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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孤注一擲

第八章 孤注一擲

「大哥,這要是——」
「這……這是真的……」
康有為嘴角掛著一絲笑色,腳步橐橐來回踱了兩步,說道:「你去天津,要袁世凱速率所部進京勤王!」他輕咳了兩聲,咬牙道,「告訴他,先包圍頤和園,將老佛爺除掉,蛇無頭不行,只要將她除掉,不愁那些頑固守舊勢力不唯皇上之命是從!」「此事——」譚嗣同劍眉蹙著,咽口唾沫開了口,「要袁世凱包圍頤和園,軟禁老佛爺,或許以情理導之,還可商量。只是要他手刃老佛爺,怕……怕不會答應的。」
「幼博兄!」梁啟超以眼色止住康廣仁,細碎白牙咬著嘴唇,沉吟著說道,「老師少安毋躁,越是形勢危迫,咱們越不能自亂陣腳。幼博兄所言不無道理,老師憂國憂君之心雖佳,只京師內外幾萬守舊軍隊,我輩便以一當十,亦無濟於事。退一步講,即便出了京城,榮祿北洋諸軍能聽任皇上南去嗎?卓如以為,保駕南幸一事,實在行……行不通的。」康有為兩隻眼睛放著灼人的光盯著梁啟超,冷冷問道:「這行不通,那你且說說,什麼又行得通呢?!還是以靜制動嗎?!」不待梁啟超言語,康有為已徑自接著道,「現下不是我們不想靜,是老佛爺逼得我們已沒了靜的餘地!我意已決,你們不必再說。漪村兄,勞你幫忙。」楊深秀古井一樣的眸子望眼康有為,發泄胸中鬱悶價長長透了口氣,雖兩腿往桌前移著,只嘴上卻說道:「南海兄,這摺子漪村看就……就不要寫了吧。」
袁世凱聽著,直驚出一身冷汗:「包圍頤和園?」
「不必再言相勸,南海心意已定,決不變更!」康有為腳步橐橐來回踱了兩步,「崇禮今日這般舉動,說明老佛爺朝夕之間必有所舉動,你等主張以靜制動,已是不可能了。我意還是奏請皇上遷都上海,京中眾官一個不帶,就皇上一人,由我等拱衛南下。」
大學士、直隸總督榮祿抗拒朝廷,大逆不道,著即革去本兼各職,就地正法,所遺直隸總督一缺,著工部右侍郎、署直隸按察使袁世凱繼任。欽此!
「你……你們……」康有為額頭青筋霎時間查德老高,掃視眾人一眼,憤憤道,「皇上待你們如何?你們摸摸自己胸口!現下皇上處境兇險,指望你們出力出智,卻都假言假語——」
「什麼路?除了以靜制動,還有什麼路好走?暾谷兄,皇上危在旦夕,容不得片刻拖延的。真要到那時,後悔可就來不及了!」
「復生兄一人自然方便,慰亭這可上萬兄弟呢。慰亭此心唯天可表——」
「人生七十古來稀,前除幼年後除老。中間光景不多時,又有炎霜與煩惱。菊人這怕沒指望了。」自斟杯酒飲了,嘴角掛著一絲淡淡苦笑,望著袁世凱,徐世昌接著道,「慰亭兄春風得意,位極人臣只在朝夕之間——」不待他話音落地,袁世凱連連揮手插了口道:「菊人兄說笑了。莫說慰亭不敢有此妄想,便他日真的……又能如何?」兀自說著,見心腹愛將馮國璋神色慌張地從垂花門處急急行來,袁世凱戛然收了口。
「菊人兄就痛快些好嗎?」袁世凱蝌蚪眼中滿是焦急神色,「但能助慰亭渡此關頭,他日慰亭定——」「你我兄弟,還說這些客氣話?」徐世昌已是半蒼的眉毛揚了下,長嘆口氣說道,「實在此事關係匪淺,菊人唯恐誤了慰亭兄前程吶。」袁世凱苦笑了下:「我這前程現下怎樣,菊人兄還看不出來?你心裏怎生想,便照直說出來吧。」
「這——」
「前怕狼后怕虎,這可不是你慰亭兄的性子。」
「請!」
「違令者斬!」
「康兄承受不起,如今還有誰受得起?」崇禮陰森森地笑著,「老佛爺懿旨,還望康兄鼎力配合,莫要鬧出不愉快的事兒才是。」說著,他掃了眼眾人,「諸位亦皆國之棟樑,值此動蕩之時,當好好憐惜身家性命才是吶!」
康有為掃眼屋角自鳴鐘:「你這便過去將銀子提了出來,以備打點之用。」
自鳴鐘不緊不慢沙沙地響著,直如看不見的爪子般抓撓著林旭的心,嘴唇翕動著欲言語,只能說的都已一股腦兒道了出來,無奈之下,將滿是企盼的目光投向了梁啟超。
「康兄學識本官還不曉得怎樣,只這待客之道,似乎還該好生學個三年五載——」聽屋角自鳴鐘沙沙作響連撞了兩下,已是未正時分,崇禮沉吟著站起了身,伸欠下身子,說道,「說來也沒什麼事,只為著康兄安全而已。日後康兄最好在館里待著。真要有事外出,還望事先知會本官一聲,免得發生意外。」
「老爺們都這麼說,還能有錯不成?大人您說呢?」
袁世凱心裏直打翻了五味瓶價不是滋味,只聲音卻無比響亮。譚嗣同小心翼翼地探手懷中取出一隻卧龍袋,很小心地掂了掂,輕輕放了袁世凱手上。彷彿手中托著座大山,袁世凱雙手哆嗦了下,去了帶子邊緣金線,取密詔打開循光看時,卻見上面龍飛鳳舞地寫道:
「此時報效與日後報效孰輕孰重,南海兄難道掂量不出來?皇上——」不待楊銳話音落地,康有為已然揮手止住,說道:「皇上若不在,便有報效之心,又何有報效之門?我平素教人忠君報國,在此之時卻拋皇上而遠遁,世人將如何看待?」
「聽說是為防止義和團眾竄入京城。」
「何事?」
「不錯,只可惜生不逢時吶。」譚嗣同悠然踱了兩步,收腳望著袁世凱,「董福祥甘軍一部昨夜進了京城,慰亭兄可知道?」袁世凱驚訝地呼了聲,彷彿真的茫然無知,喃喃道:「這怎麼可……可能……」
「袁兄若不放心,」徐世昌沉吟著說道,「可令新軍加強戒備。另外,南撤山東一路駐兵空虛,亦可早作準備。」「嗯——」袁世凱長吁了口氣,移眸望著王士珍、馮國璋二人,道,「你們這便回去,要兄弟們都眼睛放亮著些,他日但誤我大事,小心我要他腦袋!」
「大哥,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你說句話兒,小弟這便率手下兄弟將這些狗娘養的東西一個不剩趕出小站!」
「卑職心裏堵得慌,出去消遣消遣,不可以嗎?」康有為滿臉不屑神色。崇禮腮旁肌肉抽搐兩下,眼中閃出殺氣,轉瞬間又笑道:「哪裡哪裡,只這幾日城裡不太平,康兄沒事還是少出去的好,這萬一要有個好歹,那可就冤大了。」「多謝大人關心,卑職自有道理。」康有為似笑非笑地自斟杯茶水啜了,不緊不慢道,「卑職公務繁雜,大人有事不妨直言。」
「不送!」袁世凱兩眼射著灼人的怒火,額頭青筋已是查德老高。望著聶士成悠悠晃動的背影,袁世凱將手中摺扇狠狠地摜了過去,「我操你姥姥!想打老子主意,你做夢!」說著,彷彿發泄胸中鬱悶般仰臉長長透了口氣,眸子像要穿透漆黑的夜幕一樣望著遠方。足足盞茶工夫,他仰臉深深吸了口氣,高聲喊道:「備馬!」
「不不不,不是上天捉弄慰亭兄,恰恰相反,是上天給了你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徐世昌搖頭晃腦,「如此機會,別人可是做夢都求之不得的呀。」
「老佛爺能力如何,慰亭心中豈會沒數?只——」他猶豫了下,不安地掃眼周匝,用低得幾乎蚊子嗡嗡般的聲音說道,「只老佛爺年事已高,這https://read•99csw•com多則五六年,少則不定一年光景,便會歸西的。而皇上卻春秋鼎盛。如今依著老佛爺沒錯,只日後但皇上獨掌朝柄,會放過我嗎?那時可就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唯等著皇上宰割了。」「左右逢源。這話慰亭兄忘了不成?」徐世昌抿嘴一笑,「明面上應著皇上,暗裡聽老佛爺吩咐,如此簡單之事,慰亭兄不會做不來的。」
直瞅著二人消逝在垂花門外,袁世凱古井樣的眸子凝視著徐世昌,壓低嗓門問道:「菊人兄要慰亭坦然處之,不知怎的講法?」徐世昌嘴角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笑色,輕咳兩聲道:「菊人這話不是說得很明白了嗎?以慰亭兄才智,難道還揣摩不透?」
橐橐腳步聲響直如千斤重鎚砸在眾人心上。梁啟超仰臉望著灰沉沉的天空,長長吁了口氣,道:「形勢看來比我等想象的還要兇險幾分吶。」「一刻工夫?」譚嗣同黑眸猶自死死盯著月洞門方向,咬牙道,「老子偏不走,看他敢拿我怎樣?!」
「照南海兄如此說話,我等豈不都成了沒心沒肺之人了?」劉光第勉強擠出一絲笑色,把一條大辮子甩了腦後,橐橐地踱著步子,說道,「忠君為國,裴村等無時無刻不放在心上。之所以如此,非憐惜一己之性命,實在是為皇上、為新政前途想的。但舍裴村一命,能保皇上無虞、能保新政順利實施,裴村義無反顧,這便割下項上頭顱,呈了上去。」一陣涼風吹進來,窗紙都不安地簌簌作響,屋中霎時間靜寂得有點駭人。康有為彷彿不勝其寒地撫了一下肩頭,聽著院外蕭索的落葉聲,足有盞茶工夫,方翕動著嘴唇,道:「那麼依裴村兄意思,現下又該當如何呢?」
徐世昌在翰林院已是「板凳要坐十年冷」,直到第十年上終於有了轉機。袁世凱奏請他兼管新建陸軍稽查全軍參謀軍務營務處總辦,雖說是以高就下,只徐世昌卻欣然就任。在小站練兵這陣子,他一來受到袁世凱的信任與尊重,言聽計從,稱之為兄;二來翰林出身,受到將領的尊重,卻也幹得有滋有味。聽那親兵言語,徐世昌回過神來,咽了一口澀澀的口水,道:「你是新來的?我是徐世昌!」
「很難探得實情。不過看外邊現下情形,這變故怕不會遠的。」康有為長吁了口氣,背手橐橐在屋中來回踱著碎步,足足盞茶工夫,方移眸掃眼眾人,說道,「皇上處境兇險,不論是從君臣大義,抑或是為新政前途,我輩都該殫精竭慮,拚死相救。」他說著頓了下,似乎在梳理著紊亂的心緒,「京師頑固守舊勢力龐大,想在此將新政推行到底,難於上青天。剛在回來路上我尋思了,現下唯有遷都——」
「袁世凱為人圓滑,但為功名利祿,甚事都做得出來——」
「說,什麼事?!」
「遷都?」林旭眼中亮光一閃。
徐世昌淡淡一笑,輕輕搖了搖頭插口道:「士珍老弟,武毅軍、甘軍這陣子又是添槍又是增炮,實力已遠非昔日可比了。即便真打退他們,以我萬把新軍,不說這舉國數百萬軍隊,便京畿駐軍只怕便足以將我們化為灰燼!」袁世凱眉棱骨抖落了下:「菊人兄所言極是。」徐世昌抬手捋著頷下稀疏的山羊鬍子:「但兵戈相見,新軍便非只與此二軍交手,而是與舉國兵馬作戰。故唯今之計,只有與其周旋,以期——」
「皇上雖則無權,然諸列強卻對他頗有好感。復生兄去袁世凱處走動,我等也莫閑著,分頭與各國駐京使節聯絡,請求他們在非常時刻,出面予以干涉,以保皇上萬無一失。卓如與容閎熟識,可托他與美使求助,暾谷兄——」話音尚未落地,便見崇禮帶著幾個護衛從月洞門進來,腰間還懸著刀,腳下馬刺踩得嘰叮嘰叮作響,遠遠便陰森森地道:「是時候了,諸位!」康有為急速望眼眾人:「你們下去抓緊著辦,我在會館里候消息。」說罷,向外間努了努嘴。
「大人——」
「這——」
「閉嘴!」袁世凱睃眼王士珍,乾咳了聲,臉上怒色已然消失得無影無蹤,「芝泉(段祺瑞字),你先拿我帖子去見聶大人,看他有甚需要,鼎力相助。聶大人此番防堵義和團匪眾,關乎社稷安危,不得有絲毫怠慢!」
「南海兄,怎樣?」王照兀自凝視著天穹上緩緩西移的日頭,聞聲轉身向眾人施禮急道。
「打點?」
「是嗎?」崇禮這方抬眼瞟了下康有為,「坐,坐嘛。康兄這站著,本官坐得也不安穩呀。不知康兄欲去哪兒,本官瞅著這康兄認識的人差不多都在這兒了呀。」
「還有一條路可以一試。」話方半截,譚嗣同突地開了口。眾人直如溺水的人兒陡然間看到根木棍似的,目光齊聚了他身上:「什麼路?復生兄快說。」
「嗻。」
袁世凱不安地挪了下身子:「復生兄——」
「奴才袁世凱恭迎聖旨!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希望如此!」譚嗣同心中一股寒意慢慢升了起來,「慰亭兄受恩深重,值此之際,想也不會置皇上安危於不顧吧。」「復生兄這說哪兒的話了?我袁世凱是那種人嗎?!」袁世凱腮邊肌肉一顫,道,「我與復生兄同沐皇恩,救護之責,義不容辭!復生兄有話但講,慰亭洗耳恭聽。但能救皇上渡此難關,慰亭便上刀山下火海亦在所不惜!」
「好端端的氣氛都被你攪了!」袁世凱瞟了眼馮國璋,臉上掛著一絲笑色掃眼周匝,「一場誤會,讓諸位見笑了。來來來,吃酒吃酒。你們還傻愣著幹什麼?!」嘴裏雖自說著,只他心思早已不在了這裏。好不容易捱得月上中天,打發了眾人離去,袁世凱目光憂鬱地長長透了一口氣,說道,「菊人兄有何高見?」
「對,岸竹所言甚是。」梁啟超沉吟著點了點頭,「單隻以靜處之,遲早必有變——」話音尚未落地,會館管事腳不沾地招呼也不打便奔了進來,氣喘吁吁道:「康大……人,不好了,外邊……外邊……」
「慰亭兄,是那個譚嗣同。」
「形勢緊迫,制台大人要慰亭老弟接令立時過去。至於所部兵馬——」聶士成悠然踱了兩步,冷笑道,「就不必急著趕過去了,暫由兄弟代為督理。」寥寥幾句,直聽得袁世凱心都縮成了一團,一抬頭正看見聶士成狡黠的目光望著自己,恨不能上前狠狠揣上一腳。沉吟著將手中摺扇合起展開,展開又合起,半晌,開口說道:「既是制台大人鈞令,慰亭焉敢不從,如此偏勞聶兄了。」
「失禮之處,慰亭兄萬萬擔待一二,實此關乎皇上、大清命運之大事,不能不慎之又慎。」譚嗣同深深躬了下身,一雙眼睛幽幽地望著燭光,深不見底的瞳仁晦暗得像若隱若現的雲層虛掩著的兩顆星星,語氣凝重道,「如今甘軍入城,皇上安危只在旦夕之間。唯有行非常之事,方可保全皇上,成就萬世瞻仰之偉業。慰亭兄統所部兵馬,連夜趕奔天津,斬殺榮祿,爾後乘車直抵京師,包圍頤和園——」
「周旋?怎麼周旋?!」
「虧得管學大臣孫家鼐孫大人出面,總算應允了先與開辦經費一萬兩。只形勢至此,創設譯書局似乎已——」他說著長嘆了口氣。「銀子呢?」康有為濃眉攢著,似乎在沉吟著什麼,良九九藏書晌,若有所思價點了點頭,開口道,「可提了出來?」
「快去!」
軍機章京上行走譚嗣同謹見袁公慰亭
「此時此刻,何由行幸?老佛爺陰險狡詐,豈有不明白的道理?」
親自送譚嗣同出去,站在台階上久久凝視著足有移時,袁世凱方折轉身子抬腳進了門。「大哥。」滿腹心事地徐步前行,在籤押房前忽聞身後傳來聲音,袁世凱復調轉身子,循聲望去,卻見段祺瑞兀自腳步橐橐過來,身後一個人,看身影似曾相識,只燈光微弱,辨不出究竟何許人也。「大哥。」段祺瑞近前拱了下手,「聶軍門——」「幾日不見,慰亭老弟又發福了呀。」不待他話音落地,身後聶士成身穿九蟒四爪袍子外罩錦雞補子開了口。「這還不都是托聶兄的福嗎?」袁世凱嘴角掛著一絲淡淡笑色道。「聶兄遠道而來,慰亭碎事纏身,不及遠迎,還請多多包涵才是吶。」「這話該我說才是。慰亭老弟榮升侍郎,我這晚來不恭,還望莫要見怪吶。」說著,聶士成略拱了下手。看著他一副虛情假意的樣子,袁世凱直覺得一陣膩味,嘴唇翕動著本想三言兩語打發了了事,只不想聶士成從袖子里抽出一張紙遞給袁世凱,徑自接著道,「這是制台大人與你的。」袁世凱接過看時,上面寫著:十萬火急。頃悉英俄已在海參崴交戰,英國兵船七艘雲集大沽口外,其意難測,望速至天津,共商防堵大計。切切!
「嗯。坐著吧。」
「一定一定。皇上諭令,慰亭焉敢怠慢?」
「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楊銳咽了口口水,「南海兄就莫要固執,速速打點行李,準備離開京城吧。」林旭不堪涼意價輕咳兩聲,亦道:「皇上用心良苦,南海兄當仰體聖意才是。」
「這無妨。只要他能應允包圍頤和園,老佛爺便如井底之蛙、瓮中之鱉,不用他出手,就我輩足矣。」康有為漆黑的眉毛攢成一團,腳步橐橐來回踱著碎步,道,「我這便請皇上旨意,你下去略收拾下,今晚便動身。」說罷,探身往窗外月洞門處張望了眼,康有為轉身望著梁啟超,問道,「譯書局現下情形怎樣?」梁啟超愣怔了下,方苦笑著說道:「早就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皇上前旨開辦經費兩萬兩,每月經費三千兩,只可惱戶部那些堂官司官,百般推諉搪塞——」
「老佛爺反覆不定、朝令夕改,犯險的事兒這誰也說不準的。」壽富在一側靜靜地聽著,聞聲插口道,「便她不會漠然視之,有李蓮英在身邊唆使,只怕——此人能耐不可小覷。」博迪蘇略一欠身,擺了一下袍角:「李蓮英在老佛爺身邊呼風喚雨,能耐確不可低估,只這都是在無關痛癢小事上頭,似這等關乎命運大事,老佛爺必自有主見的。」他說著望了眼劉光第,「以靜制動,岸竹以為可行。只我等若只限此,老佛爺時日一久,倘耐不住性子,怕真的會冒天下之大不韙。故岸竹以為,現下這表面上可收著些,內卻猶要緊上三分。」
「此事說來容易,只要做,卻很難的。」袁世凱臉上掠過一絲紅暈,低頭輕咳兩聲,仰臉嘆道,「不管皇上還是老佛爺,能容忍我這般做?要是他們聽到風聲,那我可就兩頭不落好,日子恐更難過了。在官場周旋這麼多年,還從未碰到如此棘手的事情,不知是上天捉弄我袁世凱還是——」
「不敢。只皇上諭旨,卑職亦不敢違抗!」
「嗯——是,是,那是自然的了。」徐世昌點頭淡淡應了句,不再言語,轉身橐橐前行。沿抄手游廊西行三五十米,折而南行,便是後花園。甫進來,但見院中黑壓壓幾十號人個個吃得油光滿面,正中一片空場,八個女伶輕移蓮步,翩翩起舞,兀自曼聲唱道:
梁啟超眉棱骨抖落了下:「此事——」
「謝就不用了,這是本官分內之事。只希望諸位能體諒本官處境,莫要本官為難才是。」說著他將手一讓,「諸位請吧!」眾人互望了眼,直覺得心猛地向下落。「大人公務纏身,有事但請先走。」梁啟超攢眉蹙額,半晌率先開口說道,「卑職等這還有些事——」
「大人請。小的有眼不識泰山,還望大人恕罪。」那親兵上下打量了眼徐世昌,忙不迭滿臉堆笑一個千兒深深打將下去,起身將手一讓,邊在徐世昌身後亦步亦趨隨著,邊說道,「咱家侍郎老爺正在後花園樂呵著呢。」「這不是都過去好一陣子的事了嗎?」徐世昌方進門檻,聞聲忍不住收了腳,回眸望著那親兵詫異道,「還樂呵著?」「這小的便不曉得了。」彷彿自己做了侍郎似的,那親兵直喜得合不攏嘴,「只聽說要不了多久,老爺便要進京做軍機的。」
「他貪圖功名,我便奏請皇上虛以軍機之位待之,還怕他不死心塌地為皇上做事?我看此事可行!」康有為不待梁啟超話音落地,急忙插口道,「復生兄,我意思袁世凱處還煩勞你走一趟,不知意下如何?」
「大人——」那親兵霎時間兩手捏得全是冷汗,怯怯地望眼袁世凱,遲疑下「撲通」一聲跪了地上,叩響頭道,「大人饒命……小的……小的斗膽亦不敢偷聽大人說話的,是……是京里來了位姓譚的老爺,務必要見您,小的這……這才進……進來的……」說著,兩手哆嗦著將手中名刺遞了上去。袁世凱腦中陡地閃過譚嗣同的影子,驚訝地後退一步,燭光下剃得趣青的額頭上已不禁滲出密密細汗。徐世昌猶豫了下,上前伸手接過名刺,卻見上面寫著:
「說是這麼說,只軍中事情並非復生兄想象的那般簡單。」袁世凱一手將一根油光水滑的大辮子向後一甩,踱著碎步道,「其他的且不說,單現下聶士成武毅軍、董福祥甘軍大部均在小站外虎視眈眈,慰亭這——」「難處在所難免,關鍵還在自己如何做。」譚嗣同揀話縫兒說道,「復生這一路行來,不是安然無恙嗎?」
「武毅軍、甘軍與我新軍相較,猶如草芥,何堪一擊?士珍願立軍令狀。只要大哥一句話,小弟率所部便將他們——」
袁世凱不勝瑟瑟夜風價身子哆嗦了下:「外邊有什麼風聲?」
「菊人怎當得慰亭兄如此禮遇?坐,快坐。」徐世昌轉瞬間已是一臉的笑色,「慰亭兄榮升侍郎,可惜菊人這不在近前,禮數不周處還望多多——」「哪裡哪裡,自家兄弟還說這些客氣話兒?來,先幹了這杯!」袁世凱仰脖一飲而盡,待眾人都已啜下,虛抬下手示意坐了,道,「菊人兄此次外放鄉試主考,想來收穫不菲吧?」
譚嗣同劍眉微蹙,兩眼閃著寒光直視袁世凱:「慰亭兄覺得冷嗎?!」陡聞譚嗣同問話,袁世凱忙不迭斂神連聲道:「是——不不不,慰亭只沒想到事情竟會發展到如此地步罷了。」
「客氣客氣。」崇禮手中扇子合了又開,開了又合,看也不看康有為,奸笑一聲道,「康兄不是出去還沒回來嗎?莫不是從奇人異士處學得了分身術不成?」康有為乾咳了聲,陰沉著臉站在當中:「大人聽錯了,卑職是說這正要出去呢,不想——」
「大人萬福金安!」一個親兵看他近前,忙上前躬身道,「不知大人在哪個衙門恭喜?尊姓?」
「如此復生京中靜候佳音了。告辭!」
「這——」
read.99csw.com「慰亭兄但真為皇上,就不必有所顧忌。試想有皇上密詔,但登高一呼,還怕沒有人響應?又何愁殺不了榮祿?」
「不知慰亭兄想知道些什麼?」
「多謝!」
「還沒呢,說要申時過去的。老師——」
「此話如何講?!」譚嗣同眉棱骨抖落了下。
「實在是此事關係匪淺吶。」
「客氣客氣。」袁世凱臉上擠出一絲笑色,深深躬了下身子,「復生兄與暾谷兄幾人尊為『四貴』,慰亭怎當得起你如此大禮?」說著,邊將手一讓示意譚嗣同坐了,邊吩咐下人獻茶。譚嗣同深邃的眸子邊向四下審視著,邊淡淡一笑說道:「慰亭兄這等時辰尚自園中把酒賞月,端的好雅性吶。」
「士珍!」
「菊人句句發自肺腑,絕未有半點虛情。設若我換了慰亭兄你現下這位子,那我可早就燒香磕頭、佛前還恩了。」徐世昌嘆息一聲,許久,微睨了袁世凱一眼,才道,「此事看似棘手,實則再簡單不過了。一句話,誠心實意為太后,虛情假意待皇上。」因夜風滲骨,袁世凱掖了掖袍服,細碎白牙咬著嘴唇,說道:「我也這般想的,怕就怕——」
譚嗣同端杯啜著涼茶,目中炯炯生光地看著微微搖曳的燈燭,輕輕嘆息了聲,道:「新政推行,阻力甚大,皇上正為此犯愁呢。敢問慰亭兄,在你心中,皇上是怎樣一位君主?」
「人家這登上門來,我又能奈何?總不能將他們都拒之門外吧。」袁世凱不勝苦澀地咽了口唾沫,說道,「其實在北京城,我便感覺到有一種危機在頭上盤旋,稍有差池就會大禍臨頭。」一陣瑟風掠過,滿院氣死風燈不安地抖動著,更平添了幾分陰森氣氛。「慰亭兄此時回頭,猶未晚矣。」徐世昌踱著步子繼續說道,「你現下夾在皇上、老佛爺之中,是福是禍只在轉眼之間,處理得好,定紅得發紫,處理得不好,那可就——」他沒有說下去,因為沒有這個必要。
「復生兄,皇上可是要……要除掉老佛爺。」不知是膽怯,抑或是恐隔牆有耳,袁世凱的聲音低得便身側譚嗣同亦聽不真切。凝視著袁世凱,良晌,譚嗣同搖頭道:「皇上心懷仁念,雖老佛爺步步緊逼,然念撫育之恩,這等事兒終不忍做的。不過,拘禁老佛爺,皇上卻應允了的。唯有如此,才能使變法維新永遠無後顧之憂,才能實現我輩多年夙願。事成論功,慰亭兄定功勛第一,相信凌煙閣內,定會為慰亭兄留塊地方的。」
「我等奉皇上諭旨,有幾句話兒要問康有為的。」楊銳只顧著聽眾人言語,這方想起光緒密旨尚在懷中揣著,忙道。
「千真萬確!」
「他?」
「對,這便寫摺子!漪村兄,你我一邊一個撫紙,幼博兄,你快備筆墨——」不待楊深秀話音落地,康廣仁嘴角掛著淡淡笑色開了口:「此法雖善,卻根本不可行。皇上現下一舉一動都在老佛爺掌握之中,如何出得京城?又如何去得上海?」
「嗯。」譚嗣同沉重地點了點頭,「袁世凱手下有上萬新建陸軍,兵器精良,訓練有素,遠非腐化墮落的董福祥、聶士成部所能抵禦,但他肯為皇上效忠,則無憂矣。」「對對,真是急昏了頭,竟將他給忘了。」林旭滿臉興奮神色,抬手將油光水滑的長辮拋于腦後,道,「袁世凱新蒙皇上恩寵,賞以侍郎,對皇上必心懷感激之情,倘能促使他感恩圖報,實乃社稷之福、皇上之福!」
「噠噠噠──」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后,四下里又是一片岑寂。
「多謝美意,只卑職承受不起——」
「慰亭兄以為菊人唬你?京師——」陡聞月洞門處腳步聲起,徐世昌戛然止了口。袁世凱心中依舊一片空白,四邊沒有著落,痴痴思量著,半晌不聞徐世昌聲音,抬眼卻見一個親兵已然在身前二三米遠處,眉棱骨抖落了下,冷冷道:「大胆東西,誰要你進來的?!」
「當斷不斷,必留後患。慰亭兄——」兀自說著,一陣自鳴鐘沙沙響劃破長空傳了耳際,徐世昌往月洞門處張望了眼,移眸掃眼袁世凱,說道,「慰亭兄莫再猶豫了。他若問話,你但只虛與委蛇,不著邊際便是。」說罷,抬腳徑自花廳西北角落處踱了過去。袁世凱十指交叉揉捏著,半晌,方無可奈何價緩緩點了點頭。
「這——」袁世凱身子針刺價哆嗦著。
「南海兄——」
「卑職沒有這個意思。」
「正因此慰亭兄方應早定心思。」徐世昌凝視著袁世凱,插口道。「但等風平浪靜,慰亭兄以為會怎樣?老佛爺睚眥必報,她會放過你嗎?聽菊人話,絕不會有錯的。」他咽了一口口水,「慰亭兄以為皇上日後還有機會?錯了!不說皇上皇位難保,此番只怕性命也——」
「今夜太倉促了些。明日夜裡慰亭便統兵天津,誅殺榮祿,然後直驅京師,包圍頤和園!」說著,袁世凱將手一讓,「復生兄夙夜辛勞,先在屋裡歇息片刻,待我要下邊備了酒菜,你我二人小酌一番。」「不了,慰亭兄好意心領,皇上還等著回話,復生不敢耽擱。」譚嗣同審視了一眼袁世凱,「此事還望慰亭兄切切——」
「你說夠了嗎?!」袁世凱眼中出火,緊握成拳狀的雙手微微抖著,心中怒火已是一拱一拱往上躥。然而,眸子移動間見徐世昌忙不迭丟眼色過來,猶豫著又強壓了下去。睃眼王士珍,語氣沉甸甸地喝道。「大哥,難道——」王士珍怔怔地望著袁世凱,嘴唇翕動著喃喃道,「難道你能咽下這口氣……他們這可……」
「總督衙門戒備森嚴,便我等見榮祿,亦不得帶兵刃,想要殺他,談何容易?」袁世凱目光望著西北角落,長嘆了口氣,「再者調運鐵路車輛運兵,亦須北洋大臣手令而不可。故慰亭以為,還是天津閱兵時舉事穩妥些。此時強而為之,難免不有差池,如此只會害了皇上。還請復生兄轉奏皇上,袁世凱身受不次皇恩,粉身碎骨無以為報,但天津閱兵時,我定誅殺榮祿——」
「對,遷都。唯有如此,才可完全擺脫頑固守舊勢力的阻撓,將新政進行到底,而皇上亦可轉危為安。」康有為點了點頭,「上海海陸交通發達,民智又最為開化,我意奏請皇上遷都於此,不知眾位以為如何?」
「事在人為。」康有為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幾乎從齒縫中蹦道,「老虎還有個打盹的時候,更何況是人?!京師這麼大,我不信便沒個隙處留與我們。但離開京師,急諭各省督撫發兵勤王,我看她老佛爺還能有什麼好戲唱?!」
「哪裡哪裡,慰亭粗人一個,甚把酒賞月、吟詩賦詞的事兒可做不來的。這是幾個朋友過來熱鬧,方走不大工夫。」袁世凱不安地掃了眼西北角落陰影,乾咳了聲邊自接壺與譚嗣同斟了杯茶,邊笑道,「復生兄日理萬機,有什麼事兒叫奴才們知會聲便是了,怎敢勞夜間惠臨?」「彼此白天都忙,還是夜間得閑,可以靜下心來談談心,你說呢?」譚嗣同收眸掃了眼袁世凱,端杯啜口茶徐徐咽下,道。「那是那是,只……只是要復生兄跑這麼遠的路,慰亭這心裏可實在過意不去。」袁世凱似乎漫不經心地把玩著手中茶杯,問道,「敢問復生兄,京中現下情形怎樣?」
「兩江總督劉坤一思想開明,皇上但真能下此九-九-藏-書決心,以兩江物力人力,復有何懼?!」林旭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滿臉笑色道,「南海兄,煩勞您這便寫摺子遞進去。對了,把大伙兒名字都寫上,如此更有助於皇上早作決斷。」
「但能救皇上,挽新政,復生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只不知南海兄要復生——」
「還有,沒有我的命令,不得輕舉妄動!」
「小弟——」
「回大人話。」會館管事竭力抑著怦怦跳動的心房,躬身打千兒道,「會館外邊來了一群兵丁,為首的一位叫崇禮的大人,說要見——」兀自說著,他戛然止了口,伸手指著月洞門處道,「就……就是頭裡那位,大人。」崇禮!康有為濃眉攢了一團,沉吟了下,吩咐道:「你去告訴他我在外邊尚未回來。」
康有為略拱了下手算是請了安,深邃的眸子審視著崇禮,冷冰冰道:「不知大人駕到,怠慢之處還請多多包涵才是——」
「你又拿我取笑了。」
「伯茀兄也忒悲觀了些,不就董福祥兩千甘軍進京了嗎?有甚大不了的。我就不信老佛爺她敢將皇上怎樣?!」楊深秀清癯的身影在亮窗前晃著,「要我看吶,這是老佛爺嚇怕了,叫來壯壯膽而已,不足慮的。試想這舉天下億萬生靈莫不響應新政,老佛爺她敢逆水行舟?」「漪村兄言之有理。伯茀兄,依我看,你該這樣吟才對。」王照嘴角掛著一絲笑色,悠然踱步吟道,「一時間遭困厄,有一日起一陣風雷,虎一撲十碩力,鳳凰展翅飛,那其間別辨高低。」楊銳、林旭在屋外檐下聆聽著,忽聞身後腳步聲橐橐,回眸看時,恰是康有為、梁啟超幾人,遂拱手施禮一併進了屋。
「嗻!」
「如此說來,皇上豈不——」似覺失口,袁世凱說著徑自收了口。「不錯,皇上目下危在旦夕。」譚嗣同沉重地點了點頭,「慰亭兄不知心中有何打算?」袁世凱抬手摸摸在燈下閃著油光的額頭,乾咳兩聲,說道:「慰亭蒙主隆恩,但皇上用得上,慰亭敢不奉命。」「好!慰亭兄有此心思,實社稷之福、皇上之幸!」譚嗣同臉上掠過一絲笑色,凝神聆聽了下,確信四周再無第三者后斂神正色道,「皇上密旨,工部右侍郎袁世凱跪接!」
「你拿皇上壓本官?!」
「回大哥,聶士成武毅軍、董福祥甘軍一部正離小站十里處安營。」
「諭旨何在?」崇禮眼睛幽幽地閃著光。「大人當差多年,規矩總不至忘了吧?」林旭亦有些耐不住胸中鬱悶,直言頂道,「這諭旨——」「這規矩本官不用你教。」崇禮眉棱骨抖落了下,似欲發怒,只細碎白牙咬著沉吟了下卻道,「非常之時,自以非常之法處之,這可是老佛爺旨意,閣下敢違旨不成?!」
「如今甘軍入城,皇上安危只在旦夕之間。唯有行非常之事,方可保全皇上,成就萬世瞻仰之偉業。慰亭兄統所部兵馬,連夜趕奔天津,斬殺榮祿,爾後乘車直抵京師,包圍頤和園——」
看袁世凱一臉漫不經心的神色,徐世昌臉上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不快,伸手拉杌子在袁世凱身邊坐了,不冷不熱道:「慰亭兄平素最厭這小曲,怎的這一下子便著迷了一般——」「菊人兄!」袁世凱愣怔了下驚呼一聲,已然坐直了身子,「失禮失禮,這些東西,平日里縱慣了,也不曉得通稟一聲,還請菊人兄莫要見怪才是吶。」說著,起身離了座。
「慰亭兄心裏怎生想?」徐世昌背著手,立在天井當中仰臉看天,淡淡道,「可覺著咽不下這口氣?」「這還用說?!咱新編陸軍自打建立何曾受過這等氣?!」不待袁世凱開口,王士珍細碎白牙咬著說道,「大哥,榮祿這明擺著信不過你。倘不趁其立足未穩一舉擊潰,來日必有後患!」
「軍機?」
「慰亭兄,復生這裡有禮了。」
但真能成此大事,則出將入相、名垂青史唾手可得,只萬一——那——袁世凱臉色急速變幻著,心中亦翻江倒海價折騰得難受。空氣彷彿凝固了一般,直壓得人便氣也透不過來。譚嗣同凝視著袁世凱,一顆心亦緊張得直提了嗓子眼上。不知過了多久,不知哪間屋中自鳴鐘沙沙一陣響,連撞了一十二下,已是子正時分。譚嗣同仰臉看了看天色,忍不住打破了這足以令人窒息的沉悶氣氛:「慰亭兄。」
「甚事兒慰亭這都想知道的。」袁世凱怔了下,嘿嘿一笑,說道,「待在這地方,消息便快也要三五日才過得來,如今新政如疾風驟雨,慰亭身為人臣,敢不時時掛在心上?」譚嗣同目不轉睛地望著袁世凱,似乎想從他臉上看出些什麼,久久沒有言聲。
出宮也不乘轎,打馬急奔南海會館,眼見得大街上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都是步兵統領衙門的兵丁和順天府的衙役,想著國步維艱、種種煩難,楊銳、林旭心中都塞了團爛棉絮價堵得難受。一路無話,在會館前下馬進去,甫進東跨院,壽富凄楚而又清晰的聲音便隨風傳入耳際:「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慌什麼?!」康有為眉棱骨抖落了下,舉步至窗前向外邊望著,天井院除了幾隻麻雀不時在樹蔭間忽起忽落地尋著食兒,便鬼影亦無,只紛沓腳步聲卻從月洞門外急促地傳了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士珍以為我新編陸軍可穩操勝券?」徐世昌悠著步子說道。
北京城風雲突變,劍拔弩張,新舊生死之戰只在轉瞬之際,地處小站的新編陸軍營地卻是一派車水馬龍、歡天喜地景象!達官貴人、文官武將或乘轎或坐馬,走馬燈價一撥緊過一撥,直能將尺高的直隸按察使行轅門檻踏平。按察使升高,清官制只可升任布政使(又稱藩司或藩台),而袁世凱卻直接擢升侍郎,這意味著什麼?他日外可放一省巡撫,內可充軍機大臣!如此道理對於這些宦海老手,豈有不明白的?又豈有錯過的道理?徐世昌在行轅照壁前蹬著下馬石下來,沒有立刻進去,只在原地上靜靜地望著。眼瞅著燈光燭影中,頂戴花翎或進或出,飄忽不定,直撩得他心中酸溜溜的。
彷彿當頭一桶冷水澆下,眾人方始沸騰的心又一下子冷卻了下來。外面不知什麼時候起了風,愁雲壓得低低的,給天井院籠罩了一片陰沉灰暗的色調。不知過了多久,康有為粗重地透了一口氣,深沉固執的雙眼掃了眼眾人,說道:「可借行幸的名義,把百官留在京師,只帶幾個得力官員隨駕辦事,造成事實上的遷都。」
「操他奶奶個球!防義和團不守著天津,卻跑到咱這裏來,他這不明擺著——」
「袁世凱!」
袁世凱一身簇新的袍服,正斜歪著身子躺在竹太師椅上,一條油光水滑的長辮子甩在椅后,手中湘妃竹扇隨樂拍打著手心。「慰亭兄。」徐世昌嘴角掛著一絲笑色,在袁世凱身後輕輕喚了聲。
「一代明主。」袁世凱眼皮子倏地一顫。
「如此今夜——」
「有回答的必要嗎?」見崇禮一臉橫氣,譚嗣同忍不住開口冷聲道。「有,非常有!」崇禮嘴角掛了一絲獰笑,「事關眾位性命,譚兄敢說沒此必要嗎?」見譚嗣同翕動嘴唇還欲言語,梁啟超忙不迭道:「皇上諭旨卑職九_九_藏_書創辦譯書局,尚有些具體事宜與諸位磋商。」
「皇上處境兇險,我康有為蒙恩甚重,值此之際不思報效,更待何時?!」
「嗯?嗯──」袁世凱如夢中驚醒似懵懂了陣,好像要用清冽的涼氣驅散一下胸中的煩悶,深深吸了一口氣,徐徐吐將出來,緩緩說道,「沒有皇上,便沒有慰亭今日,能有此報效之機,慰亭真三生有幸。至於功名,卻從未放在心上的。」天穹上,雲層沉重而緩慢地向南移動。袁世凱仰望著神秘而變幻莫測的蒼穹,半晌,方接著道,「不過,此事慰亭以為似乎……似乎不大可能……」
「你只率所部兵馬包圍園子,便是大功一件。」譚嗣同凝神審視著袁世凱,端起杯子用碗蓋撥著浮茶,說道,「其他事情,不用你插手。」
「嗻!」
「如此還請慰亭兄三思,莫辜負了皇上一番期望才是。」他輕咳了聲,加重了語氣,「復生離京,皇上還曾另與一份密旨,不知慰亭兄可有興趣一覽?」袁世凱愣怔了下,見譚嗣同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直覺得身上冷汗泉涌價往外冒:「慰亭何德何能,敢勞皇上如此挂念?罷了罷了。皇上既這般吩咐,慰亭謹遵便是了。」
「復生兄,現下不是逞強鬥氣的時候!」林旭陰鬱的眸子望眼譚嗣同,「稍有不慎,便會滿盤皆輸。」說罷,他向康有為努嘴示意了下楊銳。「南海兄,」楊銳自懷中摸出御箋近前,道,「皇上密旨。」康有為怔怔地看著窗外蒼黃的天穹,半晌方自回過神來,滿腹狐疑地望眼楊銳,伸手接過看時,晶瑩的淚花忍不住奪眶而出:「皇上……皇上……」仰臉長透了口氣,一手拈著御箋,晃著火摺子,默默點燃了,直到看著它燒成灰燼,康有為目光一閃,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不,我決不離開京城!決不離開皇上!」
「慰亭兄以為能等到那時?」譚嗣同嘴角掠過一絲苦笑,「真要如此,皇上也不會要復生連夜到你處告急的,慰亭兄!」
「混賬!」袁世凱陰沉著臉怒聲喝住王士珍,「菊人兄,你接著說下去。」「聶士成、董福祥二軍屯駐此間,說白了,老佛爺放心不下慰亭兄,怕你感恩涕零,統兵進京勤王!」徐世昌咽了口唾沫,語聲幽幽道,「新軍實力,老佛爺亦有耳聞。局勢動蕩之際,棄用之間,菊人以為但非萬不得已,老佛爺是不忍舍此精銳之師的。故只要慰亭兄坦然處之,與聶、董二軍和平相處,新軍必保無虞。」
「如此說來,本官今日怕又沒耳福了。可惜,太可惜了,這日後也不知還有沒有機會。不然,那可真要遺憾終身了。」他的聲音多少帶著點陰森。康有為聽著,只覺得一股寒意直浸肌膚,心都縮成了一團,強自平穩著紊亂的心緒,道:「大人言重了。大人有事但請示下,卑職——」
「好,很好!」崇禮陰森森的眸子下死眼盯著林旭,「既是皇上諭旨,本官自當迴避。一刻工夫,幾位若不識趣,那就休怪本官無禮了!」說著,他睃了眼楊深秀幾人,「幾位這先請回吧!」
「南海兄——」
「大哥心思,我又何嘗沒有?可我們有什麼?有槍?有炮?赤手空拳便想與那些兵卒抗衡,這不是拿雞蛋碰石頭嗎?!」康廣仁咽了口口水,「鬧不好,皇上真的因此會遭殺身之禍的!」
「分內之事,何足掛齒。如此士成不多討擾,慰亭老弟還是快些動身吧。」
「現下呢?你方才不是又過去了嗎?」
「堂堂七尺漢子,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你不覺得臉紅嗎?!你不覺得有負皇上恩寵嗎?!怕死的都照直說了出來,康有為便孤身一人,也要保皇上離開京師!」
屋子裡靜極了,外面風吹樹葉的沙沙聲、屋角自鳴鐘單調而有規律的抖動聲都清晰可辨。天陰得更重了,愁雲壓得低低的,在強勁西風下緩緩向東移動著,康有為靜靜地凝視著,只覺得一股冷意直浸肌膚,心都緊縮成一團,臉色也愈加蒼白。許久,他緩緩閉了雙眸,竟無聲地淌下兩行淚來!是悔?是恨?是失望?是無奈?抑或是……
「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南海兄此計甚妙!但皇上恩准,我輩大業指日可待矣!」楊深秀興奮得雙手一合,說道。
馮國璋細長臉上滿是密密的細汗,邊躬身施禮請安,邊氣喘吁吁道:「大哥,不……不好了……聶……」「慌什麼慌?!」袁世凱竭力鎮定著自己,冷冰冰地掃了馮國璋一眼,「看你那樣,還像個統兵的嗎?!」
「是,是。」管事答應著欲出屋時,外邊崇禮瓮聲瓮氣的聲音已然傳了進來:「都說康大人春風得意,眼高過頂,今日一見,真名不虛傳吶。」他一張黃病臉,倒掃帚眉,只雙眸精光閃爍,透出一身精悍之氣。手中湘妃竹扇拍打著手心進屋來,掃眼周匝,陰陽怪氣道,「喲,諸位都在這吶,議什麼事呢?說,接著說,本官久聞諸位滿腹治國安邦之策,只公務繁忙無暇恭聆,今日能一飽耳福,卻也三生有幸。」說罷,他有意無意地伸手拽了下身上簇新的黃馬褂,撩袍擺在杌子上大大咧咧蹺二郎腿坐了。
「嗯——」袁世凱身子針刺價哆嗦了下,滿是惶惑的目光望著徐世昌一動不動,顫聲道,「譚嗣同深夜來訪,必是奉……奉了皇上旨意,這……該如何是好?」
春風花草滿園香,馬系在垂楊。桃紅柳綠映池塘。堪游賞,沙暖睡鴛鴦。宜睛宜雨宜陰陽,比西施淡抹濃妝。玉女彈,佳人唱,湖山堂上,直吃醉何妨……
「大哥你——」
康有為目光霍地一跳:「先斬後奏!但皇上離開京師,她又能奈何?!」「大哥,現下不是走不走的問題,而是壓根便沒有走的可能!」康廣仁不易察覺地輕嘆了口氣,兩根細長蒼白的手指交錯握著,道,「內有崇禮步兵統領衙門巡邏,外有董福祥甘軍虎視眈眈把著,皇上無一兵一卒,想安然離開,談何容易?」「我輩少說也有上千人,何談皇上沒有一兵一卒?!」康有為腮邊肌肉抽搐了兩下,嘴角帶著冷峻的笑意,說道,「便為此舍了性命,我也要保皇上安然無恙!」
「還是以靜制動。」劉光第輕咳了兩聲,瘦削的面孔毫無表情,說道,「老佛爺急調董福祥部進京,只在我等這陣子做得太猛了些,她心裏恐懼,唯恐會對她不利。但我等步子放緩著些,想她還不至於涉險的。變法維新,內有億萬生靈擁護,外有英法諸列強響應,老佛爺雖則貪婪狡詐,只心機卻是老到的,如此形勢她斷不會漠然視之。」
「有了頭回,還愁沒有下次?」
徐世昌仰臉望著漸漸消失在雲層後邊的月亮,似乎在沉吟著什麼,又似乎什麼也沒有想,良晌,看了袁世凱一眼,嘆道:「慰亭兄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吶。皇上那侍郎是好做的嗎?但老佛爺一句話兒,莫說侍郎,便性命只怕都難保!」他掃了眼袁世凱,「可你倒好,不上折請辭,反倒——」
「徐致靖怎生個人兒慰亭兄還不曉得?菊人縱有心也沒膽呀。」說著,他長嘆了口氣。
「此實乃下下之策,非到萬不得已,不可貿然行之,南海兄。」林旭一顆心急得直欲從喉嚨間跳將出來,「京中形勢雖險,然並非別無他路可走——」
「菊人兄意思,慰亭當唯老佛爺之意是從?」
「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