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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鯰魚堪膾

二十一、鯰魚堪膾

「好了,好了,不說這些。」竹君一擺筷子頭道,「不過,菜以味論,確實存有清濁之分。比喻這鯰魚,生流水者青白色,生止水者青黃色;青白色者味清宜蒸、宜湯,青黃色者味厚宜爆、宜燜炒。我這砂鍋鯰魚,即是選青白者所膾,無姜蔥蒜之先味,無醬醋之後味,唯先投入熱油中略炸定型,再裝沙鍋淹入啤酒中隔水清蒸,在上桌前方將沙鍋直接置木炭火上投以筍片、豆瓣醬、精鹽、細糖,略具片姜,高溫收汁即成,大味而具滑嫩,清雅而不膩厚……不過,有一點,你是知道的,所用鯰魚必須是這時節的菜花鯰魚,風吹花落,花瓣逐水流入溝塘河汊,鯰魚終日飽食花瓣而醺醉,體內腥濁之氣盡去,方可入至味。先後皆不及。故美食的一個前提,必須為『時而食』……食前還得調動『六識』,即眼識色,鼻識香,耳識聲,舌識味,身能了觸,意能把以上五識綜合起來形成知覺,造成印象,構成記憶,反覆評品,找准感覺,形成https://read.99csw.com思想。而俗人只有一個『舌識味』,略好者也至多得『鼻識香』、『眼識色』,余者了無所識,再加庖廚不得法,食而不得時,或為利使,品之而無境,更有那酒肉場中猜拳喝令烏煙瘴氣唾沫橫飛拉拉扯扯杯盤狼藉……你說這除了暴殄天物外還有什麼美食可言!故曰:美食必先美境。這就是大學士同時也為大美食家的蘇東坡所言:『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
我笑曰:「好是好,你乾脆做個『了空和尚』豈不更好?你看你,從酒具到酒的名字到菜的形式、菜的裝盤無不體現了一種刻意追求,求精,求美,求雅,求至完善,這豈又符合『不離煩惱,而證涅槃』的佛理?你分明是要向世人示意:在這浮躁囂塵之外,還有你這位不入俗流的大雅士。哈哈,我這可是直指人心,見性說佛了!」
竹君,鄉下掛牌行醫經年,尤精庖廚之術,醫德與美食齊名,肚子里裝的南北名菜風https://read.99csw.com味時鮮,絲毫不亞於那些抗生素、阿托品和「湯頭歌」、「藥性賦」。他的拿手好戲是搜腸刮肚、繪聲繪味給病人講那聞所未聞、窮極想象的美食佳肴,常能將病人勾引得滿口饞涎,清水亂冒,故時有「葯未到而病已除」的佳效。
說話間,竹君後續的在鎮上中學當語文老師的少夫人步履盈盈走上來,撤去桌上什物,擺上一瓶低度竹葉青,兩隻宜興紅泥酒杯,接著菜也上來了,一碟是墨黑與蔥青相雜的螺螄肉炒新韭,一碟嫩黃輕紅的雞蛋爆炒鮮蝦仁,一碟臭乾子和脫衣花生米素拌馬蘭頭,青白黃綠俱現,再一碟便是有黑有白的火腿雪菜炒鯰魚絲。碟子皆正宗景德鎮青花盤,擺出的形狀是梅花形,唯留中間空缺。只見主婦又墊一大青花圓碟,雙手托一暗褐紫紅的砂缽放其上,揭開頂蓋,熱氣夾著特有的香味頓時四溢開來。
「以心傳心,那是你有慧眼,有朝一日也可皈佛依禪。」
「我已知道了,但我不說。」https://read.99csw.com
我截住他的話頭:「所以你居竹舍,取竹名,並無多高深的意旨,只在於為了完善你那個美食的思想體系。今晚我算真正領教了……」
「沒有。」竹君微笑止住我,道,「我說過了,還有最後一道菜,這頓飯吃完了才能上。」
果然,昨日上班,于桌上撿拆了一封筆跡熟稔的簡函,狼毫小楷,寥寥數語,乃是:「鯰魚堪膾,季鷹歸未?假道雙休,篷門自為君開。」
品我自是細品了,但我卻迎著竹君的目光搖了搖頭,由衷感嘆道:「難怪老聖人要一再告誡『遠庖廚』,說實在話,人世要抗拒的誘惑實在太多了,功名利祿自不待說,美人嬌娃也遑論,單是這魚和熊掌的二難推理,就難煞了好多志士仁人。你看,你弄的這兩道鯰魚菜,端的要讓我『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了,這世上已經有了這麼多讓人喪志的誘惑,你還要再來製造,豈不罪過?」
「來,喝一杯,換一個菜。」杯紅酒碧,竹君那邊又是吱一聲九九藏書響,筷子已點向那盤雪菜火腿鯰魚絲:「這道菜,姑名之『個中三味』,乃是取雪菜之味厚、火腿片之味鮮、鯰魚絲之味美,三味相交,互襯互攜,以辣表形,引而不發,妙處嘛,君當細品。」
向晚入門,形清影瘦的竹君早已佇候有時,一番洗漱,端上野茶一杯,未及啜飲而早已是齒頰生香、神清氣爽了。稍事寒暄,話入正題,我問竹君:「何以待客?」主人淺淺一笑,慢聲緩語報上:「主菜只備兩道:雪菜火腿鯰魚絲、啤酒筍片砂鍋燜鯰魚……還有一道菜也備好,須待飯後再上。」
「哈哈,何必曰『釣』呢?以禪觀世,此岸彼岸,皆在一念之間……我們晚上只去岸上站站嘛。」
三月的江南,又是一年菜花泛金時,立於層樓之上,眺望視野,醇濃的熏風習習吹來,彌眼是一片連天的金黃。我知道故鄉的友人竹君又會馳書邀約了。
「我知道你這最後一道菜,是今晚我倆一道出去釣鯰魚,以體現你美食思想中的那個『食趣』。但我不願以『釣』行世,我不read•99csw•com釣魚,故人亦無從釣我。」
會意一笑,折起簡函。晉時的京官張季鷹我不敢當,但鯰魚的美味不遜鱸魚自是深知,何況明后兩日雙休,我豈有不赴摯友邀約之理。且是心裏等不及,下午稍稍睡了一下,即登上了一輛大巴。一個多小時車程,再加十來分鐘步行,趕在太陽落山前踏入了竹君的「篷門」。
美酒斟上,主人端起酒杯朝我一示意,吱一口先幹了,筷子一點沙鍋,道:「來,來,吃!別說話,品味道。」我挑了一塊魚肉,吹去熱氣,放入嘴中,一口咬下去,舌頭一卷,那感覺細、滑、嫩、清,加上殘存的啤酒特有的芳醇和筍片的清香,哎呀,果然是一道未曾領略過的佳肴美味!
竹君聞言,哈哈一笑,筷子一點我:「這就是你糊塗了,豈不聞佛言:不出魔界,而入佛界。浮雲如夢,雲破山空,空即是色,色即是空。而色、食相通,皆為人之本性,何況佛界本來就有不拘形態的酒肉高僧,即心即佛,是無須佛塵的。來,來,幹了這杯,有靜心,有美食,如何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