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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三個小時不到,科恩·馬特拉茲就被一個當地農民帶回家了。他被安置在床上,斷腿也被接上,並用四塊榛木板和八條皮帶固定住了。凱爾花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才勉強弄好他的腿,期間他又昏了過去,嘴裏還不住地呻|吟。他還沒醒,而且看他慘白的臉色,根本不像是能醒過來的樣子。
白營則收到了來自西爾伯利山的截然相反的戰報,因為山頂的偵察員可以清楚地看到前線的潰散。但即使在山頂,能看出大難臨頭的也只有男孩們和伊德里斯·普克。偵察員們並無確切的把握,也就不敢提出讓馬特拉茲軍撤退的建議。這個想法聽上去太荒謬了,很可能是他們判斷錯了。於是,他們雖上報了令人警覺的情報,其中卻充滿遲疑、假設和反覆。納賽斯既收到了前線要求增援的信號,又收到了西爾伯利山上發回的不那麼樂觀的報告,但他不敢也不願相信馬特拉茲人會敗。他本可以做出正確的決定,卻在這樣的心態驅使下,把大部兵力都押在了對敵的最後一擊上。敵人既病且弱,武器匱乏,而馬特拉茲人擁有世界上最強大的軍隊,過去的二十余年從未敗過。不可能失敗。就這樣,儘管西爾伯利山頂的情報引起了他的警覺,他仍然立即下令第二和第三梯隊發起攻擊。
而救贖者們就算摔倒了,也可以輕而易舉地爬起來或是被同伴拉起來。過了三四分鐘,倒地的馬特拉茲人已經摞成了一道人牆,阻礙了進攻,保護了救贖者們。然後,由於人太多,後面不明狀況的人還在不停地往前推。前方每一排的崩塌都被後方錯認為又向前推進了一步,也就更加受到衝鋒的鼓舞。成堆倒地的馬特拉茲人中,很少有人死亡,甚至受重傷的也不多,但在推搡中,倒在爛泥中的騎士發現自己連站都站不起來。如果再有一個人倒在他身上,那就動都動不了了。若是加上第三個,他就會像孩童一樣無助。想想他的憤怒和恐懼吧 多年的訓練、無數的征戰和傷痕,如今卻面臨被踩死這樣窩囊的死法,要麼就等著某個粗人拿著術槌砸向胸膛,或是從頭盔的護目甲和腋下刺進去。何等的痛苦、恐慌和無望!而就在這一切發生時,後面二十排的人仍然認為勝利在望,還在往前擠,想要在戰鬥結束前在榮耀榜上留下自己的名字。傳令官們現在所處的位置已經落到了戰線的後方,他們焦急地等待著消息,無法看到前方的災難,也不知道敗局已定,於是他們向指揮部報捷,並申請加強火力以期儘快結束戰鬥。
「小姐,你兄弟西蒙出事了。我們在後方看騎兵出擊時,他不見了。我本來以為只是在人群中走散了,可是當我回到帳篷里時,發現你父親給他作生日禮物的盔甲不見了。一個小時前,他和帕森爵士在一起,那個混蛋還開玩笑要西蒙跟他一起參加第一輪衝鋒。」他停了一秒鐘。「我想他現在在戰場上。」
雖然只有幾百人被奔馬或是箭矢所傷,但剩下的幾千人都亂了陣腳,各隊隊長不得已只好大聲下令士兵重新列隊,繼續前進。儘管被剛剛的混亂所擾,加上要身穿六十磅的盔甲在泥地上行進,進攻的勢頭仍然凌厲。五十碼。二十碼。十碼,最後幾英尺,他們將長矛瞄準敵人的胸膛,開始衝刺。
凱爾聳聳肩。「事情沒發生之前誰也無法確定。不管怎麼說,我是做了——也沒什麼好討論的。」
就在群馬像咆哮的巨浪般奔來,眼看就要把他們踩個粉身碎骨時,弓箭手們迅速後撤到由密密麻麻的削尖的木棍組成的防禦線之後。有些人滑倒了,有些人速度不夠快,便被馬踩翻或是被矛刺中。前排的馬匹沖得太快,來不及止步,齊齊撞到木刺上。受傷的馬的慘叫聲令人聯想到世界末日,它們跌倒在地,摔斷了脖子,騎手們也紛紛落地。就在他們倒在地上像魚一樣翻滾掙扎時,救贖者們用手中的木槌給予他們致命的擊打,或是兩人搭夥,一人按住傷員,另一人朝盔甲的連接處刺劍,一時間,地上的泥土都被染成了紅色。
「我的腿疼。」
「這是哪裡?」
大多數馬躲開了木刺。一些絆倒了將騎手甩了下去,另一些猛地剎住,但由於強大的慣性,前後的馬匹撞到了一起,還有一些跑進了旁邊的樹林。騎手在咒罵,受到驚嚇的馬卻嘶鳴著朝安全的後方逃去,再沒了平日的威風。數百騎手都摔到了地上,聖殿的弓箭手從防禦線后衝出來,用木槌猛擊倒地騎手的頭部和胸部。基本上是三打一——三個渾身泥濘的救贖者圍攻一個馬特拉茲騎兵,後者搖搖晃晃想要站起來並拔劍防衛,但立刻被再次推倒,刀劍從他護目甲的縫隙或是盔甲連接處刺入身體。離防禦線邊緣稍遠的弓箭手不再恐懼,他們懷著滿腔怒火,向撤退的騎兵發起攻擊。更多受傷的馬匹倒地,其餘的像發了瘋似的奪路狂奔。
此時,一組救贖九_九_藏_書者看到了凱爾,便從三個方向向他襲來。一支箭射中了左邊的那個,右邊的則被一支短箭放倒。第一個無聲地倒下了,第二個則慘叫著撓著胸口。而當凱爾一劍砍向第三個的脖子並割至後頸時,那人還沒反應過來,臉上猶自掛著驚奇的表情。他抽搐著倒在地上,倒在幾秒鐘前被他殺死的六郡郡守身旁。凱爾接著投入了第二輪戰鬥,他拽住對手的胳膊,前額猛地向其面部撞去,同時麻利地將劍刺入了他的心臟。拿鐮鉤的人被亨利的短箭擊中,大張著嘴倒下了,但克萊斯特的箭只擊中了揮槌人的胳膊。不過那傢伙的運氣也只持續了兩秒鐘,凱爾腳下一滑,恰好避開了那致命的一擊,趁機給了對手腹部一劍。那人嚎叫著倒地,估計還要躺在那裡幾個小時才會死去。又一波湧上來的馬特拉茲士兵擊退了剩下的救贖者。凱爾渾身是血地站在原地,茫然無措,不知該往哪個方向走。面臨如此混亂擁擠的局面,縱有一身好本事也是枉然,他現在不過是個困在死人堆里的孩子。
「把他的頭髮割下來,」凱爾對那農民說,「把他的盔甲埋到樹林里,萬一救贖者過來這邊就麻煩了。要是他們問起來,就說他是個幫工。如果我能平安到達孟菲斯,那兒的人會派人來接他的。他們會付錢給你。如果他們不付,他好了之後也會付給你的。」
片刻之後,他要擔心的就不只是自己在阿貝爾心中的形象問題了。在一隊向前推進的馬特拉茲士兵一側,出現了二十四個救贖者。他們三個一組,攻擊任何試圖找到路徑突圍到前線的步兵。一個人用長鐮鉤絆倒敵人,第二個用當初砸木樁的重木槌擊打,第三個用劍刺敵腋下和眼睛。消滅了這些散兵后,他們甚至開始用鐮鉤去鉤成排推進的士兵的腿。深陷在擁擠不堪的混亂之中,腳下泥濘濕滑,而且從來沒有意料到會遭到這樣的襲擊,以往戰無不勝的馬特拉茲軍人們紛紛倒地,如初生的嬰兒般無助地掙扎翻滾。
「一個農場。離戰場兩個小時的路。」
「我不會為你做同樣的事的。」
兩個男孩回到帳篷去取行頭。凱爾把伊德里斯·普克拉到一邊。「一旦情況不對,就到樹頂森林去。」
「為什麼救我?」
「他們為什麼要放棄這樣一個機會呢?」
伊德里斯·普克抽抽鼻子,考慮了一下。
「到這裏之前我看到某個地方有煙。昨天還聽說附近有個村子。我會儘快回來的。」他把馬的防護甲扒下來,儘可能把馬背上沾滿泥漿的鬃毛清理掉,然後牽著它上了小路。他翻身上馬,撫摸著它的腦袋。
「是的。」
凱爾笑了。「記住,假如你們倆有一個射中我,我會知道是誰的。」
白營的納賽斯看到這一步,氣得罵了起來。但很快他就意識到,把這些人叫回來是不可能的。於是他揮動令旗命右翼騎兵即刻出擊。命令發出之後,山頂的偵察兵才到達,告知他聖殿軍側翼的弓箭手們布下了刺蝟陣般的防禦線。
「兩百五十碼距離可不短。我不在乎到底有多少箭射過來。每個馬特拉茲軍人從頭到腳都被包在盔甲里。箭是不可能從那樣的距離穿透鍛造過的金屬的。並不是說我認為被那樣的箭雨襲擊是件舒服事兒——但一百個射手能有一個射中目標就算運氣好了。何況,他們根本沒有足夠多的箭——每個人也就幾十支吧——來維持大強度的攻勢。如果那就是他們的計劃……」伊德里斯·普克聳聳肩以示對此計劃的不屑。
「然後呢?」
嘴裏仍能品嘗到泥土和恐懼混合滋味的弓箭手們又射出了一波箭。更多的馬匹慘叫倒地,將它們的騎手甩下馬,還牽連了旁邊的馬匹也同時絆倒。但隊伍仍在向前沖,眼看就要撞上了。
凱爾吃驚地回過頭。他認出了地上的年輕人,儘管那人的面孔又青又腫。向他求救的是科恩·馬特拉茲。一支箭擦著他的右耳色過,射中了一個身穿盔甲的死人。他低頭對科恩說:「我能讓你走得痛快些,怎麼樣?」
走了一個小時后,凱爾被突如其來的倦意擊倒了。他試圖找到進入樹林的路,但樹間布滿荊棘,無奈之下,他只好用劍去砍,胳膊上和臉上被划傷無數道之後,終於開出了一條路。一過了邊緣地帶,那些帶刺的灌木就都不見了,圍著樹根的只有些爛葉子。他把馬拴好,小心地將科恩放到地上。他盯著科恩看了幾分鐘,似乎想不起來到底為什麼會和他一起來到這個地方。他儘可能輕柔地把他的腿擺正,砍了兩根樹枝固定好。然後他就躺下了,立刻陷入了深沉而可怕的睡眠中。
「和她的護衛一起回孟菲斯。我會儘快趕上去的。」
「你還是擔心擔心自己吧,夥計。我覺得她倒不會有什麼事的。」
更糟糕的還在後面。責任所系,為了增援騎兵,納賽斯不得不派出他的前線步兵,共計八千餘人九*九*藏*書,八人一列。不幸的是,他們朝敵陣行進了一半,正撞上撤退的騎兵隊,受了傷的驚馬瘋狂地奔跑著,沖人了步兵的隊列中。人多擁擠,加上左右兩邊都是密林,後面又有人,面對奔馬的士兵根本無法退讓到一邊。絕望的士兵們只能用力往旁邊推擠,想要讓出路來,要摔倒的人本能地抓住旁邊的人來保持平衡,頓時隊伍形成向兩旁和向後的人浪,亂作一團。
「為什麼要設一條防衛線呢?」伊德里斯·普克問。
「求你,救救他。」
「我們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不知道。」
可就是她這副樣子像刀子一樣刺痛了凱爾的心。在他聽來,那句話宣告了對他的信任的破滅,而這是他無法忍受的。他覺得,自己在她心裏已經變成了某種神一般的存在,而要辜負她對自己的這種崇拜是不可能的。這一切都被瑞芭看在眼裡,她一直都沒說話是指望其他人可以阻止凱爾。但她也知道,一旦事情牽扯到阿貝爾,他就不理智了。儘管她對自己的救星一直又敬又怕,而平日里他碰見她時也是一副漠然的樣子,可她仍能看得出,只要一扯上阿貝爾,凱爾就會做出瘋狂的舉動。
「冷靜點,你會沒事的。」
「我們可不想走到那一步,孩子,」伊德里斯·普克說。
就這樣,馬特拉茲步兵的進軍全面受阻,陣線崩潰——士兵們摔倒在崎嶇不平的泥地上,咒罵不休,又把旁邊的人絆倒。而聖殿的弓箭手們獲得了重新組織起來的時間,他們放出了剩餘的箭。但這次,馬特拉茲人處於靜止狀態,兩軍距離不到八十碼,如果力道足,瞄得准,箭甚至可以穿透盔甲。
凱爾朝五個同樣在西爾伯利山頂觀察敵情的馬特拉茲偵察兵看去。其中一人正要離去,看來是去報告聖殿軍的防禦線的,這一情況從馬特拉茲軍的前線的位置應是難以看到的。從弄清聖殿軍到底在拿那些木棍幹什麼到決定此事是否值得報告還是花了一段時間的。
「說不通啊。看來是被馬特拉茲人嚇破膽了。」凱爾焦慮地看著伊德里斯·普克。「你確定馬特拉茲人不會進攻?」
「我現在記起來了,」科恩說,「是我向你求救的。」
撞他的是一匹馬。馬兒看著他,充滿期待地向他噴著鼻息。凱爾盯著那畜牲——它的騎手死了,它在尋找能將它帶離戰場的人,凱爾立刻抓住拴在馬鞍上的繩子,在巨大的鞍橋上繞了一圈,打了個結,然後跑到科恩身邊,把繩子從他腋下穿過,拴住他的上身。科恩的臉現在已經變成了黑色,眼睛也失神了。幸運的是,繩子雖細,但很硬,大概原本是裝飾而不是派實際用處的,凱爾輕易地就將繩子從科恩的一條胳膊下塞進去,又從另一條胳膊下拉了出來。他捆科恩時,手不太聽使喚,氣得他大聲咒罵,而當他想跳上馬鞍時,又滑倒了。眼看缺口就要閉上,他更加絕望,一把抓住鞍橋,衝著馬耳朵大吼了一聲。受驚的馬立刻發是向前衝去,儘管在泥地上滑了幾下,差點摔倒,最終還是找到了平衡。平日里它背上可以負重二百磅,拖拽的力道不容小覷。剛開始還沒什麼動靜,隨著馬兒猛一發力和科恩右腿的斷裂聲,他被從把他壓得幾乎送命的死人堆里拖了出來。這一用力,馬又差點滑倒,而凱爾也幾乎抓不牢馬鞍。但他們三個立刻朝缺口擠過去,速度也就每小時四到五英里的樣子。但這是匹經過良好訓練、身強力壯的馬,而且,儘管周圍一團亂,它仍然很高興終於又找到了指引它的騎手。之前一直保護它在戰場上遊盪卻能毫髮無傷的本能再次發揮了作用。凱爾低著頭,盡量把身體放平,隨時準備拔出匕首割斷繩子;只要拴在繩子上的科恩拖了他們的後腿,他就會那麼做。但導致那麼多馬特拉茲士兵死亡的泥濘卻成了科恩的救星。不管往哪個方向拉,昏迷的科恩都像雪橇在雪地上一樣不費力地滑過去了。凱爾不敢抬頭,只能用腳踢著馬前進,沒有看到兩個救贖者正朝這緩緩移動的畜牲靠過來。他也沒看到他們一起驚恐而痛苦地倒了下去,是被克萊斯特和含糊亨利放倒的。
突然,左翼的馬匹齊齊向前奔去——焦躁、憤怒、恐懼和疑惑讓他們再也無法按捺。
「我們會重新組織起來的。」
「萬一你被俘,」阿貝爾說,「他們會意識到你值一大筆贖金。」
但阿貝爾就像什麼都沒聽見似的,只是絕望而懇切地看著凱爾的眼睛。
兩個小時后,當噩夢變得無法忍受時,他醒了過來。科恩·馬特拉茲的臉白得像死人一樣,還沒恢復神智。凱爾知道至少應該找點水喝,但他口乾舌燥,精疲力竭,獃獃地坐在地上是有十分鐘,像是被催眠了一樣。很快,科恩開始呻|吟起來,同時不安地扭動身體,隨後,他睜開了眼睛,發現凱爾正低頭盯著他看。他嚇了一跳,驚叫出聲。
「他們九-九-藏-書想要激馬特拉茲人進攻,」過了一會兒,凱爾發表了他的看法。他轉身對伊德里斯·普克說,「馬特拉茲人現在在射程內。五千弓箭手,每分鐘六箭——你認為馬特拉茲人能抗得住六十秒內|射向他們的三萬支箭嗎?」
「你憑什麼認為還有第二次機會?普林賽普斯可不會待在西爾伯利山閑逛,對著鏡子欣賞自己的光輝形象。他會一直打到孟菲斯城門下的。」
儘管屢屢受挫,馬特拉茲人也抱定了一個信念,那就是他們必須贏——他們是世界上最偉大的軍人,武器精良,終於到了面對面決戰的時刻,而且佔據五比一的優勢。懷著必勝的信心,馬特拉茲人繼續向前推進。空氣中充滿了呼喊和尖叫聲,還有刀劍的撞擊聲,以及馬特拉茲人嗡嗡的喘息聲。由於人數增多,空間愈發顯得狹窄,一列是有二十人,為了投入戰鬥,為了榮譽,所有人都在往前擠。可惜,只有前排的馬特拉茲人才有機會戰鬥——能夠自由出擊的只有不到一千人。而救贖者們由於人數少,活動的區域大,一個敵人攻擊的致命範圍只有十幾英尺,可以輕易避開。挨著前排的人無法前進,只能更加焦急地往前推搡,更糟的是,後面的人不知道前面發生了什麼,還在往前擠,中間的也是如此。遭受攻擊的前排將士想要躲閃、退到一邊或是後退,卻發現無處可去。來自身後的推力大得驚人,把他們推向長矛的尖刺和木槌的擊打。有些人受傷倒下了;另一些無法在推力下保持平衡,加上泥地濕滑,站立不穩,連帶後面推他的人也一起倒地一再後面的人也接二連三受到牽連。中間的士兵迫切想要參与戰鬥,便設法從前面倒地的人身上跨過去。儘管他們並不願意,後面的推搡還是使他們從同伴的身上踩了過去——很多人自己也被濕泥滑倒,或是被地上掙扎的人弄得失去了平衡。沒有足夠的空間可以自由活動,盔甲又有什麼用呢,當他們徒勞地想從地上站起來或是爬過兩三個人的身體時,沉重的盔甲反而成了負擔。雪上加霜的是,還要一直承受前方猛烈的攻擊。
但科恩彷彿沒有聽見。「救救我!救救我!」一種低低的、粗厲刺耳的聲音,聽上去十分嚇人。遇到相識的人更讓凱爾感到眼前情景的可怖,還有更深的無助感。焦急中,他扭頭一看,剛剛打開的缺口由於救贖者們將側部的馬特拉茲士兵趕向中間而開始閉合。他站起來,想趁還有路的時候衝出去。「救救我!」科恩·馬特拉茲眼睛里的某樣東西讓凱爾毛骨悚然——駭人的恐懼和絕望。凱爾將手伸入死人堆中,用盡全身力氣推著,害怕和憤怒給了他額外的力量。但科恩紋絲不動——身下一個,身上三個,加上盔甲的重量,似乎有一千磅那麼沉。他再推。還是不動。「抱歉,夥計,」他對科恩說,「沒時間了。」
「我知道。」
一時間兩人都不再說話。
看著偵察兵消失后,凱爾又轉過身看著聖殿軍那邊的動向。十二個旗手,正揚起畫著紅色救世主像的白色旗幟。百夫長們發出口令,雖然聽不真切,但從幾千名弓箭手一起拉弦揚弓的姿態來看,必定是瞄準的命令。短暫的停頓之後,百夫長們再次下令,旗手手中的旗幟猛地揮下。黑乎乎的箭像雲朵一樣從四個方向飛向宅中,朝馬特拉茲人的前線衝去。
科恩瞪大了眼睛,仍然驚魂未定,他試圖往後挪動身體離凱爾遠點兒,但結果只是痛苦地叫了起來。「我要是你,就不會想到處亂跑,」凱爾說,「你的大腿骨斷了。」腿上的劇痛在慢慢減輕,幾分鐘里,科恩一句話也沒說。
不到三分鐘,馬兒穿過了亂糟糟的人群,他們正被推擠到戰場的中間。馬馱著驚魂未定的凱爾,拖著神志不清的科恩,悄悄地離開了戰場,來到了位於西爾伯利山和戰場邊緣的樹林問的一條小路上。離開人們的視線后,凱爾停下馬,下馬檢查科恩的情況。他看上去像是死了,但一息尚存。凱爾飛快地剝下他的盔甲,費了很大的力氣把他肚皮朝下放在馬鞍上。科恩還在昏迷中,斷掉的肋骨和右腿讓他不住地呻|吟。凱爾牽馬向前。約摸五分鐘后,戰場上的喧囂就被鳥叫和掠過樹葉的風聲取代了。
「救命!」一個嘶啞的聲音叫道。他低頭,看見一個年輕人,臉呈現嚇人的青紫色。「救命!」凱爾扭頭不再看他。「凱爾,救救我!」
克萊斯特和含糊亨利都聳聳肩。
話至此,凱爾朝下走去,幾乎是跑下了山坡。三十秒后,他就來到了戰場上。眼前,第二梯隊已經加入到第一波進攻的混亂中,又是八千人擠在了原本一半人數都容納不了的狹小空間里。救贖者們已經從兩側包圍了他們,將新來的人也困住了——增援的馬特拉茲人仍舊無法自由括動,不過給敵人提供了更多可以從容地處理掉的活靶罷了。
邊上的騎兵先沉read.99csw.com不住氣了。左邊的兩個旗手中箭倒下后,隊伍開始亂起來,那是信號嗎?受傷的馬在嘶鳴,自己胯|下的坐騎緊張不安,隨時會衝出去,而透過頭盔護目甲上的一道縫隙又無法看清狀況,於是,一片混亂中,左翼的三匹馬沖了出去。是進攻開始了嗎?沒人願意像懦夫一樣躲在後面。就像田徑場上的運動員一樣,本來就繃緊了神經,一旦有人搶跑,所有人都跟著躥了出去,前排瞬間失控。後方傳來穩住隊伍的命令,但立刻被淹沒了。就在這時,箭雨再次襲來。
三秒鐘后,箭落到了馬特拉茲人的陣營,士兵們紛紛低頭避開攻擊。五千支箭噼噼啪啪打在馬特拉茲人的盔甲上,又彈開來,被攻擊的一方彎腰低頭,就像在躲避風雨一樣。側翼,被箭擊中的馬匹嘶鳴起來。接著,又是五千支箭射來。十秒鐘后,又一波。兩分鐘內,箭雨持續不斷地朝馬特拉茲人襲來。只有少數人陣亡,稍多一些的人受傷——關於盔甲對馬特拉茲人的保護作用,伊德里斯·普克沒有說錯。但想想吧,那些騷動聲、持續不斷的金屬撞擊聲、短暫停頓后再次落下的箭雨、不幸被射中眼睛和脖子的人的慘叫,馬特拉茲人何曾遭受過如此狠毒可怕的攻擊?再站在原地,忍受那些出身低賤、既沒有勇氣也沒有本事正面交戰的修士們的卑鄙進攻有什麼意義?
凱爾沿著馬特拉茲軍的末端尋找西蒙的身影,正如克萊斯特所說,這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如果說,從西爾伯利山頂往下眺望時他還能自欺欺人,現在就只剩下絕望了。即使西蒙還沒死,他也永遠找不到他。只可能有兩種結局,要麼他死在這裏,要麼就以失敗者的面目回去面對阿貝爾。就算她能接受他已儘力的事實,他卻不甘心。他不想失去她的崇拜。
「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
他扭頭看了看狼藉的戰場,心不由地一沉。他又看著含糊亨利和克萊斯特。「儘可能掩護我,但別撤得太晚,把自己也栽進去。」
「不可能。告訴我不會的。不會那麼糟糕的。」
聽到這個,克萊斯特咯咯地笑了起來,好像這是他聽過的最有趣的笑話似的。
農民看著凱爾。「收起你的建議,還有你的錢。」說完,他就走了,把凱爾和科恩兩人單獨留下。沒過多久,科恩醒了。兩人對視了一會兒。
「你自己看看吧,」他指了指前線戰場。幾千名聖殿的弓箭手已經朝馬特拉茲軍的兩翼甚至後方包抄過去,用木棍和木槌進行攻擊,由於每個人倒下都會牽連到旁邊的三四個人,隊伍一下子就陷入混亂了。「我們必須離開,」凱爾柔聲說。「羅蘭,」他召喚她的馬夫。「把她的馬牽過來——快點!我的天!」他生氣地吼道,「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絕不會相信會發生這種事。」
「發生什麼事了?」最後,他開口問。凱爾如實相告。聽完后,科恩半天沒說話。「問題是,」他終於說,「我從來沒見過,我是說,一個救贖者。從來沒有。有水嗎?」科恩現在這副無助凄慘的樣子加上他糟糕的身體狀況,讓凱爾看得是又憐又恨。
「你怎麼能這麼不小心?」阿貝爾朝庫爾豪斯吼道。但她立刻又轉向凱爾。「請找到他。把他帶回來。」
「別老針對她,」凱爾說。
「發生什麼事了?」阿貝爾問凱爾。她的情人舉起一隻手,苦笑了一下。
「我會帶著朋友們離開,到一個士兵們既不瘋狂也不愚蠢的地方。輸掉那樣一場戰鬥簡直是不可能的。要不是親眼所見,我是不會相信的。」
聞言,凱爾驚得說不出話來,但克萊斯特並沒有。
突然,他後背遭到重重一推。一下子栽倒在地。他又驚又怕,想要抽出劍來擺脫襲擊自己的人,又在泥上滑了一跤。
此時,聖殿軍正在忙著削尖木棍的頂端。
就在他準備轉身之際,前方突然又來了一次鬆動,是有六十人左右的縱深,是迄今為止最大的一次,打開了通向前線的大缺口。有那麼一秒鐘,心中充滿恐懼的他意識到這個缺口就是通往死亡的門戶,但辜負情人信任的擔憂最終促使他衝上了那條短暫開啟的死亡之路,他比那些身穿重甲、腳下打滑的兵士跑得快得多,很快就衝到了離前線上幾英尺的地方。然後,死去和將死的馬特拉茲人堆成了無法穿越的人牆,擋住了他的去路。他面前的人沒有一個人身上有傷口,他們不過是摔倒在同伴身上,又被身上之人的重量和來自身後的推力壓垮了。一時間,只看到一堆堆的死人,耳中只聽到低沉、古怪的呻|吟聲。一些人的頭盔掉下來了,另外一些尚能騰出一隻手來的人自己取下了頭盔,絕望地想要呼吸點空氣。他們的臉漲成了紫色,有些幾近黑色——一些人喉管中發出可怕的抽氣聲,艱難地想把空氣吸入肺部——但空氣無法穿過他們被壓爛了的胸膛。就在他看著的時候,有人停止了呼吸https://read•99csw•com,大張著嘴彷彿被困在河岸上的魚。有些人對他講話——可怕的低語:「救命!救命!」他想拽起幾個,但他們就像被嵌進了聖殿用米粉和混凝土砌成的牆壁一樣。他轉過身,看著身邊死去的和尚在垂死掙扎的人們。
沒有一匹馬會願意撞到人身上,或是去跳一個它無法躍過的屏障。也沒有一個神智正常的人面對奔馬和長矛會不躲避。但當牲畜面對死亡本能逃避時,人卻有可能選擇死亡。經過訓練,他們可以勇敢面對。
他朝含糊亨利和克萊斯特點點頭,那兩個男孩便開始往帳篷走去。但就在這時,一個氣喘吁吁的人跌跌撞撞朝他們跑過來。「等等!」是庫爾豪斯,他的臉漲得通紅,情緒十分激動。
「不知道,」凱爾回答。「你們看呢?」
「克萊斯特是對的,」含糊亨利說。「不管西蒙發生了什麼事,我們都沒辦法了。」她置若罔聞,還是盯著凱爾的眼睛。但慢慢地,她無助地垂下了眼帘。
「我能理解,」她說。
但就在他們即將短兵相接的瞬間,救贖者突然整齊劃一地向後退了幾碼,避開了敵人的進攻。前排的馬特拉茲兵站立不穩,一時間,有人前進,有人後退,在混亂中,勢頭一下子再次被削弱了。
「你還看不出來嗎?這場仗已經輸了。那些人是去送死的,而等他們的屍體都堆在這裏腐爛的時候,誰能去保衛孟菲斯城昵?」
「如果你想讓他們兩個人都送命。這倒是個好辦法。」克萊斯特讓她看看下面的戰場。「幾分鐘后,那裡就會有三萬人,都擠在一塊土豆地里。救贖者們已經贏了。接下來的兩個小時里,我們能看到的只有屠殺。你想讓他到那裡去?那絕對是大海撈針,還是一片火海。」
含糊亨利和克萊斯特回來了,開始安置武器。伊德里斯·普克讓阿貝爾的一位侍從武官上前。脫下身上的制服——一件有藍色和金色飛龍圖案的襯衫,上面綉著馬特拉茲一族的族訓:寧死不屈。伊德里斯·普克把襯衫遞給凱爾。「這樣下去的話,所有的人都要殺你。換上這件,好歹馬特拉茲人不會把你當敵人。」
士兵們左推右搡,隊伍不復齊整。他們不得不繞過巨大的屍堆,有的甚至高達十英尺,就像海水繞過岩石一般。凱爾加快腳步,不到兩分鐘就來到了馬特拉茲軍的最後方。與山頂可以鳥瞰全局時不同,他現在根本不知道前方的情況。隊伍末端的士兵有些踟躕不前,有些在往前擠。憑藉剛剛在山頂看到的,他知道,前線和側翼,屠殺都在進行中。而這裏,只有成隊往前擁的士兵,隨著這裏或那裡出現缺口,他們會不斷變換方向,前線的一次潰散會被他們當作又一次勝利的推進,從而更受鼓舞,除此之外,這裏甚至連大的聲響都沒有。就這樣,數千人懷著些許不耐和建功立業的希冀慢慢地朝可怕的死亡走去。
「早上我就去孟菲斯,如果能到那兒,我就叫人來接你。」
「謝謝你,」他對馬說,隨後策馬離開。
壓低了音量的喊聲繼續從百夫長們口中傳出,弓箭手和步兵開始往左右兩邊散開,騰出空間,現在,聖殿軍的陣寬觸到了戰場的邊緣。不到三分鐘,他們就完成了重新布陣,兩人間隔約一碼。頭排之後的七排錯落排開,這樣可使弓箭手們不被前排的人所礙,可以更容易地呼喊和看清前方。
「我才不掩護你呢,」克萊斯特說。
「如果是我,你不會發現的。」
「別去,托馬斯,」她的口氣嚴厲得像位母親。阿貝爾又驚又怒地瞪著她,怎麼也沒想到一個女僕會這樣違逆自己。但在場的所有人都在反對她,她也無法單叫瑞芭一人住口。可瑞芭的話沒有任何作用,凱爾就像什麼都沒聽見。
「那個樣子還要六個星期。還不知道能不能長得直。」
西爾伯利山頂上,看到騎兵們倉皇出擊,凱爾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騎手們前進的同時策馬列隊,很快排成三行,膝蓋頂著膝蓋,朝三百碼外的弓箭手進發。一開始,他們的速度跟人慢跑差不多,騎手們立在馬鐙上,左手扯轡,右手持矛。四十秒內,他們一直保持著這個速度前進了二百碼,同時承受著敵營射過來的近兩萬支箭。最後五十碼了,近兩千人猛然發力加速,朝弓箭手衝去,欲將其踏于馬下。
幾分鐘前就可以看到,每個救贖者手裡都拿著一根約六英尺長的像矛一樣的東西。而現在,距離更近,且他們停下了腳步,手中的東西可以看得更加清楚,其粗細和重量都不大可能是矛。隨著百夫長們一聲令下,那些東西的用途就顯而易見了。救贖者們花了很長時間用隨身攜帶的槌棒將於中的木棍敲入土裡,傾斜的角度一致,明顯是防衛線。
山上,男孩們和伊德里斯·普克看見第二和第三梯隊開赴前線,所有人都不由地驚叫起來,聲音里充滿震驚和憤怒。
「組織誰?四分之三的馬特拉茲人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