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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凱爾覺得有許多隻蜘蛛在自己的身上爬。接著,他聽到一聲呻|吟。剛才被訓導神父擋住的光此時照在了另一張桌子,凱爾看見了那上面是什麼。是另外一個女孩,手腳被綁住,嘴裏塞了布,她掙扎著,並想呼叫求救。他認出了她。她正是頭天晚上宴會上的兩個女孩中更漂亮的那一個,就在昨晚,她還身穿白裙,笑得無憂無慮。
如暴風驟雨般吐出這些詞后,他住了口,似乎仍然無法理解自己竟然會被襲擊這一事實。凱爾又驚又懼,面色慘白。訓導神父轉向一邊,拿起一把刀,那刀貌似屠夫所用,事實上也的確如此。
兩種本能在凱爾的心裏交戰。如果他坦白,博思科也許會幫忙。畢竟,他一向受到博思科的特別關注。也許他會得救。但在凱爾的靈魂中還有另外一些聲音在向他喊叫,「永遠別坦白!永遠別認罪!否認任何罪名!永遠!」
「射啊,看你敢不敢。」
「我們不是馬特拉茲人,也不是吉恩斯人,他們視戰爭為爭名奪利的手段。但現在,我們都變成了那樣。我們淪為混戰中的諸多力量之一,只因為我們像他們一樣渴求勝利卻恐懼失敗。」
他們的孩子,命運該是多麼甜蜜,只要孩子們像他們一樣,能為您而死!
博思科笑了,笑聲真誠,表示他心情不錯。
不知是聽到了什麼,還是長久經驗培養出的直覺,訓導神父突然轉身,抬起胳膊擋住了凱爾砸向他後腦的一擊。神父死死抓住凱爾的手腕下方,剛才的一擊力道很大,兇器,也就是半塊磚頭,從凱爾的手中飛出,直砸到房間另一端的儲物柜上,碎成了小塊。凱爾失去了平衡,訓導神父猛地把他向左邊推去,他一下子跌倒在被縛女孩所躺的桌子下方。從女孩被塞住的門中傳來一聲隱約的尖叫聲。
凱爾忍不住大笑起來。他轉身想取放在身後長凳上的箭袋,就在這時,他看見博思科從訓練場中間穿過,朝吉爾走去,後者立刻示意一個助修士離隊上前。凱爾聽到身後傳來「嗖」的一聲,回頭一看,克萊斯特正拿弓對著博思科,嘴裏發出箭離弦的聲音。
訓導神父瞪著凱爾,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個助修士怎麼敢襲擊他呢?不管是在這裏,在這個地方,還是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這都是不可能的。一千年來,這種事情聞所未聞。一時間,他們彼此對視著。
噠 嘟 得 嘟 得 嘟 得 嘟
「還有事嗎,凱爾?」
兵事神父沒有移開他的注視,凱爾覺得自己的意志開始動搖瓦解,就像靈魂被潑了硫酸一樣。某種可怕的、想要坦白一切的慾望開始在他的喉嚨里涌動。自年幼時他就知道,眼前的這位救贖者無所不為,痛苦和折磨是他的常伴,他所在的地方任何生命都會緘默息聲。對這個人的了解讓他感到九九藏書了恐懼。
「既然您這麼認為,大人……」
他示意吉爾靠近些,把嗓音壓得更低。
「空穴不來風。」
「你確定自己犯了狂妄之罪嗎?」
索爾克本打算兜兜圈子戲弄他們一下,被這句話一下子弄得泄了氣。
半小時后,凱爾站在兵事神父房間外面黑暗的走廊上,靜靜地等待著。一個小時之後他還站在那裡。隨後,鑄鐵門打開了,博思科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邊,盯著他看了片刻。
「天已經黑了。幾分鐘后寢室就關閉了。」
當助修士向凱爾和克萊斯特走去,併為自己有機會傳達這樣一個他認為是壞消息的口信而幸災樂禍時,那兩個人已經注意到他了。所以,他剛想說話,克萊斯特就打斷了他。
「這麼說吧,如果這是考驗,我不知道怎樣通過它,而如果我不知道——請原諒我狂妄地推測一句——其他人也不會知道。」
「要是他知道了怎麼辦?」克萊斯特問。
凱爾站著不動。救贖者再次抬起頭來。
他滿意地轉過身來,面向躺在桌上的女孩,仔細觀察著她身上那個令人害怕卻手法漂亮的傷口。他伸下手去,握起女孩現在已毫無生氣的手,放在她的體側。他右手握扦,正要繼續工作,角落裡的女孩卻又掙紮起來。這一次,他語氣嚴厲起來,似乎已經沒有耐心了。
「這很容易。放箭的時候,你應該做的只是放手,而不是用手去撥弦,就像這樣。」他撥了撥自己的弦,以演示凱爾剛剛是怎麼做的,然後又萬般興奮地示範正確的動作。「放箭時你還張著嘴,箭離弦前你拉弓的胳膊就往下垂了。」凱爾剛要辯解,克萊斯特就打斷他,「同時,你拉弓的手還不自覺地往前探。」
沒想到這兩個傢伙竟然如此缺乏好奇心,再加上凱爾正神情古怪地瞪著他,索爾克見勢不妙,憤憤然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悻悻地走了。凱爾和克萊斯特對視了一眼。博思科一向對凱爾抱有特殊的興趣,被他召見也不是什麼稀罕事兒,若是換作別人,被叫到兵事神父那裡絕對夠那男孩提心弔膽的。但這次不同尋常的是,博思科最晚不過是傍晚找過他,從來不會在夜間,想到昨天的歷險經歷,兩個男孩不禁忐忑起來。
「不是軍事策略——而是看待問題的新角度。我們應該停止只關心敵人的問題,而應考慮如何徹底消滅人類的罪惡。」
凱爾一度在迷宮般的走廊里短暫地迷了路,但十分鐘后,他還是到了救贖堂。他站在那扇巨大的門前,身體籠罩在陰影中,心由於恐懼和憤怒而狂跳著。接著,他注意到,門微微打開,並沒有上鎖。
「那我們現在就已經在懲戒室了。」
「如果你撒謊,我可救不了你。」他抬起頭,直視著凱爾的眼睛,眼底是無盡的冷酷和黑暗。簡直就像九九藏書是死亡本身在看著他。「好,我再問你一遍。你有什麼要告訴我的嗎?」
「現在?」
「沒有,救贖者。」
訓導神父停下哼唱,站直身體,朝那女孩看去。
「好吧,我明白了,儘管教訓我吧。我不過是養成了一些壞習慣,僅此而已。」
「有話快說,索爾克,我很忙。」
「是的,現在。」
「我的確這樣認為,朋友。」
凱爾轉身向門走去,抑制住自己想要奪路而逃的衝動。出門之後,他將鐵門在身後帶上,瞪著門看了一會兒,彷彿那門是玻璃做的,能讓他看見屋裡。他的眼睛里充滿仇恨和厭惡。
噠 嘟 得 嘟 得 嘟 得 嘟
噠 嘟 得 嘟 得 嘟 得 嘟 嘟
然後,他停下哼唱,看起來是需要特別專註。他所站的地方被許多根蠟燭照亮,從遠處看來訓導神父似乎身處溫暖明亮的光圈之中。當凱爾的眼睛適應之後,他看出來訓導神父身前是一張約摸長六英尺寬二英尺的木桌,上面不知擺放了什麼,只能看到那東西的一端是用布裹著的。接著,哼唱聲又響起來了。訓導神父側過身去,把某個硬邦邦的小物件丟在一個鐵盤裡,從旁邊拿起一把剪刀,又轉身繼續他的工作。
儘管面對牢獄、戰火和刀劍
先輩的信仰,長存不息
克萊斯特笑了,轉身朝他那些坐在一邊談話的學生們走去。其中一個叫多諾凡的,正同往常一樣,利用一切訓練間隙大肆渲染敵人的罪惡。「他們不相信有煉獄這樣一個你可以在裏面燒盡你的罪惡,然後升入天堂的地方。他們相信信仰即可釋罪。」聽眾們倒吸一口氣,表示難以置信。「他們宣稱,每個人是得到救贖還是下地獄完全取決於救世主不可更改的選擇,個人對此是無能為力的。他們還借用飲酒歌的曲調用作聖歌。他們信仰的救世主從來不曾存在過,他們從不贖罪,所以最終會帶著罪孽死去,靈魂上刻著對主的褻瀆下地獄。」
我們到死忠於您。
「長久以來,我們只操心敵人的異端邪說和敵我之間的戰爭,我們只想著他們做什麼與不做什麼。我們忘了,相比我們的最終目的而言,他們僅是次要的,而我們的目的是:維護唯一真實的上帝和唯一真實的信仰。我們過分地沉溺於這場戰爭,忘了它只是手段,不是目的,這真是一葉障目,不見森林。」
在凱爾短暫的一生中,他已經見識了許多可怕的事情和殘忍的暴行,也忍受了難以用語言描述的痛苦,但此時,他被眼前所見驚呆了。看著那個身體被開膛破肚、手還不停抽|動的姑娘,凱爾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然後,慢慢地,凱爾將身體抽回來,回到走廊上,像來的時候一樣靜悄悄地離開了。
他走進最近的走廊,在嵌進牆裡的燭台前停了下來,站在昏暗九-九-藏-書的燭光下。他知道這又是博思科精心安排的一次試探:他給了凱爾偷看信件的機會,而一旦偷看,則確定無疑會被處死。如果博思科知道昨天發生的事情,那麼這封信很有可能是給訓導神父下達的處死凱爾的命令——博思科會採取這樣的做法:讓凱爾自己去傳達處死自己的命令。但也有可能這封信的內容無關痛癢,僅僅是博思科無時不在、無窮無盡的考驗之一。
助修士奉命去找凱爾了。博思科示意吉爾站到一邊,這樣他們的談話就沒人聽得見了。
「我剛才就讓你安靜些,」他微笑著。「別擔心,會輪到你的。」
「好小子,克萊斯特。跟你沒關係。博思科神父讓凱爾晚禱之後去見他。」
「你有什麼要告訴我的嗎?」
「我現在就這麼做,你這下流胚。」他朝倒在地上的男孩走去,站在他上方,兩腿叉開,舉起了刀。就在這時,凱爾撿起剛剛在扭打中落到他身邊的長扦,一把扎在訓導神父的大腿內側。
克萊斯特誇張地從牙縫中倒吸一口冷氣。
「那就要求上帝保佑我們了。我們也就能調幾千人……也許是三千……去對付拉科尼克的雇傭軍。而他們的實力並非浪得虛名。」
「你瘋了嗎?你在這裏做什麼?」暴怒的訓導神父質問道。「你會被絞死的……絞死加分屍。會扼住你的脖子,活活挖出內臟,再把它們在你面前燒掉。還有……」
「啊哈!」訓導神父彼卡博終於找到了需要的東西,心滿意足地長舒了一口氣。他要找的是一根末端有尖口鉗的又細又長的扦。「讚美上帝。」他試了試。咔!咔!
噠 嘟 得 嘟 得 嘟 得 嘟 得 嘟
「但博思科就喜歡讓別人猜不透他的想法,這正像是他乾的事兒。」
「那麼走開。」
「據說,敵人正和拉科尼克的雇傭兵交涉。」
「那麼我們應該警覺了。」吉爾突然想到一個問題。「要打敗我們需要一萬人甚至更多。他們拿什麼來付傭金?」
「也許吧。但事情已經這樣了,我們無能為力。」凱爾拉滿弓,停了一秒鐘,放箭。箭朝靶飛過去,偏了足有十二英寸。
博思科又低頭看那張紙,並在上面簽了名。然後,他把紙折起來,用紅蠟封好。他把它交給了凱爾。
「閉嘴,多諾凡,」克萊斯特說,「快去干正事。」
「哦親愛的,親愛的,」克萊斯特說,「好久沒見你這樣了,我也記不清有多久了。你以前很準的,從哪兒弄來這麼一套怪動作?」
一陣寒流穿過了凱爾的身體。
「原諒我,大人,東方前線綿延一千英里,死亡的人數可能成千上萬,這可不是可以忽略的。」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不受恐懼的干擾,分析一下自己目前的處境。形勢很明顯:這封信的內容本身可能沒什麼致命的,雖然它帶九九藏書來的結果肯定是令人不悅和痛苦的——然而,私閱信件卻是百分之百的死罪。想明白這一點,他邁步朝訓導神父的房間走去。該如何應對最糟的結果呢?一路上,這個念頭像鎚子一樣敲打著他的腦袋。
凱爾舉起克萊斯特遞給他的長弓,拉滿弦,直到它靠近自己的腮部,他瞄準八十碼開外的靶子,穩了一秒鐘,然後放箭。箭剛一離弦,他就嘆了一口氣。箭朝形狀大小等同真人的靶子飛去,偏了幾英尺。
先輩的信仰,嘟 得 嘟
「不用擔心那個。都交待好了。」
「通過救世主,我們成了上帝在世間的代表。我們的存在只有一個目的,而由於恐懼,我們已經忘記了這個目的。必須要改變:一時失利好過永遠失敗。上帝是否站在我們這邊?對此,要麼堅信,要麼摒棄,絕無中間道路可走。如果我們的信仰是真誠而非假裝的,我們就該追求絕對的勝利,不應有他。」
說完,他又俯下身去,繼續哼歌和翻找。
凱爾迎著他的目光。「沒有,救贖者。」
「把這個交給訓導神父。」
「我不明白。」
「天佑自助者。那些人是為了錢而非為了上帝的榮光而戰,如果我們連他們都應付不了,那麼就活該失敗。這是上帝給我們的考驗。」他笑了。「除了地牢、戰火和刀劍之外的考驗。我說的對嗎,救贖者?」
「進來。」
「你到底想說什麼?不要這樣跟我兜圈子,我應該得到更有誠意的對話。」
「安靜點,」他的聲音幾乎算得上溫柔。
博思科仍然沒有抬頭。
幾分鐘之後,博思科開口了。他頭也沒抬,用了一種質詢的口氣。
「敵人在勞利姆發現了銀礦,這可不是傳言。」
三個人已經商量好不去吃晚飯了。通常,不待在應該待的地方是危險的,但一個助修士會翹掉晚餐則是聞所未聞的,因為不管食物有多噁心,他們一直都是飢餓的。其結果就是,晚餐時段的警戒最松,凱爾和克萊斯特也就更容易躲在第四祈禱堂後面,等著含糊亨利從聖物收藏室里把食物拿來。這一次,他們放慢了進食的速度,吃得也不多,但十分鐘后仍然再次反胃了。
「只要告訴我,怎麼做才能改正?」
「可信嗎?」
凱爾跟著他進了房間,室內比走廊明亮不了多少。如果凱爾指望在認識博思科多年後今朝終於得窺其私下裡日常起居的樣子,那麼他是註定要失望了。他現在所在的房間里還有幾扇門,但它們都關著,凱爾唯一能看出的是,這是一間書房,裏面陳設簡單,沒什麼可看的。博思科坐在書桌後面,仔細看著擺在他面前的一張紙。凱爾站著不動,他知道,那張紙上很可能是要求回收一打藍色麻袋的報告,或是他凱爾的死亡判決。
「我可不確定是否只是壞習慣那麼簡單。我想你有可能九-九-藏-書是個麻煩的傢伙。」他用一根手指點點自己的腦袋。「我想,你是這裏出了問題,兄弟。而且,我越想越覺得你是我見過的放箭時最緊張的傢伙。」
「知道了,」克萊斯特似乎認為這要求跟吃飯睡覺一樣正常。「滾!」
「當然了,我為自己的傲慢道歉。」他輕輕地在自己的胸口拍了三下。「這都是我的錯。我的錯。我大錯特錯。一段時間以來,我一直在等著這個,或者說類似的事情發生。我總有一種感覺,我們的信仰會經受嚴峻的考驗。救世主為拯救世人而來,人們卻把他弔死在絞刑架上。」淚水模糊了他的眼睛,他向遠方看去,像是看著某個他親身經歷過的畫面,儘管距離救世主殉難已經過去一千年了。他再次深深嘆了一口氣,彷彿從對最近發生的一件可怕的慘事的回憶中回過神來。他轉身直視吉爾的眼睛。「我不能再多說了,」他輕輕碰了碰吉爾的胳膊,真的動了感情,「只能說,一直以來,我為找到結束敵人的褻瀆行為並糾正其謀殺上帝在人間的唯一信使這一可怕罪行的辦法而不斷探尋,如果這個報告是真的,那麼我的努力就沒白費。」他對吉爾笑了笑。「有一個新的策略。」
「避免失敗是理智之舉。」
「你瞎扯。」
博思科頭也不抬,又開始寫了。
「該死!」
他停了一會兒,又想了想該怎麼做。他再次看了一眼手中的信件,然後把門推開到可以看見裏面的寬度。他看見,房間的另一端,訓導神父俯身朝向某個東西,一邊還哼唱著。
「沒有,救贖者,」凱爾說。
凱爾把門開大一些。這次,他看到房間最暗的地方放著另一張桌子,上邊也放著什麼東西,但由於光線太暗,他看不清楚。這時,訓導神父站起身來,走到右邊一個低矮的柜子前,伸手在抽屜里翻騰起來。儘管此時凱爾能夠將木桌看得一清二楚,他一時仍然沒有反應過來。桌上躺著一具屍體,訓導神父正在解剖它。屍體的胸膛被切開,一路開到下腹部,刀口整齊乾淨,足見刀法精細。每一個部位的皮膚和肌肉都被仔細地、精確地切開,被某種重物拽壓著翻向身體兩側,將刀口充分暴露。凱爾以前見過的屍體不在少數,這次讓他如此震驚、如此難以接受的是,眼前的屍體是個女孩。而她竟還沒有完全斷氣。那女孩的左手從桌邊垂下來,每過幾秒鐘就抽|動一下,與此同時,訓導神父還在抽屜里翻找著,一邊哼著歌。
「哪有,你站步不穩,手腳亂顫。唉,沒什麼辦法。你張嘴也好,手腕下垂也好,都是反映你靈魂狀態的外在表象。真正的問題出在你的精神上。」克萊斯特搭箭上弦,拉弓,放箭,動作十分優雅。箭漂亮地飛了出去,正入靶子的胸膛部位。「看看,多完美——這是內心純潔的明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