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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博思科明白了布朗特的意思。激憤之下,即使是最溫順的救贖者,也不會原諒一個做出這樣駭人罪行的助修士的。他惱火地嘆了口氣。「你對他們這樣講,凱爾是我的人,是我命令他混進這些殺人犯中,試圖揭露激進分子們更可怕的陰謀——刺殺主教大人。」布朗特因緊張而面色蒼白,在博思科看來,這借口並不高明,但正適合他。即使以低標準衡量,布朗特的兇殘在馴狗人中也是出了名的,但他心底里對主教的忠誠卻像赤子對母親的愛一樣純真,人們都能看得出。
幾乎有兩年,凱爾都在計劃著逃跑。嚴格說來,如果能避免,他根本就不打算將這個計劃付諸實踐,因為成功的幾率實在太小了。救贖者們不惜掘地三尺,也會抓住逃跑之人,把他送上絞架,受抻拽酷刑,最後再分屍。據凱爾所知,還沒有人能夠逃得過天堂犬的追捕。而他的逃離計劃原本是長遠的,需要耐心的,要等到他二十歲被送往前線時再伺機行動。不管怎麼說,以前所做的準備能在現在派上用場總是好的,他只好這麼安慰自己,在繞著講經台偷偷摸摸往前走時,他也盡量不讓自己去考慮成功的幾率。同時,他也禁不住恨自己多管閑事。救那個女孩是毫無意義的。他得到什麼了呢?幾乎可以肯定地說,他是死定了,順帶還搭上含糊亨利和克萊斯特的命。愚蠢!他深吸了一口氣,盡量平復自己的情緒。但她前一天晚上還看上去是那麼快樂,她的笑容是那麼的……怎麼形容好呢?看到某個人真的會那麼高興,他反而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關於快樂的感覺。當他渾身發抖地站在黑暗的走廊里,想要一走了之,將訓導神父房間里的可怕情景拋在腦後時,卻想到了頭天晚上那女孩的笑容。他憤怒,儘管憤怒是常有的情緒,但這一次,他屈從了這憤怒,才給自己引來殺身之禍。但你這樣做一點好處都沒有,他對自己說,一點都沒有。
斯柏德一向粗心,這次果然又忘了鎖門,於是凱爾他們順利地出了寢室。凱爾帶頭,他們貼著牆根,一直走到講經台,繼而向大救世主像走去,那裡有他們前一天晚上發現的秘密通道。
「我能問一下為什麼凱爾的命這麼重要嗎,大人?」
「斯柏德去哪兒了?」克萊斯特問,一邊搜尋寢室值班神父的身影。
「上帝!」
「算了,還是讓她安靜待著吧。」他又補充了一句。「我想他一定是打她了。」
他本希望能聽到繩子落地時發出的響聲,但當他猛地收放繩子時,並沒有聽到任何真切的聲音。如果外面的地勢跟裏面一樣高,那就意味著繩子也只能達到牆面高度的一半。然而,就凱爾所知,這段牆有可能是建在懸崖邊上的。
他一個翻身,上了牆頭,長舒了一口氣。他一動不動地躺了五分鐘,胳膊死沉死沉的,痛得要命。但沒有時間耽誤了。他伸手下去,把繩子拽上來,將鐵鉤塞進了他能找到的最大的豁口,然後把繩子甩過了牆頭。
而亨利並不比他更懂得在女性面前該如何表現,他滿懷敬意地將蠟燭湊近女孩的胸部,若有所思地打量著那裡。
「你怎麼打開門的?」
「恕我直言,」博思科打斷他的話,「我不是要求你要小心謹慎不出差錯,我是在命令你!無論發生什麼,甚至以你的生命為代價,都要確保抓到托馬斯·凱爾又不傷他一根寒毛。如果克萊斯特和亨利死了,那倒也罷了,當然能活著抓到更好。」
兩個男孩看看他,又看看地上的那個女孩,既被剛剛聽到的故事弄得膽戰心驚,又為眼前的女孩而心神不寧。過了一會兒,克萊斯特才回過神來。
月亮被厚厚的雲層遮住,絕對的漆黑一片。冒險前進可能會摔倒,即使是輕傷,只要減慢了前行的速度,也意味著死亡。最好還是呆上兩個小時等待天亮。這麼決定以後,他便裹上法衣,倒下來睡著了。
「好吧,那https://read•99csw•com怎麼回事,再去看看?」克萊斯特說。
「我希望他們三個都能活著被抓回來,你要設法辦到!」
看到蜷縮在地上瑟瑟發抖的身影,克萊斯特不由地一驚。
「你殺了他,凱爾——為什麼把我們拖下水?」
「別傻了。一旦他們查到是我,他們就會折磨亨利,因為他們知道我倆是朋友。然後,通過亨利又會聯繫到你。所以,你也有份兒。」
「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含糊亨利搖搖頭。凱爾朝地道最左邊的拐角處走去,舉高了蠟燭。
「聽著……」凱爾吹熄了蠟燭。二十分鐘后,他講完了,重又點燃了蠟燭。
他打開了門,一股濃烈的難聞的味道立刻刺|激了他的嗅覺。這是修士們特有的污濁味道。凱爾曾注意到,不管什麼時候,只要在一個不透風的房間,身旁有兩個以上的救贖者,他就能聞到他們身上的古怪氣味。這個房間臭得尤其厲害,好像每一塊牆磚都被浸透了那種腐爛的味道,似乎這裏的每一件東西、每一個生命都在死去,散發出惡臭。在他退出來的時候,他並非有意去看女孩的屍體,但不知為何他還是被吸引了過去。他只盯著那原本年輕漂亮現在卻被以仔細的、一絲不苟的手法切割得殘缺不全的姑娘看了片刻就不忍再看。如此柔軟而美麗的生命竟以這種方式被毀滅,他的心巾湧起一陣憐憫之情,這種感情是他所不習慣的。然後,他看見了桌邊的盤子里有一個硬邦邦的小東西,正是凱爾第一次離開房間前,訓導神父從那姑娘肚子里取出來的。那不是骨頭,看上去也絲毫不恐怖噁心,相反,它的大小和質地就像是一塊因湍急的溪水長年沖刷而十分光滑的小鵝卵石,細膩得幾乎透明,呈現出美麗的金棕色。他小心地用食指摁了摁,又把它拿起來仔細打量著。然後,他把它拿到鼻下聞了聞。一股奇異的香氣撲鼻而來,一瞬間,似乎他所有的腦細胞都被征服了,他站在那裡,心神迷醉,幾近眩暈。但是,沒時間耽誤了。他深吸了一口氣,繼續翻找,又拿了幾件他認為可能用得上的東西塞進布袋,還有幾件僅僅外表入眼的也放了進去。然後,他出了房門,朝秘密的藏身之地走去。
含糊亨利考慮了一會兒。
「可憐的傢伙,」含糊亨利說。
「是的,」含糊亨利十分肯定。「只要他說有,就一定有。」
「在找到撬棍的地方。」
「當然了,大人,一直以來我都是……」
「安靜。」
「你認為他真的有計劃了嗎?」
「既然你都分析過了,是不是說明你有計劃了?」亨利問,他很害怕,但正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亨利吹滅了蠟燭。只聽到門開了又關上的聲音,含糊亨利、克萊斯特和那女孩被留在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
「怎麼回事?」克萊斯特問。
「她看上去也不像能吃得住一頓打的樣子,起碼彼卡博的手她是受不了的。」
凱爾推開門,先走了進去。然後,他點亮了一根蠟燭,燭光比以前他們見過的任何東西都要亮。
克萊斯特想到那女孩,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你扎了我!」他說。詫異。不信。驚奇。「你扎了我。」他低頭看著那男孩。「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將不得好死。我——」話還沒說完,神父突然住了口。他的臉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像是有人問了他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他的頭歪向一邊,像是在傾聽某個聲音。
一片漆黑之中,凱爾順著繩子向下爬,他最擔心的兩件事都變成了現實。第一,他已觸到之前打在繩子末尾的大繩結,人卻還懸在半空中,完全不知下方有多高。第二,他能感到繩子的張力,扣在牆壁頂部縫隙里的鉤子很難繼續承受他的體重。隔了這麼長的距離他仍能感到鉤子就要鬆了,「不管怎樣你總是要掉下去,」他這樣想道,於是兩腳向墒壁上一蹬,雙手護頭,墜了九九藏書下去。
神父跌跌撞撞後退了幾步,不是因為受傷,而是因為震驚,就在幾秒鐘之前,他還以為不可能有比那男孩把磚砸向他後腦更令他吃驚的事了呢。
「不知道凱爾要多久才回來,」亨利說。
每次點亮蠟燭,亨利都會對女孩說,「不要緊,會好起來的。」她沒有反應,只有身體偶爾顫抖一下。第二次點亮蠟燭時,亨利想起來許久之前聽到的一個詞,這個詞在過去曾經撫慰過他,已被遺忘了很久。「乖,乖,」他說。「乖,乖。」
可是,只有不到兩英尺的距離,說墜並不准確。凱爾禁不住感到慶幸。他掏出一截從圳導神父那裡偷到的蠟燭,用乾苔和燧石引火,很快點燃了它,舉向茫茫的黑暗,可火光太微弱了,他什麼也看不見。風一下子就吹熄了蠟燭。
十分鐘后,他又一次站到了彼卡博神父的屍體前。他停了一會兒,然後開始翻找了。對於凱爾來說,這是個奇妙的體驗,因為這裏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助修士是不允許擁有任何私人物品的。即使是救贖者神父們也只應該擁有七件,至於為什麼不是八件或六件就沒人知道了。彼卡博的房間里堆得滿滿的,其中很多東西都是凱爾叫不出名字的。他很想花點時間,僅僅是把它們抓在手上,猜猜它們是做什麼的——獾毛做成的小刷子摸上去是多麼奇妙和舒服啊,一塊肥皂又是多麼光滑和好聞啊。然而,死亡的恐懼似一盆冷水,很快就澆滅了他的好奇心。他開始挑揀可以裝進剛剛找到的布袋裡的東西——幾把刀、一架望遠鏡——他曾見過博思科在城垛上使用過這個奇妙的物件——彼卡博打磨醫療用具的小工具、一個亞麻袋子、一些他見過用法的治療外傷的草藥、小孔針、線、一團細繩。他也翻了柜子,但裏面堆的都是成摞的盤子,柱子里放著一塊塊的女人身體標本。凱爾並非覺得非要找個理由說服自己殺死彼卡博是正義之舉,這位神父曾在正式的懲罰程序中鞭打過許多孩子,甚至還打死過一個,凱爾對他從未有過好感。但此刻,那些小心處理過的風乾的人體碎塊還是讓他既噁心又恐懼。
「那我怎樣給別人講呢?他們群情激昂,不會理解的。」
「告訴我發生了什麼。」克萊斯特說。「否則別想讓我跟你走。」
而此時,燭光里瑟瑟發抖、驚魂未定的女孩看上去實在不像什麼恐怖的東西。雖然她不動,但仍然讓人著迷。首先,她的身形極其迷人。她身穿一條質地上乘的亞麻睡裙,比男孩們這輩子穿過的衣服都要好得多,腰間用一根帶子系著。
「你說什麼?」含糊亨利問。
「你是對的,」聽完,克萊斯特發表了他的看法。「的確很可能失敗。」
「瑞芭。」她探吸了一口氣。「我叫瑞芭。」
克萊斯特一屁股坐起來,月光下,他打量著含糊亨利。
將近兩個鐘頭后,他睜開眼睛,發現天光已轉作青灰,足夠看見前方的路了。他回頭看看掛在壁上的繩子,像個巨大的示指一樣,指著他逃跑的地點。但對這條繩子他也做不了什麼了,就像他無法挽回為製作它而耗費的十八個月時間和無數心力一樣。它看起來就像——儘管凱爾從沒見過——兩百英尺的馬尾巴一樣。他轉身沿著聖殿山怪石嶙峋、陡峭無路的山坡向下攀去,想到他們要花一個小時才能找到訓導神父的屍體,運氣好的話,還要再花上兩個小時才能找到繩子,他不禁心中竊喜。
「我不知道,」他最終低聲說道。
他們告訴自己,這正是需要不時看看那女孩的原因:要是她尖叫起來的話,說不定會被什麼人聽到的。
凱爾用頭髮編成的繩子很快便被發現了,拿它給天堂犬們嗅了一下氣味,於是一扇扇大門打開了,一群狗沿著凱爾逃走的路線追蹤而去,而凱爾就在不到五英里的前方。但他的計劃在最重要的一點上還是成功了:任何人也沒有意識到僅僅只read.99csw•com有一個助修士跑掉,因此在聖殿內部並沒有進行任何形式的搜尋。這時候,含糊亨利、克萊斯特,還有那個女孩是安全的。當然,如果凱爾信守諾言的話。
這是凱爾今晚第三次在聖殿里穿行,剛剛的事情帶來的震驚已逐漸消退。他當然還是把自己隱藏在陰影里,但心情卻冷靜多了。他開始意識到,他一直以來的習慣——時刻提防有人在監視他、觀察他並打他的小報告——現在用不著了。在救贖者們看來,對助修士們的有力監視加上對於忤逆者的嚴苛懲罰足以維持秩序,而他們這種信心也的確是有根據的。其結果就是,救贖者們達成了這樣一個未言明的共識:夜間,所有的助修士都被鎖在寢室,精疲力竭且深知試圖逃跑將導致的可怕下場,因此,他們足可以放鬆自己緊張的神經的。在夜間第三次穿越聖殿的過程中,凱爾幾小時內總共只遠遠見過一個救贖者的影子。
帶著腦子罩這些無謂的想法,他發現自己已經到了。他面前是主講經台上的一個小小的凹陷處,一端有道縫隙,並不是出口,而是內牆的一段和聖殿的外城垛銜接不好而造成的。他側身靠近那條縫隙,一邊喘著氣,一邊扭動著身體想要擠進去。如果再過幾個月,他的塊頭大概就會大到鑽不進去了。但現在,他伸出手去,抓住以前更瘦小時鑽進去在牆上鑿出來的可以抓手的地方,一用力,把自己拽了進去。裏面很黑,什麼都看不見,但由於空間很小,摸上去又熟悉,找東西也就不是很費勁。他蜷著身體,從牆上拽下了一塊鬆動的磚,接著是緊挨著的另一塊,然後挪開了原先架在上面的兩塊,那兩塊磚從表面看沒有什麼特別的,事實上各只有半塊。
「有沒有關係又有什麼區別呢?這幾天,你被大家看到至少兩次和我交談。為了保險起見,也為了殺雞儆猴,他們會殺了你。」
「是的,」凱爾說。「這個計劃很可能會失敗,但我們畢竟還有機會成功。」他吹滅蠟燭,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兩個同伴。
「也許你有更好的……?」凱爾沒把話說完。他再次點燃了蠟燭,把它湊近那女孩。後者正用雙臂緊緊抱住抖個不停的身體,兩眼盯著遠處。
「很可能是,」他接著說,「因為她是魔鬼的嬉戲場。」
可他的算盤全落空了。天亮前半個小時,僕人發現了彼卡博的屍體,他歇斯底里的尖叫響徹偌大的聖殿,幾分鐘內便引起了騷動。每間宿舍的助修士都被叫醒,點名,很快便發現有三個助修士不見了。
凱爾轉身離去,另兩個男孩跟在他後面。凱爾突然停下來,在一個男孩的床頭俯下身去,那孩子在裝睡。「要是你對斯柏德說一個字,薩維歐,我把你的內臟挖出來喂狗,聽到了沒,臭小子?」被威脅的男孩眼也沒睜,連連點頭。三個人就離開了。
含糊亨利想了想,說:「他的肉都垂著,長得像個桶,可她卻有凸有凹。」
「她肯定是太胖了,」克萊斯特壓低了聲音說。「像那個該死的膳食神父。」毫無疑問,聖殿里沒有胖男孩,一萬人中也挑不出一個。
克萊斯特轉身對著含糊亨利。
「你叫什麼名字?」凱爾問。剛開始,女孩似乎沒有聽見他的問題,然後,她轉過頭來,眼睛愣愣地看著他的臉,還是沒說話。
然而,不管他怎樣前思後想,也不管這念頭看起來有多麼愚蠢,他還是覺得應該回到訓導神父的房間去。和那個女孩離開那裡時,他拿了一些東西,但如果四個人都要逃出去,他們還需要……事實上他也不知道到底需要什麼,但到死去的神父屋裡去看看也許會找到許多能用得上的東西,不利用這個機會才傻呢。如果運氣好的話,到屍體被發現前還有四小時時間。
亨利點點頭。克萊斯特嘆了口氣,站起身來。
「真的?」
救贖者布朗特身兼多重身份,他是找路人、馴狗人,並負責緝拿為數極少九*九*藏*書的蠢到要逃跑的修士。他馬上被叫到博思科神父那裡,平生第一次被直接帶進了他的辦公室。
「噓!是我們,凱爾和亨利。」凱爾等克萊斯特停止掙扎才把手拿開。亨利也鬆開了手。「你必須馬上跟我們走。否則你死定了。走不走?」
「沒事兒,」凱爾彎下腰去對那女孩說。「他們都是來幫忙的,」他加了一句,儘管這句話並不讓人信服。
然而,事實上,兩個人不停地點著蠟燭還有一個原因:他們無法停止看她。他們都是七歲來到聖殿的,七歲前的那個世界現在看來就像月亮一般遙遠。含糊亨利的父母在他出生后不久就去世了。克萊斯特的父母則為了五塊錢把他賣給了救贖者們,之前對待他也只不過比買他的人稍稍仁慈一點點。自從邁進聖殿的大門以來,他們還沒見過任何一個女孩或是女人。救贖者們告訴他們,女孩和女人都是魔鬼的嬉戲場。如果在離開聖殿去前線或是東部時偶然看見女人,也要立刻垂下目光。「女人的身體本身就是罪惡,向天堂吼出復讎的毒語!」只有一位女性是不被厭惡和提防的:救世主的母親,所有的女性中,只有她是純潔的。她是慈悲、救助和慰藉的源泉,儘管男孩們完全不知道這幾種美德代表什麼,也不曾見過其任何表現。另一方面,關於為什麼女人是魔鬼的嬉戲場,救贖者們也從未言明。造成的結果就是,克萊斯特和亨利帶著強烈的好奇心觀察這女孩,又敬又畏。能讓救贖者們厭惡和憎恨到了如此地步的人物必定是強大的,因此,儘管他們不明就裡,也是應該害怕的。
他試了試房間里幾扇門中的一扇,一邊儘力避免不去看躺在解剖台上的那個可憐人。
他低頭看了看牆下深不可測的黑暗,頓了頓,用右手摸索到繩子,用力拽了拽,好讓鉤子牢牢卡在牆裡。當他一手攀牆、一手握繩正準備往下滑時,突然想到了自己可怕的處境,他不禁停了下來。算了,這也比直接被絞死強。這個想法給了他安慰,於是他鬆開了攀牆的手,把全身的重量掛在繩子上。
克萊斯特打手勢讓含糊亨利來到一旁,低頭在他耳邊悄悄說道:「她胸前那兩個腫塊是怎麼回事兒?」
「但我跟這事可沒有關係。」
「很高興你這麼肯定,我希望我也能有你那種信心。」
從夢中驚醒時,克萊斯特感覺窒息,身體也動彈不得。原因很簡單:凱爾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含糊亨利則摁住了他的雙手,把它們緊緊貼在他身體兩側。
「不行!」
「就現在,」他說。
凱爾站起來,把蠟燭交給含糊亨利,走到門邊。
「你叫什麼名字?」這不是含糊亨利第一次問了。而她仍舊不回答。
每隔幾分鐘,克萊斯特和含糊亨利就會點著凱爾從訓導神父那裡偷來的蠟燭,看那女孩一眼。他們都覺得應該留心那女孩的情況,定時觀察一下。畢竟,他們共有九支蠟燭,奢侈一點也無妨。這女孩的沉默和古怪的凝視對於他們來說並不陌生,通常,一個被抽打了一百多下的男孩就是那副樣子。如果幾天過後,那些男孩表情還沒有變化,他們就會被帶走,再也回不來。而恢復過來的男孩則會在幾周甚至幾個月後的某一個夜裡突然開始尖叫——一個叫摩爾特的孩子是幾年後才發作的。然後,他們也消失了。
他把手伸進牆上的洞里,拽出來一條末端帶彎鉤的長繩子。這繩子不知花了他多少心血才編成。他直起身來,從牆縫中擠了出來。
「撬棍。」
凱爾看著他笑了,但笑容有點兒冷。
凱爾兩腿交叉盤著繩子,一點一點往下滑。這並不費勁,聽由身體往下落就可以了。事實上,如果不是想到繩子從來沒有經過承重測試而且可能因為和粗糙的牆而摩擦而斷裂,他本來會感到興高采烈的。還有一個破壞他情緒的想法是,說不定繩子太短,他最終會被吊在離地面一百英尺的地方,而從十英尺高的地方掉到亂九九藏書石堆罩都會摔斷他的腿。但擔心又有什麼用呢?一切都晚了。
克萊斯特點點頭,這聽上去很有道理。
「她是你什麼人啊,要你可憐?」克萊斯特刻薄地說,他的心正在自身的恐懼和那個蜷縮在角落單的姑娘間掙扎搖擺。「你要擔心的是自己。」
「彼卡博再也打不了人了。」亨利說。他們兩人同時滿意地哼了一聲,儘管那人的死已經將他們置於無比兇險的境地。「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打她。」
凱爾繼續看著,直到那具軀體停止了呼吸,眼睛也失去了光彩。救贖者彼卡博,即第五十位叫那個名字的訓導神父,就這樣死了。
這時,女孩開口說了什麼,聲音太輕,他們什麼也沒聽清。
他躲在講經台的凹陷處,豎起耳朵聽了一會。沒有任何聲音。他抬起手,沿著主牆粗糙的表面摸過去,把鐵鉤塞進牆面的一個豁口裡。這個豁口是他幾個月前完成繩子的編織后鑿下的。繩子不是用黃麻或劍麻編的,而是他多年以來利用打掃盥洗室的機會收集助修士和救贖者們的頭髮編成的。毋庸置疑,這工作令人作嘔,他也的確多次忍不住反胃,但他仍然堅持了下來,畢竟,在他看來,這條繩子有朝一日說不定是救命的稻草。他拽了拽繩子,確定它是牢牢掛在牆上的。然後,他抓緊繩子,將自己吊了起來,身體撐在凹陷處的兩面牆之間,背貼著一面,腳抵著另一面。接著,他取下鉤子,把它在高處另一個豁口處卡緊。在接下來的一個小時中,他不斷地重複這套動作,每次攀爬不超過兩英尺,多數時候還要更少些。就這樣,他艱難地爬到了城垛的頂上。
然後,他慢慢坐了下來,彷彿有隻巨大而仁慈的手推了他一把。他盯著凱爾,那男孩則向後退,從他身邊閃開。接著,神父低頭看著自己的腿。一大攤血從那裡流出來,染紅了他的法衣。忽然間,凱爾看上去既不是一個驚魂未定的男孩,也不是一個喪心病狂的兇手。他身上有一種古怪的冷靜,使他看上去更像一個好奇的孩子,正帶著濃厚但並不狂熱的興趣觀察某樣東西。彼卡博神父看上去似乎仍然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他繼續拽著自己的法衣,露出了裏面被血浸透的襯褲。他彷彿受了侮辱似的抽回了手,瞪著凱爾的眼神像是在質問他:「看看你都做了些什麼!」然後,他又伸下手去,把襯褲撕開,大腿上的傷口|暴露在他眼前。血,一股股地從那小小的傷口中湧出來。他極其困惑地盯著那裡,然後以同樣的表情抬頭看著凱爾。「拿條毛巾給我,」他指了指放在木桌上女孩屍體旁邊的那一大堆布。聽見他的吩咐以後,凱爾站了起來,卻待在原地不動。對他而言,眼前的一切似乎不完全是真實的。面前的神父正徒勞地想用手指堵住傷口,一邊惱怒地嘆著氣,彷彿剛剛捅破了一個雖然小但卻漏得十分厲害的口子——暗紅色的血肆無忌憚流了一地。凱爾無法理解這情景和它的意義。他頭腦中無法理解這一切的那部分正在考慮:退出這間屋子,這裏就有可能恢復到不到一分鐘之前的樣子,而他現在拖延的時間越長,事情就越難恢複原狀。但與此同時,他也知道自己什麼都做不了。一切都改變了,完全改變了,可怕地改變了。有一句《救贖者諺語》中的話,他曾聽過上百次,現在正不停地在他腦中重複:「我們就像潑在地上的水,永遠也收不回來。」於是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看著彼卡博精疲力竭,身體向後倒去,先是手肘著地,然後倒在了地上。
「怎麼找到那根蠟燭的?」
凱爾心中有一種奠名的興奮。他所憎恨的那些人並不是像表面看上去那麼強大無敵。就在今夜,他智勝了博思科,殺了訓導神父,在聖殿里行走如入無人之境。這不禁讓他有些得意。但他心裏有一個聲音在警告他不要這麼放肆:「小心點,不然你會上絞架的。」
「他去抽煙了。我們必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