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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幕 匆匆上下的龍套 二三野老眼中的革命

第六幕 匆匆上下的龍套

二三野老眼中的革命

身在長沙鄉下的王闓運,是個名氣足夠大,但本錢也不夠的名士。革命到來之際,他很鎮定,安靜地待在家裡。看見報上報道武昌起義的事,只是淡淡地記上一筆,不動聲色。接下來,他會嘲笑一下攝政王載灃的手足無措,「亂了槍法」。當門人向他報告湖南的革命時,他對於可能的動亂,無可奈何,覺得也可能會大亂將至,「玉石俱焚,牛驥同皂」。但卻絲毫不做防備,一付不死不降不走的架勢,聽之任之。已經須臾不可分離的周媽,此時已經隨侍在此老身邊。日記里時常會出現,周嫗如何,周嫗又如何的記載。在外間的亂鬨哄中,他的生活,他的享樂,紋絲不亂。待到焦達峰已死,譚延闓接任,湘事趨於穩定,他則感慨,「我等已專制受累,復以共和被困,其不自由,由不能自立也。」這樣的感慨,對照當時很多士紳處境,不得不讓你感到此老的確見識不凡,這樣的話,非洞悉世事,尤其洞悉士紳在大變動時代的處https://read.99csw.com境,是說不出來的。有資料說,譚延闓做了都督之後,曾具西式禮服往見。此老居然頂戴花翎袍褂辮子出迎。一見之下,譚未免尷尬。王闓運笑道:你別詫異,你穿的和我穿的,都是穿戴而已,皆外國服而已。此老在此大變動之際,猶不改滑稽玩笑本色。不過,他對於袁世凱,既不像翰林公徐兆瑋那樣期待,也不像舉人劉大鵬那樣討厭。在袁世凱接下臨時大總統之後,他改了他此前的一首詩的兩句:「豎子無成更堪嘆,群兒自貴有誰尊?」表達了他對袁世凱的輕蔑,似乎這時就看出了袁世凱後來的悲劇結局,很有幾分讖語的感覺。
革命,在任何時候,都是一些人的狂歡,另一些人的災難。辛亥革命,雖然是一場改朝換代的大動蕩,但是,這場革命的目標,是建立西方的制度。庚子義和團的災難,殷鑒不遠,加上革命本身,實際上就是革命黨和立憲黨人合作的結果。所以,這read.99csw.com是一場低烈度的革命,戰爭的烈度不大,很多地方的奪權過程,也比較和平。所以,有相當多的人,基本上沒有被革命波及。一些遠離政治的鄉紳,在革命中,也變成了看客,而且是能發聲的看客。透過他們的眼睛看革命,別有一番景象。
辛亥革命,某些士紳是看客,農民也是看客,凡是看客,對後來的政局變化,似乎都沒有多少影響。樂意也罷,不樂意也罷,無非跟著走,走著瞧。但是,士紳這種看客,卻能發聲,他們的聲音,告訴人們,他們不樂意,告訴人們,革命的毛病,民國的問題,只是當時沒人聽罷了。可是,歷史不總是按站在前台的英雄的意圖走,袁世凱出了山,做了總統,但卻內憂外患重重,到了沒有善終。鄉紳們沒看上眼的民國,連年動蕩不已。傳說是王闓運的一付對子說的挺巧:民猶是也,國猶是也,無分南北;總而言之,統而言之,不是東西。
江蘇屬於和平反正的省份,巡撫程德read.99csw.com全素孚眾望,勢力很大的張謇又從旁協助,他一變,大半個省都變了。江南地區,除了南京,基本無戰事。最大的破壞,就是蘇州巡撫衙門屋檐被特意捅掉的幾片瓦。這時候,常熟回來一位翰林公,名叫徐兆瑋。徐兆瑋在日記里說,他是出於擔心家鄉和家人的安危,才回鄉的。其實,更大的可能是他自己想躲風。北京自打武昌起義之後,一直人心惶惶,有力者都躲進了天津的外國租界,或者北京六國飯店。他一個窮翰林,沒這個本錢,只能往鄉下躲,回鄉之後的徐兆瑋的確做了些事。由於蘇常一帶是科舉福地,進士俯拾皆是,他這個當朝的翰林公,才做了一個縣裡的副民政長,相當於副縣長,但也足夠了。他一個翰林公,在任上,不在文治上下功夫,卻張羅了好些購買槍械,組織民團並鎮壓抗租的事。作為一個回鄉的中央政府的官僚,他對革命不可能有太多的好感。對於革命的發生,往往感慨朝廷的昏亂,黨人的胡鬧,但九-九-藏-書他更擔心的是革命黨人的不文明,總是覺得報紙上介紹革命軍如何的文明理性不大靠得住,這構成了他拚命張羅買槍,組織民團的動力。他對立憲原來是滿懷期待,臨行前還去資政院旁聽。但也知道,到了革命發生之際,立憲也沒戲了。但是他對實現共和,感覺不靠譜,提到共和,總難免語帶譏諷,認為國民程度如此,「豈能高談共和?」他跟多數士紳一樣,對袁世凱很有期待,一心指望袁世凱出山,收拾亂局。日記里總是袁公長,袁公短地說個不停。我們知道,這樣的期待,絕非翰林公一個人有。
山西是個在革命中比較混亂的省份。革命時動了武,革命后,北洋軍又打上門來,兵來兵去,擾動相當大。劉大鵬是個舉人,革命時做省諮議局的議員。革命當口,他的日記是空白,到底是因為兵荒馬亂沒功夫記,還是後來遺失,已經搞不清了。從他稍後的日記看,他對新黨沒有好感,對已經成為大總統的袁世凱深惡痛絕,斥之為「賊臣」,覺得九*九*藏*書革命把倫常毀壞,風氣大變,經濟衰退,簡直國將不國。看見學生不讀經書,感覺十分恐怕,覺得早晚會有大亂。反過來,對於垮掉的清朝倒是十分懷念,一口一個「本朝」。看來,劉大鵬資歷不夠,本錢也不多,否則可以躲到青島,跟一班兒遺老遺少做詩鐘去。
只是,後來袁世凱坐穩了總統之後,請他這位老前輩進京做官,做國史館的館長,他又攜周媽欣然就道。一路上,無論哪個督軍請飯,他都攜周媽前去,一直把個老媽子攜到袁世凱的新華門裡。做了官之後,又放任周媽把持館務,反正這個館也無事可做,無非給些遺老口飯吃。博得報界哄傳的「老盪子」之名,也不在乎。當楊度發起籌安會,袁氏帝制的露出口風之時,他卻借口「帷薄不修」(古來指不能整肅家政,放任婦女行為不謹),不管周媽樂意與否,掛冠而去。可以嘻嘻哈哈地做袁總統的官,卻不肯嘻嘻哈哈做袁皇帝的臣,堅決不肯趟這道渾水,于日後「群兒自貴有誰尊」的年代,多幾分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