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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誰在那裡?」
「我要把本特神父的長法衣收起來。」本特種父神志不清是不假,可他健忘的名聲卻是拜這些男孩們所賜。只要有機會,他們就會把放錯的東西或可疑的舉動推到本特神父身上。如果他們被抓住在做不該做的事,或是待在不該待的地方,第一句為自己辯護的話總是那是本特神父吩咐的,而神父的記性確實糟糕,男孩們滿可以放心他無法反駁自己。
就在他們重新陷入絕望的時候,霧氣中突然出現了一雙巨大的腳。是大救世主像,一個多小時之前他們就是在這裏碰頭的。
「含糊亨利」這個綽號是凱爾給他取的,大家也就叫開了,但只有他們兩人知道它的真正含義。除了凱爾之外,誰都沒有意識到,亨利不著邊際地回答問題或是傻呵呵地重複問題並不是因為他缺乏理解力,頭腦遲鈍給不出清楚的答案,相反,這是他與救贖者們對抗的方法,他就是這樣把救贖者們逼到他們並不寬容的忍耐力的邊緣的。正是因為凱爾見識過亨利的本事,並由衷佩服他的膽量,這才打破了他自己嚴格遵守的規則中的一條:不主動交友,也拒絕別人交友的願望。
當然,這三個男孩沒有立刻入睡,或者說,好幾個小時都沒睡著。
「你要想這麼做也可以試試。」
「好吧,」克萊斯特說,「現在我們看看你們到底哪兒不對勁。」顯然,他喜歡有個機會能顯示一下他比別人強,而且迫切地想讓凱爾知道這一點。
凱爾仍然盯著地板,裝出順從的樣子,希望能把懲罰降到最低。但他不得不承認,博思科是對的,這原本是可以避免的。
他剛剛覺得好了一些,就聽到值班修士的腳步聲,堅硬的鞋底沉重地踩在石頭地板上,那是早上起床前的例行檢查。腳步聲響了大概有十分鐘,然後突然節奏加快,同時修士用力拍著巴掌。起床!起床!
「我們在哪兒?」亨利問。
「您是問我在這裏幹嘛,救贖者?」
直到八點鐘在演練場列隊練習時,三個男孩才找到機會交談。
凱爾打手勢讓兩個男孩像他一樣把身體貼在牆上,這樣,門打開后剛好可以把他們藏在後面,雖然只能藏到門再次關上為止。但還能怎麼做呢:往回跑照樣沒有出路,他們還是會很快就被抓住,然後被慢慢折磨至死。
幾分鐘后,他們冒著雨向聖恩堂列隊行進,那是一座宏偉的石頭建築,在那裡將進行長達兩小時的彌撒,在主禱神父的帶領下,吟誦因無數次重複而變得空洞的禱詞。這對凱爾來說並不是多煩人的事兒,還是小孩的時候,他就學會了一邊隨著其他人禱告,一邊睜著眼睡覺,同時還能保持一小塊頭腦清醒著,警惕督導神父過來。
「我……嗯……我啊,」含糊亨利左顧右盼地尋找靈感,似乎在天花板上還真給他找到了。
「你們會習慣的,」凱爾說。「不想要就給我。」
「哦,」博思科露出微笑,這笑容可不令人心情愉快,「你問了第二個問題,儘管你剛剛吹噓並不需要再次發問。孩子,你會毀在自己的虛榮上,而我說這話可不是為了你的靈魂。我……」他停頓了一下,似乎不太確定自己的措辭,凱爾從未見過他這樣,這讓他有些不安。「我對你寄予厚望。你以後將背負使命。而就算你脖子上拴了一塊磨盤被弔死在牆頭,也比你辜負這份希望和使命強。最使我擔憂的是你的驕傲。自古以來的所有救贖者都會告訴你,驕傲是其他二十八宗罪的根源,但比起你的靈魂,我有更重要的東西要操心。驕傲會妨礙正確的判斷,使你陷入本可以避免的困境。我給了你問兩個問題的機會,你卻純粹出於虛榮,想要顯示自己的聰明,而甘冒答錯受罰的危險,這危險本來是毫無必要的。這是你致命的缺點,我甚至開始懷疑長久以來對你的保護是否值得。」他注視著凱爾,凱爾則盯著地板,心中對博思科竟然在保護他這一說法十分不屑。靜默中,各種古怪而危險的念頭闖過他的腦袋。
「您說什麼,救贖者?」
九-九-藏-書但你們談話的態度顯示那並不是個問題。」
「是的,」格里伯不耐煩地說。
不到十分鐘,偌大的寢室就裝滿了人,門也被鎖上了。在寒冷晦暗的巨大房間里,五百個男孩一聲不響地做著入睡前的準備工作。不一會兒,蠟燭也熄滅了,男孩們在黑暗中等待著馬上就會來臨的沉睡,要知道,清晨不到五點鐘他們就得起床。很快,鼾聲、抽泣聲、打嗝聲和咕噥聲交織在一起,孩子們各自奔向他們或舒適或恐懼的夢境。
「您在增強預備軍的力量,準備同時對兩線發動大規模攻擊,但您又必須將其規模控制在穩定的水平上,否則敵人會看出端倪。您希望預備軍有實戰經驗,但現在人數太多了,所以他們不得不更長時間地遠離前線。您需要更多身經百戰的兵士來消滅敵人,可又沒有足夠的仗讓他們去打。救贖者,您處於兩難的境地。」
含糊亨利神情莊重地把斯蘭諾克掛在格里伯的脖子上,接著幫他穿上了華麗的白色長袍。這兩項做好后,他跟隨格里伯進了祈禱堂正廳去做上午的禱告。接下來的半個小時里,他一直洋洋得意地回味著剛剛的奇遇,去他的斯蘭諾克掛墜,那東西是他急中生智編出來的,他壓根不知道念珠末端的那片麻布是什麼意思。不過,聖物收藏室里多的是這種莫名其妙的小玩意,誰也想不起來它們的宗教含義是什麼了。冒著莫大的風險,僅僅是為了愚弄某個救贖者,他可不是第一次這樣做了。如果被發現,他們會剝了他的皮。注意,「剝了他的皮」,這句話在聖殿可不是修辭格。
「又怎麼了?」
若是平常,他們肯定會能偷多少煤就拿多少,但這次,他們的口袋裡已經裝滿了食物,而且也嚇破了膽,狀態實在不好。
就在隊列後方不遠處,一個小男孩正被繩子拴著雙臂,吊在木架上,腳離地差不多七英尺。那孩子看上去頂多七歲,小腿上綁著沉重的帆布袋,他的面部因痛苦而扭曲著,淚水流了一臉。站在木架下方的助理訓導不住地提醒他,每次都要把腿抬到完美的九十度,否則都不算數,做了也白做,「哭是沒有用的,你唯一的出路就是把動作做標準。」小男孩努力照做,凱爾注意到他繃緊的六塊腹肌,輪廓清晰宛如成年男子。「四!」助理訓導大聲計數。
聽到這句話,康普頓修士明智地保持了緘默,卻隨後讓聖殿里受雇於他的兩個眼線去調查這個受刑男孩的所有底細。這也是他第一次表現得比博思科高明。
「過去的五年中,您訓練了大量能夠作戰的修士,或許太多了。您希望能讓他們有實戰經驗,但又不想讓敵人看出我方的力量大大增強了。所以,您延長了助修士在預備隊的時間。我們一直被告知,前線到處都是敵方的叛徒。這是事實嗎?」
亨利的大半個身體都被櫃門擋住了。他迅速地把手中的食物和地上的雞腿及蛋糕一股腦塞進柜子,然後站起身來,關上櫃門。
「你在說什麼?」格里伯的質問有些猶豫。從聖殿建立迄今的千年中,共有過成百上千種特殊場合穿著的禮服和配飾,有許多已經早就不用了。他能確定自己從未聽說過斯蘭諾克掛飾,但這並不說明那東西不存在。
「結束后我負責收拾訓練服,」亨利說。「把吃的給我,我把它們藏起來。」
凱爾遵命照辦了。
「怎麼回事兒,救贖者?」
「他們待在預備隊的時間,救贖者,您是否計劃延長這段時間,並將這趨勢持續下去?」
接著,沒有任何預兆,博思科突然揚鞭向凱爾抽去。凱爾輕而易舉地避開了,就像出手的人是位行動遲緩的老者似的。他們彼此對視。
「你怎麼回事兒?」
「講閑話啊,小夥子們,講閑話。」說這話的是馬利克神父,他同往常一樣,神不知鬼不覺地突然出現在他們身後。馬利克神父在場時,不守規矩絕對是愚蠢的,因為神父有一種古怪的本領,可以悄悄接近任何人。自打菲茨西蒙斯神父,也就是通常被稱為狗屎菲茨的那位,在費恩戰場上染上痢疾又經久不愈后,馬利克就順理成章地接手了訓練工作,這對於男孩們來說可真是不幸。「兩百個,」馬利克從後面一把揪住克萊斯特的腦袋。並不僅僅是克萊斯特他們三個,所有的男孩都被罰趴下做俯卧撐。「你不一樣,凱爾,」馬利克說,「兩手倒立,保持平衡。」凱爾輕鬆地翻身倒立,以手撐地,壓下身體,又直起來,如此反覆。除了克萊斯特,隊列中的男孩們都皺著眉,而凱爾則不停地下去、起來,彷彿永遠都不會停止,他眼神空洞,思緒似乎早飄到了千里之外。反觀克萊斯特,他的速度是其他人的兩倍,絲毫不費勁,表情漠然,一副深感無聊的樣子。當最後一個男孩精疲力竭地完成後,馬利克又罰凱爾做了二十個手倒立上撐,因為他將自己的體力作為炫耀的資本。「我讓你手倒立,沒讓你做上撐。虛榮是魔鬼最愛的甜點。」男孩們完全沒有領會這句話的訓誡意義,他們只是茫然地看著他:他們不知兩餐之間的甜點為何物,更沒有經歷過,這話完全是對牛彈琴。https://read•99csw.com
結束的鈴聲響后,五百個男孩走回祈禱堂做上午的禱告,在膽量允許的範圍內,他們能走多慢就走多慢。路過通往祈禱堂後面的小徑時,三個男孩偷偷溜出隊伍。他們把口袋裡的食物都交給含糊亨利,然後凱爾和克萊斯特又混進了擠在祈禱堂前面空地上的長隊里。
「我不會說的。」
「我聽到康普頓對您說,前線陷入了僵局。」
餅乾入口的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幸福得要發瘋了。糖和黃油的香味不僅在他的嘴裏,更在他的腦子裡、在他的靈魂里炸開了。他邊嚼邊咽,體會到一種難以用語言表達的快樂。
「哦,是你啊,」格里伯說。「你在這裏幹嘛?」
如今,白天的訓練場永遠是有人的。最近助修士數量的大量增加導致幾乎所有的事都必須輪流進行:訓練、用餐、洗浴、禱告,無一例外。甚至連夜間都被利用來給後進的助修士加強訓練,入夜後,從瘡痂地刮來的風寒冷刺骨,夜間的訓練也就尤其難以忍受。助修士與日俱增是為了增強抗敵的有生力量,這一點不是什麼秘密。據凱爾所知,離開聖殿以後,男孩們並不是直接前往東部前線並一直待在那裡,而是可能兩邊的前線各去六個月,其餘大部分時間都留在預備隊里,一待就是一年或更長時間。這是博思科告訴他的。
凱爾走過五歲孩子的隊列,有些正在大笑,就像任何地方的孩子一樣,又走過十八歲男孩的隊列,他們看上去像中年人般滄桑。練習貼身對抗的男孩們分成八十人一組,以組為單位進行角力,他們口中喊著號子,像是嘟噥發力的巨人,竭力同對手較勁。另有五百餘人的隊伍在列隊前進,從隊伍中沒有傳出任何聲響。在發令旗的指揮下,他們向左轉,向右轉,突然靜止,迅速後撤,再次停住,又繼續前進。此時,凱爾離處於射箭場邊緣的聖殿圍牆只有五十碼。他看到克萊斯特正在教訓一群明顯比他大四五歲的男孩。他嘲笑他們的無用、他們的醜陋、他們拙劣的技藝,甚至挖苦他們牙齒不好和瞳距過窄。他正說得起勁,看到凱爾來才停下。
「是嗎?那麼,你的猜測最好是正確的。」
「走吧,我們要遲到了。」
「是的,」博思科答道。「第二個問題。」
「你可以問兩個問題,」告知他這一古怪安排后,博思科對他說。凱爾考慮了一會。
「我也一樣,」含糊亨利說。
「莫問原因,請愉快地接受。」
「是的,當時我看到你豎著耳朵在偷聽。」
「腰挺直!不合格!不合格!不合格!」凱爾猛然從出神的回憶中驚醒過來,耳邊重新傳來演練場上的喧囂聲,現實的影像也再次浮現在眼前。他最近時常出神,而對於一個身處此read.99csw.com地的人來說,這絕對不是好習慣。在這裏,你要隨時當心,不然,倒霉事馬上就會來臨。他完全回到了現實中,周圍的聲音和畫面都變得十分清晰。二十個即將離開聖殿的助修士排成一列,正在練習進攻的陣形。帶教的修士是吉爾,因為面容醜陋又力大無窮,他被稱為大猩猩吉爾。此時,吉爾神父和往常一樣,對他們的懶散表示不滿:「你看見地獄之門了嗎,凱文?」他聲音疲倦,接著說:「如果你再這樣暴露左邊的空擋,你會看到的。」凱文不自在起來,其他人忍俊不禁。人不可貌相,從評價一位救贖者的標準來看,吉爾差不多是最夠資格被稱為一個好人的了。除了納維拉提爾神父外,而他是個特例。「晚上繼續訓練,」吉爾對已然絕望的凱文說。站在凱文身邊的男孩忍不住笑了出來。「你也參加,葛里格。還有你,哈德威。」
「告訴我,救贖者。」
在格里伯的注視下,亨利走到一個抽屜前,拉開,翻了一會兒,找出一條小念珠串成的項鏈,末端掛著一塊正方形的麻布片。「這是在紀念殉教者富爾頓的當天佩戴的。」
凱爾等待著。這一回,博思科不像上次那樣出其不意,而是將手緩緩揚起。他再次出手。凱爾的身體不由地退縮了一下,但鞭子並沒有落下來。凱爾的臉部略一抽搐,但隨即恢復了平靜。「不要動,孩子。」博思科把手收回,轉而又向凱爾打去。然而,凱爾又躲閃了。「不許動!」博思科怒吼道,他氣得臉通紅,顴骨的最高處卻泛白,與他越漸陰沉的臉色相反。第三次。這一回,凱爾像塊石頭似的紋絲不動。鞭子一下又一下地落了下來。終於,有一鞭力道過大,一下子把凱爾打倒在地。「站起來,」博思科的聲音輕柔得幾乎聽不到。凱爾站了起來,身體抖動得像是在打寒戰。鞭打沒有停下,他又倒下,再站起來;又一下,再站起來。博思科打累了,他換了手。左手的力量沒有右手大,五鞭之後,凱爾才又倒在地上。他掙扎著想要爬起來,博思科盯著他,兩個人的身體都在顫抖。「待在那兒別動。」博思科聲音低得像耳語。「如果你再爬起來,後果自負。我走了。」剛剛的憤怒如颶風般強烈,使他精疲力竭,他的聲音聽上去甚至有些不知所措。「你五分鐘后再離開。」說完,博思科走了出去,消失在門外。
「黑的還是白的,救贖者?」
凱爾很早就醒了。這是他一直以來的習慣,連他自己也說不清這習慣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早醒給了他一個小時獨處的時間,如果說同時有五百個男孩在身旁熟睡也能稱得上獨處的話。但是,在黎明前的黑暗裡,沒有人同他說話,沒有人注意他,沒有人向他發號施令,沒有人威脅他,或是隨時找個借口揍他一頓甚至要他的命。而且,就算他飢腸轆轆,至少躺在毯子里是暖和的。當然,想到飢餓,他記起了食物。他的口袋裡裝滿了食物。此時伸手去夠掛在床邊的法衣不能稱得上謹慎,但他被某種難以抗拒的東西所驅使,不是飢餓,因為他早已習慣了飢餓,而是喜悅,是念想,是美味的食物帶來的快樂感覺。他不慌不忙地將手伸進口袋,把第一個碰到的什麼東西掏了出來,塞進嘴裏。是一塊塗了奶油的餅乾。
此時,凱爾正朝第四祈禱堂的一張空長凳走去,盼著能在念斥罪辭時補上一覺。他可以一邊睡覺,一邊痛斥自己的罪孽,比如道德墮落、貪圖享樂、愛慕虛榮、奢望痴想以及種種可能或不可能達成的慾望,並已經把這本事練得爐火純青。四號祈禱堂的五百個男孩齊聲起誓絕不犯罪,而這些罪名,就算他們知道是什麼意思,也絕無違犯的可能:五歲的孩子莊嚴宣誓決不覬覦鄰人的妻子,九歲的起誓決不在任何情況下雕刻偶像,而十四歲的則承諾,就算他們真的雕刻了那種東西,也決不對它們頂禮膜拜。這些誓言都是以上帝懲罰他們三到四代後世子孫為賭咒的。凱爾心滿意足地小睡了三刻鐘后,禱告結束了,read.99csw.com他和其他人一起默默地離開禱告堂,向訓練場的遠端走去。
凱爾微微聳了下肩,不情願地承認他的話很可能是對的。克萊斯特把衣服褪到了腰間,他上身的身形有些奇怪但令人印象深刻。他背部和肩郭的肌肉異常發達,看上去就像一個成人的上半身與一個十四歲孩子的頭和下肢拼接在了一起。他的右半邊臂膀尤為粗壯,遠勝左半邊,這使他的身體看上去幾乎比例失調。
有一回,一位姓康普頓的高級修士來視察。他素與博思科觀念相左,在聽到類似於此的演說並見證了一次笞刑之後,他說:「這些男孩是被訓練來打擊異端的。且不說他是不是真的魔鬼上了身,把這樣極端的暴力加諸一個孩子身上,也會毀滅他的靈魂,而我們需要這些孩子意志堅強,日後成為摧毀異端的有效助力。」
在開門人的咒罵聲和惱怒的咕噥聲中,門終於開了。開門的人費了不少勁才把門完全推開,這讓他的脾氣更壞了。門在他們面前停住,把他們擋在後面。然後,開門人往門下塞了一塊木楔,防止它關上。又是一陣詛咒和嘟噥,然後他們聽到一輛小推車吱吱嘎嘎地沿走廊遠去。凱爾站在最外面,他朝外看去,只見一個身穿黑色法衣的熟悉身影正推著小車一跛一拐地朝前走去,最後消失在拐角處。他示意另兩個男孩從門后出來,迅速閃進了門裡。
禱告結束后是早餐,有灰稀飯和「死人腳」。「死人腳」是一種由多種動植物油和各色種子做成的點心,通常都是酸臭的,味道令人作嘔,營養卻不差,正是因為這種噁心的糕點,男孩們才活了下來。救贖者們希望男孩們儘可能遠離生活中的任何樂趣,但為了日後摧毀異教徒的聖戰大業,這些男孩又必須身強體壯。當然,是指能活下來的那些。
正是格里伯的聲音在亨利身後響起。
他們發現自己身處冰冷的霧氣里,門口還有一輛裝煤的小推車等著被推進去。這就是為什麼一向懶惰的雜役神父史密斯把門一直開著,而不是按照規定把門鎖上。
「不知道,」凱爾回答。他沿著講經台走了一圈,希望眼睛能儘快適應戶外的黑暗和霧氣,好能認出熟悉的建築。然而,他們的樂觀慢慢消失了。由於在地道里走了很久,此處有可能是聖殿的任何地方,有那麼多建築、講經台和走廊,這裏活像迷宮,想找到回寢室的路真是不容易。
「我以前從來沒有戴過這東西,」格里伯仍然不確定。他打開《次經傳道書》,翻到當日的日期。今天的確是殉教者富爾頓日,但歷史上的殉教者實在太多了,一年中的日子卻有限,所以,有些不那麼重要的殉教者每二十年才紀念一次。格里伯惱火地吸了吸鼻子。
「我需要時間,救贖者。也許每個解決辦法都會帶來新的問題。」
「是,你這個白痴。現在是亡者之月的工作日,我怎麼會穿黑色呢?」
「得把吃的藏起來。」
「第二個問題的答案是,前線有敵方的間諜和探子,數量並不多,但足夠了。」
「你怎麼解決?」
「我馬上還要打你,」博思科柔聲道,「當我那樣做時,不要移動你的手,也不要移動你的頭。你要讓我打你。不得躲閃。必須誠心受罰。」
「我不舒服,」克萊斯特說。
「拿長法衣嗎?」亨利問。就在格里伯忍不住跨步向前,打算給他一拳時,亨利輕快地答了一句:「好嘞,救贖者。」他轉過身,走到另一個櫥櫃前,一把把門拽開,活像這是什麼激動人心的時刻。
凱爾仍然有點不舒服,但他迅速起身,小心地穿上法衣,留心不讓任何東西從塞得滿滿的衣袋裡掉出來。此時,一屋子男孩也邊打哈欠邊搖搖晃晃下了床。
不到五分鐘,他們便分別回到了歸寢的隊伍中。寢室正式的名字是「永恆援助之聖女的寢室」。這冗長的名字到底什麼意思?他們不知道,也絲毫不感興趣。三個大難不死的男孩同其他人一起唱道:「倘我今晚即死該當如何?倘我今晚即死該當如何?倘我今晚即死該當如何?」這實在是個令人心情沉九*九*藏*書重的問題,其答案早就在救贖者的教化下牢牢刻在每個助修上的心裏了:他們中的大多數將會墮入地獄,永受地獄之火焚燒之苦,因為他們靈魂墮落,不可饒恕。多年來,每當講到他們將在半夜死去的話題(這種講述又是很頻繁的),凱爾總是會被當班的修士叫到前面,掀開他的法衣,把他從脖頸至腰間傷痕纍纍的背部裸|露給眾人看。凱爾背上的傷疤大小不一,形態各異,而且經常是處於不同的愈合階段,因此也就呈現出深深淺淺的藍、綠和灰色,還有硃砂紅和幾乎是金色的紫黃色。「看看這些顏色!」修士會說。「你們的靈魂本該像海龜的鰭一樣潔白,現在卻比這男孩背上的青紫色還要黑。這就是你們在上帝眼裡的樣子:污濁不堪。如果你們中有人在今晚死掉,不需我說你們也知道自己會排在哪個隊列里。等著你們的是把你們生吞活剝的野獸,吃下去再拉出來,然後再重來一遍。還有燒紅的鐵爐子,把你們烤上一個小時,燒成灰,熬成油。魔鬼會把灰和油和在一起,團成個醜八怪糰子,然後再被生出來,再燒一遍,再生一回,再燒一遍,永生永世循環下去。」
博思科笑了。
「讓我告訴你,孩子,每一個問題的解決方案總會造成另一個麻煩。」
「我不需要第二個問題,」凱爾說。
「說下去。」
「把手伸出來。」
「你晚了,」他還說。「你該慶幸教官病了,否則他會扒了你的皮。」
「他並非不受訓教,也絕不是魔鬼附體。」涉及凱爾,博思科一向十分謹慎,現如今卻輕易給出一個顯然荒謬的回答,不禁讓他對自己有些氣惱。
「乾脆丟了。」
然後,他理所當然地反胃了。他並不適應這樣的食物,正如同一頭大象不適應在空中飛行一樣。如果一個人因缺少食物或水而瀕臨死亡,那麼正確的做法是首先喂他極少量的水或少許流食,向不是一上來就暴食暴飲。否則,他的身體會排斥,他會因為先前拚命想要得到的東西而送命。凱爾在床上安靜地躺了半個小時,努力不讓自己吐出來。
與此同時,含糊亨利兩手捧著麵包、肉和蛋糕,只能用肩膀頂開聖物收藏室的門閂。他留神觀察了一下四周的動靜,然後推門進去。他走到光線暗淡的更衣區,隨時準備一有動靜就馬上藏起來。似乎並沒有人。於是他衝到一個櫥櫃前,但不得不把一些食物扔到地上才能打開櫃門。吃點灰又死不了人,他想。櫃門打開后,他伸手進去,掀開最底下的一塊板。下面有一大塊地方,是亨利專門用來藏東西的,當然,所有他藏的都是禁物。助修士們是不允許擁有任何東西的,按豬玀神父的話說,這是為了防止他們產生物慾。順便說一句,豬玀神父本不姓豬,他的本名是格里伯。
整整一分鐘,凱爾躺在那裡一動不動。然後他覺得一陣噁心。接著,他花了一分鐘休息,剩下的三分鐘收拾地上的爛攤子。時間到了,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慢慢走出門去,手扶牆支撐著身體,拐到某條通往庭院的陰暗走廊上,一屁股坐了下來。
「倘我今晚即死該當如何?倘我今晚即死該當如何?倘我今晚即死該當如何?」經過多年來的誦吟,男孩們對這句話早已麻木。而今晚,當凱爾他們口中念念有詞地向寢室走去時,卻又重新感到了它的可怕力量,一如兒時。那時候,他們會整晚睡不著覺,深信只要一閉上眼,就會看到野獸張開的血盆大口,或是聽到鐵爐子里燒焦東西的聲音。
「那麼,您為什麼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把我的長法衣拿來。」而含糊亨利看著格里伯的眼神就像是他從來沒聽說過這種東西。
「工作日?」亨利似乎被這個詞驚呆了。「當然不了,救贖者。但您還需要斯蘭諾克掛飾。」
「我?我才不在乎你在不在呢。不來是你的損失。」
「我差點吐了,」凱爾也承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