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把雪白的臉轉過來，出奇地美麗動人。蘇薩呆住了，一想到要摧毀這麼美麗東西，歉疚感令他雙膝軟下來。

進入濕冷的暗街中。如果蘇薩清醒的話，他或許會對這女人的膽量產生疑惑，可是飢餓和性|欲已塞滿了他的腦袋。

女人卻在微笑，眼睛里沒有半點恐懼。

「家長」原名艾卡素·蘇薩。六十年前的他是個虎背熊腰、堂堂六呎的法國藉蘇利南青年，偷渡英吉利海峽是為了逃避一宗小罪行的責任。

蘇薩不知道自己爬行了多久，他沒有停下半刻，曾經把沉重沙袋擂打得激烈搖晃的雙臂，發揮出超乎常人的力量，流血的指頭在黑暗中摸索前方每一吋粗石，求生意志讓他把路徑和方向深深烙印在記憶中。

「家長」的居所是地底里唯一有陽光的房間。

接著的幾個月，蘇薩都活在朦朧的意識中。每隔幾天右腿上便有一種奇妙的酸麻感覺，他半張開僅存的右眼，隱約看見有個人伏在他腿上。他清楚感到自己的血液在流失，右腿不久后壞死了，那種酸麻感開始降臨左腿上。

然而沒有人來，連那個女人也沒有來，布辛瑪也已經好幾天沒有來吸血。蘇薩鼓起最後的氣力，雙手撐起身體看看四周。

從此他不敢再喊叫。這是上帝的懲罰吧。蘇薩死心地想。

然後他看見第一線光。

里繪聽說過，「家長」上次「說話」已經是四、五年前的事。那時候read.99csw.com有人把海洛英帶進「地底族」。「家長」一句話后，這東西被禁絕了，但仍然容許大麻和幾種藥丸。

這一夜行人很少，天氣開始冷了，於是他第一次搶劫一個女人——過去他從不向女性下手，可是這夜他餓得管不了。

拜諾恩垂下頭。「算了。我再想其他的辦法。多謝你告訴我這些。」

女人大概剛滿三十歲，體態豐盈，身上穿的洋裝和大衣看來都是高級品。當蘇薩跟蹤著她時，香水氣味乘著冷風飄進他的鼻孔。他記起上一次找妓|女已是三個月前的事……

警方在位於斜榫廣場東南的比利斯特街後巷內發現一具恐怖男屍。死者為白種青年，身穿黑色皮夾克及牛仔褲，胸腹遭到不明的兇殘手法破開，內臟多處破碎。

「我以為這個秘密，到我死亡那天也不會說出來。」

那個女人每天會來看他，喂他吃麵包和喝牛奶，然後拿消防水帶把他身上和地上的便溺衝進溝里。這時他才比較清醒一點，看見自己全身赤|裸，也看見另外兩個跟他同樣遭遇的白種男人，一起並排給鎖在石壁上。

「我知道這對你來說是十分難受的事，可是要不這樣做，只會不斷發生更多悲慘的事情——就像你當年的遭遇一樣悲慘。」

「家長」凝視拜諾恩好一會兒，沒有任何動靜，但面htｔpｓ://reaｄ.９９csｗ•ｃｏm容明顯緊繃著。

「你明白布辛瑪有多危險嗎？」

拜諾恩點點頭。

「等一等。」里繪說。「我大概知道你們面對怎樣的難題。而且我有現成的解決辦法。」

拜諾恩和「家長」瞧著里繪。她露出狡黠的笑容。

「要我在地圖上指出是不可能的。要是親身再走一趟，我卻肯定能記起來。」

現場並未發現兇器或明顯為兇手遺下的其他物件，唯一異狀是屍體旁的地下水道蓋口被打開。警員曾經進入探視，但並未發現兇手循水道逃生的跡象。

「家長」的手指離開鍵盤，右眼凝視拜諾恩。

然後她往上看，蘇薩也不由自主地抬頭。

外面的天空叢雲密布，透過數十面鏡子送來的陽光淡得看不見。「家長」卻把手掌攤在書桌上，彷彿能用掌心感受太陽的溫暖。

搜證人員在他的衣袋內發現一張機車駕駛執照，登記名字為「泰利·威克遜」，初步確定屬死者本人。

「家長」伸出只剩三根指頭的右手，飛快按動書桌上的鍵盤。一面電腦屏幕對著拜諾恩那方，浮標吐出字句。

里繪坐在房間一角的沙發上，正逗著波波夫玩耍。

「不打緊，我可以背著你走。」拜諾恩仍堅持著。

拜諾恩沉默著。女人。他想起歌荻亞。

當奔近那女人時，蘇薩沒有說任htｔｐｓ://ｒｅａｄ.99ｃsｗ•ｃom何話。還有什麼好說的？說句「對不起」嗎？他抓著她的肩膀。

「家長」伸手推按書桌，座下的輪椅往後滑開，讓拜諾恩看見他截斷的雙腿。

兩人相視微笑。那是彼此發現擁有同一秘密的微笑。

拜諾恩坐在「家長」對面，默默等待對方先說話。他打量著眼前這個老人：一個滿頭稀疏、蓬亂白髮的黑人，失去左眼的臉上泛溢著通曉世事的智慧光彩，左眼上的疤痕也已布滿皺紋——看得出受傷已是幾十年前的事。

他知道這是自己最後的機會。他以雙手吃力爬行，朝著鐵門相反的方向進入黑暗中。身後傳來回蕩的嚎叫。蘇薩全身體毛直豎——他以為自己被發現了。沒有。叫聲來自很遠的深處。

「你的創傷……」拜諾恩猶疑了一下。「……是布辛瑪造成的嗎？」

有一次他禁不住恐懼而大聲慘叫。一隻冰冷的手掌迅速掩著他的嘴巴。一張年輕俊美的臉湊近他。

女人在照顧他時，有幾次奇怪的自言自語。蘇薩從她的口中知道了，那個恐怖的少年名叫「布辛瑪」。原來這就是魔鬼的真正名字。蘇薩拚命牢記著——他想到當自己下了地獄時，這個名字也許會用得著。

「家長」咬著牙。右眼流下淚來。眼瞼在顫抖。

「那並不是陽光。」「家長」透過屏幕說。「是『地底族』探索者手上的煤汽燈。我得救了。此後大約一年裡，https://read.99csw.com我每夜都做著在黑暗地道中爬行的夢。」

她在到來前已跟拜諾恩解釋過：「地底族」是個完全自由平等的社區，並沒有統治者。在地底居住得較久的人，卻也理所當然地擁有不成文的權威。而現今「地底族」中，沒有任何人比「家長」住得更久。他的一句話能夠排解糾紛或做出重大決定——不過「家長」很少「說話」。

「這件事情我反覆回想過許多次。」「家長」繼續說。「我猜想是因為那個女人突然去世了，他們顯然是愛人，她是魔鬼的妃嬪。」

「家長」張開嘴巴。拜諾恩看見半截斷舌。傷口很不整齊，並不像被割斷——似乎像被別人咬斷……

「你可以帶我去嗎？」拜諾恩站起來。這句話引起里繪的注意。她抱著波波夫走過來。

「為什麼？」布辛瑪的凄鳴在石壁間來回激蕩。「為什麼你就這樣離開了？……」

終於連那個白種男子也消失了，蘇薩知道不久之後又會有新的同囚加入。

「我討厭噪音。」那個少年冷冷對他說。少年忽然深吻蘇薩，蘇薩感到對方的嘴巴帶著可怕的吸力，他不自禁地伸長舌頭，銳利的牙齒切進肌肉，半截斷舌給吞進少年的肚子里，蘇薩因劇痛而再度昏迷。

倫敦都市的生活太艱苦了——尤其是對一個外來的黑人而言。他無可避免地再度走上犯罪之路。晝伏夜出的蘇薩在黑暗中搶劫單身的夜歸者。他沒有帶刀子——一雙肌肉糾結九*九*藏*書的手臂已足夠威嚇對方。在故鄉他曾經是拳擊手。

「當我醒過來時，我已經在地底。」「家長」的話在屏幕上跳現。「從此我沒有再回到地面上。」

「家長」收起笑容，長長嘆息了一聲。「終於也有人知道——這種事我從來沒有告訴別人。他們會以為我瘋了。」

那黑影迅疾往他撲下。他眼前一片黑暗。

他看見一幢貨倉的屋頂上，站立著一個瘦小的男人身影。

「請見諒。我無法說話。你可以說。我聽得見。」

「你仍然清楚記得通向那地方的路徑嗎？」

那是條長長的黑暗石廊，唯一的光源來自廊道盡頭一扇半閉的鐵門。蘇薩聽到門內傳出飲泣聲。他忘不了這聲音。是布辛瑪。

這兒位於地下三十多呎深，陽光當然不可能直接射進來。石室上方有一條早已廢棄的曲折廊道，迂迴地通往地面，廊道每個轉角處都安裝了鏡子，巧妙地把陽光轉折反射到這裏。那一小片僅巴掌大的亮光，剛好落在「家長」的書桌中央。

蘇薩的左腿也壞死後，女人把他腕上的鎖鏈解除了，其中一個同囚已經消失，另一個看來比蘇薩還要虛弱。蘇薩看見他的白皙頸項上有兩個細小的血洞。

「你想知道布辛瑪的事嗎？」屏幕上出現另一句。

「家長」的臉頰抽搐了一下。拜諾恩看見他的右目中閃出久藏的恐懼。

拜諾恩再次點頭。「我知道布辛瑪是什麼『東西』。請相信我。我是捕獵這種『東西』的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