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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幕 筆杆子和槍杆子 章太炎:名士坐西牢

第八幕 筆杆子和槍杆子

章太炎:名士坐西牢

上海公共租界的監獄,位於黃浦江邊的提籃橋附近,今天已經找不到了。雖然是洋人的監獄,由於主要用來關押中國人,獄卒主要是印度人,人稱紅頭阿三,所以一點都不怎麼文明。衛生條件不怎麼樣,囚徒還要干很重的活,伙食不好,經常吃不飽,看守還動輒加以體罰。整個狀況,跟其他東方國家的殖民地監獄幾乎一樣,糟到透頂。章太炎在進去之前,由於《蘇報》的官司打了半年左右,中外聞名,但是監獄里的看守,卻並沒有當他是名人,照樣不客氣,一點不照顧。據章太炎自己講,剛進去的時候,經常遭到虐待,印度看守最為暴虐。他脾氣大,人家打他,他也回手。結果經常被打倒在地,被一群印度看守群毆,不擇部位,一通亂打,腳踢棍打,他還被打昏過。據他講,如果打死,就拖出去埋了,並沒有屍體檢驗之事。看守懲罰犯人,還用一種把人反手背過九*九*藏*書來捆起來的方式,類似於今日所謂的背拷,捆上之後,犯人一個小時都受不了,「雖巨盜弗能勝。」章太炎絕食過,沒有死了,但是,一同坐監的鄒容卻受不了罪,死掉了。
西牢就是租界里的洋人辦的監獄。按道理,所謂的租界,不過是洋人在中國租的地,租地之內,怎麼能有監獄?但是,在那個年月,中國國家太弱,明白事的人也少,租界硬是被洋人稀里糊塗地變成了國中之國,不僅擁有獨享的管理權,而且有司法權。不僅享有治外法權的外國人中國當局管不了,就是租界的中國人,也歸租界當局管,雖然名義上還是中外合審,但實際上是外國人當家。這樣的事,從道理上講屬於侵犯了中國的司法主權,但是,從晚清到民國,這樣的侵犯,對於那些政府反對派而言,卻是不言而喻的好事。最明顯的一件好事,就是1903年的「《蘇https://read•99csw•com報》案」,涉案的章太炎和鄒容,沒有因此被判死刑,也沒有坐中國人的監牢。
名士要有名,而且有大名。有名,往往伴隨諸多非常異議可怪之事。太炎先生種種名士的派頭,名流的逸事,都是在有名之後。很多人回憶太炎先生都提到他完全不認路,在日本的時候,但凡出門,就得有人陪,沒有人陪,就走不回來。晚年在上海,自己出門回來的時候坐黃包車,不知道住在哪裡,非說車夫應該認識他,不認識他不應該。於是車夫只好拉著他滿街走,如果不碰上熟人,還真不知道怎麼了結。但是,我們在太炎先生年輕的時候,就沒聽說這樣的事,戊戌維新的時候他在上海跟汪康年他們辦《時務報》,一個小蘿蔔頭而已,事實上沒有人會這樣照顧他,好像也沒聽說他丟了。世家子孫寶瑄在《忘山廬日記》里也多次提到他的來訪,也未見得次次九九藏書都有人陪。至於他宣言革命就要有神經病,自己動輒對人發神經。去見袁世凱,用勳章做扇墜,不見就大發雷霆,打爛總統府的傢具,被軟禁之後的種種非常異議可怪之舉,逼著警察管他叫老爺,時時請安天天磕頭,更是成名之後的傑作。成名之前,他也活了幾十年,為人子,為人徒,辦報紙,好像從來沒有聽說有什麼怪。他在上海愛國學社給《蘇報》撰稿的時候,人稱他的怪誕,也無非是剪了辮子,半長的頭髮分梳兩邊,身穿長袍,外面裹以和服,天天叼著香煙而已,坐洋鬼子監牢的時候,也還正常。後來的怪誕,是後來的事。
太炎先生是國學大師,國學功夫,海內沒有不服的。後來北大文史哲諸專業,基本上是章門弟子的天下。太炎先生還是革命家,說起光復會、同盟會,沒有人能忽略了章炳麟。章門弟子後來說,老師對於政治,比對學問更關心,說起政治,眉飛九九藏書色舞,說起學問,昏昏欲睡。但是,依我看,太炎先生的本分,其實是名士。在傳統社會,凡是學問大但卻不入仕途的人,大多為名士。這其中,有些人于仕途是進去了之後,由於各種原因出來了,有些則根本就不想進,不能進,章太炎屬於後者。
「《蘇報》案」是太炎先生一生的分水嶺。此前,《蘇報》的老闆是陳范,主編是章士釗,太炎先生僅僅是個撰稿人,按道理,拿人都不該拿他,報館主人和主編都走了,他卻不肯走,於是被拿去頂杠。但是,官司打下來,三年牢獄做完,章太炎和鄒容聲名大噪。活下來的太炎先生,也就只能做名士了,一個革命家名士。這樣的名士,在革命時代,名頭更響。
鄒容瘐死之後,事大了。畢竟是名動中外的案子,當初英美領事為了不引渡兩人,而且堅持輕判,跟清政府鬧得很僵。如果讓這倆人都死在監獄,無論如何說不過去,他們自己國https://read.99csw.com家的輿論就讓他們受不了。所以,此後章太炎的待遇就明顯改善了。做苦役讓他做最輕的活兒,縫囚服和襪子。但是,章太炎給他們縫了個亂七八糟。看守也不敢懲罰,只好把他升為飯頭,火頭軍。這個活兒,一般都是有錢人坐監,出錢買得的,有很多好處,飯可以隨便吃,油水也大些,但此時只好讓他來做。沒想到,太炎先生飯不會做,也不虛心學習,反正依舊亂來。最後只好讓他負責盛飯,這回,總算勝任了。所有的囚徒,都來巴結章太炎,馬屁拚命拍,指望他勺下超生,多給一點。
章太炎一生坐過兩次牢。一次是因為上門去反對袁世凱,被軟禁在北京。雖然實際上是坐監,但吃得好,住得好,可以隨便見客,還有一堆警察伺候他,供他消遣,嚴格講不算坐牢。真正坐牢,是因「《蘇報》案」的西牢三年。那是正經八本地坐牢,吃牢飯,穿囚衣,還要服勞役,還挨過西人牢子的拳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