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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隆吐山戰役(三) 第五節

第七章 隆吐山戰役(三)

第五節

文碩說:「攝政佛如何這樣說,難道我就不能求佛問經了?」
攝政王問道:「文碩大人派了誰做統領?」
洋魔的滅絕佛教,成了我們的昏愚頑梗:英人的入侵西藏,成了我們的自蹈血河之災。真正豈有此理。既然「英人人藏,志在通商」,怎麼又要讓我們「禮讓英洋,迎迓耶教」?什麼「兩神齊天,雙日照臨」,分明是水火交鋒,水大則火滅,火大則水干。連小孩都明白的道理朝廷怎麼不明白?當然不是朝廷說變就變,出爾反爾,而是駐藏大臣文碩騙了他:什麼「不取堅硬接仗、迎面對敵、陣地固壘之法」,什麼「分散伏出,游擊無常,中途攔打。迂迴敵後,截其糧道」,什麼「宜退不宜進,明退暗不退,以柔克剛,餓死遠來之敵」,都是文碩自己的主張,朝廷從來沒有過抵抗的意圖。這個文碩,好大的膽子,如此矯命偽詐,難道就不怕丟了烏紗掉了腦袋?加巴索!
文碩從袖子里拿出新來的朝廷諭旨,放到桌子上,篷起五指壓著說:「攝政佛還是先念經。等念得恬淡虛無、消散成氣了再看諭旨。諭旨是給禪坐如木的人和修行成石的佛看的,看了只當沒看,沒看只當看了。心安便是安,性定便是定。告辭了,攝政佛。」他抽身離開,看到迪牧迫不及待地把手伸向諭旨,又道,「我走了再看,走了再看。」說著快步飛走,心說讓我這張代表朝廷的臉往哪裡擱呀?
迪牧想了想說:「我們西藏的土地屬於噶廈政府的不多,政府把它划為溪卡賞賜了幾百年,差不多也賞賜完了。得到賞賜的貴族、活佛和寺院根據溪卡的收成每年向政府繳納賦稅,賦稅是很少的,因為噶廈不需要。噶廈的僧九九藏書俗官員都是從他們自己的溪卡得到收入,政府只是獎勵性地發一點薪水。我們西藏也沒有一支龐大的軍隊需要政府供給,幾個代本團不超過五千人,還都是常年分散在自己家裡的。交通運輸和各種勞役更是免費支差,政府半克銀子也不花。政府的開銷有限,也就沒有必要儲備太多經費,有一些儲備也是為了達賴喇嘛的用度,為了向寺院發放布施、資助全藏性的大型法會。所以我們在《抗英七條》中規定,解決戰爭經費必須施行戰時稅收,就是政府需要多少,以賦稅的名義向貴族、活佛和寺院所屬的各個溪卡攤派多少。這件事已經下了文書,派人分頭送下去了。」
文碩聽著,心裏涼涼的:這是一場舉全藏之力都未必能打贏的戰爭,足夠的銀兩物資是起碼的條件。可是現在,噶廈拿不出,朝廷又不給,僅靠增收賦稅的方法,恐怕遠水解不了近渴。他說:「戰爭經費是取勝洋魔的重要保障,掇政佛務必抓緊。」
這時白熱管家匆匆進來,在他耳畔小聲說:「佛爺,佛爺,浪喀加布來了。」
但不管前者還是後者,他都必須把西甲喇嘛立即抓起來處死。
攝政王一鼻子熒惑。送文碩出了佛舍,又命門外的白熱管家引路再送。自己反身回去,一沒有念經,二沒有恬淡,一把抓起諭旨,迅速溜了一遍,安靜得幾乎沒有呼吸,真像駐藏大臣希望的那樣禪坐如木、修行成石了。
迪牧說:「對不信仰的人,佛就是一團泥巴、幾根木頭、二兩金銀、三斤銅鐵。眼裡沒佛,佛就迴避了。」
文碩點點頭:「說不定有一天佛不僅不迴避我,還會主動來找我。」迪牧說:「大人說的不會read.99csw.com是我吧?」文碩笑道:「就是你。不過今天是我來找佛的。請問大活佛,前線的情況怎麼樣了?」
攝政王迪牧把白熱管家叫來,吩咐他通知三大寺:即刻選派人組成代表團前往邊境照會英軍,據理退兵。並聯絡哲孟雄、布魯克巴、廓爾喀三國,商談共同打擊英軍事宜。代表團的統領由駐藏大臣委派,代表選出后,應儘快前往駐藏大臣官邸集中。迪牧想用這個辦法試探駐藏大臣文碩,是一如既往地堅持抵抗呢,還是奉承朝廷的意圖,退堂鼓一打,雲端里看廝殺去了?若是前者,那就是責任是非各擔一半,朝廷的怪罪就不能只衝攝政王我來。若是後者,那我就只好擔山擔水一肩挑,硬著頭皮往前走了。
回答說:「沒派誰,文碩大人自己去了。」
攝政王覺得文碩的好心應該得到回報,便把白熱管家叫來,吩咐他,從丹吉林派一個七品俗官漢餐大廚師,派一個五品僧官藏餐大廚師,再去雪村揀選一位漂亮能幹的姑娘。駐藏大臣文碩是俗世之人,從北京孤身遠來西藏,自然需要女人照顧。又寫了親筆文書:沿途各宗溪官民,一律按達賴喇嘛和攝政王出行規格,給文碩大臣供奉食宿和支派烏拉。
攝政王一愣,原來文碩是說他自己呢:「此統領驛馬脾氣,說走就走。」文碩為什麼要自己充當統領?明明他已經在風口浪尖上,卻還要引火燒身?難道他真有辦法據退英人異教,上慰朝廷下撫藏民?但不管駐藏大臣此去有何結果,對他攝政王都是有利的,就等於文碩至少把一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了。他心裏突起一絲感激,這個文碩,和以往的駐藏大臣不一樣,倒是個一心為了read.99csw.com西藏的幹才。
迪牧高興得一口飲幹了茶碗。他原本就是想讓駐藏大臣派一個自己身邊的人,此時感覺他和文碩素有靈犀,竟是一點就通了。他說:「還有,《抗英七條》中有『敦請駐藏大臣就藏事佛事危機上奏大皇帝,請朝廷出面奉勸攘斥英國,也請朝廷派兵進藏,協助藏軍守疆抗敵』一條。這方面不知朝廷有何舉措?」
之後,攝政王迪牧倒頭便睡。真是累了,不僅身累,更是心累。
又尋思:文碩為什麼要這樣?為了大清朝的國土,為了西藏,為了我?可不是嗎!堅決抵抗,不正是他攝政王和僧俗集團的希望?這麼一想,迪牧的情緒漸漸平和了,意識到現在不是推諉、責怪、怨恨的時候,關鍵是要確定當下的目標:怎麼辦?是繼續抵抗,還是就此放棄?是聽朝廷的,還是聽駐藏大臣的?或者誰的也不聽,就聽自己的?
迪牧說:「按理應該由三大寺組成代表團前往,可如果沒有一個統領,這些個喇嘛難免各說各的話,叫人家看著我們西藏人鸚一嘴、鴉一嘴、昂尕昂巴(大雁)又一嘴,敗壞了事情不說,徒然讓人笑話。所以這個統領,不能是色拉、甘丹兩寺的人,也不能是哲蚌、丹吉林的人。」
快馬使者剛走,就有駐藏大臣官邸的人前來報知:三大寺代表團已經出發了。
文碩詫異道:「我知道,怎麼還沒有派人去?」
迪牧說:「山無水不綠,水無山不流。有一件事還請大人掌舵,我們準備派代表前往邊境,一來和洋魔直接交涉,文拒武打雙管齊下,看他還能逞凶多久;二來聯絡哲孟雄、布魯克巴、廓爾喀三國,就算他們不能派兵共同打洋魔,也不要提供人力物力幫助洋魔打九_九_藏_書我們。這也是《抗英七條》里規定了的。」
他已經知道西甲喇嘛在前線的所作所為,追蹤西甲的丹吉林陀陀隔三岔五就會有報告。這些報告經過白熱管家的手來到了他面前,讓他越來越說不清為什麼迄今為止西甲喇嘛還活著。但是現在,處死是必需的了,當作為攝政王的他已經知道朝廷懼怕英人、不準抵抗的態度之後,邊境依然進行的戰事就只能由別人承擔責任,這個人非西甲喇嘛莫屬,至少可以用來敷衍塞責朝廷,暫時撫慰皇上皇太后。爭取時間,以待機變:趕快把異教洋魔趕出西藏。
啊,自己的,自己有什麼主意?他苦苦思考著,在忠於朝廷和忠於自己之間無數次地穿梭,似乎聽到嘩啦一聲,頭髮白了,眉宇間聳起的川字再也平坦不下去了,額頭的皺紋變成了西藏的山川。他長吐一口氣,發現又是一天一夜。
文碩道:「以後攝政佛會知道的。攝政佛讓三大寺代表速速前往駐藏大臣官邸,此統領是個驛馬脾氣的人,他是說走就走的。」
迪牧活佛和白熱管家一溜煙跑下大自在佛殿二層,直奔護法殿。
迪牧噢呀一聲:「說了這麼多,怎麼還沒說到正事上?」
迪牧緊問:「誰?」
攝政王迪牧活佛一見駐藏大臣文碩。就把沱美帶給他的憤恨暫時放到了一邊。這是在丹吉林大自在佛殿二層的佛舍,攝政王修行歇息的私密之地。說明這個場合併不正式。兩個人少了禮儀,也少了距離,差不多可以用親密友好來形容了。
文碩打了個愣怔,黏黏糊糊說:「這件事情嘛,也好辦,也不好辦,到底辦了沒辦呢?」他停頓一下,做了個由他去的手勢說,「算了,我們說正事。」
文碩一拍巴掌說:「這個人read.99csw•com有了。」
攝政王迪牧活佛的禪坐持續了一天一夜,此間他不聞不問,不吃不喝,閉關辟穀了似的。他在這個時候打坐,就是想在和神的對話中澄然人靜,濾清思想:到底怎麼辦?
迪牧希望這樣一個結果:既能把英人異教趕走,又不得罪朝廷。唯一的辦法是,讓英人意識到西藏是一塊啃不了的骨頭,知難而退。這樣他們就不會再給朝廷施加壓力。朝廷也就不會怪罪到西藏頭上、攝政王頭上了。所以,傳令丹吉林陀陀立即抓捕處死西甲喇嘛之後,他又派快馬使者向前線總管俄爾噶倫送去了親筆寫就的催戰箭書,大意是能勝則速發義兵。就像狂風掃雪,把洋魔從太高原掃到英吉利海上去。不能勝怎麼辦?他沒說。沒說就是不能不能勝。
迪牧說:「派出去的快馬使者遲遲不見回復,我也很著急呀。大人的派去的魏冰豪可有消息?」
攝政王沒有睜眼,哼了一聲,頭一歪,表示自己要睡覺。白熱管家只好重複一遍。迪牧還是沒睜眼。白熱管家為難地退出來,立在門口,不安地搖搖頭:這怎麼辦,這怎麼辦?能幹的他似乎還沒有遇到過這樣難辦的事情:既不能讓客人等,又不能讓主人醒。正不知如何是好,就見攝政王大步從裏面出來,問道:「你剛才說什麼?誰來了?浪喀加布?為什麼不把我叫起來?快快快,他在哪裡?」
文碩搖了搖頭:「請問攝政佛,目前西藏有多少戰爭經費?」
讓座倒茶,寒暄了幾句后,攝政王迪牧問道:「大人光臨丹吉林自然不是來求佛問經的。你看我這裏的佛,都把眼睛閉上了。」
但忿急還是沒有消盡。他激流似的思緒里,仍然是不馴順的波浪:朝廷,皇上,怎麼可能下達這樣的諭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