍褂扣子,深邃的雙眸久久審視著李端棻一動不動。
「廢除八股取士制度?」光緒眉棱骨抖落了下。
「不,就現下。」光緒語氣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是。甘軍、武毅軍貪生怕死、腐化墮落,新編陸軍數載操持,方有了些起色,與之合為一處,兒臣恐近墨者黑,反為其所——」不待他話音落地,慈禧太后已冷冷笑道:「不還有句話叫近朱者赤嗎?為什麼就不能往好處想想呢?嗯?!」
「你怎樣?嗯?!」
「皇上,奴才——」孫家鼐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猶豫著似乎還想說些什麼,只話方出口便被光緒抬手止住:「下去。」
「遵旨!」待王福出了軍機房,剛毅一雙眸子已滿是憤怒的火焰,起身咬牙道,「章京?何不索性便革了我等,要他們做這軍機?!一群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竟騎了我頭上,我便舍了這條老命也要討個公道回來!」
「早也沒早過你復生兄呀。」楊銳壓著嗓子笑道,「怎麼,心裏別有一番滋味?依我看吶,皇上待會兒至少也得授你個四品京卿。」譚嗣同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兩眼眯成了條縫:「叔嶠兄取笑了。南海兄至今不過是六品主事,我敢做這夢?」說著,見林旭、劉光第並肩過來,譚嗣同大步迎了上去,「裴村兄,公度兄還沒有消息過來嗎?」
「屁話!不想重用,還見他做甚?!」慈禧太后臉上陡得結了冰價冷,「我看你吶,是被他那套離經叛道的鬼話給迷了心竅!」
「算了?就這麼算了?!你們真——」康有為腳步橐橐來回踱了幾步,望眼一側攢眉蹙額怔怔出神的林旭,道,「暾谷,你說說看,是不是該好好彈劾他們一下?」
孫家鼐無奈地咽了口口水,輕應一聲向案前踱了過去。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現下不抽身引退,遲則捲入愈深,禍變愈烈,結果不堪設想。」李端棻緩緩睜開眼,「要不了多日,太后必會站了前邊的,卓如。」
「孫兄不願,盡可待在這,子良絕不勉強!」剛毅說罷將手中御箋揣在袖中奪門出了屋,「來人!備轎!」
「皇上——」
「你——」李端棻嘴唇翕動著,長長嘆了口氣。二人一時都沒有再言聲,只默默凝視著變幻莫測的天穹。
硬生生地在臨清磚地上跪了足足一個多時辰,又碰上禮部六堂官被罷,眾人心裏都塞了團爛棉絮價揪不清挑不開,堵得內心滿滿的。悶悶不樂地回到軍機處,當值太監瞅著,忙不迭端水、擰毛巾小心侍奉。「操你姥姥的,這麼熱,九_九_藏_書想燙死老子呀?!」剛毅接毛巾甩手狠狠砸了過去,破口大罵道。
……
「另外,皇上話兒,明旨便由剛相爺您草擬,明日便要發下去的。」
「甚也不用說了。」光緒嘴角掠過一絲笑色,「道乏吧。」
「沒那麼便宜!」剛毅細碎白牙咬得咯咯作響,掃眼裕祿,從齒縫中一字一句蹦道,「這便去園子,請老佛爺再行垂簾聽政!」
「萬歲爺——」眼見光緒陡然間彷彿老了十多歲,神情憔悴凄慘,王福心頭不禁一陣酸熱。
「苾園兄,你看這事——」
「子良兄——」
「南海兄此言——」李端棻猶豫了下,「苾園不敢苟同。自新政頒布,雖收效甚微,然根基已扎,所欠者唯不實而已,但循此路走下去,何患站不穩腳跟?」「苾園兄先時言語小航思量了半晌,依你意思,卻不失為一穩妥之法,只……只小航以為,太嫌謹慎小心了些。」王照悠然踱著碎步,沉吟道,「頑固守舊勢力無時無刻不想著廢新政而復舊制,我們只一味謹慎小心,怕不及站穩腳跟,他們便會瘋狂反撲的。」
焰騰騰一輪白日,曬得地皮直起捲兒。櫛比鱗次的店肆房舍雖然都開著,只卻少有顧客。梁啟超從總理衙門出來,立時覺得渾身燥熱難耐,不大工夫已是渾身汗透。掃眼兩側,雖稀疏幾頂涼轎在牆蔭處停著,卻是人影全無,沒奈何循著牆根徐步而行,方出衚衕,但見一乘四人抬綠沖呢涼轎晃悠著過來,頭前一人開路,正是府里管事,遂高喊了聲。
「罷了。」光緒面上掛了層霜價冷峻,漆黑的眸子在眾人臉上一一掠過,「新政役大投艱,必須君臣一心方能期有成效。這話朕說過不下數十遍!然猶有奴才陽奉陰違,欺君罔上,悖理違天,以為『罪不加眾』便肆無忌憚,以為有大樹可靠便為所欲為!」說到這裏,他舒了口氣,端起茶杯,滿殿鴉沒鵲靜,只聽得他啜吸的聲音。良久,光緒才放下杯子,因見屏風下懷塔布和許應騤不住地遞眼色,「啪」地拍案而起,喝道:「懷塔布!許應騤!」
死一般的沉寂中,屋外傳來王福和奕劻的說話聲,中間還夾著一個男子瓮聲瓮氣的聲音。「萬歲爺,」王福就窗外躬身打了個千兒,奏道,「慶親王奕劻和步兵統領崇禮有事求見。」光緒仰臉長長透了口氣定住心神,掃眼丹墀下奕劻二人,遲疑著點了點頭。「萬歲爺,還有件事兒——」王福眼角餘光瞟了眼身後,壓低嗓門竊竊道,「工部主事康有為已進了園子。奴才尋思著是不是——」
「這什麼呀?」裕祿眯縫著雙眼望著剛毅,「子良兄,若再猶豫不決,只怕這懷塔布可就是我等他日結果!」「壽山兄言重了。」王文韶攢眉蹙額沉吟著,說道,「皇上便有此心,可權還在老佛爺那呢。此事我意思,咱還是避避風頭,過幾日再進園子回話好些。懷塔布那廝斷不會就此甘心的,待他與老佛爺回奏了——」
「但如此下去,想要立穩腳跟,無異於天方夜譚。」康有為終於忍不住開了口。
兀自面面相覷沒奈何間,垂花門外王照腳步橐橐行了過來。見楊銳、林旭亦在,王照忙不迭拱手施禮:「叔嶠兄、暾谷兄也在,失禮——」戛然止口望眼康有為,王照不由一怔,移眸掃了眼李端棻,懵懂片刻道,「南海兄這是——」
「萬歲爺,這——」王福猶豫著,小心道,「這怕不方便的。奴才斗膽,萬歲爺就忍耐一宿,明兒回了宮裡再說吧。」
「苾園兄。」
烈日在大片雲朵中緩緩穿行著,時不時熾烈的光射下來,燥熱難耐。怔怔地望著一上一下晃悠的綠沖呢涼轎,孫家鼐臉色煞白,一動不動,半晌,方喃喃自語道:「完了……皇上他怕是……」
「皇上明鑒,王照摺子,奴才先以其言語狂謬加以勸阻,只隨後還是代呈了上來。皇上降奴才阻塞言路、威脅小臣之罪,奴才……奴才……」
「後件事兒臣沒有異議。」光緒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咬牙道,「只將新編陸軍與甘軍、武毅軍合歸一處,兒臣以為不太——」
「萬歲爺口諭,軍機大臣、禮部漢尚書、刑部侍郎李端棻、禮部主事王照等進殿見駕!」
儘管乘輿中擺了幾盆子冰塊,光緒依舊覺著燥熱難耐,伸手自腰間解了帶子,猶豫了下欲推窗透口氣,只方開條縫兒便被撲面襲來的熱氣襲得縮了手。天熱?心燥?抑或二者兼有?他分不清,他只覺著自己的心飄飄蕩蕩沒個著實的地兒。是她想變卦?是她為勢所動?不,都不可能。那她——
「國事自有人料理,不需你等費心。趁著年輕,多讀些書才是正路。」
「嗯。」光緒道聲,深深吸了口氣,復徐徐吐將出來,閉目靜神仰躺了竹涼椅上。袋煙工夫,乘輿停止了晃動,光緒睜眼隔窗掃了下,復長長透口氣方自呵腰出來。樂壽堂殿門大開,十幾個太監伏在滾燙的磚地上,個個熱得滿頭汗流。光緒看也不看他們一眼便進了院子。
「禮部是接收衙門,詹事府、通政司、鴻臚寺、光祿寺都要並進去,你說可靠嗎?」
李端棻腮邊肌肉抽搐了下,欲開口反駁,只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咽了肚裏。「苾園兄,」王照伸手拽了下李端棻袍袖,「南海兄言語——」嘴唇翕動著卻又不知說什麼好,遂嘆了口氣,改口道,「小航尋思,這該忍的咱忍,不該忍的卻也不能忍。像現下裁汰冗員,取消閑散衙門,是太早了些,這日後咱可以忍著,但諸如堂官阻塞言路,督撫將軍歷行新政不力種種事兒,卻斷不能忍的。其他衙門情形小航不大清楚,像懷塔布這種人,司里有人上條陳,議新政,他非只從不肯代遞,反處處作難,若不與申斥,日後還有何人敢言新政?前天我寫了一份條陳,奏請皇上東巡日本,遞上去后被他扔下來不說,還唆使御史台上章彈劾,說小航居心叵測,預謀——」
天色完全暗了下來,慘淡的月輝潑灑下來,淺光浮影中,他的面色陰鬱得駭人。「皇上。」靜芬渾似被人捅了一刀,身子顫抖著,「您……老佛爺她……」光緒默不作聲,憤懣無奈、惆悵悲酸、莫可名狀的希冀,一拱一拱翻江倒海價折磨著他。忽地,他的眼神中閃過一絲亮光,「嗖」地坐直了身子。然而,只轉眼間卻又無力地倒了下去:「不行……不行……」
「皇上,您——」
「多少?」
「那你打算怎生做呢?」
「進來吧。」慈禧太后盤腿坐在炕上,捧著煙槍似吸非吸地瞟眼炕几上的宮箋,慢條斯理道。答應一聲進屋,掃眼慈禧太后,光緒一個千兒打將下去:「兒臣給親爸爸請安。」「嗯。」慈禧太后深吸了口煙將煙槍交了一側宮女,輕揮下手從炕几上抄宮箋看著。崔玉貴斟杯冰水呈上去,返身搬個杌子正欲送了光緒,卻聽慈禧太后冷聲道,「嗯?!」
廢止八股的消息傳出,直炸了鍋價,誹謗詆毀之聲沸沸騰騰,不絕於耳。如此你劾我駁,直到六月中下旬,又一個回合的新舊交鋒方暫時平靜下來。康有為、梁啟超在眾人協助下,通宵達旦,草擬了一道又一道新政的奏摺。光緒帝每奏必准,一時間,百日維新的鑼鼓,震耳欲聾、響徹雲霄。
「禮部滿漢堂官都頑固到極點了,那懷塔布非只揚言太后老佛爺若不點頭,他一個也不接。更告訴詹事府那些官吏,咱們的日子不會遠了,老佛爺一準會出來說話的。」王照冷哼了聲說道。康有為眉棱骨抖落了下,嘴唇翕動著似欲言語,只話到嘴邊卻又止住,眼角餘光掃了眼李端棻,舉步下了階。李端棻半蒼眉毛皺了下,發泄胸中鬱悶價長長透了口氣,嘆道:「懷塔布並非危言聳聽,但如此下去,不待我們立穩腳跟,老佛爺定會出面的。」
「此正我等將功補過的良機。若被懷塔布搶先,那我們幾個只怕便西北風也沒得喝了。」裕祿頓了下,移步亮窗前張望,見王福腳步橐橐拾級過來,掃眼眾人冷哼一聲道,「上邊又有話兒過來了!」
「朕說你兩個!」
「奴……奴才在。」二人兀自竊竊私語,聞聲皆電擊價身子瑟縮了下,伏地屏息道。
「不必思量了,就這麼辦。我這還有幾份摺子待擬,咱們便分頭行事吧。」說罷,康有為略拱了下手,舉步拾級折了屋中。
「沒什麼的,轎里說話吧。」
日頭已自升了高高的宮牆上,陽光隔窗射進來,悶熱難耐。然而,眾人的心卻都凍縮成一團,誰也不敢吱聲,甚或便大氣亦不敢喘一下。一時間養心殿寂靜得一根針落地都聽得見,唯聞屋角金自鳴鐘耐不住這令人窒息的空氣價沙沙響著。「你再擬旨,」光緒啜了一口茶望眼孫家鼐,「禮部主事王照不畏強權,勇猛可嘉,著賞給三品頂戴,以四品京堂候補,以昭激勵。」
「黃桂鋆?」光緒頓了一下,他的臉背著燈,看不清什麼神色,「干城之用?」
「皇上,奴才——」
「奴才……奴才遵旨!」剛毅臉色鐵青。
「兒臣見他,只問幾句話罷了,絕沒有重用他的意思。請親爸爸明鑒。」
譚嗣同腮邊肌肉抽搐了下,冷冷盯著那守門的太監:棗核兒腦袋兩頭尖,一臉細白麻子,心裏直覺著一陣噁心,忍不住開了口:「你敢抗旨?!」
雖離著入夜尚有一陣光景,只一盞盞氣死風燈已然布滿沿街兩行,被烈日困了一整天的人們如潮水般紛紛湧上街衢,直炸了鍋一般。多日來始終為變法所困擾的李端棻,置身茫茫人海中,卻竟是渾然不覺。這些天來他不止一次地問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沒了年輕時的闖勁,然而,卻一次次地否定了自己……
「都走了?」康有為一身洗得發白的粗布短褂,猶是熱汗淋淋,聞聲頭也不抬,邊在案前奮筆疾書,邊道,「你們過來看看,言辭可仍嫌弱了些?」康廣仁淺灰色長衫被汗水浸得緊貼身上,默然點點頭,也不揩汗便頹然倒在了雕花木杌子上。
「胡說!」光緒憤怒的聲音響徹大殿,「若非聞得朕已知此事,你們豈會將他摺子遞上來?嗯?!」他的臉色鐵青得令人不敢逼視,許應騤嘴唇翕動著,只話到嘴邊又硬生生收了回去。光緒腳步橐橐來回九-九-藏-書踱著步,又道,「即便如你所言,你上折彈劾王照,卻又為何?!這難道不是明目張胆打擊上書言事之人?!」
「奴才給萬歲爺請安。」崔玉貴自門房裡出來,邊打千兒請安,邊道,「不知萬歲爺——」
「罷了,我困了。」慈禧太后將手中宮箋遞了光緒,「就這事兒,你下去好生想想。想明白了就在上邊寫幾個字兒,蓋上印章交了軍機處。」說著,喊道,「崔玉貴!」
「苾園兄!南海兄!」
「新政關乎社稷安危。但人人如此百般阻撓,何日方可現我朝昔日豐功偉業?!何日可救億萬生靈於水火之中?!」
沉悶的鐘聲自交泰殿方向傳了過來。孫家鼐依舊一動不動地凝視著譚嗣同,只目光卻已在不自覺間黯淡了下來,發泄胸中鬱悶價長透口氣,開口道了聲:「何去何從,你自己斟酌吧。」說罷轉身急步直趨乾清門而去。
「我等奉旨見駕,煩勞公公細細察看一下,上邊不會沒有單子下來的。」劉光第略躬了下身,說道。
「他們越是猖獗,說明他們越是心慌、越是害怕。」李端棻撩袍角坐了,將手中瓜放了桌上,望眼康有為草擬的奏摺,端杯接著道,「但凡這種時候,我們越該穩紮穩打,不與他們一絲空隙才是的。不然冒險行事,豈不前功盡棄?各省情形皇上心中有數,後晌又有諭旨頒下的。」他乾咳了兩聲,清清嗓子誦道,「時局艱難,亟須圖自強之策。中外臣工墨守舊章,前經諭令講求時務,勿蹈宋、明積習,訓誡諄諄。唯是更新要務,造端宏大,條目繁多,不得不廣集眾長,折衷一是。諸臣于交議之事,當周咨博訪,詳細討論。毋緣飾經術,附會古義;毋膠執成見,隱便身圖。倘面從心違,致失朝廷實事求是本旨,非朕所望也。朕深唯窮變通久之義,創建一切,實具萬不得已之苦衷。用申諭爾諸臣,其各精白乃心,力除壅蔽,上下一誠相感,庶國是以定,而治道蒸蒸矣。」
「譚嗣同!」
「這——」
「叫你支便支,哪那麼多的話?」光緒掃眼靜芬,起身徑自推亮窗長長透了口氣。天心的皓月,靜靜的湖水,忽明忽暗的點點燈火,以及那被月色鍍了一層淡淡銀霜的瓊樓玉宇,天然組合成一幅溫馨的畫面。光緒似乎陷入了回憶,一動不動。靜芬惶恐、焦慮地望著他,嘴唇翕動了下,只咽口唾沫卻又止住。
「不還有那麼多奴才嗎?要他們做什麼用的?你就待這好生想吧!」
「皇上口諭!」
「苾園兄,你這是——」
這時間,御膳房的太監捧著膳食輕手輕腳進來。滿桌子一一布好,崔玉貴躬身打了個千兒,低聲說道:「萬歲爺,該用膳了。」
「撤了乘輿,朕走過去。」
「朕原以為老佛爺要宣你問話的,如今沒什麼事了。」光緒透了口氣,瞥了一眼康有為,「你這怎的了?是——」
「嗯。」李端棻點頭輕應一聲呵腰上轎,吩咐折了左側一小巷,端杯啜口茶沉吟著,半晌,方道,「下邊動靜怎樣?」「朝里已炸了鍋價沸沸揚揚。苾園兄難道不曾聽說?」梁啟超黑眸凝視著李端棻,似乎想從他臉上看出些什麼,久久一動不動,「有議論此乃太后對皇上不利的舉動,想藉此打消皇上心中幻想,從而對其百依百順;有議論此是皇上震懾老佛爺、加強皇權之舉動;更有甚者,說什麼皇上想借閱兵拘系太后,從而大權獨攬。」
「禮節?虧你說得出口,你們對朕可講過禮節?!」說話間自孫家鼐手上接草旨看了眼,光緒徑自案上荷包內取出黃石龍紐小印「皇帝之章」按了下去,「王福,你這便明發了下去!」
「嗯?哦——」靜芬愣怔了下回神過來,三步並兩步下了丹墀,離殿門尚五六米遠距離時,見光緒瘦削身影已然閃了進來,忙側身於一旁蹲萬福請安道:「臣妾給主子請安了。」「罷了。」光緒虛抬下手,趨步「霞芬室」,仰身在大炕上徑直躺了,半晌動也不動。此時此刻,在這塊屬於他的狹小空間里,他的憤懣、沮喪、疲憊……方盡顯無遺。
「這……這……」
「非只參劾小航,便復生兄和卓如兄,也被參劾了。」王照點了點頭,「那黃均隆參劾他二人在湖南辦時務學堂和《湘學報》時的言行離經背道,請旨驅逐回籍,由地方嚴加看管。」楊銳身子不易察覺地顫抖了下:「他們不敢明著攻擊新政,卻使此釜底抽薪之計,真是陰險歹毒——」「他們陰險歹毒,咱們難不成便——」話甫出口似覺不妥,康有為戛然止住,在臨清磚地上來回踱了兩圈,收腳望眼眾人,道,「這便寫摺子,上章彈劾!」
連日來擢升袁世凱官職、裁撤閑散衙門、罷斥禮部堂官,不論哪一樁,那可都足以與慈禧太后借口的!眼見光緒猶如人入絕境,不惜孤注一擲,李端棻的心直結了冰價冷……
「還沒呢。」
「老佛爺什麼意思?」
「這樣一來,老佛爺就可以高枕無憂,任朕變法維新了。」光緒細白的牙咬著嘴唇,突然,失態地對著靜芬笑了起來,「變法……這就是朕朝思暮想的變法……哈哈哈……」「皇上,您……您不要這樣……」靜芬聽著他的話,那聲調里的凄楚、憤恨、憂傷、無奈,直叫人渾身的汗毛乍起,顫聲說道,「天無絕人之路,細細想……想,一定會……會有法子的……」
光緒極力壓抑著起伏的情緒,咽了一口又酸又澀的口水,道:「那奴才言辭是有悖謬之處,只其所奏變法諸事,合情合理。兒臣宣他進宮見駕,只為聽聽他的變法主張——」「似他這種人有甚好主意?!」慈禧太后厲聲喝道,「但依著他那心思,祖宗留下的這點子基業怕要葬送了你手上!」
「復生兄。」
「奴才……奴才……」裕祿趣青的額頭上不由滲出密密細汗,兀自惶恐間,卻聽光緒已然開口接著道:「你們兩個還不知罪嗎?!」翕動著嘴唇怯怯仰起臉,但見光緒閃著寒光的眸子卻是死死地盯著懷塔布二人,裕祿暗暗長吁了口氣。
「奴才在。」
梁啟超望眼王照,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道:「老師先時進園子,尚請皇上採用『但添新衙門,不撤舊衙門』的穩妥方法,以免結怨太深。此也是我與幼博幾人所力主的,怎會遞摺子進去?想必提請裁員簡政條陳的人太多了,皇上拿錯了主意——」
「奴才身受皇上不次深恩,本該濯心滌肝報效朝廷,卻……卻負恩奉迎,溺職於前,坑陷王照於後,實……實顢頇頑鈍,無恥之尤。求皇上收回成命,奴才……奴才日後定悉心用命,再不敢……」
「朕擢你不畏強權、敢言敢做,更冀你他日愈發悉心用事,與朕分憂。」見王照翕動嘴唇欲言語,光緒虛抬了下手,「行了,好聽話兒朕不願聽。你道乏吧——對了,傳旨劉光第他們進殿見駕。」他陰冷的目光自剛毅幾人臉上一一掠過,「你們都瞧見了?!」
「南海兄,」楊銳望眼李端棻,見他臉上毫無表情呆望著遠方,猶豫下開了口,「現下我們如同處在頑固守舊派汪洋大海的包圍之中,樹敵還是越少越好。此事叔嶠意思,還是思量思量再——」
「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李端棻發泄胸中鬱悶價長長透了口氣,「像這種摺子,怎可不加思慮便貿然呈了上去?」
「把亮窗支起來。」
「越是這節骨眼兒上,卓如這種人越不可放在顯眼地方。」李端棻說著移眸望著梁啟超,「今晨皇上硃批,詹事府、通政司、大理寺以及光祿寺等好幾處閑散衙門悉數併入禮部、兵部、刑部,這可是你們上的摺子?」
「小航兄,欲速則不達吶。」李端棻手中湘妃竹扇拍打著手心,「變法維新如履薄冰,即便披荊斬棘,一步一個腳印向前亦未知前途如何,何敢再有差池?」似覺胸悶,他透了口氣,「這麼多衙門撤了,上千人丟了飯碗,但鬧到老佛爺處,那可——」梁啟超身子不禁一個寒戰:「苾園兄看,可還有補救之策?」
「於國會議院,奴才以為不可操之過急。日本變法二十年始開議院,我朝今於國會,尚非其時也。」
「現下回奏老佛爺,家鼐以為還不是時候——」
光緒向屋外掃了眼,努嘴讓王福外邊守候,復示意靜芬退下,方撩袍角在桌前居中而坐。康有為簇新袍服上泥污斑斑,躬身進屋,趨前一步伏身叩頭道:「臣工部主事康有為恭請皇上聖安!夤夜召臣,不知皇上——」
「但要補救,唯有皇上收回成命,只這可能嗎?」李端棻臉上掠過一絲苦笑,「現下能做的,只有日後加倍小心謹慎。官場上我來通知,其他人你們幾個多走動走動,但這類觸及守舊派切身利益的摺子,務必莫要再呈了進去。特別是南海那,他可直陳皇上,關係更是匪淺。好了,我和小航兄還要去衙門裡當值。你先去會館,回頭我們也過去。」
「別人騎了頭上屙屎,苾園兄也能泰然處之,這份定力真讓人佩服吶。」康有為一雙深深固執的眼睛仰望著天穹,嘴角掠過一絲冷笑,不緊不慢道。
「到這份兒上,孫兄再莫遲疑了。不然他二人在老佛爺處信口雌黃,便你我只怕亦將凶多吉少。」
「嗯?」譚嗣同自懵懂中回過神來,失笑拱手向楊銳施禮道,「叔嶠兄早。」
梁啟超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心中直思潮翻湧,久久不能平靜。他對朝政亦多少有些灰心,而今天總署查看,只以六品銜辦理譯書局事務,更使他感到被藐視的羞辱,猶如當頭一棒,但要他就此捨棄心中多年的夢想,卻又——沉吟良晌,他終於開了口:「朝政至此,卓如亦多少冷了心的。然在此生死未決之時刻,要卓如離師棄友,遁身南下,豈不叫天下人恥笑?卓如想還是留下來吧。」
「奴才懇請皇上萬不可答應此二事,」康有為起身跪了地上,叩響頭道,「變法維新已然阻力重重,但允此二事,頑固守舊勢力必——」「罷了,朕已應允了。這樣好歹還有路可走,雖然那是條遍布荊棘的羊腸小道;不應允,那一點希望也沒有的。便朕,只怕也莫想再回宮了。」光緒長吁了口氣,說道,「所以這以後做事,須得思慮周詳、九_九_藏_書慎之又慎才是。」
闊大廣袤的乾清門廣場上到處都是趕來朝會的各部官員,直趕集一般熱鬧。孫家鼐三步並兩步過來,見剛毅、裕祿幾個正從軍機房出來,方暗吁了口氣。在滴水檐下拱手見禮,這才發現章京房南邊長跪著幾個人,領頭的竟像是禮部滿尚書懷塔布。滿場大小官員中,幾個正二品的大員「跪候」,而部院小吏倒可以隨意活動,孫家鼐半蒼眉毛抖落了下:「諸位,這是——」
「二十三萬。」
「皇上——」許應騤渾身電擊價劇烈顫抖了下,臉上已是死灰價難看。仰臉望著光緒,期期艾艾道,「奴才知……知罪……」
「昨兒酉時——」
「皇上諭旨,奴才謹遵。」懷塔布腦子「嗡嗡」作響,血立時湧上了臉,顯然,光緒此諭遠非他所能想象的。掃眼剛毅幾人,或低頭沉吟,或仰臉望著殿頂,一句話兒不吐,懷塔布突突亂跳的心立時被怒火填得滿滿的,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沉吟著長長透了口氣,三角眼眨著望眼光緒,道,「然王照登堂咆哮,與上司全無禮節,請皇上治其罪以正官紀。」
雖說沉雷陣陣,只雨卻羞答答始終不肯落下,反倒是天氣,讓人更覺著悶熱難耐。不知是因著天熱抑或是順天府早已將路人驅趕散盡,寬敞平坦的黃土驛道上,鬼影亦無。除了知了時不時耐不住寂寞似的鳴叫幾聲,便一絲聲息亦無。靜寂中給人一種不安的感覺。
「奴才楊銳、林旭——」
「兩種情形都有,只為慎重計,兒臣——」
「嗯?!」掃眼垂首竊竊私語的奕劻、崇禮二人,光緒丟眼色止住王福,折身在炕上盤膝坐了。不大工夫,奕劻二人躬身呵腰進來,偷眼望了下光緒,請安道:「奴才給主子、娘娘請安。」光緒深邃的眸子盯著奕劻,虛抬下手開了口:「前日里交代你的事兒辦得怎樣了?」說罷,他指了指一側繡花瓷墩。躬身謝恩斜簽著身子坐了,半蒼眉毛攢著,半晌,奕劻方會過意來,乾咳兩聲,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低聲道:「回皇上,奴才次日便將銀子一分不差送戶部衙門了。」
「你——」
「卓如,」李端棻長長透了口氣,「朝政演變忽暖忽冷、大起大伏,而太后之心,更是路人皆知。國事不可為,我意思,你……你還是上折辭了差使,回南邊去吧。」梁啟超深邃的眸子中不無詫異神色,望著彷彿一下子蒼老了許多的李端棻,咬嘴唇道:「前途雖然兇險,只希望猶在,就此捨棄多年夢想,卓如——」
光緒漆黑的劍眉抖了下,在輕煙繚繞的燭光下背手踱了幾步,問道:「他還說些什麼來著?」「毓賢奏稱魯省民風素強,自茌平拳匪鬧教以來,博、清、高、恩多被竄擾,此堵彼竄,實屬防不勝防,以為值此時艱日亟,當以固結民心為要圖。」奕劻從袖中摸摺子呈了光緒,乾咳一聲回道,「另御史台呈進摺子一道,以為自德夷佔據膠澳,教焰益張,宵小恃為護符,借端擾害鄉里,民間不堪其苦,以致釁端屢起。地方官不論曲直,一味庇教而抑民,遂令控訴無門,保全無術,不得已自為團練,藉以捍衛身家……請求善為安撫,以收干城之用。」
「這——」
「三格隨朕多年,朕離不得他!」
「真有此事?」康有為移眸望著王照。
譚嗣同輕咳了聲,目光聚了孫家鼐身上足有移時,透口氣說道:「恕卑職斗膽,大人言語不敢苟同。試問朝中大小官員不下千人,有幾人真心用命於國事?讀書增智是正路,只最終目的不外忠君報國,置國事民情于不顧,便讀遍經史子集、四書五經又有何用?徒裝點個人門面罷了。」一語落地,便一向以沉穩見長的劉光第也不禁變色,不安地凝視著孫家鼐,一動不動。孫家鼐為官這麼多年,別說像譚嗣同這樣的後生小輩,就是尚書侍郎貝勒貝子也從來都是肅肅如敬大賓,言語遜遜如對師長,此時聽譚嗣同這般言語,心裏直老大不自在。但他畢竟宦海幾十載,城府極深,面上卻是絲毫不動聲色,只將一雙古井樣的眼睛直直盯著譚嗣同。
王福愣怔了下回過神,身子秋風中樹葉價瑟瑟抖著,雙手從腰間荷包里取出黃石龍紐小印「皇帝之章」呈了上去。放印擦了擦手,光緒似放下了千鈞重擔般長長透了口氣,望眼靜芬:「你這便送過去吧。」
「皇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您好歹說出來——」
「皇城重地,卑職斗膽亦不敢稍有造次,實在——」
「南海先生,」林旭輕輕點了點頭,咬了下嘴唇上前一步安慰道,「幼博兄年輕氣盛,你就莫放了心上吧。回頭待他冷靜下來——」不待他話音落地,康有為卻已抬腳出了屋。楊銳、李端棻對望一眼,苦笑著搖搖頭,亦自出屋在檐下悵然望著西際天穹。晚霞染得西半天一片血紅,耀眼奪目的霞光潑灑下來,美麗異常。只死一般的寧靜,給人一種不安的感覺。
「罷了!這樣的混賬東西,難道可以輕縱?!擬旨!」
光緒腦海中閃電價掠過兩個字:軟禁!彷彿不認識似的望著慈禧太後足有移時,光緒躬身打千兒應聲躑躅退了出去。隔窗望著那彷彿不堪涼意般抖動的身軀,慈禧太后久久一動不動,只腮邊肌肉時不時抽搐兩下。
「但不將太后激得忍無可忍,她斷不會行此下策的。皇上親政以來,底下口碑如何?現下已不是往日那種情形了,她不敢輕易這般做的。」李端棻頓了下,伸手捋了捋鬍鬚,又道,「即便她真敢逼皇上遜位,諸列強也不會應允的。就她那膽量氣魄,敢與諸列強抗爭?」
「奴才走得急,不小心跌了跤。」見光緒神情陰鬱,康有為心中狐疑更增了幾分,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沉吟道,「皇上,可是老佛爺——」光緒拿筷子夾塊肉吹了吹放嘴裏嚼著,似乎尚未從先時的氣氛中擺脫出來,答非所問道:「起來坐著,這桌御膳可是老佛爺特為朕點的,你也用些,莫要暴殄了天物。」康有為心裏十五個吊桶打水價七上八下,嘴唇翕動著欲言語,猶豫下叩首謝恩,起身斜簽著身子陪了下首。
清官制,但侍郎以上官員方可入值軍機處。慈禧太后此舉,看似小事一樁,實則將光緒起用維新志士為軍機大臣,繼而實施新政的道路堵得嚴絲合縫,密不透風!光緒陰鬱的眸子凝視著窗外天空。夕陽兀自在西際天穹上掙扎著,只東邊濃重的雲緩緩地向頤和園上空壓來。「就這兩件事兒。」慈禧太后帶著寒光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著光緒,「你好生揣摩下。」
「禮部情形怎樣?」李端棻搖了搖頭,問道。
「你回老佛爺,朕會細細品嘗的。」說罷,光緒擺手示意崔玉貴退下。「皇上,」靜芬面色慘白,伸手搖著光緒臂膀,「究竟怎生回事呀?」光緒嘴角掠過一絲苦笑,望眼靜芬,長長地吁了口氣。
「瞧見了便好。」光緒嘴角掛著一絲陰冷的笑色,徑自推了亮窗,咬牙道,「日後該怎生做,好生揣摩揣摩。莫要以為大樹底下好乘涼,惹惱了朕,亦如那些奴才一般處置!」他輕咳了聲,「禮部差事,朕意便裕祿署理滿尚書,李端棻署理漢尚書,左右侍郎由耆壽、王錫蕃、薩廉、徐致靖四人充任。諭旨回頭便發下去,望克盡厥職,勿負朕望。」
「幼博兄!」眼見康有為面紅耳赤,額頭皺紋折起老高,顯然已是惱怒至極,李端棻、楊銳幾乎異口同聲喝道。「南海兄雖則言語唐突了些,只心思卻為著中興大業,怎可如此說話?」李端棻邊丟眼色給康廣仁,邊說道,「未時卓如便過來的,怎的現下還沒個影兒?幼博兄去外邊接一下,莫要出什麼岔子才是。」說罷,復努嘴示意了下一側不無惶恐神色的林旭。
「萬歲爺,您這身子骨——」
望著他又高又瘦的身軀出了玉瀾堂,消失在夜色里,光緒一動不動久久默不作聲,只額頭青筋乍起老高,顯然已是憤怒至極。一支支利箭襲來,直刺得他胸中一陣一陣地痛!端杯欲飲,只猶豫下復放了桌上。四下里一片死寂,只橐橐腳步聲迴響著,給人一種不安的感覺。良晌,只見光緒趨至炕前,從袖中掏了宮箋,展開放了炕几上,陰鬱中夾著絲悵然的眸子凝視良晌,提筆在稿尾上寫道:「所列兩項,著由軍機處分別擬旨繕發。」
「回萬歲爺,立馬便到了。」
「萬歲爺,」崔玉貴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猶豫少頃小心翼翼道,「老佛爺還……還有句話兒,要奴才——」光緒腮邊肌肉抽搐了下,轉身盯著崔玉貴:「說些什麼,嗯?!」「回萬歲爺,老佛爺……」崔玉貴掃眼光緒,低頭蚊子嗡嗡價顫聲道,「老佛爺要奴才告主子聲,這膳食主子可要細細品嘗才是,這不定明天——」
「你主子今兒累了,不回宮裡。你讓御膳房燒幾個菜與你主子送去。」
「有話便講,不必拘束。」
「要變天了!」剛毅冷哼了聲。嘴唇翕動著還欲言語時,只見寇連材腳步橐橐自隆宗門處踱來,遂收了口。
「夠了!」
「譚嗣同?咱家沒聽說過,哈哈哈……」
「嗯,知道了。」光緒應了聲,只身子卻沒有動。
「你想怎樣,嗯?!」他說著突然朝殿外喊道,「三格!將這廝與朕押了出去!」
「嗻!」
光緒凝視著燭苗,似乎在想著什麼,半晌,輕咳了聲又道:「你方才所言變法種種事宜,朕深以為然。只現下該從何處入手?總不成都下詣頒布了下去吧?」「啟民智、喚吏心。」康有為拈鬚沉吟良晌,方開口說道,「啟民智,奴才們這些年做了些事兒,亦有些成績,只仍嫌不夠;而吏心,更多依舊頑固僵化,故奴才以為當務之急還在此。而要做到此,又以廢八股為急——」
「皇上不是沒有此意,只他能嗎?那些督撫將軍何以敢抗旨不遵,就在於皇上勢弱。但皇上大權在握,他們又豈敢置若罔聞?」李端棻咽了口唾沫,咂舌道,「南海兄萬萬三思,切莫到頭來一失足換得千古恨吶。」康有為默默望著外邊漸漸西垂的日頭,眸子一閃一閃地露著陰冷的光,良久,腮邊肌肉抽搐了下道:「南海行事從不知有『後悔』二字。」他話音不高,只卻聽得眾人不自禁九*九*藏*書打了個冷戰,兀自驚訝著,康廣仁已然開了口:「大哥如此說話,不嫌太過分了嗎?新政關乎國運,豈可感情用事?!」
「爾等可知罪?!」
光緒陰冷的目光死死盯著懷塔布足有移時,轉身冷冷問道:「何時遞進來的?!」說罷,接摺子略掃了眼。
「苾園兄少安毋躁。」王照莞爾一笑道,「這硃批都下來了,生氣又有何用?要小航看吶,這新政也是觸及政治的時候了——」「不不,小航兄此言差矣。」不待李端棻開口,梁啟超已自搖頭插口說道,「現下新政詔令雖頒布不少,只地方上除了湘撫陳大人能認真執行,又有何人實力督辦?這種時候,我們可不能被表面現象熱昏了頭吶。」
「我這還以為是接我的,不想卻是苾園兄——」
穩穩的大轎晃動了下,李端棻的臉色變得愈發慘白:「即便皇上肯收回成命,又能挽回些什麼?話兒既說了出去,就莫想著能收回來了。」說著,他閉目無力地仰躺了轎椅上,兩行淚水順眼角無聲地淌著,在燭光下閃著亮兒,「完了……完了……」
「臣恭請皇上聖安。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劉光第,四十左右年紀,白凈的面孔略顯長點,雙手抱拳一拱,說道:「公度害的是痢疾,病得瘦骨嶙峋,下床站都站不起來,一時恐怕來不了京城。」「可惜,可惜,不然來個五虎鬧京都,豈不大快人心?」說著,譚嗣同將手一讓,舉步向西華門踱了過去。「除了你復生兄,我們幾個何敢當這『虎』字?」林旭甩手將油光水滑長辮拋了腦後,「再說,復生兄又何以斷言皇上不是申斥我等呢?」話音方落地,一側楊銳插了口:「孫大人過來了,咱們還是快些進去才是。」幾人回頭看時,果見孫家鼐從綠沖呢紗轎中呵腰出來,腳下不由皆加快了步子。
連日來擢升袁世凱官職、裁撤閑散衙門、罷斥禮部堂官,不論哪一樁,那可都足以與慈禧太后借口的!眼見光緒猶如人入絕境,不惜孤注一擲,李端棻的心直結了冰價冷,眼眶中淚花閃爍著,叩響頭道:「皇上洪恩,奴才感激涕零。只奴才年老力衰,艱於行動,捫心自問,實難膺禮部重任,若不自量力,必致隕越,伏請皇上憫奴才衰老,准予致仕。」
「奴才瞧……瞧見了。」
「孫兄,我們這……這也過去吧。」王文韶咽了口唾沫,「皇上可敬,只可惜生不逢時吶。」
兩腳灌鉛價沉重,恍恍惚惚如夢遊人般在崔玉貴身後躑躅走出樂壽堂,光緒渾身乏力,散了架似的身子搖晃著幾欲跌了地上。沒有用人權,靠何廣施新政?沒有兵權,又靠何拱衛自己,靠何為變法維新樹起一道牢不可破的屏障?她狠!她毒!直到現在,他才發現自己雖已快三十的人了,卻竟還那般的幼稚。她是不敢違天背時將他這日生異心的「逆子」給廢了,可只要淡淡兩三句話,她便足以令他騎虎難下,兩廂作難。這,是他,是心血沸騰的他所始料未及的。
「派個奴才回宮告訴你主子,朕園子里有些事,過幾日——不,明兒便回去。」王福身子電擊價顫抖了下,怔怔地望著光緒,喃喃道:「萬歲爺,老佛爺她……她……」
「萬歲爺——」
「罷了。老佛爺歇晌起來了?」
「兒臣聽真切了,也相信親爸爸會那樣做的。」光緒額頭青筋乍起老高,良晌,發泄胸中鬱悶價暗暗長吁口氣。
「真的如此嗎?」
天已經蒼黑,西際的雲灰褐色里透著殷紫的光。李端棻木然望著,眼睫毛竟已潮濕,閉目深深吸口氣,復徐徐吐將出來,回首苦笑著望眼二人:「走吧,說甚也沒用的。」
「奴才——」
「法子?有什麼法子?」光緒苦笑著道了句,兩行淚水順頰無聲地淌了下來,「朕若不應允她那兩條,只怕莫再想出這園子了,朕若應允,那又變的什麼法,維的什麼新?」是啊,在慈禧太后的陰影籠罩下,又能有什麼良法妙策呢?
……
仰臉深吸了口氣,孫家鼐老淚順眼角無聲地淌了下來,沉重地點點頭,有氣無力道:「走……走吧……」
天熱,而作為變法維新幕後指揮中心的南海會館則更勝之三分。裁撤詹事府、通政司、光祿寺、太僕寺等衙門的諭旨甫從內廷傳出,守舊派官員、書吏、差役數百人便一股怨氣全潑向了以康有為為首的維新派,他們哭著鬧著咆哮叫罵著,直將南海會館圍得個裡三層外三層水泄不通。康有為怒髮衝冠,一身粗布短褂奪門便欲出去,只聽著那震耳欲聾的怒吼聲,眼見那黑壓壓萬頭攢動的場面,他猶豫了。這種場面,他經歷過,而且那是他所倡導的,他深深知道那唾沫星兒足可以淹死一個人,不論你是帝王將相,抑或是王公貴戚!
「國事如廝——」
「太后她——」梁啟超身子不禁一個寒戰。
「太后可有懿旨?」李端棻嘴角肌肉抽搐了下,一股寒意打心底深處涌了上來。
「形勢至此,但我們不與他們把柄,他們雖有此心,又哪有此膽?」
「你一個小小守門太監,竟——」譚嗣同細碎白牙咬著,額頭青筋已是暴突。楊銳見狀忙不迭伸手扯了下他的后襟。「禁城重地,吵鬧什麼?!」這光景,孫家鼐九蟒五爪袍子外套仙鶴補服,頂上一枝翠生生的雙眼花翎,晃悠著過來。「還有沒有規矩?!」說著,他古井一樣深邃的眸子掃了眼眾人。「卑職刑部候補主事劉光第見過大人。」劉光第不無深意地望了下譚嗣同,上前一步躬身打千兒請安道。「卑職四人奉旨辰時見駕,只這位公公以未曾接上邊傳話——」
「我——」
「你只這般說便是了。道乏吧!」
「南海兄,算了吧。」楊銳無力地嘆了口氣,「現下還不是時候。」
「親爸爸若不信,兒臣回頭將他摺子呈了過來——」
「姑老爺!這熱的天兒,您怎的也不喊乘轎子?」管事邊躬身打千兒請安,邊扭臉道,「老爺,姑老爺從總署出來了。」
「這話什麼意思?!」不待光緒言語,一側靜芬已然開了口,「這種話兒你也敢說?!我看你是——」「罷了,不關他事的。」光緒虛抬了下手,似笑非笑地望眼崔玉貴,「還有甚話?」
「苾園兄!」
「芸芸眾生,有幾人能似苾園兄這般想法?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吶。」梁啟超說著輕輕嘆了口氣,「還是挺下去吧。」見李端棻嘴唇翕動著還要言語,梁啟超又道,「苾園兄不必再勸,卓如心意已定,雖九死而無悔!」
「奴才——」
「這沒你的事了,外邊守著。」慈禧太後端杯啜口冰水,嘴裏含著半晌咽下,淡淡問道,「皇上,康有為那奴才如今多大的官兒?」她的聲音很淡,像一泓秋水,讓人無從揣摩。光緒偷眼掃了下慈禧太后:「依親爸爸意思,正六品。」
「莫管怎樣,在禁城大聲吵鬧便是大不敬。」孫家鼐邊橐橐踱著碎步,邊眼角餘光瞟了下譚嗣同,「你父近來怎樣,身體尚好?」譚嗣同神情陰鬱地在林旭身邊低頭緩步前行,直林旭在腰眼上捅了下方回過神來,滿是狐疑的目光在林旭臉上稍停片刻,移了孫家鼐身上:「託大人福,前日家中來信,家父一切尚好。卑職本欲去府邸請安的,只這幾日事兒纏身,未有空暇,還望大人恕罪。」
「孫兄這是什麼意思?!」剛毅冷笑著插口道,「莫不是真念著那師生情分?」
「此非你一人榮辱之事,實則為了我朝——」
「子良兄,看來要不了多久,皇上便要拿我們這些老臣開刀了。」
「親爸爸,宮裡許多事兒都等著兒臣處置。兒臣意思,還是回宮裡妥帖。」光緒沉吟著,道,「至於親爸爸所囑之事,兒臣回頭回稟。」
「這以後呢,凡在廷臣工遇有補授文武一品或滿漢侍郎的,都需進園子謝恩。」
「你知罪?哈哈哈……」
光緒聽得很仔細,一邊沉思著,目光炯炯地望著外邊。半晌,轉臉問康有為:「設議院、開國會呢?」
「沒什麼,既來之則安之吧。」光緒長長透了口氣,仰臉看天時,有幾顆星星已捷足先登,在東邊天穹上佔了空間,閃閃爍爍地放出白色的光亮。「你說,明天會是個什麼天氣呢?」他的聲音很淡,淡得讓人覺著似從地獄中傳來一般,直聽得人渾身瑟縮。
「奴才——」望著他瘦削的背影,王福直覺著心裏又澀又苦,尋思著說些安慰的話兒,只嘴唇翕動著又無從說起。兀自犯難間,卻見光緒已抬腳進了玉瀾堂,忙不迭緊趕兩步跟了前去。
「皇上,臣妾——」
「懿旨還沒見下來。」梁啟超無可奈何價咽了口唾液,「怕不論怎樣,一場風波總避免不了的了。」他臉色凝重,在幽暗的光亮下顯得有幾分憂鬱,隔窗望著外邊暮色蒼茫中向後倒退的街衢,似傾訴又似喃喃自語道,「我與伯茀兄商議,由子靜兄、漪村兄、岸竹兄和他聯名上折,勸阻皇上收回旨意,只摺子甭說進軍機處,在東華門便給守門侍衛擋了回來。老師有密摺奏事特權,但他出面,必可挽回。」
「咚——咚——」
「你惱什麼?我說疼你了嗎?!人不可無傲骨,但不可有傲氣,這些年大傢伙敬著你讓著你——」
「苾園兄這是從衙門裡出來?」
「晚了!」光緒冷冷地哼了聲,掉頭死盯著孫家鼐,「怎的,你也敢抗旨不遵?!」孫家鼐心都縮成了一團,「撲通」一聲跪下,顫聲說道:「奴才不敢。只本朝舊章,大臣得罪,理應由吏部治罪,以免因人主一時感情,有失允當——」
「沒……沒了。」
「相爺息怒,小的這……這就給您……」
「嗯。」光緒沉重地點了點頭,兩手捧著雕花瓷杯,似乎在欣賞杯上五彩的圖案,長長透口氣淡淡一笑,道,「朕不這樣做又能如何?難不成就被老佛爺這般拘了園子里不成?形勢至此,已容不得朕再等下去了。」說罷,光緒移眸望著王福,從齒縫中蹦出個字來,「印。」
「奴才——」
光緒擺了擺手:「罷了,有事說吧。」「嗻。」奕劻綳得緊緊的心這方鬆弛了下來,抬袖偷揩了把汗,定神道,「山東巡撫毓賢電奏,平原拳匪與官兵發生衝突,請旨將鎮壓團民之平原縣令蔣楷、營官袁世敦撤職查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