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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過眼雲煙

第九章 過眼雲煙

「兒臣不肖,無力再掌朝政,願請親爸爸臨朝聽政。」許是因為早有準備,光緒神色顯得異乎尋常的平靜,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閉目長長透了口氣,睜眼回道,「只新政甫行,已見成效,但假以時日,我大清昔日雄風必可再現,還望親爸爸——」
「你沒瞅著我這還沒歇嗎?」慈禧太后踱著方步,盯著寇連材,眼中放出陰冷的光,問道,「皇上今日都做了些什麼?見過哪些奴才?」「回老佛爺話,」寇連材咬著嘴唇,緊張地思量著回道,「皇上早起在乾清宮召見文武百官,奴才在養心殿候著,見過些什麼人不曉得。歇晌起來,勤政殿召見了日本國署使林權助,隨後一直在養心殿批閱奏摺。」
「這我自有處置。」慈禧太後半閉著眼,「至於直隸受災——奕劻,回頭要內務府撥五十萬兩銀子過去。」冷風掠過,吹得殿外角落裡的鐵馬叮叮作響,奕劻的眼似乎要穿透千層萬疊的宮牆向外注目著,一語不發。
「今日未初時分。」
「兔崽子,枉我將他養這麼大!」慈禧太后臉上結了層冰價冷峻,將手中密旨撕得粉碎,「砰」的一擊案,厲聲道,「袁世凱呢?可與你一併過來?!」
「奴才謹遵慈訓。」
屋子裡靜得一片死寂,只聽得外頭雨聲刷刷,雷鳴轟轟。光緒頹然歪倒在御座上,望著外頭漆黑的夜,心裏直塞了團爛棉絮般,揪不清挑不開,一幕幕往事走馬燈似的在眼前晃動著,直鐘漏四更方迷糊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彷彿就在耳際,一聲令人膽寒的炸雷傳來:「老佛爺駕到!」渾身一顫,睜眼時,但見昏黃的燈影下,慈禧太后鐵青的臉頰上一對深不可測的眸子閃著陰冷的光直直盯著自己,光緒愣怔了,少頃,嘴角肌肉抽搐著起身跪了地上:「兒臣給親爸爸請安!」
「奴才——」
「兒臣……兒臣應……應允……」伸手從懷中摸了黃石龍紐小印「皇帝之章」,光緒直如握著千斤巨石一般,緩緩地按了上去。
然而,義和團的神通能戰勝武裝到牙齒的整個西方世界的軍隊嗎?她確實是迷信的,但還絕不會迷信到真的相信會有天兵天將下凡來幫她坐穩天下的地步!如果引發戰事,會是什麼樣的結局呢?喪權辱國,那是在所難免的,怕只怕……
「嗻。」譚嗣同身披油衣蹚水進來,掃眼光緒,見他正自滿是期盼地望著自己,淚水禁不住走線兒般和著雨水淌了下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叩響頭道,「臣誤國誤君……誤民,請皇上處置……」
「奴才崇禮給老佛爺請安。」崇禮一雙眸子里滿是惶恐神色,說話間在臨清磚地上「咚咚」叩了三個響頭。慈禧太后眉棱骨抖落了下,卻不言語,沉默著凝視崇禮。「啟稟老佛爺,」崇禮身子不安地瑟縮了下,嘴唇翕動著囁嚅道,「據……據朝陽門奴才稟報,譚嗣同似……似乎離開了京城……」
「奕劻!」
「這事兒你去做,有消息立時與我回話。告訴他,速將通縣所部三千人調過來,京城內外全面戒嚴,康有為、梁啟超那些奴才,由你步兵衙門負責看管,莫要讓溜了出去!」字字句句發出絲絲金屬顫音,直聽得眾人心裏一陣陣發毛。崇禮匍匐在地,咽了一口又苦又澀的口水,蚊子嗡嗡價顫聲說道:「回老佛爺,方才得到消息,康、梁逆賊酉……酉時已經離……離開京城了……」
「不,奴才不離開皇上。奴才定誓死衛護皇上。」
「奴才……奴才想……想……」
「兒臣不敢。」
「嗻。老佛爺安歇,奴才告退。」
「兒臣縱然不肖,然此等大逆不道之事斷不敢做的。親爸爸明鑒。」
「我煌煌天朝,豈可為其幾句大話唬住?他們要代為剿平,又能怎樣?義和團眾神靈附體,刀槍不入,他們但敢放肆,定叫他們——」
「不是期冀,是一定要他應允!」慈禧太后冷哼一聲,壓著氣說道,「在這棋局上,法國舉足輕重。但他能應允冊立新君,沙俄這邊亦必會有所響應。英夷雖則氣盛,只俄法聯手,卻也不能不好生斟酌。如此一來,大事成矣。」
「不用尋思了,照我說的做便是了。」耳聽窗外腳步聲起,慈禧太后掃眼眾人,吩咐道,「起駕吧。」
「端郡王爺這話從何處得來?」奕劻眼角餘光瞟了下慈禧太后,大著膽子冷冷問道。
「你——」
「奴才給萬歲爺請安。」恰此時,一個黑影從風雨中跑來,氣喘吁吁道,「回萬歲爺,老佛爺懿旨,京師重地,皇上萬不可輕離,遵化一行她另委奴才前去。」「連材呢?」光緒抬手將滿臉雨水順頰抹下,發泄胸中鬱悶價長長透了口氣,「可見著?」
「老佛爺聖明,這正出自蔭軒兄之手。」載漪探舌舔了下嘴唇,「這陣子義和團殺洋人,毀教堂,拆鐵路,聲勢不可謂不壯,只那些洋毛子于老佛爺心思猶自置若罔聞。奴才和蔭軒兄商議,京師乃其勢力根基之地,不若要義和團——」
「康有為呢?」
「容奴才分辯……奴才真的沒有……沒有那種心思。奴才之所以說這些話,是……是因那法使不肯應允,方順茬兒說的……」奕劻語不成聲,像秋風中的樹葉,全身都在瑟瑟發抖,「奴才還有后話……老佛爺若信不過,李鴻章也……也在場的……」聞他提及自己,李鴻章一顆心直提了嗓子眼上,怯怯地偷掃眼慈禧太后,見她陰冷的目光兀自盯著自己,忙不迭垂下頭來,咽了口唾沫,小聲開口說道:「老佛爺明鑒,慶王爺當時確……確還有話的。他……他說……」
這是很簡單的一份詔書,奕劻在案前提筆一揮而就,雙手呈上。慈禧太后微掃了眼,說道:「崔玉貴,你進來——馬上用印發出去!」說罷,半歪在椅上,端著個碩大的茶杯一口接一口地喝著釅茶,許久才喘了一口氣,不無疲倦地掃眼載漪,問道,「義和團近來情形怎樣?」
「老佛爺放心,他們只將怨氣撒了洋人身上,與咱大清朝,還與先時一個樣的。」似乎為奕劻目光所懾,他低下了頭,只轉眼間卻又抬了起來,咽口口水接著道,「不過,榮……榮中堂似乎不大曉得老佛爺意思,這陣子與義和團眾多有摩擦,奴才好說歹說方按住他們。只長此下去,怕遲早要出亂子的。」
「老佛爺現下——」
「嗻,老佛爺,可要——」
「正是。」榮祿點了點頭。
「有幾處滲水,內務府又整修了一遍。」
「奴才……在,奴才在。」崔玉貴在殿外檐下守著,正尋思著出了什麼事,聞聲身子哆嗦了下忙不迭答應著急步進屋,不想卻被地下崇禮絆著,頓時狗吃屎價重重摔在了臨清磚地上。
「似乎?那麼大的人也瞧不真切?!」慈禧太后已是半蒼的眉毛皺了下,「京里可搜過?!」
「可曾召見譚嗣同?!」
「臣妾自知罪孽深重,甘願以身謝罪。」殷紅的鮮血自額頭上淌了下來,只依舊在臨清磚地上「咚咚」叩著響頭,「只求老佛爺寬恕了皇上。」似萬箭穿胸,光緒身子秋風中的落葉價抖著,方自聚積起來的勇氣又一點點地散了開去。嘴角掛著一絲冷笑凝視著緩緩向珍妃膝行過去的光緒,慈禧太后冷冷一哂,道:「皇上,你到底用不用印?!」
「行了。蓮英,誦得可有錯兒?」
「回老佛爺,」載漪長吁了口氣,躬身道,「今夏華北大旱,朝廷雖與賑濟終杯水車薪,而洋人之欺凌較往昔尤甚——」慈禧太后眉棱骨抖落了下,深邃的眸子望著載漪,插口問道:「如此說來,他們待朝廷——」
「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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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回頭收拾一下,明兒一早離京,法國那邊就全交你了。」
「這等人話語豈可輕信?!此國之大事,非比兒戲,端郡王爺!」
「老佛爺,榮……榮祿那邊聯繫不上。奴才尋思,怕是袁世凱那廝——」李蓮英滿臉焦慮地進來,躬身打了個千兒,道。
故十仞之城,樓季弗能逾者,峭也;千仞之山,跛牂易牧者,夷也。故明王峭其法而嚴其刑也。布帛尋常,庸人不釋;鑠金百溢,盜柘不掇。不必害,則不釋尋常;必害乎,則不掇百溢。故明主必其誅也。是以賞莫如厚而信,使民利之;罰莫如重而必,使民畏之;法莫如一而固——
他走了,被崔玉貴「攙」著飄飄晃晃地走了。瀛台!這就是他百日維新所得到的結果!
「給我往死里打!」似乎被他那份安然所激怒,慈禧太后細碎白牙咬得咯咯作響,惡狠狠道。饒是眾人素日里為權勢心狠手辣、鉤心鬥角,隻眼見這等樣子,亦禁不住個個股慄色變!足足袋煙工夫,臨清磚地上的「肉團」停止了抽|動。
「申末時分。」
「與洋人那邊這般做。」慈禧太后嘴角掛著一絲冷笑,「至於我的意思怎樣,你想必心裡有數的吧?!」榮祿彷彿不認識似的望著慈禧太后,白皙面頰上方泛起的笑色凝固了。對於廢立,他打心眼裡不贊成,只是他反對的理由並不是他喜歡光緒,而是二者相較,他更不喜歡向一個新皇帝頂禮跪拜而已。怔了半晌,榮祿終忍不住開了口:「老佛爺意思,奴才再明白不過。只奴才尋思——」
「瞧王爺說的,卑職們是您一手提拔的,哪有不認得主子的道理?實在這正與端王爺說著話,不曾留意,王爺您就大人不記小人過,宰相肚裏撐大船——」正自喋喋不休間,載漪悶雷價聲音傳了過來:「你們這些東西,還傻愣著幹什麼?」說著,腳步橐橐徑自踱了上前,略一拱手,笑道,「載漪見過王爺。不知王爺駕到,怠慢之處還請包涵則個才是。」
「嗻。」奕劻身子哆嗦了下。
溥俊剃得趣青的頭後邊一條油光水滑的辮子直垂腰間,低頭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不無企盼地掃眼李蓮英,囁嚅道:「回老佛爺——」
「奴才……」李蓮英怔了一下半晌方道,「奴才已回了話的。只……只來人問那奴才……」
「去吧。你我君臣今世無緣,唯有待來生了。」
「聽聞大沽口外各國兵艦雲集,可有這事?」見榮祿嘴唇翕動著還欲言語,慈禧太后虛抬下手,轉了話頭。「大沽口外各國戰艦不下二十艘。」榮祿細碎白牙咬著嘴唇,小心翼翼回道。「老佛爺,義和團不分青紅皂白,見著洋人便殺,已引起各國極大不滿。奴才以為,當適時加以阻止,但一味任其孟浪,後果實不堪設想。」他咽了口口水,「奴才來京時,德國、英國、法國等國公使還要奴才捎話,鑒於義和團有北上京師之意,為保護本國僑民、財產之安全,請准各國派兵進京。」
「看皇上面上,且饒她一命。」說著,慈禧太后話鋒一轉,「不過,似這等賤人,也不配再居住在宮裡,回頭給她好生找個地兒,算是格外開恩了吧!」
「奴才遵旨。」
「哪個奴才?」慈禧太后陰冷地掃了眼李蓮英,「敢情你瞅著我這來過——」「沒沒沒,奴才甚也沒瞅見。」不待慈禧太后話音落地,李蓮英忙不迭插口道,「老佛爺息怒,奴才這就將那廝打發了。」說罷,腳不沾地急急出了屋。「老佛爺,」載漪兩手又濕又黏地攥著冷汗,凝視著慈禧太后瘦長馬臉上刀刻似的皺紋,良晌,忍不住開口說道,「大沽口外確是聚集了些軍艦,只卻沒有那麼多,不過七八艘而已——」
「老佛爺,崇禮大人有要事求見。」崔玉貴帶著崇禮進來,躬身打千兒道。
「李總管告訴奴才,寇公公壓根便沒去過園子。」
「榮祿依我旨意做事,何謂抗旨不遵?!一品大臣又是你殺得的?!」慈禧太后連珠炮價厲聲喝道。
李蓮英三角眼滴溜溜轉著:「老佛爺,依奴才看,這廝八成是去見袁侍郎了。」慈禧太后沉吟著點了點頭:「這是甚時的事兒?」
「不要說了,朕斷不會再低頭的。」光緒仰臉長長吁了口氣,似覺胸悶,一把扯了身上夾袍,抬腳下了丹墀。
「榮祿目無君上,抗旨不遵,非殺不足以儆下。」
「老佛爺起駕了——」崔玉貴公鴨嗓子扯著高喊一聲,在靜寂的夜色中直傳出老遠,便早已棲息的鳥兒亦不安地扑打著翅膀在夜空中盤旋著。
「罷了。」慈禧太后虛抬下手止住喋喋不休的載漪,眸子目不轉睛地審視著奕劻,似乎想從他臉上看出些什麼,道,「此事當真?!」「奴才不敢欺瞞老佛爺。各國照會現正在總署,奴才回頭便呈了進來。」奕劻低頭暗吁口氣,又道,「另據大沽口炮台守將羅榮光電奏,英日德法美諸國軍艦二十四艘,已然集結大沽口外,而天津租界之各國軍隊,亦猛增至兩千餘人。我朝舊患未愈,實不可再添新痛,如何處置,切請老佛爺三思。」
「董福祥現下呢?」
「嗻!」
「皇上既知此間厲害,便不該——」陡覺失口,載灃戛然止住。一陣瑟風挾著雨點撲面襲來,光緒不自禁一個寒戰。載灃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沉吟著復道,「當此之時,為社稷慮,唯有——」
光緒心裏「轟」的一聲,頓時心亂如麻。希望,他僅有的一絲希望,就這樣肥皂泡般破滅了。
「他說什麼我知道!」慈禧太后腮上肌肉抽搐了兩下,「一言興邦一言喪邦。下邊奴才嘀咕些什麼,我不知道?!」她刀子一樣的目光復移了奕劻身上,足有移時,冷冰冰接著道,「但我要做的事沒有一件做不成的。過去如此,現在如此,將來也如此!想要與我作難,先掂量下自己有沒有那個能耐,夠不夠那個分量!這王爺是夠榮寵的,只在我,比踩死只螞蟻還要——」正說著,窗外廊下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傳來。
「沒有。」
「我說錯了?」
「這說不準。」李蓮英咽了口唾沫,「榮祿在老佛爺面前謙謙恭恭,只在下邊卻傲著呢。這俗話說得好:人有失手,馬有失蹄。被袁世凱那廝抓著漏子不能說沒有可能的。再說譚嗣同那廝離京——」慈禧太后聽著,只覺得一股寒意從心底深處泛了起來,不敢想象那可怕的後果價虛抬下手止住李蓮英:「速令崇禮調神機營過來,加強園子警衛!」
「狡辯!」說著,慈禧太后抬手一記耳光狠狠抽了過去。冷不丁遭此一擊,光緒身子搖晃了下,跌倒在地上。一側王福見狀,忙不迭急步上前。「滾開!」慈禧太后血紅的雙眼冒著瘮人的寒光,「我立你為帝,撫你成人,也算不薄了吧?!你要變法維新,我也不來阻你。到頭來你卻昧著良心背叛我,圖謀加害於我,你的良心莫不是讓——」
「即便真如那姓趙的所云,然上海、福建、廣東各國兵艦晝夜兼程北上,斷不會超過兩日光景的。」慈禧太後背著手在屋中徘徊著,聞聲眉棱骨抖落了下,問道,「羅榮光何時來電?」
「你懂個屁!」慈禧太后睃眼載漪,已是半蒼的眉毛攢著踱了兩步,「送他們個人情,也未嘗不可。不過,每個國家,不準超過五十人。」
「依慶王爺意思,羅榮光那奴才言語才可信的了?」載漪猶豫了下,反唇相譏道,「小事做九-九-藏-書大,大事做巨,早已是司空見慣之事,慶王爺持政多年,難道還不曉得?」說著,他上前一步,躬身打千兒道,「老佛爺,奴才願以頂戴花翎擔保,大沽口外絕沒有那麼多軍艦的。」
我的小祖宗,那該「盜跖不掇」才是呀!載漪隔窗看著自己的兒子,心裏直急得貓抓一般。「回老佛爺話,」李蓮英眼角餘光掃了下窗戶,乾咳兩聲堆笑打千兒道,「小爺這記性可真沒得說,這般饒舌文章,便一個字兒也不曾有錯的。」「嗯。」慈禧太后斜倚在大迎枕上,「光只記性好還不成的,還要有悟性。讀書為的什麼?為的做事。溥俊,你再說說看,這段文章講的甚意思來著?」
站在丹墀上,彷彿要驅散一下堆積在胸中厚重的鬱悶似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徐徐吐出來說道:「洋人那裡怎生答覆?」奕劻戰戰兢兢出來,復提袍角跪了地上,叩頭道:「回老佛爺,英議員貝士福奉命來華,以遊歷為名在劉坤一、張之洞等處兜售聯英路線——」
「好一個『沒有』!除了這兩個字,你敢情再不會說些別的了?!」慈禧太后眼中放著陰冷的光,冷冷笑著。「奴才所言句句是實。」寇連材似乎從她眼神中看出了些什麼身子瑟縮了下,半晌,躬身應道,「請老佛爺明鑒。」「好個吃裡爬外的東西,是誰將你調養大的?!又是誰與你今日這等地位的?!」慈禧太后細碎白牙咬著,「一五一十全道了出來,我還可與你條生路,倘若執迷不悟,那可就——」
「嗯。都辦了?」
「不,不不。這不可能。」彷彿當頭一記炸雷,直駭得慈禧太後身子一個寒戰,不無惶恐地望著李蓮英,喃喃自語道,「袁世凱新軍雖實力勝出一籌,只聶士成兩萬餘眾,足以應付的。再說總督衙門那麼多奴才守衛,他袁世凱便斗膽,敢輕舉妄動?一定是你出了岔子,一定是你——」「奴才一連去了四次急電,都不見迴音。」李蓮英抬袖拭了把額頭上汗水,急道,「老佛爺,不怕一萬,但怕萬一。奴才看,還是早作準備為好。」
「用印!」
「嗻。」
「放心?就你們也能讓我放心?!」慈禧太后眼中閃著陰冷的光,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半晌從齒縫中蹦道,「康、梁逆黨,務求一網打盡。但再有脫逃者,我唯你是問!」慈禧太后說著抬手揮了下,只不待崇禮言語卻又道,「記著,從這時起,只有我的旨意!」
「老佛爺。」伴著遠處沉悶的午炮聲響,李蓮英輕手輕腳地進了屋。
「京里找……找遍了,只沒他影兒。奴才有負老佛爺重託,請老佛爺治……治罪。」
「嗻!」
「夠了!」慈禧太後身子抖落了下,彷彿一道極亮的光從腦海中劃過,旋即又陷入深深的思索中。細長的手指交錯握著來回踱著碎步,半晌,開口喃喃道,「這天也太黑了,伸手不見五指的。」話猶未畢,猛聽外邊天際間一聲沉雷,餘音陣陣,歷久不絕。不多時便聽遠處有人叫喊:「要下雨了!快著點兒些!」慈禧太后推開窗戶,一陣猛烈的風帶著雨腥味立時撲入屋中,眾人都打了個寒戰。
「嗻。」李鴻章嘴唇翕動著似欲言語,只瞅著慈禧太后臉色結了層霜價冷,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老佛爺若再沒事交代奴才,奴才這就告退。」「兩廣雖比不得直隸,只這總督也來之不易。」慈禧太后臉上毫無表情,悠著步子說道,「好生做事,日後自虧不了你,倘像那些不長眼的奴才一樣——」說著,她眼角餘光瞟了下奕劻,「那你這以後的日子可就——」
「京師社稷重地,義和團眾雖揚言扶持我大清,只骨子裡誰又說得清?但為其所乘,患莫大矣。」奕劻猶豫著咽了一口又苦又澀的口水,蒼老的聲音帶著喑啞,「再者近日義和團眾為所欲為,已引起諸列強極大不滿。俄國公使格爾思要求我朝趁義和團尚沒有鞏固和還沒有在集於京師周圍的軍隊中獲得信徒時,有力地將其鎮壓下去;英美法德四國公使聯合發表照會,限我朝兩月以內,悉將義和團匪一律剿除,否則將派水陸各軍馳入山東、直隸兩省,代為剿平——」
「現在說什麼都不濟事了。」兩手在書案上支撐著顫抖的身軀,光緒透窗望著院外漆黑的夜幕,凄然一笑道,「望你們善自珍重,但求保全性命,尚有報國之日的。」
「老佛爺吩咐,奴才敢不悉心用命。」李鴻章身子抖落了下,「啪啪」甩馬蹄袖跪了地上,叩響頭道。
「可遇見什麼人?!」
「你敢說不是你說的?!」
「不,讓他說下去。這麼多年都沒有奴才敢在我面前說這種話了,聽聽又有何妨?」慈禧太后死死盯著寇連材,眼睛中放出刺人的寒光,從齒縫中一字一句蹦道,「我偏要行此事,又能怎樣?嗯?!」「必遭天譴、民怨!」寇連材直視慈禧太后,絲毫懼色亦無,「老佛爺雖手握重柄,只當今形勢,已非一人之力所能左右。順天應民,明智之舉;逆天背民,雖可快意一時,只最終卻是搬起石頭反砸了自己的腳。」
「你寫!」不待他有所反應,慈禧太后已然乾咳兩聲開口說道,「朕以沖齡,入承大統,仰承皇太后垂簾聽政,殷勤教誨,巨細無遺。迨親政后,正際時艱,亟思振奮圖治,敬報慈恩,即以仰副穆宗毅皇帝付託之重。乃自上年以來,氣體違和,庶政殷繁,時虞叢脞。惟念宗社至重,前已吁懇皇太后訓政——」她頓了下,似乎在想著什麼,復道,「……敬溯祖宗締造之艱難,深恐勿克負荷,且入繼之初,曾奉皇太后懿旨,俟朕生有皇子,即承繼穆宗毅皇帝為嗣。統系所關,至為重大,憂思及此,無地自容,諸病何能望愈。因再叩懇聖慈,就近於宗室中慎簡賢良,為穆宗毅皇帝立嗣,以為將來大統之界。再三懇求,始蒙俯允,以多羅端郡王載漪之子溥俊,繼承穆宗毅皇帝為子,欽承懿旨,欣幸莫名,謹敬仰遵慈訓,封載漪之子為皇子。將此通諭知之。」
「不……不,皇上……」
光緒目光霍地一跳:「王福,你快去接譚嗣同進來!」
「是嗎?」慈禧太后臉上毫無表情,「你且說說看,俊兒哪裡浮躁了?」
「老佛爺,此事——」載漪不安地抖了下。
「你幹得好事!」慈禧太后陰冷地笑著,舉步在御座上徑自坐了,「說!為什麼要差袁世凱殺榮祿?!」
「奴才定竭忠儘力,以期——」
「沒說不應允。只卻……卻說過陣子再議此事。」奕劻兩手攢著,手心裏已儘是冷汗。「過陣子?過陣子便黃花菜都涼了,還用得上他嗎?!」慈禧太后眼皮子倏地一跳,「狗東西,我看是將他給喂得太飽了!李鴻章!」
「閉嘴!」慈禧太后冷冷地哼了聲。
李蓮英點了點頭,三角眼在奕劻、載漪二人臉上掃了眼輕咳一聲道:「老佛爺,萬歲爺那邊過來人問——」
「老佛爺脾性|奴才再清楚不過的了。莫管怎樣,奴才今兒都是斷無生路可走的。不過老佛爺要奴才說,奴才便斗膽說上幾句。」心知生已是萬不可能的,寇連材索性便放了開來,抬腳在臨清磚地上橐橐踱著,侃侃說道,「皇上聖慮深遠,為大清社稷,宵旰夜旦,此大清之幸、社稷之福。老佛爺事事從中作梗,已是逆天意、違民心,殊想卻竟欲做此等欺祖滅宗——」不待他話音落地,載漪在一側吼道:「大胆奴才,還不快閉上你那臭嘴!」
「奴才——」
「園子戒備森嚴,奴才只到得仁壽宮便給攔住了。」
「可曾與袁世凱什麼諭旨?!」九*九*藏*書
「你這便——」慈禧太后沉吟了下,目光好像要穿透重樓深宇似的,透窗望著院外,「蓮英,你與袁世凱去電,京里用不著他,新軍只離京五十里守著,防止亂黨脫逃。告訴崔玉貴,立即起駕,回城!」
「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有老佛爺您照應,這再難的事兒還不是手到擒來嗎?」載漪滿臉堆笑,「老佛爺,奴才這……這還有件事兒……」說著,從袖中摸索著掏出張紙札。慈禧太后掃了眼:「念與我聽。」「嗻。」載漪答應著乾咳兩聲清了清嗓子,朗聲道:
「是……是的。」似乎不堪夜間涼氣,奕劻身子顫抖了下,「法國公使畢盛要我朝先答應其所提廣州灣租界條約,方肯就此事進行磋商。」說著,他顫抖著于袖中摸索著,半晌,掏出張信札呈了上去。慈禧太后沒有伸手去接:「俄國呢?可應允了?」
「還不下去,要八人大轎來抬嗎?!」
「去吧,讓朕一個人靜一靜。」
「成效?什麼成效?!」慈禧太後腳步橐橐踱著碎步,「背祖棄宗,遷都上海,便是成效?!罷斥重臣,圖謀加害於我,便是成效?!嗯?!」濃重的雲被肆虐的風壓迫著團團塊塊向東南疾駛,挾起的雨點襲在窗紙上,沙沙作響。「康有為建議遷都上海,只在京師阻力過大,新政難以推行。」光緒劍眉抖落了下,「罷斥懷塔布眾人,亦為其阻撓新政。至於圖謀加害親爸爸,更是無中生有。兒臣此心唯天可表——」
「來呀!將這狐媚子與我午門外梟首示眾!」
「你們兩個候什麼?!還不進來!」猶自在滴水檐下怔怔出神,冷不丁慈禧太后炸雷價聲音傳出來,奕劻、載漪禁不住身子都是一個激靈,對望一眼快步進屋,躬身打千兒欲施禮時,卻聽慈禧太后說道,「奕劻,你擬旨。京師形勢危急,著善捕營即刻進京!」
載漪目光幽幽地望著奕劻,半晌,似乎會過意來,長吁了口氣道:「我這諸事都不熟絡,日後還望王爺多多關照才是。」奕劻嘴唇翕動了下,似欲言語,只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仰臉看了看天色,腳下加快了步子。
偌大的西廂房靜得只能聽見屋角自鳴鐘沙沙的走動聲。良晌,屋內方又恢復了亮光。「將這些沒用的東西統統與我趕了出去!」慈禧太后煩躁不安地來回踱著快步,一聲聲宛若千斤重鎚砸在崇禮心上,彷彿一下子被抽幹了血,他的臉色如月光下的窗戶紙般煞白:「康、梁二人持有皇……皇上諭旨,又和那李提摩太一起,奴才……奴才手下無奈方……不過,老佛爺放……放心,奴才已令手下跟著,只要他二人——」
幾日里在各國使館往返奔波,只任磨破嘴皮,到頭來依舊竹籃打水一場空。眼見限期已至,百般無奈下,奕劻只得硬著頭皮奔頤和園而來。在東宮門呵腰出轎,抬眼便見端郡王載漪正在下轎,旁邊一群官員,服色不一,眾星捧月般簇擁說笑著。雖說他對光緒的維新變法亦不以為然,只對於載漪妄圖利用義和團渾水摸魚卻更是打心眼兒里不滿。看見他過來,眾人愣怔了下,有幾個忙不迭上前請安。奕劻任幾人道著安,只嘴角掛著一絲冷笑一語不發。半晌,方不緊不慢開口道:「你們還認得我這主子呀?」
「老佛爺——」奕劻沉思著說道,「老佛爺所言奴才以為甚是。不過,要奴才看,他這骨子裡似乎……似乎有些浮躁……」
載漪和李鴻章幾乎同時從椅子上「嗖」地站起來,愣怔下忙不迭跪了地上。一個宮女正自撥弄著燈芯,冷不丁聽她這一聲吼,手顫抖著一不小心卻將蠟燭給壓滅了,一時間屋內漆黑一團。「滾!滾出去!」慈禧太后吼道,「崔玉貴!你這狗東西,死哪兒去了?!」
「奴才在。」
完了!一切都完了!光緒合眸仰著臉,跳動的火苗映照下,蒼白的臉上晶瑩的淚花順頰淌了下來。
「進來。」
「社稷大事?」奕劻冷冷一哂,「郡王爺莫不如說誤了你『太上皇』的美夢好聽些!」
「隨口說說而已。」
「老……老佛爺……」兀自舉步沉吟間,李蓮英一陣風價奔了進來,「榮祿有……有要事求見。」慈禧太後半蒼眉毛抖落了下,渾身都緊張得瑟縮著,耳聽得滴水檐下橐橐腳步聲傳來,忙仰臉喊道:「進來!」
「奴才載漪恭請老佛爺聖安!」窗外載漪見狀,忙不迭開口高聲道。
「嗯——」奕劻兀自胡思亂想著,聞聲身子電擊價顫抖了下,半晌回過神來,趨前一步躬身道,「老佛爺——」
「正說著話呢。」李鴻章咽了口唾沫,邊在二人身後亦步亦趨地隨著進了樂壽門,邊小聲回道,「卑職恐進去不大方便,故——」奕劻腳底遲疑了下,只耳聽得殿內自鳴鐘沙沙一陣響撞了九聲,終深深吸口氣抬腳前行。在滴水檐下整袍服時,卻聽裡邊溥俊聲音傳了出來:
「你說榮祿真讓那廝給——」
「朕還不如那呢。」
「沒去?這不可能。」光緒在濕漉漉的臨清磚地上來回踱著,腳底一滑,身子不由晃了兩下,載灃、王福見狀忙不迭一邊一個上前攙著。「園子那邊有甚動靜?」光緒一雙深不可測的眸子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太監。
「你是該好生想想了!」慈禧太后睃了眼奕劻,「最遲兩日,銀子必須撥過去。還有,要裕祿將手上差使交代一下,準備去天津;你也將總署差事整理一下,過陣子交了載漪管著。」
「好!我倒要看看,是你硬還是我狠!」說著,她仰臉喊道,「來人!給我——」兀自這光景間,一陣橐橐腳步聲響急速傳了過來:「老佛爺且慢。」話音尚未落地,珍妃滿臉惶恐地進了屋。她看上去十分疲倦,眼圈暗得發黑,「撲通」一聲跪了地上,躬身請安連連叩響頭道,「皇上一時糊塗,聽信歹人言語,還請老佛爺念在母子一場——」
光緒淚眼模糊地望著懷中的珍妃:「她身子骨虛弱,兒臣——」「這地方舒坦,可惜她沒那福分!」慈禧太后冷冷一哼,「你這頭腦也熱了些,我看瀛台那地方,於你再合適不過的!崔玉貴!」
「難得他有這份孝心!」慈禧太后腮邊肌肉抽搐了下,冷冷道,「不過,太晚了!」寇連材渾身汗毛直乍,小心翼翼道:「老佛爺意思——」「時局動蕩,京師重地,皇上怎可輕易離開?」慈禧太后似笑非笑,「這事我會要奴才去的。」
「嗯?老佛爺——」
「奴才在!」
「你想死我可以成全你,只這印卻依舊少不了的。」慈禧太后語氣幽幽,直聽得眾人股慄色變。光緒心中一陣陣發涼,仰臉望著慈禧太后,臉色蒼白得如月光下的窗戶紙一般,默不作聲。
「沒有。」似乎想起了什麼,那太監話音方自落地,又道,「萬歲爺,奴才回宮,滿街上步兵衙門、順天府的人三步一崗五步一哨,較之往日似猶有過之。還有,方才軍機章京譚大人要進宮見駕,他們非但不讓進來,還碎言譏諷——」
「你也去吧。」光緒輕輕搖了搖頭。
「義和團趙壇主。他前日從天津來京——」
伸手自李蓮英手上接諭旨瞟了眼,慈禧太后忍俊不禁,笑出了聲:「倒沒看出來,你還真是情種一個!」半晌止住笑,慈禧太后悠然背手踱著碎步,「來呀,將這賤人拉出去,別讓她在我面前賣情弄騷,噁心!」
「嗻!」
「蓮英,」掃眼屋角金自鳴鐘,卻已是戌初時分,慈禧太后悠悠地在屋中踱了兩圈,倏地轉過身來說道,「你給榮祿去電,要他嚴密監視袁世凱舉動,但有異動,立即圍剿新軍!」
慈禧太後用手九-九-藏-書指頭輕輕彈著杯子,望著奕劻微微一笑:「怎麼?我還沒跟他們撕破臉,他們就要決裂啦。」她的語氣很淡,奕劻久久品味琢磨著,咬嘴唇說道:「老佛爺,奴才竊以為……此一回非同小可。但處置稍有不慎引發戰事,我大清國將不是同一個國家交戰,而是向整個世界宣戰。」
「嗻,皇上珍重,臣去……去了。」淚眼模糊地望著那熟悉的、顫抖的身軀,譚嗣同在臨清磚地上「咚咚咚」連叩了三個響頭緩緩爬起身來,復躬身深深打了個千兒,方依依不捨雙腳灌了鉛般躑躅退了出去。
「這——」載漪臉色變了又變,終將心頭怒火壓了下去,「王爺如此,我這又何曾不是?我……我知道王爺心裏與我有些成見,只老佛爺意思,誰敢違背?高處不勝寒。我雖從未到過那高處,心中卻深有體會的。」說著,他長嘆了口氣。「你——」奕劻眼角餘光掃了下載漪,沉吟著折身循廊西行,「高處你怕是遲早終要去的。至於到時怎生做事,你……你自己揣摩吧。」
「夠了!」慈禧太后陰冷地掃了眼一側怔怔發獃的奕劻,「奕劻!」
「不敢?皇上天資聰慧,聖心高遠,這話誰說的?爾今局勢,唯有一穩,方可保大清社稷江山,這話又是誰說的?!」慈禧太后冷笑著說道。
「奴才在。」
「奴才榮祿給老佛爺請安!」「啪啪」甩馬蹄袖躬身請了安,榮祿徑自開了口,「奴才榮祿有要事密陳老佛爺。」說著,他眼角餘光掃了眼奕劻二人。「快說!」慈禧太後上下仔細打量了眼榮祿:簇新的九蟒五爪袍子外套黃馬褂,腰間系著滾邊繡花玄帶,精精幹干一身打扮,不見絲毫慌張樣子,提到嗓子眼的心方放了大半。「嗻。」嘴裏答應著,卻沒有說,只從懷中摸索著取出光緒密旨雙手呈與慈禧太后。雷聲愈發地響,似乎還夾著雨點,外間樹葉不安地沙沙響著。慈禧太后腮邊肌肉抽搐著,一絲獰笑悄悄爬上了嘴角:「很好!很好!這可是袁世凱那奴才與你的?!」
此時夜深人寂,此時風疾雨猛,此時此刻,大清國的真龍天子——光緒皇帝,正望眼欲穿地站在滴水檐下,石像般久久佇立著,一動不動。他在等,他在等著他──譚嗣同的歸來,他在等著那最後的一線希望!「皇上,」醇親王目光游移,神情疲憊憔悴中帶著濃濃的憂鬱。「夜深了,還是回殿里歇息吧。」「嗯。」光緒仰望著天穹,細白修長的十指交叉握著,指尖輪流按動著指背,彷彿在掩飾著自己心中的不安,口氣卻出了奇地平靜,「你下去吧,有回話我讓連材告訴你便是了。該備的東西都齊了嗎?」
漆黑的天穹籠罩著四野,只遠處幾點寒星不甘寂寞價一閃一閃地眨著眼,俯視著廣袤無際的大地。屋外不知什麼時候起了風,透過門窗縫隙處吹進來,已是帶著滲骨的涼意,慈禧太后滿臉怒色地盯著崇禮背影足有移時,抬腳徑自出了屋。
「嗻!」
側耳凝神聆聽著,載漪心裏直喜得差點喊出聲來,滿是感激地望著慈禧太后,上前一步,嘴唇翕動著便欲叩頭謝恩,只話到嘴邊又覺不妥,偷掃眼眾人,清癯面頰頓時漲得熟透了的柿子一般。「呈與皇上!」看也不看,慈禧太后咬牙冷聲道。滿紙的字蟲子一樣時昏時顯地蠕動著,直攪得光緒頭暈目眩。
「你發什麼呆呢?!」
「垂不垂簾在我!立不立皇子也在我!」慈禧太后細碎白牙咬得咯咯作響,從齒縫中一字一句蹦道,「你現下要做的、能做的只有一件事:用印!」「此事兒臣無……無異議。」光緒合眸深深吸了口氣,徐徐吐將出來時眼眶已自噙滿了淚花,「只已然實施之新政,兒臣懇請親爸——」
「老佛爺,這廝斷氣了。」
「廢物!一群廢物!」
「什麼?」
「兒臣一時義憤不過,不及向親爸爸請旨,還乞親爸爸恕罪。」光緒低頭望著身前臨清磚地上那飄忽不定的影子。「恕罪?!似你這等忘恩負義的東西,便十死亦不能贖罪!」慈禧太后細碎白牙咬得咯咯作響,「你可是要袁世凱派兵包圍園子,圖謀加害於我,嗯?!」
「皇上,聽奴才……一言……」載灃咽了口苦澀的唾沫,聲音嘶啞著道,「趁此時老佛爺——」
「親爸爸——」
「這——」奕劻不安地挪了下身子,猶豫著站起身,期期艾艾道,「這奴才只是以外表上看的。至於……至於老佛爺問話,奴才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你這甚時候也學會看相了,嗯?!」不待他話音落地,慈禧太后「嗖」地轉過身,兩眼閃著瘮人的光盯著奕劻冷冷插口道,「你不知道?你有什麼不知道的?!你何不挑明了說,你對我的心思壓根便不贊成?!」
「奴才想趁現下老佛爺還沒有動靜,皇上不……不如去園子里……」
「皇上——」
「嗻。」答應一聲躬身進西廂房,跪地叩頭請了安,垂手側立一旁,載漪率先開了口,「老佛爺喚奴才——」「都一邊坐著吧。」慈禧太后虛抬下手坐直身子,望眼溥俊笑道,「好了,你回頭將那……那《顯學》篇寫兩遍,明兒一早我看。」她端杯啜了口茶,趿鞋下了地。窗外,昏黃的燭光在夜風中不安地搖晃著,直瞅著溥俊身影消逝在青岫石后,慈禧太後方長長透了口氣說道,「俊兒這孩子心性長進了不少,我看吶,比皇上當初還要勝過幾分。奕劻,你說是嗎?」
「送皇上去瀛台,橋頭上好生派人給我守著,莫要閑雜人等進出擾了皇上清靜,知道嗎?」
「親爸爸——」
「萬歲爺!」
「快些用印!」
創千古未有奇聞,非左非邪,攻異端而正人心,忠孝節廉,只此精誠未泯;為斯世少留佳話,一驚一喜,仗神威以寒夷膽,農工商賈,於今怨憤能消。
「這可是你珍主子要你說的?」光緒嘴角掛著一絲淡淡笑色,緩緩轉過身。「這……是……是珍主子的意思。」載灃望著他,不由低下了頭,許久才透了一口氣,仰臉說道,「只奴才也是這般想的。袁世凱狡詐圓滑,希冀他知恩報恩,無異——倘他持皇上密旨邀功請賞,皇上勢必如雨中浮萍——」
「卑職給王爺請安。」李鴻章大約思慮過深,眼睛在昏黃的燭光下幽暗得發綠,額上也蹙起一層層皺紋。
「嗻!」
「奴才領旨,謝恩。」載漪愣怔了下,似乎沒有料到這適口的餡餅會來得如此之快,半晌回過神,忙不迭躬身道。
……
「老佛爺,大沽口外兵艦多為俄國所有,其目的只為與英國爭奪我長江流域。」載漪不無焦慮地望著慈禧太后,「英艦這兩日或許北上,然其亦只為阻止沙俄勢力南擴而已。自沙俄從英夷手中攫取蘆漢鐵路控制權,俄英矛盾日趨尖銳。義和團殺洋人滅洋教,他們是有所不滿,然此與其搶奪勢力範圍相較,卻是無足輕重的。」說著,他嗆了一口氣,猛烈地咳嗽兩聲,已是漲紅了臉,「他國多唯英俄馬首是瞻,而此二強無暇他顧,此正千載難逢之良機,奴才以為切不可因其虛言恫嚇幾句,便縮手縮腳,誤我社稷大事!」
「行了,虛禮我不要,我要的——」話音尚未落地,青岫石后忽地一聲響,似乎什麼東西摔了地上,慈禧太后戛然收了口,喝道,「什麼人?!」像電擊了般眾人身子瑟縮了下,不約而同將目光齊刷刷投了過去。
「回老佛爺,董福祥正在城裡繼續搜查譚嗣同蹤跡。」崇禮有點迷惑地看了眼慈禧太后。
「王爺意思——」
「皇上,奴才求您了。」說著,載灃硬挺挺跪了下去,膝行向前read.99csw.com,抱著光緒雙腿搖著,「皇上身擔大清社稷,便不為自己安危,也該為——」「朕就為江山社稷,就為億萬生靈,方不能去的。」光緒伸手扶起載灃,「民智初起,朕若屈服,豈不令他們心寒?但他們依舊如先時般醉生夢死,我大清還有指望?朕又有何顏去見列祖列宗?」他悠悠踱了幾步,神情卻已鎮靜了許多,「朕心意已決,你不必再說了。朕以後怕……怕不會這般自由了,父母陵寢,你多費點心。祭祀時莫忘了替朕燒……燒炷香,告訴他們,朕一切都……都好。」
書贈義和團
「你應不應允?!」
「不……不要。」光緒伸手緊緊將珍妃擁了懷中,不無企盼的目光在眾人臉上一一掠過,然而,他們——他的臣子們卻是或俯首望著腳下晶瑩閃亮的臨清磚地,或移眸漠然望著屋外灰濛濛的天穹。此刻的他,才真正體會到了孤獨的滋味!
完了!一切都完了!光緒合眸仰著臉,跳動的火苗映照下,蒼白的臉上晶瑩的淚花順頰淌了下來。死一般的寧寂中,屋角自鳴鐘沙沙一陣響連撞了兩下,已是丑正時分。深深吸了口氣復徐徐吐將出來,光緒緩緩睜開了眼,彷彿一下子蒼老了許多,有氣無力道:「譚嗣同。」
話音甫落地,寇連材在一個太監身後行了過來,天青寧夾袍上干一塊濕一塊的,在慈禧太後身前躬身打千兒請了安,說道:「啟稟老佛爺,老醇王爺、福晉陵寢已告竣工,萬歲爺意思明兒辰時起駕,往赴遵化,特要奴才知會老佛爺一聲。」
慈禧太后的臉頰急速地抽|動了兩下,心裏「轟」的一聲,頓時更如潑了團糨糊價沒個理會處。一陣冷風掠過,屋內燭苗不安地抖動著,透過昏黃的燭光凝視著慈禧太后,載漪心中直揣了個小兔價咚咚直跳。此時此刻,他的心裏,唯有三個字:太上皇!
「奴才不……不敢的……」
「總署差事不好做的,那些洋毛子,一個比一個狡詐——」
「烈風迅雷,天變在即——」
「都是你這狐媚子蠱惑皇上,正要將你處治,還敢來多嘴?!」
「皇上!」
「廢物!」
「你以為我想如此?!」
眾人的心彷彿一下子跌落到無底的深淵里!
「嗻!」
奕劻打了個冷戰,「撲通」一聲跪了地上,伏地叩頭顫聲說道:「奴才……是……是說過這話的。只奴才對老佛爺忠貞不貳之心,尚乞老佛爺明鑒。奴才——」「放屁!」慈禧太後上前一步,直直盯著奕劻,「像你居然還記得忠貞不貳?你是什麼東西,敢說這樣的話?」
「親爸爸若不允,兒臣情願一死。」
「你這禮數,我可生受不起的。」奕劻冷冰冰地掃了載漪一眼,看也不看眾人,抬腳進了園子。載漪九蟒四爪袍服外套件簇新的黃馬褂,神采飛揚間冷不丁聞此說話,直狠狠被人抽了記耳光價懵懂了陣,良晌回過神時,見眾人目光齊刷刷地望著自己,細碎白牙頓時咬得咯咯作響,深邃的眸子盯著奕劻足有盞茶工夫,抬腳三步並兩步趕了上去,乾咳兩聲說道:「王爺這是怎的了,可是那些洋毛子與您作難?這些洋毛子,壓根便打不得交道的,在他們眼中,有的只是搶更多的銀子,奪更——」
「這……這些話兒,奴才……」
「拖下去喂狗!」慈禧太后自肺腑中長長透了一口氣,睃眼眾人,「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莫論是誰,敢逆我意,這奴才便是他榜樣!」說罷,輕揮下手示意李鴻章退下,腳步橐橐拾級復折入屋中。幾個太監、侍女呆若木雞地兀自在滴水檐下傻望著,此時忙不迭跪了地上。慈禧太后看也不看,進屋于炕上盤膝坐了,舉煙槍就火苗欲點,猶豫下又放了案上,端杯啜口茶攢眉強噎著咽下,深邃的眸子凝視著殿外,久久默不作聲。
隨著她的喊聲,十幾個太監、駕前侍衛蜂擁而入,見寇連材兀自木橛子似的直直立在慈禧太後身前,立時手中木棍沒頭沒腦照著他便砸了下去。頓時,寇連材渾身上下血肉模糊,只閉目咬牙忍著卻無一聲呻|吟。一時間四下里靜寂得一根針落地都聽得見,唯聞胳膊粗的木棍噼噼啪啪地響著。
「不早就竣工了嗎?」慈禧太后眼神暗得像深不見底的古井一樣,足足盯著寇連材足有移時,方開口說道。
「回老佛爺,是奴才寇連材。」
慈禧太后真的為難了。花盆底鞋叮叮的聲音和著金自鳴鐘沙沙的走動聲,久久迴響著,四周一片岑寂,便一根針落地都聽得見!大清朝二百多年的歷史,除了「反清復明」,什麼時候聽到過人民高呼「扶清滅洋」的口號?而今,這個滿族統治的國家在她的領導下,竟能讓漢族人的人心如此傾向於大清朝,這是何等榮耀的煌煌政績!這樣的人心,這樣的民意,這樣充沛的情感,她怎麼能忍心傷害?!況且,他們——她一貫稱之為「匪」的亂臣賊子,對於發泄她心中鬱積多年的晦氣,對於她實現蓄謀已久的野心,又起著那些只知點頭哈腰、唯唯諾諾的臣子們所不能起的作用!
「滾!」
「這屁大個事也不曉得怎生處置?!」
望著李蓮英漸漸消失在夜幕中的背影,慈禧太后突然仰臉笑出了聲。奕劻臉上肌肉扭曲著,外邊一陣風吹進來,不禁打了個透心寒戰。「榮祿,」伸手捋了把被冷風吹散的鬢髮,緩緩轉過身望著榮祿,慈禧太后長長透了口氣,開口道,「天津情形怎樣?」「托老佛爺福,尚算安穩。」榮祿咳嗽一聲,「只近來拳匪活動猖獗,看其苗頭,似有北上京師之意。」
「也沒有。」
「嗻。」榮祿眼角餘光掃了下載漪,暗哼了聲,道,「義和團方面,老佛爺看——」慈禧太后眼皮子倏地一顫:「回頭擬道旨意,宣撫一下,解散回家算了。」
「沒有。」
「奴才來京時,已與袁世凱商定,令他夜開專車,帶兵來京,大約明晨可到。」
「但凡洋人,沒有一個不該殺的!」
「回來!要懷塔布即刻去天津,查明真相!」
「那奴才他——」光緒身子瑟縮了下,聲音不堪寒意價帶著絲絲顫音,「他不應允發兵勤……勤王……」譚嗣同哽咽著,語不成聲道:「那廝答應起兵京師的,只奴才在天津換馬,見他竟……竟亦抵津,爾後榮祿那廝便……便直奔京師而來。」
「康有為、梁啟超後晌朕已嚴令離京,你這便下去知會林旭他們,也速速尋法保身吧。」說罷,他虛抬了下手轉過身去。
「這或許是朕下的最後一道旨意了。你難道也忍心違背嗎?」
「親爸爸垂簾聽政——」
「明鑒?我若不是明鑒,早已做了你刀下之鬼!」慈禧太后冷哼了聲,從李蓮英手上接杯啜了口參湯,又道,「你命薄,沒福做皇帝,聽人唆使,好似一個傀儡。我也命苦,滿指望歸政以後,好享幾年清福,誰知竟被你鬧出這等禍事出來。如今親貴重臣皆請我出來臨朝聽政。我看你臉色很壞,大概病得也不輕,這管理朝政的事兒,斷做不下來的,你說呢?」她的聲音和緩了許多,只語氣中那股駭人的威壓卻更勝幾分。
「早備齊了。」陰鬱的眸子凝視著光緒,似乎有些難以措詞,載灃翕動了下嘴唇,方道,「皇上,奴才……奴才想……」
「這像是徐桐的手筆吧?」
「如此說來,英夷是不應允?!」慈禧太后陰毒的目光凝視著遠處。
閃電將大地照得一片慘白,鴉沒鵲靜間,唯新換的窗紙被風雨吹打得沙沙作響,似為離人而泣,更平添了幾分不安和恐怖的氣氛。急切的目光向月洞門處凝視著,直橐橐腳步聲傳了耳際,光緒方遲疑著折身迴轉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