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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蘇大廚子

六十七、蘇大廚子

說起來,蘇大廚子還是我家一個遠房親戚。此人適中身材,走路時愛背著個手,只是有點蹺腳,左腿不怎麼得力,起落間總是踩著不平,一踮一躓的,但這並不影響他在政、廚兩界的好名聲。
蘇大廚子一解放就在縣委食堂干,聽說是當年在徽州打游擊的皖浙大隊的某領導將他帶回了家鄉。他總共奉侍過五任縣長和書記,這些人有的升遷,有的調動,最舍不下的就是蘇大廚子整治菜肴的政績。每逢上頭來了貴客,談完工作落座酒席前,總是問:「聽說你們這裡有位徽菜名廚?」「是呀是呀。」被問者不掩榮耀,指指滿桌的佳肴:「喏,這就是他的成就呀……來來,嘗嘗!」客人九*九*藏*書睜大雙眼通席環視一遭,試著讚歎兩句,然後小心品嘗,咀嚼,定著眼珠子回味,最後少不得一陣激賞叫好。於是賓主間乃頻頻舉杯。
蘇大廚子的拿手菜,是肥嫩香酥的「化皮乳豬」和「小缽斗醉雞」。還有「賽熊掌」,是將水牛蹄燒去外面老殼,洗凈后加上秘方反覆燉煮,綿腴似海參,臨上桌前澆一勺香糟,饒你吃遍海內外,也是聞所未聞。「扒燒整豬頭」是將一隻十來斤重的豬頭刮洗剔骨,大鍋煮至七成熟,加入紹酒、醬油、醋、冰糖、薑片、蔥結、桂皮、大小茴香,爛燜,再收汁裝盤。這豬頭色呈醬紅,嵌上兩顆胡蘿蔔削出的橙紅圓九*九*藏*書眼珠,盛在定製的特大型青花缽里,頭形完整,滷汁醇紅,深顯一派富貴堂皇之氣韻,給人印象殊深。但最出名的還是「三套鴨」,即家鴨野鴨鴿子各一隻,將這「三鳥」從宰口處切斷頸骨,再一一拆去骨頭成為三個「口袋」。然後將鴿塞入野鴨腹,野鴨塞入家鴨腹,間以火腿片、筍片和金絲琥珀棗填滿,而野鴨頭和鴿頭都露在外面,三頭一目了然。入沙鍋燜爛,將鴨翻身,而將同時燜煮的肫肝切片,與餘下的火腿片、筍片、冬菇片鋪于鴨身,再用小火燜半個時辰,加鹽,燒沸即可。蘇大廚子的羊糕也是菜中一絕,那是把羊肉和野鴨在鍋里用稻殼的微火煮到極爛,然後凍起九-九-藏-書來切片,吃時用筷子夾上,顫顫地蘸一種暗黃的帶香芹味的調料,鮮美異常。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蘇大廚子終於也從政界退下來了。可每逢縣上光臨貴客,少不得仍有小車來接。小車停在巷子口,蘇大廚子換上乾淨光鮮的衣履,起落著質量不等的兩條腿紅光滿面地走出來。掏煙敬給圍觀的街坊,謙謙地笑,然後問:「哪位有什麼意見要反映的,我直接給帶上去。哪位有……」掃瞄一周,見無人應答,才手按膝部把那條不怎麼得力的左腿先挪進車裡。坐穩了,熟練地打開玻璃,揮別眾人。在一片嘖嘖聲中,小車徐徐開出。
蘇大廚子十九歲出道,是在名氣非凡的屯溪街上百年老九-九-藏-書店紫雲館拜師學的藝,從「炒鱔糊」「炒雙冬」「菊花鍋」「芝麻醬排」學起,再到「雞汁茶筍扣花菇」「明汁擔山珍」「龍舟載湖鮮」「鳳凰一品白」「魚腹扒豆腐」「荷香石雞」「玉酥燒白果」「徽味八寶卷」「雪中藏寶」……幾年功夫便掌握了徽菜的溜、炒、烤、燉、蒸、燒、雕刻等多種烹飪技法。最後,師父把自己的看家菜「罈子肉」也傳授給了他。說起來,那就是一隻接替了「一品鍋」的大口土罈子,壇底墊一層冬筍片,放入豬蹄膀和事先入過味的去殼雞蛋;最上面則是碩壯厚實的一層肉片,下筷子翻身,化油不見影;肉片周圍,一輪肉丸子黃澄澄排列,挨擠擠泛香,外冷里燙,人人九-九-藏-書出汗;往下吃,油炸的豆腐果,風乾的野味,山上的風光四里的美氣一樣樣呈現……吃一層,露一層;露一層,吃一層;筷子起,筷子落,夾不完的好奇,夾不完的新穎。
幾天過後,蘇大廚子被送了回來。人們圍著他,抽著他帶回的好煙,詢問這次安排在縣委招待所幾號房,來了什麼大官,都做了什麼好菜。蘇大廚子樂顛顛地逐一回應。說到菜上,他眼窩裡溢滿笑,如數家珍,慢慢道來。最後容顏一頓,朗聲道:「天下美食,適口者珍。名菜貴在品嘗……知味者貴,知味者貴……」後面這句,文乎文乎,雖讓人摸不著頭腦,好在大夥早就聽習慣了,眾人一齊樂呵呵地笑著,誰也不想要去弄清楚其中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