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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我不會住手,也不會被絞死,」所羅門·所羅門大聲反駁道。他說的是對的;即便是元帥本人也無權取消己經發出挑戰的決鬥,也不能隨意處罰參与決鬥的人。維龐德試著利用所羅門·所羅門的勢利。
彷彿閃電擊中乾燥的森林中的一棵樹,然後迅速吞噬了其餘,肉販儲藏室事件引發的惡劣後果在孟菲斯城的每棟房子里引起了軒然大|波。元帥聞知此事後怒不可遏。維龐德罵了娘。他們都傳見了凱爾,要求他拒絕決鬥。
接著,他們把手高高舉過頭頂,唱起一首新歌,一邊用手打拍子,一邊上下屈伸膝蓋:你要活下去,不然就是死
維龐德沒有和他爭,因為他知道凱爾是對的。門被猛烈地拍了幾下。
「他問你是不是反對他的優先權時,幹嘛要裝作不知道會有什麼後果?」
於是也只能這樣了。元帥怒吼著讓他滾,所羅門·所羅門陰沉著臉,懷著同樣的怒氣忿忿離開了。
你要活下去,不然就是死
為了在氣勢上蓋過他們,並給參加決鬥的人施加心理壓力,光頭羅拉德派也興緻勃勃地唱了起來:你好,你好,你是誰?
「祝你好運,孩子,」他說完就走了。凱爾朝維龐德點點頭,宰相大人也點點頭,隨後也出去了,只剩下二個男孩和牧師。
「你要殺人,或是被殺,為了什麼?就為了幾塊肉?」
這幾句話問到了點子上,但所羅門·所羅門閉口不答。
我們愛的是孟菲斯的暴力……
你要活下去,不然就是死
克萊斯特不屑地哼了一聲,但他什麼都沒說。凱爾看著她,一邊把紙條交給含糊亨利保管。
「他能嗎?」
噢噢噢噢不,我可不這麼認為
「留步,維龐德大人。沒用的。他最想要的就是看著我死。你說什麼都沒用,只會讓他白白佔了上風。」
決鬥分為兩種:致勝決鬥和致命決鬥。在第一種情況下,只要有人受傷流血,決鬥即宣告結束;而在第二種情況下則要打到一個人死亡為止。元帥本人一向反對致命決鬥,這倒不是因為他多有同情心,儘管上了年紀之後他的確發現這樣的殺人場面不會帶給他什麼樂趣,真正的原因是致命決鬥會帶來巨大的麻煩。決鬥之後的仇恨、紛爭和復讎會導致更多的損失,傷害更多的人。所以只要有可能,元帥就會插手,以官方或非官方的名義阻止決鬥的發生。從普遍意義上講,你死我活的決鬥只會帶來禍端,尤為嚴重的是,它會縱容對統治階層的不敬。很九_九_藏_書長時間以來,又被稱為紅館的洛索競技場僅供人們觀看鬥牛和捕熊(儘管這項運動正逐漸被時尚所棄)。職業拳擊比賽和處決犯人也在此進行。因此,能夠看到比自己身份高貴的人——人們並不知道凱爾的底細——當眾廝殺是個不容錯過的機會。誰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再有這樣的熱鬧可看呢?
「知道嗎?」他笑得很古怪,「我想我沒有。」說完他就離開了。
男孩們對看了一眼。短暫的安靜之後,又聽到響亮的「啪」的一聲,是屋子另一端的門的門閂開了。門吱吱呀呀慢慢打開了,一道陽光洞穿了屋裡的黑暗,彷彿太陽神本人正在門外等待凱爾,同時,一陣風撲面而來,像是要把他們推回到安全的黑暗中。
一個個頭小得出奇的男人微笑著進來了,他穿著一套黑衣服,脖子上圍了一根白絲帶,看上去跟戴了個狗項圈似的。
「他還好嗎?」
「有問題的是你。」
你要活下去,不然就是死
「是的。」
「道歉是什麼意思?」凱爾問。
然後門開了。「牧師來了。」
「要麼就此住手,要麼你就等著被絞死吧!」元帥吼道。
戴著高帽子的小流氓歡快地唱著:沒人喜歡我們,我們不在乎
還剩半小時時,有人輕輕敲門,克萊斯特打開門,宰相維龐德和伊德里斯·普克走了進來。他們也感覺到了黑暗中的奇怪氣氛,不自覺地放低了聲音。
但你就要躺在大理石板上
噢我們也不願多嘴,我們也不願瞎說
邁了幾步之後,他走到了門口,然後一腳踏進了下午兩點鐘的烈日下。
再過一分鐘你就死了。
「會怎麼樣呢?」
是嗎?是嗎?是嗎?
牧師轉過身來,看著克萊斯特,像是在回憶。
這一點很難辯駁,因為他說的是實話。凱爾此時扮演的是一個無辜的角色,二位大人都不得不同意他的話。所以接下來,輪到所羅門·所羅門被拖到元帥和他的宰相面前,但前者令人膽顫的責罵和後者毫無遮掩的威脅都無濟於事,所羅門·所羅門似乎並不擔心自己真的會被送到中東埋麻風病人,他完全不為所動。元帥發火了。
「凱爾會贏。他總是贏。我必須走了。」她又捏了捏他的手,還在他臉上親了一下。亨利盯著她離去的背影,感受到了許多奇特而陌生的情緒。然後他又回到了等待室。
「你有什麼問題?」
還剩十分鐘時,凱爾站起來,默默地活動身體,做戰前準備。克萊斯特和含read•99csw.com糊亨利也隨他一起——扭動胳膊,拉伸腿部。昏暗的光線下,三人發出輕輕的喘息聲。然後,門被用力地敲響了。
躺在花環裝飾的石板上
「嗯……哦……祝你好運。」
洛索競技場是一個半圓形的宏偉建築,能把孟菲斯灣盡收眼底,其視野之宏闊足夠讓最見多識廣的人驚嘆不已。它的看台十分陡峭,曾經發生過激動過頭的觀眾從看台高處墜落身亡的慘事。但這被稱為內階快車的令人頭暈目眩的坡度是為了讓場內的三萬名觀眾都能感覺到場地中央發生的一切近在咫尺,哪怕他們坐在最高處的位子上。
「到時間了,先生們,請!」
「隨你怎麼想。」
「我真是個白痴,」她氣自己自討沒趣,眼淚直在眼眶裡打轉。
就像任何處在她位置上的人一樣,她想確保自己良心的安穩,便進一步表達了焦慮,可惜凱爾不是那麼好心的人。「我仍然覺得是我的錯。」
他要出門時,克萊斯特喊住了他,「你也是這樣對所羅門·所羅門說的?」
「我們開始吧?」牧師愉快地說道,彷彿他是在主持婚禮或洗禮。他從口袋裡掏出個小銀盒。「這是橡木樹皮燒成的灰,」他說。「人們認為這種灰象徵永生,」他補充道,口氣明顯表明他自己是不信這種無稽之談的。「可以嗎?」他用食指蘸了橡木灰,在凱爾的前額短短地畫了一道線。
我愛你。請回到我身邊。
你是魯伯特嗎?你是弗萊德嗎?
「殺掉一個十四歲的男孩除了讓你丟臉外還能有什麼好處嗎?他什麼都不是,連父母都沒有,更沒有值得用決鬥來捍衛的家族聲譽。你自貶身份到底是為什麼?」
「我是來為你祈福的,」牧師頓了頓,又說,「如果你願意的話。」
她看上去沮喪極了,亨利立刻可憐起她來。他拉起她的手,把她領了出去,外面的走廊竟然比屋裡還要黑暗。
「還有十五分鐘!」
「我是來祝你好運的,」因為緊張,她語速很快,「還要向你道歉,再把這個給你。」她遞給他一張小紙條,摺疊處蓋著一個華麗的印章,他接過來,打開。
隨著強烈的日光而來的是人群爆發出的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他又往前走了十寸、十五寸、二十寸,等眼睛逐漸適應了陽光后,他首先看到的不是或歌或舞、歡呼雀躍的人浪,而是站在場地中央、手拿兩把劍的那個人。劍尚未出鞘。他試著不去看所羅門·所羅門,卻無法克制自己。所https://read•99csw.com羅門·所羅門從他左邊二十碼的地方徑直朝前走去,看都不看他一眼,眼睛直盯著場地中間的人。他體格龐大,比凱爾記憶中的還要高大得多,就好像自上次碰面以來膨脹了兩倍似的。凱爾吃驚地發現,恐懼已經吸幹了他的力量,正是這種力量保證他在到目前為止的一半歲月里戰無不勝。他感到自己的舌頭幹得像沙土一樣,粘著上顎,大腿的肌肉發疼,幾乎無法支撐身體,胳膊沉重得像橡木樁一樣,抬起它們都要費九牛二虎之力,而他的耳朵似乎在燃燒,轟轟作響,比人群發出的嘈雜聲還要吵。沿著看台的牆壁,每隔大約四碼的距離就有士兵站崗,共計幾百餘人,他們時而看著人群,時而看向競技場。
拔腳往前走時,凱爾又聽到了她最後說的話。「走吧。離開這裏。這一切對你來說有什麼意義呢?走吧。」
「我先到的。你也知道。」
「他需要什麼嗎?」
「都是因為我,你才到了今天這一步。」
「但據我所知,如果我拒絕,任何碰到我的人都有權立刻要我的命。都不用警告我。」
你好,你好,你是誰?
「不。謝謝您。」
幾句話后,室內又陷入了死寂之中。伊德里斯·普克見過科迪那山口敵眾我寡情勢下的可怕殺戮,完全不理解凱爾的緊張。至於維龐德,儘管他睿智聰穎、精於世故,明白凱爾和他以前見過的任何人都不同,此時卻只看到一個孩子,他將在人群面前迎來可怕的死亡。一直以來,他都覺得這樣的決鬥純粹是不計後果、不可理喻的,現在更覺得它簡直是荒唐的和不可接受的。
「那麼我希望他跟你想法一樣,也認為我是愚蠢的,這樣,等我把他像瓷盤子一樣砸爛時,他才會更驚訝。」
你是誰?
「不,我殺人或是被殺是為了他數次無緣無故地打罵、凌|辱我。我不允許再有人那樣對待我。」
「記住,你本為塵土,將歸於塵土,」他興高采烈地吟誦道。「但也要記住,儘管你的罪惡像鮮血一樣紅,它們也會變得像白雪和羊毛一樣白。」他啪地合上蓋子,得意地把銀盒放回衣袋,像是對自己的表現非常滿意。
十二點時,號角聲響起,宣告所羅門·所羅門駕臨。十分鐘后,凱爾在含糊亨利和克萊斯特的陪同下不顯眼地穿過人群,只有當維持排隊秩序的警察喝令人流停止前進並以不自然的好奇眼神打量這三個男孩時,人們才注意到他們。
每當處決犯人時,民眾九九藏書都會朝犯人扔死貓。雖然對於罪犯和叛國者來說這種行為是適宜的,但在今天這種場合則是完全禁止這麼做的——其中一人是馬特拉茲人,而對馬特拉茲人的不敬是無論如何不被允許的。但儘管如此,禁令卻擋不住人們仍然在十個入口處摞了大堆的死貓,還有黃鼠狼、狗、白鼬,甚至還有幾隻土豚的屍體。
沒有人說話。屋裡大約沉默了一分鐘。
凱爾看了看伊德里斯·普克,後者滿心以為他會立刻將那小個子扔出去。凱爾看穿了他的想法,反倒笑了笑說,「反正也沒什麼壞處。」他伸出手,伊德里斯·普克握住他的手。
還有最後一位拜訪者。有人輕輕地敲了敲門。亨利打開門,瑞芭閃進身來。進屋之前,她飛快地捏了一下亨利的手,弄得亨利紅了臉。凱爾盯著地面,一副茫然的樣子。她等了一會兒,他才抬起頭來,顯出吃驚的樣子。
在和淚流滿面的阿貝爾交談時,凱爾還不忘帶著含糊亨利來為自己的無辜作證。那可憐的姑娘離開后,凱爾發現亨利在看著自己,而且那眼神說明他可沒想什麼好事。
在競技場下方專供即將互相殘殺的馬特拉茲人休息的昏暗房間里,凱爾一言不發地沉思著將要面臨的這場危機,含糊亨利和克萊斯特默默地陪著他。直到兩天前,他的腦海里還充滿了單純的憤怒和復讎情緒——強烈,但為他所熟悉。然而,當他在柔軟的棉被單下赤身與天鵝頸公主阿貝爾躺在一起時,一切都改變了,平生第一次,他感受到了幸福的驚人力量。想想吧,這對凱爾來說意味著什麼——忍飢挨餓的凱爾,備受凌|辱的凱爾,殺手凱爾——被這個美麗的年輕姑娘擁抱著,她赤身裸體,熱情如火,一遍遍地撫摸他的頭髮,一遍遍吻他。而現在呢,他在這個散發著潮氣的、黑暗的地下室坐著,上方的競技場里坐了三萬人,都等著看他死。兩天之前,驅使他的是活下去的慾望:深沉,狂野,充滿憤怒——但一直以來,他身體的一部分根本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可現在,他在乎,而且很在乎,長時間以來,他第一次感到了害怕。熱愛生命是件好事,但這熱愛來的不是時候。
沒人喜歡我們,我們不在乎
「所羅門·所羅門不是科恩·馬特拉茲,也不是不知道你要襲擊的半睡半醒的救贖者。他會殺了你的。」
決鬥的當天,一大早,競技場前面的大廣場上就擠滿了人。十個入口處都排了上千人,很快就意識到自己肯定進不去的九九藏書人已經開始在臨時的小貨攤前轉悠了;每當這樣的重要場合,小攤小販就會冒出來,就像在廣場上搭了一座帳篷城似的。到處都是憲兵和警察,以防有偷竊和暴亂髮生,誰都知道,進不去場的失望很容易導致鬥毆。全城的混混和流氓幫派都來了——身穿金紅馬甲和銀色靴子的羊皮腦袋幫,掛白色背帶、戴黑色大禮帽的小流氓,還有戴圓頂禮帽、單片眼睛、留著薄薄的小鬍子的音樂青年。女孩們也大規模地出動了:穿長外衣和高至大腿的靴子、剃光了頭髮的羅拉德教派,將嘴唇塗成愛神之箭形狀、穿著紅色緊身衣和黑色長襪的提科特派。到處都是喊聲、笑聲和呼叫聲,當年輕的馬特拉茲貴族出現時,伴隨音樂和號角聲的,還有人們艷羡和關注的眼光。而今天市場上賺入的每一分錢最終都有半分會落人野兔凱蒂的腰包。
「別多想。他真的不怪你。他現在的注意力全在馬上要開始的決鬥上。」
他們三個就這樣坐著,亨利和克萊斯特都感受到了那個不管他們喜不喜歡卻都承認其不可戰勝的人所散發出來的全然陌生的恐懼感。可現在,伴隨著上面傳來的模糊的喊叫聲和歡呼聲,聽著巨大的一扇扇門開啟或關上發出的悶響,還有不知何處看不見的機械的叮噹迴響,他們的期待和信任被疑惑和恐懼所代替了。
凱爾和天鵝頸公主阿貝爾的會面令人無比沮喪。她懇求他不要接受挑戰,但意識到若是不接受後果會更糟后,她立刻對所羅門·所羅門怒不可遏,並衝出去請她父親命令那傢伙立刻取消決鬥。
渾身骨頭斷,口中沒有牙
但我們愛羅拉德,我們愛提科特
「為什麼?」
「讓我去跟所羅門·所羅門談,」他對凱爾說。「這是犯罪,簡直愚蠢之極!我會編一套道歉的話。就交給我吧。」
「我朋友的意思是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我不是安慰你,這是實話。」
你好,你好,你是誰?
最後,他終於走到了。所羅門·所羅門站在他旁邊,怒氣沖沖,氣勢逼人,像是第二個太陽般炙烤著他。
越往前走,凱爾就越無力,彷彿沉睡多年的軟弱和恐懼首次蘇醒,在他的腦中和身體里橫衝直撞。
「能。」
他起身準備離開,凱爾的心中波濤洶湧,一種全然陌生的情緒讓他驚訝,他覺得自己以後也不會再有這種感覺。是的,停止吧。我不想要這個結局。我不想。但維龐德走到門邊時,另一種情緒,不是驕傲,而是對現實的清醒認識促使他開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