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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沒必要為這種事兒生氣,」伊德里斯也煩躁起來。「把它當成你教育中的一部分就行了,一個讓你認清人性的事實。不要認為,」他粗暴地補充道,「就因為救贖者們把你像狗一樣對待,你就完全理解了人類是怎樣一個腐爛、墮落的種群。」
「他會逮捕他們,再關上幾天。」
「那麼,」一個小時的沉默以後,凱爾開口道,「先不管我們到哪兒去,去了之後又做什麼呢?」
「傻子們都會說他們誰都不依靠。麻煩就在於有時候你不得不去依賴別人。人們可以高風亮節,自我犧牲,種種高貴的品質人人都有,但這些品質並不穩定,沒人能指望一個好脾氣的男人或善良的女人能夠每一天每一刻都好脾氣,都善良,但當這個被信賴了一個月或一年的人僅僅有一天或一小時表現得不好時,他們卻發怒了。」
元帥嘆了口氣,維龐德的問題讓他惱火:在帝國擴張之時,他曾是個令人聞名喪膽的冷血君王,但十年的和平歲月已將他對戰爭的胃口消磨殆盡。曾經的他,是鐵血與征服的代名詞;如今的他,卻是個漸入暮年,希望能夠安度時光的中年人。他不願再過風餐露宿的日子,也不願自己的腸子再一次被某個瘸子農夫一鐮刀給勾出來,當時的恐懼心情是他某次醉酒後向維龐德吐露的。而有些事情他則是無論如何不願說的,他從未告訴過別人,他對戰爭真正的厭惡始於在斯蒂特爾冰原上度過的嚴冬。糧草耗盡,他是靠吃掉深得自己歡心的兵團長的屍體才活下來的。
「是的,」伊德里斯·普克同答。
「你不能讓這個男孩再在孟菲斯自由行走。貴族們不願意,我也不願意。我不能擔一個姑息養奸的罵名,維龐德。」
「到目前為止,我沒什麼不對的。」
「那你打算怎麼做?」
這個回答並非完全撒謊,但讓伊德里斯·普克待在凱爾身邊的原因遠比錢要複雜。錢要有地方花才能體現其價值。而每一個能花錢的地方都九_九_藏_書想要伊德里斯的命,或是更糟。維龐德做的只是簡單地陳述事實,把有關伊德里斯將來的種種擺在他面前,然後給他指了一條可行的出路。首先是一個還算舒服的地方讓他藏幾個月,然後,如果他的表現讓人滿意,會有一連串的短期赦免,能夠保他在馬特拉茲控制下的區域不受官方指控的制裁。
「他能把我扔多遠,對我的信任就到什麼程度。」
「當然。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在我的看管下。如果他逃走了,挨罵的人會是我。」
「那他為什麼一定要我跟你待在一起,並以此作為不傷害我的朋友們的條件?」
「那麼,你的計劃是什麼?我知道你肯定已經計劃好了——它最好能讓我的兄弟不再拿凱爾的事來煩我。」
「看在上帝份上,你在蔑視我嗎?」
凱爾著實吃了一驚。或許用邪惡、殘忍和心胸狹隘來形容救贖者們都恰如其分,但他們絕不會為了金錢而瀆職。
「你想放他走?」
「對於你這樣無路可走的人來說,我認為已經相當慷慨了,」維龐德擺手示意他退下。「要是你還有更好的選擇,我不會阻攔。」
「沒錯!我親愛的維龐德,你要當心身體。那是次嚴峻的考驗。我把你留得太久了,真是太自私了。你應該休息了。」
「比如?」
「我不知道才問你的。」
「不——但我會儘力。」接下去的半個小時,他們都沉默了,直到凱爾先開了口。「你信任維龐德嗎?」
「這就是你要學的第一課了。看你能不能在我動手之前找到他。」
「是。」
「我們有通行證,」他氣哼哼地說,「幹嘛還要賄賂他們?」
「那就從我的錯誤中吸取教訓,小朋友。我在權力鬥爭的漩渦中打轉足有四十年,還留得一條命在,而一路走來的大多數人都做不到,單就這一點就值得你學習了。而且我敢說,除非你以後比現在有點兒腦子,否則你的結局就跟那些人一樣。」
凱爾笑著聽命了。崗哨的後面read.99csw.com有四個士兵正騎坐在牆頭上抽煙,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五分鐘后,伊德里斯·普克出現了,沖凱爾點點頭。兩人會合后,他牽著馬下了大路,走上一條小徑。
「這條件可不優厚,我的大人。」
「你確定嗎?」
「要多久?」怒氣沖沖的伊德里斯·普克質問。
「陛下,您對人品行的判斷一向準確。但虛榮又有什麼好處呢?我和科恩談過,向他指出,因為敗在凱爾手下而處罰他只會讓他自己臉上無光。他同意我的看法。」
「不——我已經知道了,伊德里斯·普克,我能做高貴的事情。我會拯救無辜于危難,但這不是我的本性。我不知道救瑞芭的那一天算是個好日子,還是倒霉的開始。我再也不會如此魯莽了。」
「那你是問不出什麼了。」
「嘖嘖,好個心狠手辣的小子。維龐德說得很清楚,我們要避人耳目。我可不認為走一路留一路屍體是避人耳目。」
發完這句狠話后,他徑直向前走去,一天內沒有再開口。
「只能說你運氣好,非常好。我可不管你拳頭到底有多硬。你混到現在還沒被吊在繩子上晃蕩只能是運氣和判斷力的結果。」他停了一下,嘆了口氣。「你信任維龐德嗎?」
「是的,」凱爾有些失望。
並不是說伊德里斯·普克對這個世界抱有什麼樂觀態度,反倒是他將其悲觀用洞察世事的達觀爽朗來表達,鞭撻旁人時也不放過自己,這才是讓凱爾覺得有趣和受到安慰的原因。他是肯定無法認同對人類的積極評價的,因為這與他的親身經歷大相徑庭。相反,他發現,自己的憤怒在另一個人對人性之殘忍和愚蠢的嘲諷中變得易於忍受,甚至是減輕了。
「他說,好奇殺死貓。」
或者:「對於你和我這樣的人來說,人生就像是一段不知最終去向何方的旅途。一路走,會不斷看到新的目標,比以前那個更吸引人,終於,你會完全忘記初衷。我們就像鍊金術士,本來是九*九*藏*書想找金子的,後來卻發現了有用的藥物、合理統籌的方法和火藥……什麼都找到了,就是沒找到金子!」
「我想知道能不能信任你。」
「如果不能永遠信賴,就永遠不要信賴。」
「很可能要明天了。」
「你應該去問他。」
「你是值得信賴的人嗎?」
兩天之後。伊德里斯·普客和凱爾緩慢地行走在七號大路上,始自孟菲斯城的寬闊的石板路之一,這些石板路承載著各種商品源源不斷、晝夜不息地進出這個世界上最大的貿易中心。幾個小時的沉默后,凱爾問了一個問題。
凱爾沉默了一會兒。「他靠什麼說服你和我在一起的?」
「維龐德大人信任你嗎?」
「想讓人心情變好,」伊德里斯·普克會突然沒來由地說,「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告訴他們你自己最近遇上的倒霉事。」
或許要解釋伊德里斯·普克的怒氣並不困難,他過去時常遭遇的比遇到一個犯了疑心病的軍士要糟得多。而又有多少人真的碰上大麻煩才會心煩意亂?丟了鑰匙、被石頭路了腳,或是在無關緊要的小事上遭人反駁,都足以使一個理性的人發怒,只要他或她無意控制自己的情緒。人的情緒就這麼簡單。而儘管對於邪惡的狂熱分子以外的人,凱爾了解並不多,他也起碼知道不要去惹一個氣頭上的人。於是他不去理睬伊德里斯·普克,直到他自己平靜下來。
「不,你不能。」
「看看,又來了。別人還沒說什麼,你倒先急了;維龐德,年齡越大,你越讓人生氣。」
「我誰也不信任。」
伊德里斯·普克臉上掠過一絲不屑,似乎這樣的反駁根本不值得理會。
「你認為呢?」
他們朝山頂走去,天氣晴好,陽光和煦,空氣清新得像凈水一樣。伊德里斯·普克已經忘了自己頭一天的壞脾氣,變得更加健談。他告訴凱爾自己的人生閱歷和觀點,一談到後者便滔滔不絕起來。或許你會想,性格陰鬱、做事決絕的凱爾怎麼會忍受他的旅九九藏書伴將他倆的關係定位為師徒呢?但也不要忘了,儘管有種種與年齡不相稱的特質,凱爾畢竟還是個年輕人,更何況伊德里斯的經歷跌宕起伏、大起大落,那些個愛恨情仇足以吸引最沒有好奇心的聽客。再加上他喜歡自嘲,把大部分由峰頂到低谷的墮落都歸咎於自己。一個自嘲的成年人對於凱爾來說是再陌生不過了:幾乎是無法理解的。對於救贖者們來說,笑聲本身就是罪惡,是魔鬼附了身。
「如果我讓您不快,陛下,我立刻告退。」
「說實話,並不想,這男孩本領出眾。而且,他和他的朋友們是我們目前掌握的最可靠的關於聖殿及其動向的消息源。我們需要了解更多。雖然情報工作已經開始,但我需要他們來驗證這些消息的真偽。他們太重要了——比任何一把刀或劍都重要,也比那些自作自受的公子哥們受傷的腦袋重要。」
「看在上帝份上,夥計,這通行證是維龐德大人親筆簽署的。」
「你被關進牢房是為了監視我嗎?」
「避開麻煩——糾正你在一些事情上的錯誤看法。」
「要看情況了。為什麼問?」
凱爾大笑起來。「我幹嘛要聽你的?第一次遇到你,你就摔倒在我的腳下。後來兩次你都是囚犯。」
「那你何必問呢?」
「不,你不是的。」
「那就交給你了,你花錢修好那把刀,處理好另外一件事。」
通往孟菲斯的各條路上,每隔五英里就有一個小的崗哨,裏面的士兵不超過六個。就是在其中某個崗哨里,伊德里斯·普克和某位軍士吵了起來,凱爾饒有興味地看熱鬧。
「是嗎?」
「那是你自己的問題。但如果你能接近那男孩,從他那裡拿到有用的信息,同時確保他不惹上麻煩,我說不定能幫你點忙。」
「我道歉,陛下。」維龐德的語氣十分不誠懇。「或許是最近受的傷讓我的脾氣更壞了。」
「我還以為我應該待在這裏好好學著呢。」
「怎麼回事?」凱爾問。
「他為什麼改變主意了?」
九九藏書等到了那兒再說。」
「我賄賂了他。給他十五塊,手下每人五塊。」
元帥氣得倒抽了一口氣。
伊德里斯·普克沮喪地嘟嗽了幾句,然後朝窗邊走去。大概一分鐘后,他示意凱爾上前。「在外面等著,」他小聲說。
「如果想要我命的人不是官方的呢?」
維龐德拿出一封信放在桌上。是科恩·馬特拉茲寫的。統帥打開信看了起來。看完后,他把信放回桌上。
「我問了。」
「他付錢給我。」
「他長什麼樣?」
「你不認為那太明顯了嗎?」
維龐德接受了陛下的好意,起身離去。但等他走到門口時,元帥在他身後愉快地喊道。
軍士露出抱歉的表情,但仍然毫不動搖。
「那個穿綠衣服的丑漢嗎?」
「對不起。它看上去是正式的,但我從來沒見過這種樣式的。此類通行證一般是由元帥本人簽發的,而我也認識他的簽名。請試著從我的立場來理解。我會叫下屬去核實。」
但是,如果伊德里斯·普克已經意識到誰是跟蹤他們的人的幕後指使,他的憤怒,或者還有恐懼,就會得到完美的解釋。因為他明白,野兔凱蒂絕不會讓他的探子輕而易舉被人發現。儘管被伊德里斯·普克察覺的那二人一小時內就會被關進牢房,但他們本身就是誘餌,出來就是為了讓人抓住的。當凱爾和伊德里斯重返大路,一天後又離開大路向白森林進發時,身後又多了兩雙眼睛,比以前的更狡猾。
「你知道嗎?」凱爾說,「我們被跟蹤了?」
「學著點,孩子。」
凱爾扭頭去看,好像對他來說跟蹤者的行跡太明顯這點也是明擺著的。伊德里斯·普克大笑起來。
「他怎麼說?」
「科恩·馬特拉茲有許多令人敬佩的品質,只是我從未意識到以德報怨也是其中一個。」
「你要殺了他?」
「背後指使的人原就希望我們抓個傻小子把他扔溝里呢。不,真正盯梢的人還在兩百碼以外。」
「別跟我耍嘴皮子,照我說的做。從後面出去,別讓任何人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