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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一蝦更比一蝦艷

二十二、一蝦更比一蝦艷

當年我在鄉村時,常將隨手捕得的蝦剝開須殼,擠出白|嫩蝦仁投入口中,就像常將隨手捋得的正灌漿的稻麥或蠶豆、碗豆、嫩玉米投入口中輕輕吮咂,那種清爽爽的微帶腥甜味的絲絲清涼,能讓你最本質地親近泥土,親近給泥土以生命滋養的那些純潔清潤的河流與水塘。那時,我還常吃蝦子蒸雞蛋,你想想,即使是一勺蝦子,該要從多少河蝦的腹下刮取?可見那時蝦之多了。
那年夏天在上海,某一晚,幾個朋友開車帶我去寶山區牡丹江路的「小龍蝦一條街」,一個吃小龍蝦很有名氣的地方,價格雖是不菲,卻是半夜兩三點照樣人聲鼎沸。這裏的龍蝦,什麼干煸、香辣、椒鹽、手抓、十三香……做法也多,有咖喱、年糕、黃燜等,另有敲邊鼓的沸騰魚片和大嘴蛙。炸好的小龍蝦,碼在一家家店堂門前,真是琳琅滿目,流光溢彩,一片赤紅,驚艷天下。據稱「都是現剝的」,「又新鮮又乾淨」,口味「不是太重」,算是照顧我這「不太會吃辣」的人。我搞不懂,這些阿拉上海人何時變得「比較適合吃辣」了?剛選了一家店坐下,立即就有服務生過來,給我們戴上一次性手套,繫上一次性圍裙。等了不算太久菜就上來了,先上的正是十三香,還有魚香菜心、荷葉蒸排骨。這十三香並沒有我擔心的那麼辣,只能算是一般的辣,正是這種我能承受的辣,讓我嘗出小龍蝦肉的鮮嫩,脂膏的鮮美,還有蝦肉那種極耐咬嚼的飽滿和彈性。
穀雨既過,薰風日暖,又到了小龍蝦大量應市的季節了。
名不正,食不順,我們還要搞清一個問題,就是無論是「龍蝦」還是「小龍蝦」,都是訛稱。我手頭就有一張某南方城市的晚報,其B3版有人撰文稱:「這種蝦其實學名叫『蝲蛄(làgǔ)』,是淡水甲殼類動物的一屬,形狀似龍蝦而小,較之淡水河蝦『塊頭』卻大得多。不知何時起,這種生於溝坎水窪、鑽田埂、鉗秧苗的害蟲,被愛吃敢吃的人九*九*藏*書變害為寶,做成了妙不可言的盤中美味……」這話真的是說錯了,因為我國所產的幾種蝲蛄,無論是東北蝲蛄、朝鮮蝲蛄,還是許郎蝲蛄,全都分佈於東北三省的山地溪流或山地附近的河川中,與江南相隔甚遠。何況真正的蝲蛄肉都少得可憐,幾乎沒有食用價值。
河蝦多產於南方水域,真正學名應稱沼蝦,因其色青綠,又稱青蝦。《爾雅翼》曾想當然地注說:「梅蝦,梅雨時有之;蘆蝦,青色,相傳蘆葦所變;泥蝦,稻花變成,多在泥水中……」就像多少年來文人們一直以為腐草生螢一樣,鄉民們更是堅信蝦是水草變的,草多蝦多,故蝦又俗稱草蝦。在透明的水底,我們常能看到蝦攀住水草或其他物體慢條斯理地爬行,當它們受到驚嚇時,卻能異常敏捷地往後閃避彈跳。如果說蟹因橫行而無品,那麼蝦則躍退而失勇。與無腸公子的蟹不同,蝦卻有一根由頭頂經背部貫通尾部的細腸,蝦的真正肚腹應是頭頂,這裏藏有常裝滿黑灰色食物的胃囊及其他內臟。剛出水的蝦,總是急屈身體噝噝彈跳,其腹下許多片狀的膜翼也不停地划動著,那是蝦的槳橈,學名叫游泳足。倘在夏季,雌蝦的這些游泳足上會附滿由頭下的產道輸出的雪青色卵粒,直至孵化出成百上千像跳蚤那樣的幼體,完成孵卵使命的親蝦隨即便會死去。蝦的壽命,一般只有一兩年。但這指的雌蝦而言,我們有時見到那種堅硬鎧甲上敷滿綠苔的老公蝦,顯然活得有一把歲數了。
不是蝲蛄,又是什麼呢?
最簡明有效的做法,還是用那種半大不小的河蝦炒春韭菜,或是炒初夏的韭菜花,小河蝦吸收了韭的甘香,味道特別清透鮮美。
嘁,少了你一隻大蝦,大排檔夜市上還不照樣一片灼灼紅艷。
相比個性溫和而慢條斯理的河蝦,五短身材而又鎧甲罩身的此蝦,頭大得不成比例,高舉一對超大的螯鉗,完全是一副暴徒模樣。但「適口者珍」,「知https://read•99csw•com味者貴」,既是歸了能給味蕾提供享受的一類,就沒有理由不問之於湯鑊了。
近幾年來在餐館里還常吃到一種近海人工養殖蝦,這就是基圍蝦和竹節蝦。基圍蝦是季節性海蝦,秋季上市,前兩年,新鮮活蝦價格每公斤不下百元。與基圍蝦外形極為相似的竹節蝦價格略低。這兩種蝦個頭都遠較河蝦大,肉厚結實,適合做烹蝦。其區別在於竹節蝦尾巴偏藍,竹節蝦四季皆有,可以作為基圍蝦下市后的替代品。也許是習慣的原因,我以為無論是基圍蝦還是竹節蝦,鮮美的味道總是比不上河蝦。
昨晚飯局上吃的蝦,卻非艷色。是醉蝦,乃一有蓋的透明玻璃容器內,置彈跳鮮活、大小適中的河蝦若干,倒入烈性酒及一應鹽、醋、糖、香菜、薑末等作料。食前,抓起容器上下搖撞多次,令蝦昏醉。納入口中,上下牙輕輕一磕,鮮嫩的蝦仁在那種微微酒香與酸甜中滑到舌尖,瞬間的感覺實在是美妙異常。無怪乎李漁在《閑情偶寄》中感嘆:「蝦惟醉者糟者,可供匕箸。」
晚飯後,當你漫步街頭,那些或浸泡在水盆里,或碼放在青花瓷碟里,或正在油鍋里刺啦啦爆響的赤艷小龍蝦,幾乎火暴了夜市大排檔。而攤主及夥計們的吆喝和招呼更是熱情響亮:「嘿,大哥、大姐,吃海蝦!」他們口中說的「海蝦」就是小龍蝦。稍稍駐足,但見眼疾手快的夥計們雙手上下翻飛,一隻只尾卷、腹實的大蝦便擲入了塑料籃中,連啤酒也擺了出來,單等食客落座。若是一伙人落座,不消片刻,遍體艷紅、飽收汁液的油悶小龍蝦用白鋁盆裝著端上來,紅油湯冒著刺|激鼻孔的熱氣,上面還點綴著幾棵碧綠的香菜、整個艷紅的干辣椒,色調異常醒目。不過小龍蝦是時令產品,只在五月到八月才火暴。
蝦烹熟后形色皆美,香味濃郁,是高檔筵席上的上等菜肴。許多食府還推出一道招牌菜錫紙江米蝦。所謂江米蝦,大約是一種產自江里的看https://read.99csw.com上去比河蝦袖珍細碎的白蝦,剪去頭尾,加醬料在錫紙的包裹下放鐵板上煎烤,打開錫紙,調以醋羹,用勺舀到餐碟里吃,味極鮮嫩豐美。有一道炸河蝦,倒是很適合家庭廚房烹制:河蝦入油鍋炸至表皮酥脆撈出,蔥薑末在鍋中底油里爆香,再倒入醬油、花雕酒,加鹽、糖、味精和湯略燒,至湯汁稠濃時投下炸好的河蝦,迅速翻炒幾下,出鍋時撒上蔥花。我做過許多蝦菜,但都沒有這道炸河蝦好吃。在滬菜菜系中,油爆河蝦可謂很有特色的菜式之一。其實,高檔筵席上的油爆河蝦,與家居餐桌上的炸河蝦基本是一回事,濃油爆出來的河蝦,殼脆肉嫩,咸甜適中,色澤紅亮,汁濃入味。做油爆河蝦廚房條件好,蝦子可選大一點的,背部剪開挑出蝦線,放作料先腌一會去腥最好;而家庭做菜,河蝦則不要太大,否則不易入味,且河蝦一定要新鮮,烹飪中始終保持大火,河蝦才會比較干香。菜譜上有「碧螺蝦仁」,乃以碧螺春的清香茶汁做調料燴出,有河蝦的透鮮,又得名茶的清香。其實,既是名茶,非唯碧螺而已,龍井、毛峰一樣能使風味別具。
早年鄉野之民,敝衣惡食,終歲勞作,但于飯桌上卻並不缺少魚蝦。或許是那時蝦太多了,鄉諺「有魚不吃蝦」,是說人多挑精揀肥棄蝦而取魚。其實,蝦清煮、紅燒、做蝦仁圓子、剪去頭尾炒韭菜……哪樣都是至味。笠翁老人在《閑情偶寄》中有議論:「筍為蔬食之必需,蝦為葷食之必需,皆猶甘草之於葯也。」中醫用藥之道,視甘草為百葯之和濟也,以甘草觀照蝦,可見蝦之於葷食之大道德。

小龍蝦

河蝦

在外面吃小龍蝦,沒有不辣的,所以我是一貫主張自己動手,特別是今年夏天由南京曝出洗蝦粉的事後,我更是自己的嘴巴自己做主了。自己動手還有個好處,就是乾淨。先用板刷反覆地刷洗,拉出肚腸,再剪開頭部兩側的殼,把肺https://read.99csw.com毛也去除掉。烹制時根據自己口味加入作料,要是想偷懶省事,著名的盱眙龍蝦十三香就有現成調料包賣。蝦香了,蝦熟了,在自己的家裡不大可能有一次性手套戴,只管洗凈「金龍五爪」就可開工幹活,狐朋狗友圍坐一圈,揎拳捋袖,喝酒吃蝦,好不有滋味!不過家烹小龍蝦也有一弊處,就算你是放到油里拉過,殼也是特別硬,難剝。這一難題,我到現在還是沒辦法解決。
難以理解的是,水產專家中想必也有一些邊緣文化人,為何就看不到有誰寫出為螯蝦正名的科普文章?但話說回來,你澄清了事實又怎樣,人家照樣還是要喊「小龍蝦」,誰願弄個文縐縐酸巴巴的拗口學名來稱呼?
在鄉村,我除了常常看蝦游泳覓食外也常常扳蝦。蝦罾與被稱為「攔河罾」的魚罾相仿,只是蝦罾用的是舊蚊帳布而非漁網,中置一些炒焦的麩皮或螺蚌肉做餌,有五六張罾連著扳,一個晚上收穫十斤蝦是不在話下的。而在秋後有霧的濕悶天氣里,飄著兩根長須的蝦會成群結隊地浮到水面,爬上水際線的岸邊來,那時你只管拎著籃子撿撿就是!
當青蠶豆在灶頭飄香的季節,一碟河蝦炒蠶豆米端上桌,艷紅的是蝦,瑩碧的是豆,飛紅沉碧,說不出的養眼。
與河蝦一樣,螯蝦的胃囊及其內臟也在頭部,折斷它的尾基便可拉出一根灰黑的細腸。它的頭部有一團青綠色的油脂,那其實是未成熟的卵塊,此外還有蝦黃,是最鮮美的東西,洗刷時切不可輕易流失。油炸的螯蝦尤其紅艷,這是因為高溫促使甲殼中的類胡蘿蔔素分解為蝦紅素,蝦紅素不溶於水但能溶於酒精和油脂中,所以我們用油烹蝦時,色素溶於油中,油便呈鮮艷的橙紅色。
我只是不耐辣,吃龍蝦肯定不算外行,但與幾個上海朋友相比,還是顯出了差距。但見他們抓起一隻龍蝦稍一拗,揭去頭上的殼,美其名曰「掀起你的紅蓋頭」,再用兩指掐緊尾鰭中間的一片,輕輕一旋一拉,抽出肚腸來,戲曰「抽read.99csw.com下你的綠腰帶」,最後剝下腰殼,露出最完整最結實的那一塊肉,吮汁、舐黃、吃肉,一氣呵成。這一隻才下指間,那一隻又上嘴頭,由此可見,小龍蝦早已成了眾多上海老饕的心頭至愛。對於我來說,要命的是接下來可就不是一般的辣了。那幾個朋友說微辣不過癮,要來重辣的,要「在揮汗中體驗快|感」……於是就上來香辣和麻辣的。看著那個蝦紅湯更紅、紅翻一片天的陣勢,就讓我心裏直起毛,口中不覺噝噝有聲。我小心翼翼挑好一隻,慢慢「掀蓋頭」「抽腰帶」,肥美白|嫩的肉體沾滿手套上的辣椒紅,兩種顏色混合一起納之入口,麻、辣、鮮、香、甜、嫩紅、酥亮,似也都能一一承擔得起,只是連吃幾隻,辣勁上來,滿嘴裏像起了火。辣勁開始肆虐,那就是人擋殺人佛擋殺佛,左青龍右白虎叫你哭爹喊娘逃無可逃!冰涼的啤酒是阻擋不住,我只有猛灌茶水。饒是如此,嘴裏還是火燒火燎的。朋友見我張大著口合不攏,立即嬉笑著起身到吧台上端來一大盤西瓜讓我專享。辣后吃西瓜再好不過,爽甜的清涼,漸漸澆熄了口中的火苗。
我查過資料,是螯蝦屬,和蝲蛄同隸河蝦科,只是科下所屬不同。真正的螯蝦原產於美洲,我們所常見的為一種克氏螯蝦,先由美國移民到日本,大約於民國初年又由日本傳入中國,現在長江中下游一帶已經繁衍很多了,蘇南人稱「大頭蝦」、沿江人稱「小龍蝦」。這種螯蝦甲殼很厚,身體血紅艷麗,遠比我在東北見過的黃褐相雜的蝲蛄赤燦美觀,身體也較蝲蛄大,肉多一些。螯蝦生命力強,可以離水三五天不死。在池沼甚或是污水坑內很容易釣到它們。世界上最呆的恐怕也是這種蝦,釣它們有時連釣竿都不用,只需一根細線,下墜一團螺蚌肉或是隨便什麼有點韌性的腥物就成,一時三刻,便有那等呆貨咬餌,待咬得正投入時,你提線出水,那線繩下淋淋漓漓也就附攥著那麼一隻還未及省過神來的食客。現在市場出售的大多為人工養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