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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令普林賽普斯意外的是,敵方並未採取措施攔截他的軍隊,不到三天,他們已經行進了近六十英里。此時,痢疾已經削弱了半數以上士兵的體力,於是他決定在波恩特米爾斯休整半天。他派了信使到鎮上,威脅對鎮子進行屠殺,一如在蒙特努吉恩特村,但倘若他們無條件投降,併為部隊提供食物,則可逃過一劫。鎮上的人們照辦了。第二天上午,聖殿軍離開鎮子,繼續朝巴林河口前進。普林賽普斯已經意識到那場屠殺在當地居民心中造成的威懾作用,便派了一支兩百人的小隊打頭陣,用同樣的方式為他仍然虛弱的部隊獲取持續不斷的食物供應。這些食物大多比他們常吃的要好得多,這一點大大鼓舞了士氣。
兩個小時后,還是什麼都沒有發生。臉色蒼白的阿貝爾也加入了他們,同行的有已經填飽了肚子的伊德里斯·普克和克萊斯特,還有瑞芭。儘管過去的幾個月中瘦了很多,瑞芭仍然和她的女主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比阿貝爾矮了差不多八英寸,黑髮,棕色的眼睛,線條圓潤,凹凸有致,而阿貝爾卻是金髮碧眼,高挑苗條。她們倆看上去就像鴿子和天鵝那麼不同。
「明天這個時候我們都已經歸於塵土了,」一個修道士說,出人意料地,普林賽普斯聽到這話竟然大笑起來。
「是我的主意。納賽斯才是實現它的人。看上去沒什麼問題。就是有點兒太擁擠了。太擠了。」想到下面的聖殿軍將要面臨的並不樂觀的前景,他感到滿意。
「他來這裏幹什麼?我一直認為他是種龍見首不見尾的。」
「是的。我認為那是他——大約一個小時前。他在白營,和為他翻譯的那個蠢蛋在一起。」
「交給納賽斯吧,」伊德里斯·普克打著哈欠說。「聖殿軍沒有退路,而如果他們在這樣懸殊的情況下進攻,納賽斯會把他們撕成碎片的。我要去吃早飯了。」克萊斯特跟他一起去了,有個老僕正對著爐火吹風,臉漲得跟龍蝦一樣紅,他旁邊擺著一個盤子,裏面裝滿煎蛋,還有一塊大如馬腿的熏火腿。他們站在那裡看時,某位貴婦的賽特犬也跑了過來,搖著尾巴也想要分塊肉。
「你不能找別人嗎?」
直到這時,科恩·馬特拉茲才正眼看著凱爾。
「哦。」
「這個嘛,」克榮斯特的口氣就像是在跟個弱智解釋,「既然有條狗,為什麼還要自己叫呢?」
另一方面,聖殿軍的情況要糟糕得多。軍中爆發了痢疾,造成的死亡人數並不多,但讓大批士兵身體虛弱。雪上加霜的是,他們原計劃引誘馬特拉茲軍隊在瘡痂地前等待,而自己則朝相反的方向前進,這一計劃顯然已經失敗了。他們剛從黑賽爾森林冒頭,就發現了一支兩千餘人的馬特拉茲先遣部隊在奧薩斯河的彼岸一路尾隨。自那時起,聖殿軍的每一步都處在馬特拉茲人的監視之下,情報很快就被送到納賽斯將軍處。
「你沒有權利這樣說庫爾豪斯。請去找西蒙,並務必把他帶到這裏來。」說完,她轉身對兩個僕人做了同樣的指示,打發他們到白營去。
「嗯,不能說我是個容易驚奇的人,但這事確實令人吃驚。」
「有人看到西蒙了嗎?」阿貝爾問。
被濕冷的雨水和飢餓折磨,又擔心等待自己的未知的命運,慘兮兮的科爾姆·馬利克神父朝第四軍攜帶的為數不多的帳篷中的一個走去。「不管怎麼說,」他想,「這怪你自己。誰讓你志願來這裏呢?你本來可以安全地待在聖殿踢助修士們的屁股的。」
凱爾沒有搭理他。於是他轉向克萊斯特。「你呢?如果你再有種一點,就別坐在這兒,讓我們替你出頭,我會在前線找個位置給你。」
「顯然你還不明白。殺死一個手無寸鐵的人,不管他是如何罪有應得,也需要正式的赦免。我不能親自殺了他,然後再去請主教大人赦免——他會認為我是個白痴的。你懺悔過了嗎?」
二人正說著,轎椅的門打開了,一個男人走了出來。凱爾失望地咕噥了一聲。
凱爾小吃了一驚。他盯著那十個保鏢看了一會兒,然後開口道:「他們看上去身手不錯。」
過了是有半分鐘,亨利才回答。
「別不知天高地厚。那個人是丹尼爾·卡德博利。去翻翻約翰遜博士的字典,你會在『鷹犬』這個詞條下面找到他的名字。再查查『刺客』、『殺人犯』和『盜羊賊』。但他又是個很有魅力的人——殷勤得讓你覺得他會把肛|門借給你,讓你的屎從他的肋骨中間拉出去。」
「吃一口土,」凱爾回答,「來提醒他們人本是泥土,將歸於泥土。」
戰場呈三角形。凱爾所站的西爾伯利山處於三角的左下角,大約四萬五千人的馬特拉茲軍在右下角鋪開,聖殿軍九-九-藏-書則佔據了三角形的尖頂。三角的兩邊都是深深的、幾乎無法穿越的樹林,遠看過去幾近藍黑色,樹林圍起一大片田地,大部分新近翻耕過,但還留著一道明黃色的穀物斷茬,標記著馬特拉茲軍的位置。他們估計兩軍之間的距離有九百碼。
「我奉納賽斯將軍之命前來確認您是否安全。」
「您想讓我做什麼?」馬利克是真的不解,並非有意搪塞。
「他們什麼時候才會加快速度發起進攻?」伊德里斯·普克問。
科恩是個沒什麼幽默感的人,但即使是他,也聽出了別人在拿他尋開心。
「您要見我,救贖者。」
雖說如此,當他們看著聖殿軍開始排兵布陣時,心裏還是湧現出令人不快的複雜情緒,既有憎恨,也有恐懼。聖殿的步兵們分成三部,中間用小部騎兵隔開。左右兩邊另布置了弓箭手。
下了這個結論后,他調轉馬頭離開了。事實上,他的話對含糊亨利基本沒有觸動,對克萊斯特更是沒有絲毫影響,卻戳到了凱爾的痛處。對所羅門·所羅門的那場勝利讓他看出,自己的技能取決於一種隨時可能到來但也隨時可能離去的可怕力量。如果會被恐慌消解掉,要那樣的天賦又有什麼用處呢?他知道,他之所以待在山頂是因為這場戰爭嚴格來說不是他的戰爭,而且責任和愛情也要求他必須保護好阿貝爾·馬特拉茲,可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還記得當時的顫抖、軟弱和一點點崩潰的意志——因感到自己恐懼而又脆弱而生出的絕望。
於是,馬利克只好帶著嚇呆了的男孩,穿過被細雨浸透了的營地,穿過無數喃喃禱告著的修士,最後越過哨兵的警戒線,鑽入了旁邊的樹林。每走一步,馬利克的心都往下沉一分,直沉到濕漉漉的靴子里:踢助修十們的屁股和揍他們是一回事,割斷一個孩子的脖子是另外一回事,更何況他還見證了那樁他一想到自己與之有關就感到噁心的暴行,這是他無法接受的。而明天,他就要去見造物主了。一進入樹林,脫離了旁人的視線,他就一把拽住那男孩,低聲道:「我放你走。聽著,你朝那個方向跑,不要回頭。明白了?」
「大約五千弓箭手。步兵可能有一千九百人。」
「那不是凱蒂,」伊德里斯·普克說。
「看在上帝份上,他們在於什麼?」伊德里斯·普克不解。
「你這位朋友可真是個人物,不是嗎?你一定是凱爾了,」他的口氣暗示著「是凱爾」是件了不起的事,「你幹掉所羅門·所羅門的時候我也在紅館。如果他是個好人的話。就不會發生那樣的事了。了不起啊,年輕人,了不起。這次的麻煩結束后,我們一定要共進午餐。」說完,他恭敬地鞠了一躬,彷彿凱爾是同他身份相當並值得他尊重的人物,然後轉身離開,坐回了他的轎椅中。
「我很安全。你看到我弟弟了嗎?」
「嗯,你說的沒錯。」
儘管普林賽普斯將軍竭力避免正面交戰,這場實力懸殊的遭遇戰卻勢在必然。只是不在當天。天幾乎黑了,而馬特拉茲人已經成功地將戰敗和死亡的恐懼注入了聖殿軍的心裏,當日也就不再緊逼,反而往北撤了一點。看到敵方如此動作,普林賽普斯命令每一名弓箭手從兩邊的樹上取材,削一根六英尺長的木棍,以為防禦之用,隨後聖殿軍也稍許後撤,紮營處幾乎找不到任何掩體。由於擔心馬特拉茲人夜間偷襲,普林賽普斯命令不得點火,以免暴露營地的位置。救贖者們又濕又冷又餓,他們就地躺下,懺悔、祈禱,等待死亡。普林賽普斯在他們中間穿行,分發聖裘德的金屬徽章,聖裝德是保佑失敗之人的聖徒。他和每個人,上至兩位帶兵的主教,下至挖掘工,一起為自己,也為所有人的靈魂禱告。「記住,兄弟們,」他情緒高昂地對每一個救贖者和士兵說,「我們本為塵土,也將歸於塵土。」
第一排站起來走進翻耕地之後,後面一排跟上來,跪下,吃了一口土,站起來,往前走,後面再跟上。不到五分鐘,整個聖殿軍恢復了他們鬆散的戰鬥序列,步伐緩慢,高一腳低一腳地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行進。馬特拉茲軍和西爾伯利山上的看客們能做的就是觀看和等待。
曾經有一句很有名的話:若不是戰爭貴得讓人破產,人們是不會停止的。說得自然不錯,但人們似乎總是忘記,儘管戰爭有正義和非正義之分,卻從來都沒有便宜的。對於馬特拉茲人來說,麻煩在於帝國最專業的金融家都是猶太人。而猶太人對於別人的戰爭都是十分警覺的,因為不管戰爭的結果是什麼,他們通常都會倒霉。如果他們借錢給戰敗方,根本就沒人還錢給他們,可如果他https://read•99csw•com們借錢給戰勝的一方,又會被認定最初就對戰爭負有責任並因此應該被驅逐。其結果是,再也沒有向他們還錢的必要。因此,馬特拉茲人向猶太人承諾戰後償付借款的保證就不是那麼真心,而猶太人同樣不真誠地宣稱如此巨額的款項難以籌措,必須支付高額利息方能辦到。正是在這樣的拉鋸談判中,野兔凱蒂看到了商機,提出負擔馬特拉茲人的全部軍費。對於將貓城視為神前不潔之物的猶太人來說,這個消息讓他們如釋重負。眾所周知,哪怕是付出被驅逐的代價,猶太人也不會跟貓城的主人有生意往來。從野兔凱蒂這方而來說,更讓他操心的是馬特拉茲人。儘管他行賄、敲詐、干擾政事無所不用其極,他也知道孟菲斯城的公眾輿論對於貓城越來越不利,而當局遲早會採取行動對付他。他的如意算盤是,這樣一場令群情激昂的戰爭來得正是時候,足以使人們把針對他的道德譴責放在一邊。通過資助這場在他看來必定歷時不長的戰爭,野兔凱蒂有理由相信,從他荷包里掏出去的錢能為自己買來相當長時間的平安。
「還沒有。」
「謝天謝地,魔鬼也該有個魔鬼樣。」
「是的,馬利克,」布里茲卡說,「我想讓你幫我個忙。」
「你認為他們有多少人?」凱爾問含糊亨利,一邊朝聖殿軍點點頭。
凱爾還在回味這個有趣的評語,只見卡德博利滿面笑容地朝他們走過來。
卡德博利笑了,似乎真的毫不在意伊德里斯·普克不懷好意的玩笑。他個子挺高,所以將讚賞的目光投向凱爾時,還得低下頭。
焦慮的阿貝爾問他們關於戰事的看法,所有的人都認為馬特拉茲人大可以以靜制動,因為普林賽普斯遲早會不得不發起進攻。不管凱爾怎麼看,聖殿軍的前景都是無望的。
接下來的兩天里,聖殿軍繼續往前推進,尋找過河路徑的焦急情緒日甚,而對岸的馬特拉茲軍隊正是要全力阻止他們過河。由於食物匱乏和痢疾的困擾,普林賽普斯的軍隊隨著時間流逝愈發疲憊和衰弱,每天只能行進十英里。可他們很快時來運轉了。偵查隊抓住了一個當地的放牛人和他的家人。救家人心切的放牛人告訴他們有一個棄置不用的淺灘,估計即使是大部隊也能經此渡河。偵查隊叫來報告說,渡河並不容易,修復淺灘尚需大量工夫,但那確是一條可行的路徑。而且,那裡無人看管。好事成雙,奧薩斯河對岸的大片沼澤迫使馬特拉茲人的偵察兵不得不遠離河岸,退出了他們的視線。原本幾乎完全絕望的聖殿軍頓時看到了希望。不到兩小時,他們就在河對岸建起了橋頭堡,剩下的人則抓緊時間用周圍房屋拆下來的石頭搭橋。中午前,渡河前的準備工作就做好了,大部隊開始渡過奧薩斯河。太陽下山時,最後一名士兵也到了對岸。儘管渡河的最後時分有少量馬特拉茲人在遠處出現,但他們並未有任何舉動,只是將情況報告給納賽斯將軍。
「明白了,」男孩驚恐地回答。馬利克割斷了捆在男孩手腕上的繩子,看著他一邊抽泣,一邊跌跌撞撞地跑進了黑暗。他又等了幾分鐘,確認那孩了不會嚇破了膽,又撞到警戒線上。到了明天,就算有人發現也無所謂了。也許這樣一樁善行能夠彌補他對年輕人犯下的許多罪孽,抱著這樣的希望,馬利克朝營地走去,正撞在軍士長特雷沃·貝爾的刀尖上。
「這事實上是你的戰略,」亨利帶著崇拜的目光打量著下方威風凜凜的軍隊和飄揚的彩旗。
「朝下看,不要朝上看。如果有人能夠控制魔鬼,今天來的就是能夠那麼做的人。是野兔凱蒂。」
維龐德想要影響馬特拉茲軍方的戰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後者對於自己在軍事方面的決定權十分看重,甚至到了歇斯底里的程度。維龐德不是軍人,但他是一個政客,這個身份同樣會引起別人的猜忌。還有另外個問題,元帥的健康每況愈下,本來惱人的喉部不適已經變成了胸部感染,使他體力逐漸虛弱,越來越無力出席那數也數不清的戰備會議。維龐德必須應對這一新的現實情況,即使這種情況只是暫時的。但他一貫長袖善舞,對付這次危機也不例外。當馬特拉茲的偵查隊在黑賽爾森林跟丟了聖殿軍后,軍方並未過多重視,在他們看來,敵人的去向很明白,一定是去了那條通往瘡痂地的唯一路徑。
有了錢,又有了納賽斯的偉大戰略做指引,馬特拉茲人終於做好了迎戰聖殿的準備。於是,四萬名全副武裝的士兵在人們如潮的歡送聲中出發了。據說元帥將在完成戰略計劃后與部隊會合。但這一說法並不屬實。事實上,元帥的胸部感染九九藏書嚴重影響了他的健康,使他根本無法參与這次戰爭。
「那是誰?」凱爾問伊德里斯·普克。
「我敢說你在這裏一定很安全嘍。」
西爾伯利山頂又來了一位訪客,他的出現在山頂上的大人物中間引起了騷動。這位訪客是坐大馬車來到山腳的,但後來卻換了一乘遮蓋嚴實的轎椅,馬特拉茲貴婦出人馬車無法通行的老城區的狹窄街道時用的那種。八個人抬著轎椅,顯然已經累得精疲力竭了,另有十名保鏢跟在旁邊。
「你好啊,卡德博利。今天是要去勒死個把孤兒嗎?」
儘管懷抱著對聖殿的糟糕的情緒,凱爾和含糊亨利還是能看出他們的處境有多麼糟糕。迄今為止,他們幾乎沒有進食,而且又濕又冷——太陽剛出來,移動時,他們身上都冒出了水汽。那些得了痢疾的就更慘——由於沒有機會離開戰場,他們只能就地解決。而這一切,還都發生在裝備精良、酒是飯飽且人數遠超己方的敵人面前。想想就知道有多麼令人難受了。
凱爾和含糊亨利還站在原地觀察著,思考著,但不管他們怎麼想,怎麼站在普林賽普斯的立場上尋找對策,還是尤法推翻伊德里斯·普克的結論。他們開始不那麼緊張了。
「是你嗎?鄧巴?」
就是在那時候,維龐德與馬特拉茲軍隊的副指揮阿莫思·納賽斯進行了一次秘密會晤,告知他自己的消息網獲取了聖殿軍隊的真實意圖,但出於種種複雜的原因,他無意暴露自己參与了此事。如果納賽斯將軍將此情報自行在會議上提出,那麼功勞就全是將軍自己的,而倘若將軍願意,他也會提供作戰計劃。維龐德意識到,納賽斯將軍此時正備受煎熬。他並不是笨蛋,但也不過將將及格而已,元帥的健康狀況很糟糕,意識到他責無旁貸,必須擔起整個戰役的指揮重任,這讓他備感壓力。儘管他不會向任何人承認,但在他心中,他對此並無自信。為求得他全力配合,維龐德拐彎抹角卻又明白無誤地許諾他將變更稅法,新稅法會讓納賽斯大大受益,並承諾為他解決一起曠日持久的遺產官司,這場官司涉及的遺產數額巨大,納賽斯已為之糾纏了二十年之久,而且看上去就要輸了。
「這個男孩是馬特拉茲人派來的,要麼是姦細,要麼是刺客,因為他告訴我,他是蒙特努吉恩特村事件的見證人。必須處理掉他。」
一旦下定決心要插手此事,維龐德便越來越急切地要看凱爾的計劃,但這個計劃花費的時間不是三小時,而是三天多。對於維龐德反覆的催促和至少拿出個大概想法的要求,凱爾回答:「你是想立刻就要呢?還是想要好東西?」維龐德一向頭腦冷靜,長於思謀,此次卻如此反常地沒有耐心,是由於村民們的死讓他深感不安,也因為這次屠殺印證了北方來的異端難民提供的那些報告。布里茲卡的手套深深刺|激了維龐德,彷彿世界上所有的邪惡和恨意都隨著這手套成了有形體,不管是它精巧的設計、細密的縫紉,還是將刀鋒和皮革巧妙連接的精湛工藝,都體現了這一點。尤其是他一向認為自己對於世事人心有足夠的洞察,基本上算是憤世嫉俗,絕對稱得上悲觀主義。他對人本沒有多少指望,而他的判斷也幾乎從未出過錯,這個世界上的殺戮和殘忍對他來說都算不上新聞。然而,這副手套卻見證了人類難以想象的可怕之事,就好像被他視為嚇唬小孩子的謊言而良久不曾思及的地獄突然派出了一個信使,這個信使沒有長著角和蹄子,卻以一副做工精緻的手套的形體出現了。
「有時我會忘了你還不過是個孩子。如果你有機會碰到那個人,」伊德里斯·普克朝那人揚揚頭,補充道,「記住,小朋友,趕緊到別的地方玩兒去。」
「現在你就讓我怕死了。」
第二天,行進了三英里后,聖殿軍看到了令普林賽普斯感覺到末日將至的一幕。泥濘的道路被踐踏得像是犁壞了的耕地,兩邊十碼的灌木叢都被碾平了——顯然,數以萬計的馬特拉茲人在他們之前自此經過。意識到一支數倍於己方人數的軍隊正等在他們和巴林河口之間后,普林賽普斯採取了能想到的一切措施來保護情報,而這原本正是凱爾計劃的核心。他命剩下的製圖員將已制好的地圖複製了儘可能多的份數,然後改頭換面朝十二個不同的方向逃走,希望至少有一個能活下來把地圖帶回聖殿。他做了個簡短的彌撒,便率隊出發了。兩天內,除了前方留下的一路泥濘以外,他們沒發現敵方的任何動靜和蹤跡。接著,天開始下起了暴雨,氣溫很低。聖殿軍迎著風雨爬上陡峭的小山,這時他們仍能保持秩序井然,但翻過山進入平地后,嚴陣以待的馬特拉茲大軍出read.99csw.com現在他們眼前。同時,更多的士兵正不斷地從兩邊的山谷湧出來。雨停了,太陽重現天際,馬特拉茲人展開戰旗,紅色、藍色和金色的旗幟迎風招展,威風八面,陽光下,士兵的銀甲熠熠生輝。
到目前為止,凱爾制定的對馬特拉茲帝國進行試探性進攻的戰略計劃都是有效的,但他們現在進入的區域在聖殿藏書館的文獻中只有粗略標示。本次戰略最重要的目標之一便是帶二十個製圖員隨軍,將其分為十個獨立的小組,將聖殿來年將要進攻的區域儘可能詳盡地繪入地圖。三個先遣的製圖小組還沒有回來,而普林賽普斯正在進入一片對他來講只有模糊概念的區域。第二天,普林賽普斯本想帶隊從白灘渡過奧薩斯河,但彼岸尾隨的敵軍已增至五千人。他被迫放棄了這一計劃,前方道路難走,而本可以用來補給的幾個村莊都被馬特拉茲人疏散了,所有有用的東西都轉移走了。
「他會一直很和善,直到他接到任務,不得不懷著最深的遺憾割斷你的喉嚨。」
「那是自然,他們是拉科尼克的雇傭兵。要價不菲。」
「好久不見了,伊德里斯·普克。還是那麼忙嗎?」
下方,馬特拉茲人的步兵大致分為了四部,都是全副披掛(但很多還沒有完全準備好),每部均超過八千人。兩側和四部的後方共有騎兵約一千二百人。前線尚未形成——很多人還坐在地上吃喝,到處都是喊聲、笑聲和喝彩聲,有人插隊、推搡,想擠進前面的位置。烤了一隻羊和一匹馬,煙氣伴著水壺裡冒出的水蒸氣蒸騰成一片。有些人情緒太激動,無法忍受繼續不|穿下身盔甲盤腿坐在麥茬上吃喝,他們起身穿戴齊整,佔好位置,用力地往前擠,想要更靠前,但這些推搡並沒有無序到引起任何暴力衝突的地步。
但科恩不是那麼容易被激怒的人,或者說他生來就自視甚高,根本不在乎這樣的挖苦。
「他看上去很和善,」凱爾存心跟伊德里斯唱反調。
「那你就沒有什麼問題了。把他帶到樹林里,處理掉。」
「你們那些裝腔作勢的朋友至少還有勇氣為自己戰鬥,不像你們三個,只敢站在這裏,讓我們去替你們打仗。」
山下的馬特拉茲營地里,除了令人頭疼的難題外,沒有人交給納賽斯任何東西。儘管他的總體計劃贏得了廣大的支持和敬意,但這些人無一不是經驗豐富、武藝超群的將領。過去的二十年裡,他們已經習慣了元帥在軍事上的絕對權威。而陛下不幸缺席此戰,使得長期潛伏的難以解決的爭鬥浮上了水面。雪上加霜的是,納賽斯迫於局勢變化不得不三次調整作戰計劃——哪怕是偉大的將軍有時也不得不如此。這就意味著,某些曾經被安排在前線重要位置的貴族被要求接受不那麼顯要卻同樣關鍵的後方位置。但在那些貴族看來,這種調整無異於侮辱,貶低了他們所為之獻身的事業,而對他們來說,作戰中顯示的力量和取得的榮譽正是他們存在的意義。此戰略的聰明之處本來恰恰在於將敵方困在狹窄之處使之無法施展,但現在新麻煩出現了,有那麼多經驗、技能和勇氣兼備的貴族,卻沒有足夠的位置來安放他們,何況每個人還都有足夠的理由相信自己是最勝任的人選,為息事寧人而退到一邊則會危及到這個大家願用名譽和生命保護的帝國。每個人的話都有道理,都難以反駁。只有元帥動用他全部的外交技巧和多年的權威才能催生出讓眾人服從的安排,而納賽斯儘管還算能幹,卻不具備上述兩點。最後,他決定所有最有權勢的貴族都各自率部排在前線,而那些他感覺得罪得起的將領則被安排在次要的位置。這一部署讓作戰序列變得複雜無比,但這已經是他能夠想出來的最佳方案了。更糟的是,隨著更多貴族到來,且他們都要求在這一偉大事件中扮演與其身份相符的角色,形勢變得愈發混亂不堪。唯一能讓納賽斯自我安慰的是,儘管普林賽普斯面臨的問題要單純得多,他那邊的形勢卻也糟糕得多。他假裝要去查看敵方的排兵布陣,離開了將軍的白營和裏面無休止的紛爭。就是在此時,他看到了全身披掛的西蒙·馬特拉茲,他在向十幾個士兵演示自己剛剛學會的幾招劍式,引起了不小的騷動。納賽斯見狀立刻把一個侍從官拽到一邊,悄聲對他說:「趕快把陛下的弱智兒子弄到後方去,找人看著他,直到戰爭結束。我可不想他溜到戰場上送掉小命。」為了保險起見,他一直看著手下把怒氣沖沖卻又無計可施的西蒙帶走。庫爾豪斯恰好去找水喝了,沒有看到這一幕。
第一縷曙光出現之前很久,凱爾就起床了,慢慢地,天亮了起來,先是含糊亨利,接著是克萊斯特,read.99csw.com最後,黎明時分,伊德里斯·普克也來了。他們站在西爾伯利山的山頂,從那裡能夠清楚地看到整個戰場的全貌。嚴格說來,西爾伯利山並不是真正的山,它事實上是個大土堆,是某個久已被人遺忘的人為了某些現在已不得而知的目的堆起來的。平坦的頂部提供了絕佳的觀看台,並不僅僅是哨兵可以監視敵方的動向——事實上馬特拉茲軍所處的地勢使戰場形勢一覽無餘——宮裡也來了很多觀戰的人:外交官、軍方幕僚、非軍方的重要人物,甚至還有身份高貴的馬特拉茲婦女。其中一個就是阿貝爾·馬特拉茲。儘管父親和凱爾認為她將成為聖殿方面的主要攻擊目標,而且在霧氣瀰漫、場面混亂的戰場上沒人能夠確保她的安全,從而堅決反對她觀戰,她還是來了。她的理由是,其他馬特拉茲女性的出現會使她的缺席顯得可恥,更何況這場戰爭是為了拯救她的性命。人們為了她而冒生命危險,她的缺席只能被理解為卑怯懦弱。開戰前一天,他們還在為這件事爭吵,直到納賽斯將軍再次確認了敵方在人數和戰鬥力方面的劣勢以及西爾伯利山提供的安全保障,元帥才讓步。西爾伯利山十分陡峭,易守難攻,也能夠迅速安全地撤退。對此,凱爾也無計可施,但他已經計劃好,一旦有危險,就立刻將她帶離,哪怕需要強迫她也在所不惜。然而,清晨看到戰陣排列后,他心中的焦慮去了大半。
「是我,」鄧巴應道。
「哨兵逮住他並把他帶到這裏之前,我剛從大主教本人那裡得到寬恕,原諒我所有的罪惡。」
含糊亨利喊了一聲。聖殿軍開始移動了。大約十人一列排開,五千弓箭手和一千九百步兵緩緩向前。他們前進了五十碼,到達了翻耕地的邊緣,翻耕地的另一端幾乎就接著馬特拉茲軍,然後他們停了下來,前排的救贖者跪了下來。
「好啊,」他高興地回答。「我在這裏還有一點兒事,要不你先走,我幾分鐘後去找你?」
克萊斯特擺出一副感興趣的樣子。
但將軍並不完全是個利欲熏心的人,而且,即使是他,也不能接受一個會將整個帝國置於危機中的計劃。他花了幾個小時研究維龐德的計劃,也就是凱爾的計劃,終於意識到他自己的經濟利益和軍事良心在此事上並不衝突。他對維龐德說,不管制定計劃的人是誰,這個人是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他並非很誠懇地謙讓了一下,表示不好意思搶了別人的功勞,但維龐德寬他的心,說這一計劃是集體智慧的結晶,而且不管怎樣,真正難得的是負責執行計劃的人的領導能力。從各個方面來說,這一計劃從裡到外都屬於納賽斯。待到將軍在軍事委員會提出它併為之辯護時,已不需要許多論據來說服與會成員,因為消失的聖殿軍隊在納賽斯預測的地方出現了。
「接著說風涼話吧。真遇到凱蒂的話,你會後悔的。他很可能是來看看自己的投資的。此外,今天可以見證歷史,又不用冒任何風險。」
大部分馬特拉茲人都在離聖殿軍不到半英里的地方,他們燃起了熊熊的篝火,救贖者們可以聽得到歌聲、對聖殿軍的咒罵聲,隨著夜一點點過去,還能聽到安靜的空氣里傳來平常的談話聲,儘管用詞他們聽不大懂。軍士長特雷沃·貝爾此役被臨時抽調到納賽斯將軍的麾下,此時他正伏在距聖殿軍不足五十碼的地上,準備伺機而動。
馬利克點點頭,一張缺乏熱情的臉擺得恰如其分,既顯示了內心的不情願,又不至於得罪布里茲卡。
「根本不會加速,」含糊亨利說。「馬特拉茲人不用弓箭手,那麼他們的殺傷範圍是多少?六英尺?沒必要著急往前沖啊。」聖殿軍已經行進了五分鐘,原本和馬特拉茲前線的距離有九百碼,現在只剩下了二百碼。百夫長們一聲令下,整個隊伍停止了行進。
「難不成是聖約櫃?」
「你們比我們任何人都有理由參加今天的戰鬥。如果你認為那很有趣的話,那麼我也就不需要聽一個小丑的言論來判斷你們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不。快去吧。」
他低頭鑽進了帳篷,看見比達爾·布里茲卡正盯著一個坐在地上的男孩。那男孩約莫十四歲,雙手被縛在身後,臉上的表情古怪——臉色蒼白,表明他心中恐懼,這一點可以理解,但還有一種馬利克不太確定的神情。也許是仇恨。
「他一定是和陛下在一起,」伊德里斯·普克回答。這些天來,西蒙和元帥形影不離。「差不多像父子一樣了,」背著阿貝爾,克萊斯特開玩笑道。但阿貝爾仍然不放心,她派了兩個僕人去確認西蒙在哪裡。正在這時,五個軍人騎著馬向他們奔來。其中一個是科恩·馬特拉茲。自從上次衝突之後,他從未靠近過凱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