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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聽他說話的是阿爾賓隊長,馬特拉茲特務機構的頭兒,身材高大,卻長著一雙少女般的藍眼睛。這一特點與他的其他外形特徵形成鮮明對比,他看上去精幹冷傲,身形面貌就像被烙鐵熨過一樣。
「我看你連黃毛丫頭是什麼意思都不知道。」克萊斯特說。
聽到這裏,凱爾放聲大笑,克萊斯特跟一個小孩這麼較真讓他搖頭不已。
「並非如此。他是個熱情的主人,但他眨眼睛的次數太多了。如同許多聰明人一樣,他也認為別人都是傻子。」
由於人流擁擠,他們不得不停下腳步。一個下士看到他們目瞪口呆的樣子,便策馬向前。
通過城門的守衛進入主城后,氣氛立刻不一樣了:與外面熱鬧喧嚷的集市不同,城牆下的隧道肅靜而陰暗,幾乎什麼都看不清。在黑暗中走了大概三十碼后,他們再次看到了光亮。這又是另外一個世界。和聖殿不同,那裡風格一致的褐色建築使各處看起來都一模一樣,而這兒則是多彩而富於變化的:綠樹掩映、帶鍍銅尖頂的宮殿緊挨著黃、紫色磚瓦砌成的莊園;兩旁樹木修剪完美的林蔭路上,樹榦被用石灰刷成白色,旁邊伸展開去彎曲迂迴的古老小徑,狹窄得連貓都要三思而後「行」。幾乎沒有人關注這三個男孩:不像是人們刻意忽略,倒像是根本沒看見似的。只有一些年紀很小的孩子從花園精雕細鏤的鐵圍籬后偷偷張望,都頂著一頭金色捲髮。
這天剩下的時間和第二天一整天,房屋和人群越來越密集。剛開始是村莊,然後是城鎮,最後是孟菲斯的城郊地區。但距離那座雄偉的城市還有兩小時的路要走。
「此話怎講?」
「有一些疑點。」
「他說的有道理,中士。」
「我當然確定,」克萊斯特說道。「看在上帝份上,他幹嘛要告訴我們他去哪兒。」
士兵看了看,露出一副鄙夷的樣子。
「是您攜帶的亨克爾省長向元帥許諾和平的信。」
瑞芭眼中的淚水立刻被憤怒取代了。
小女孩似乎不再認為他們只是普通人了。但她可不是一個輕易示弱的孩子。
「別欺負她,」含糊亨利說。
前面有了動靜。六個侍從把維龐德從大車上抬下來,那三位高貴的大人面帶憂慮地在旁邊守著。維龐德被小心翼翼地抬到馬車裡安置好后,馬車旋即離開了廣場,凱爾一行人跟在後面緩慢地繼續向前https://read.99csw.com走去。
「他肯定也是這麼看待我們的大使的。」
「那封信現在在哪裡?」
「他還活著。」
「等著吧,」他對那小女孩說,「三天後的夜裡,我們會溜進你的房間,悄悄地,不讓你媽媽聽見。我們會用破布堵住你的嘴,然後就當場吃掉你。吃得只剩幾根骨頭。」
女孩的媽媽終於發現她不見了,正急匆匆朝這邊趕過來。
「比如?」
凱爾擺出他能擺出的最不友好的一張臉對著那小丫頭。
幾天後,托他自身抵抗力的福,加上能夠呼吸到清爽新鮮的空氣,維龐德坐了起來,並就導致他在瘡痂地的沙土中被活埋的一系列事件做了簡單陳述。
「離開孟菲斯四天後,我們遇到了沙暴,嚴格說來,風裡面刮的是小石子,而不是沙子。隊伍被衝散了,還沒有來得及重新集結,就遭到了匪徒的襲擊。不待我們防衛,他們就殺掉了所有人。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們當場沒有要我的命,只把我埋在沙里,就是你們發現我時那個樣子。」
「走開。」
「問他確定嗎,下士。」
瑞芭震驚又氣惱地看著凱爾,但沒說什麼。
他再次瞪著她。
「你的臉看上去像豬一樣。」
「如果真想留個信息——是不是應該更明確呢?」
「這裏和聖殿的區別,」凱爾說,似乎根本不屑接茬。「在於,在這裏,我們不知道往後會發生什麼。如果回到聖殿,結局就是確定的,死亡,而且是不得好死。」這一點毋庸置疑,也無需討論,於是三人無語,幾分鐘之內就都睡著了。
「那老頭兒,」克萊斯特對瑞芭說,「就是我們正要救的那個。他死了嗎?」
「因為它的主人是野兔凱蒂。別再問了,他既不是女人,也不是兔子。離那兒遠點。」
「還有,他們讓你活著,這又是為什麼?」
「你為什麼一直說我胖?我本來就該是這個樣子的。」
「他可做不到,因為我們會把他也吃掉。很可能會先吃他,這樣你就知道被吃掉是怎麼回事了。」
「那消息已經沒價值了。」
「我不。」
「那倒不一定。亨克爾自詡是個有幽默read.99csw.com感的人,毫無疑問,將針對馬特拉茲高官的襲擊弄得撲朔迷離,並使我們對此百般猜測,肯定會讓他覺得有趣。」阿爾賓自嘲地笑了笑。「不過,您近期見過他,或許您並不同意我的分析?」
「留下您一條命並把重要的情報塞進您嘴裏,那些人似乎想傳達某個信息。」
「不前進就死亡!不前進就死亡!」下士們喊道。每次拔營行軍時都會喊這句口號,因此它也早已失去了威懾力。男孩們仍舊綁在馬車上,這輛車開始往前走了,瑞芭一個人被留在後面,怒氣沖沖地看著他們。但那天晚些時候,瑞芭跟他們並排走著,仍然一副受了冒犯的樣子,她說了一句話,口氣好像那是件無足輕重的小事。
囚犯們早餐吃了米粥。搜查隊出發后,他們也拔營了。被帶走之前,瑞芭激動地對他們小聲說,還有兩天就到孟菲斯了。他們卻無法像她一樣興奮,畢竟前途未卜,也就難怪他們了。
「在伯爵手上。」
「你確定嗎,」
「不!」又氣又怕的克萊斯特沖他吼了回去。
「那就是十英里嘍,」克萊斯特說。
「哎,你,小子。」
「你們知道些什麼嗎?」
小女孩想了一會兒。
「啊,」阿爾賓若有所思地說,「您這麼認為?這倒挺有趣。」
「此言不虛。但為什麼要冒這個險呢?沒有這個必要。」阿爾賓走到窗邊,看著下面的庭院。
「這一點並不明確。或許這種不明確也是有意為之。這絕對不像流匪的做法。他們感興趣的是奸淫擄掠,而不是傳達政治信號,不管那信號是明確還是晦澀。」
「貓城。永遠別去那裡。」他停了停,傷感地看著含糊亨利,加了一句,「只要你還有別的選擇。」
「那我們呢?」克萊斯特喊道。「我們有布丁吃嗎?」
於是她開始動手把那小女孩拽走。「那你就別想吃布丁了!」
「什麼信息?」
「不,我沒關係。紙上寫了什麼?」
他們繼續往前走,到處都是小販們的吆喝聲,也聽不懂。「喂嘀,喂嘀,喂!」一個小販喊道,他販賣的東西像是裝在精緻的匣子里的粉色的母牛尾巴,都褪了皮,看上去個棉花糖的顏色差不多。「伊去—谷得—蒙達,」另一個吆喝著,他在推銷他的蔬菜瓜果,揮舞著一隻手的神氣樣子就像他是個魔法師,剛剛把這些東西憑空變出來一樣。「買我九九藏書的菜哦!好吃的菠蘿。買我的菜哦!新鮮得不得了!」
一個五歲左右的小女孩趁她談性正酣的母親不注意,走到了離男孩們最近的圍籬邊上。
含糊亨利叫住了身邊的一個士兵,朝那些孩子們努努嘴。這時他注意到那扇門后的建築顏色十分艷俗華麗,裏面的人群甚至比市場還要擁擠。
「從地獄來,夜裡就會把你抓走吃掉。」
含糊亨利正往左邊瞅,突然看見一群九歲上下的男孩子,脖子上拴著繩子連成一隊,被帶著朝一扇門走去。門口的看守穿著皮外套,身材魁梧,他們點頭示意男孩們通過。那些孩子們看上去倒是一副漠然的樣子,但讓亨利覺得不對勁的是,他們的嘴唇都被塗成了鮮紅色,眼皮則抹了細膩的藍粉。
「人不可貌相,」凱爾說。這時,克萊斯特也起了逗趣的興緻。
「我很抱歉,維龐德大人,這定然讓您不適。我先告退,明天再來吧。」
中士長舒了一口氣,不屑而煩躁地對下士說,「你聽到頭兒說的了,下士。」
「我想還沒有。」
「怎麼了?」凱爾問。
「我只不過在跟這些臟小子們說話。」
「我爸爸會趕過來殺了你們的!」
三天過去了,維龐德大人仍然在死亡線上掙扎,情況越來越不樂觀。整個孟菲斯最好的醫生都守在他榻前,各種各樣內服外敷的膏方名葯都用上了,氣味芬芳的藥草也晝夜不停地燒著,但這些治療要麼沒用,要麼甚至有害,能讓維龐德一息尚存的只有他自己頑強的生命力和身體以前的好底子。就在他的繼承人們被告知要做好迎接最壞結果(從他們的角度來說也許是最好的)的準備時,維龐德卻醒了過來,沙啞著嗓子吩咐下人打開窗戶,拿走那些熏死人的藥草,然後燒水給他沐浴。
維龐德看著他,不愉快的記憶涌了上來:他的嘴被掰開,什麼東西塞了進來,讓他喘不過氣來,然後他昏了過去。
「這些城牆是世界之最——最薄的地方也有五十英尺厚,足有兩個五英里長。」男孩們扭頭看著他。
「我在判斷案情方面並不是專家,隊長,但帕蒂死前就是這麼說的。是否有什麼原因讓你認為是別的情況呢?」
「那邊是什麼?」
「從隊伍遭襲的情況來看,這次襲擊是經過精心策劃的。而流匪是機會主義者和屠夫,極少可能組織起這麼多人來,敢對戒備森嚴的使團發動進攻,即九_九_藏_書使隊伍被沙暴衝散了。」
下士朝三個男孩走去,他們背靠著馬車輪子,一副戒備的樣子。
「被發現時,您的嘴裏塞著一張折起來的紙。」
又走了一百碼,瘡痂地突然到了盡頭。他們走過粗砂、灰塵、石塊和看上去髒兮兮的小山丘,來到一片肥沃酌綠色平原,其間已經能看到零星的農莊、房屋和勞動者。人們從籬笆和擠在一起的手推車後走出來看著他們。看熱鬧的時間並不長,士兵帶著輜重、押著囚犯的情景雖然足夠讓他們好奇,但大約二十秒后,除了孩子們,其他人都該幹嘛幹嘛去了。
「你就不能幹點正事兒,去看看他到底怎麼樣了?」
「別嚇唬她了,」他面帶微笑地說。「她不過是個拖著鼻涕的黃毛丫頭。」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維龐德說。
「別吵了,」凱爾煩躁地說。「克萊斯特——別去惹她了。你——去打探那老頭的情況。」
三個小時后,此行的目的地到了。凱爾他們被送進牢房,扒光衣服搜身,每人身上被潑了三大桶冰水沖洗,裏面還摻了不知什麼東西,味道很難聞。這之後,士兵們把衣服還給他們,又往他們身上灑了幾把讓人渾身發癢的白粉末,最後鎖上了牢房的門。他們一聲不吭地坐了半個小時,終於,克萊斯特長嘆了一口氣:「這都是圖什麼呀?誰的主意來著?哦,對了,是凱爾。我都忘了。」
「我差一點就死了。」
有些小攤設在佔地有半畝的市場上——一個角落裡站著一個老者,半裸著身體,兩隻腳輪換著跳來跳去,手裡托著一塊破布,正賣力地兜售布里裹著的兩隻帶斑點的蛋。
「怎麼說話呢?不可以這樣說這些不幸的人。對不起,」她對兩個男孩說,又轉而面對自己的女兒,「吉邁瑪,馬上道歉。」
「你看上去就是個普通的男孩。一個髒兮兮的普通男孩。」
「我知道!」
「別說了!」凱爾低聲吼道。
瑞芭從未被人這樣呵斥過,不由地瞪大了眼睛,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到這邊來,吉邁瑪。」
「您確定嗎?」阿爾賓問,「只是單純的流匪襲擊?」
「你從哪兒來?」
「我不是什麼黃毛丫頭!」小女孩憤怒地說。
下士沉下臉來,一踢馬刺,向前走去。
「囚犯說不,」下士平靜地報告。
「為什麼叫貓城?」
「怎麼了?」克萊斯特不以為然。「如果他死了,我們就會被絞死https://read.99csw.com。我就不明白了,她能晃著一身肥肉悠悠哉哉去孟菲斯,怎麼就不能打探一些對我們有用的消息?」
「是的,」中士疲倦地說。「是,他說的有理。」停了一下。「集合七排,叫醒偵察兵卡爾霍恩。十分鐘后出發。」
「說你呢,就是你。」
到達孟菲斯城門的最後兩英里路上,各色店鋪鱗次櫛比,再無其他建築。男孩們睜大了眼,眼前的景象真是令人目不暇接,紛繁的聲音、氣味和色彩更讓他們頭暈目眩,興奮不已。任何遊客都將在孟菲斯的見聞視為值得終生回味的經歷,而對於將被稱為「死人腳」的東西當作主食並與老鼠肉開葷的三個男孩來說,這裏簡直就是天堂,其豐富和奇妙的程度超出了他們的想象。吸入的空氣帶著孜然芹、迷迭香的味道,還混雜著賣山羊的牧人身上的汗味、主婦身上的橘子香,一陣風吹過,隱隱飄來尿騷味和玫瑰的香氣。喧囂聲從四面八方傳來:食用鸚鵡嘎嘎的叫聲、饕餮者的最愛——孟菲斯煮貓——的喵喵聲、做貢品的鴿子的咕咕聲、城郊小山上飼養的專用於節日里烤來吃的狗的吠叫聲、豬的哼哼聲、牛的哞哞聲;突然,人群中發出一聲大喊,原來是一條正要被開膛破肚的梭子魚猛地從魚販手中掙脫,撲騰著逃到下水道去了,魚販心疼地大叫一聲,引得圍觀看熱鬧的人們大笑起來。
前方的一條路上突然傳來馬蹄聲,二十個身穿金紅色制服的騎兵侍從護送一輛華麗的馬車而來。隊伍急匆匆地朝他們奔過來,圍著維龐德的大車停下。馬車門大開,出來三個看上去地位很高的人,他們疾步走向大車,鑽了進去。接下來的五分鐘里,所有人都佇立在原地靜靜等待著。此時,涼風習習,廣場上樹影婆娑。
說完,包圍著男孩們和瑞芭的士兵們就解散了,他們被單獨留在原地,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她在他們身邊跪下,眼裡滿是心碎的憐憫——不得不說,他們對此幾乎毫不領情。首先,他們更關注自己身上的傷,其次,他們也不能理解她竟然會對他們的疼痛感同身受。或許除了含糊亨利。與瑞芭同在瘡痂地的那一周,他曾在河邊將衣服褪到腰間清洗身體,那時他發現瑞芭偷偷地瞅他的背,上面被數不清的鞭痕和傷疤覆蓋了。在那之前,他從未感受過女性的回情,但儘管有些困惑,他對那同情所具備的奇怪力量卻並非麻木不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