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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我怎麼也得忍住頭暈眼花,再朝這些幾何晶體注目一會兒,至少再注目二十秒鐘。即使我狗屁不懂但我的態度是好的,我希望理解它的誠意一目了然,這座視覺迷宮對我的吸引力,也一定足夠大,因此我才如此長久地注視它。我急促地想,要不要講實話?要不要告訴海青他的裝置藝術讓我頭暈眼花?而頭暈眼花是不是他預期的藝術感染力?是不是他存心設計的藝術效果之一?他偷眼看看里昂。里昂看這幅作品的專註是真的;不管他喜不喜愛,他都有這個胸懷來接受它,都對它懷有敬意。
里昂一下滑溜下去,只露腦門在睡袋外面。他說:「快睡吧,睡完了海青和王阿花還得睡。」
他看看我,意思是:就你?!
「你倒蠻誠實的。」我向他慢慢點著頭,笑得老謀深算。
我說:「你肯定會想,她這麼土。」
我們並肩走出站口。他見我冷得縮作一團,脖子都消失了,便將一條胳膊摟過來,讓我的右肩貼著他瘦骨嶙峋的左胸。雖然這樣沒給我添多少熱度,但卻是個令人暖和的意念。抑或說,是種非物質的暖和。
「我信。」
海青洪亮地笑起來。里昂看了我一眼,像是我很給他面子,這麼開得起玩笑。海青的五官相當端正,臉形也不錯。他和里昂一樣,梳根馬尾,只是他的馬尾比小手指還細,因為他的頭頂徹底禿光了。
我想他一定比我年輕。我偷偷看一眼他毛茸茸的鬢角。
因而我對我的貧窮守口如瓶。
我按他教的進行每一個招式,完成了動作,放出碗口粗的水流,沖洗了水池,下水道發出低回深沉的聲響,如同消化力極其強大的腸道。我系著褲子,一面任水龍頭宣洩。我想,清洗食物和排泄之間,只隔著這股水流。正如流浪漢們和海青、王阿花之間,僅是牆外野營和牆內野營的區別。
「一流騙子必須是超級的誠實。我的朋友都這樣,一會兒你就看見了。」
我們的對話就這樣撂下來。五分鐘后,我說:「你的中文說得很好。」
我說:「謝謝,不了。」
「還有什麼像大兵?」
里昂靠在椅背上,眼睛看著飛快刷過窗口的燈火。對於我,他似乎是說得過去了,為我找到了這一夜的避難所,並且有海青七拉八扯地和每一個人說話,他也不必再盡職地和我對話。他和我之間有了種奇怪的距離。我很快發現他和所有人之間都有這個距離,這給了他一副挑剔的,抑或是大度的神態,局外地聽著看著周圍的一切,似乎不懂所有人在熱絡地交流什麼,是什麼使這些蠢話變得有趣,而他對一切熱絡的愚蠢都可以海涵。他就這樣把海青、我、金髮女郎之間的蠢話聽進去,含著輕蔑的微笑,允許這些蠢話進行下去。
這時車停在一個站台上,我一看,他是正確的,我的確乘的是相反方向的車。這是向南走的車,終點是芝加哥有名的貧民區。那裡的夜晚遊盪著許多孤獨的人,憑空罵著大街或一聲不響地狂怒,偶爾過路的人反而要夾著尾巴,忍氣吞聲,而正是人們對他們的躲避惹出他們的滿心仇恨。那區域維繫著芝加哥的壞名聲和陰慘兇惡的面目。
里昂說:「知道你就會遲到!你有不遲到的時候嗎?」他雙手拉住後車門,整個身子向後傾斜。門沉重地開了,他比畫著請我上車,嘴仍然沒閑著:「你恐怕參加你自己的葬禮都會遲到!」
「那你呢?是不是在地鐵里拉琴掙小錢?」
我說:「蘆筍應該這禮拜買,這禮拜吃。」
我慢慢走回床邊。動手去解外衣的紐扣,眼睛瞄一下里昂。他眉頭輕微鎖著,一縷長頭髮披掛在面頰上,他醒著時顯得寧靜——一種對什麼都不抱希望的寧靜,而他熟睡時卻像對什麼都有輕微的不滿。他嘴唇抿得很緊,嘴角用著一股力,我覺得他在緊咬牙關,在忍受一絲不礙事卻也不消散的疼痛。我渾身一哆嗦,猛地抽回目光:怎麼會這樣有興緻地去看一個睡熟的男性?這樣長時間地觀察他是因為他的睡相特有魅力?
「看你怎麼理解了,也在於誰來理解。有人喜歡啃不動的餅乾,有人討厭。對於喜歡的人,就不是罵人。」
「我可以試試,看我會不會討厭,」他摟住我的臂膀恢復了自然,他笑笑,「可能大兵會好些,不那麼麻煩。」
他看著我:「你沒有英文名字嗎?」
我茫然地瞪著眼。我想,是我腦筋猥瑣還是他存心不良?這下可是非常非常的美國。
他「嗯」了一聲。稍稍沉吟,他說和王阿花分手之後的四個月,他沒來,直到他和她見了面都滿不在乎了,他們才又密切走動起來。
我笑了一下。這樣一件藝術作品離我的懂得和接受非常遙遠。我心裏一個詞也沒有,儘管我知道這樣一聲不吭對於海青很可能是個打擊。海青此刻一動不動,手裡提著銼刀,冷冷地看著我和里昂。他的樣子像是在捍衛他的作品,又像是在等待我或里昂發出外行的評價時,及時給我們一些基本教育。但他還存有一絲僥倖:萬一我說出一兩句很到點子的讚美,或許是詆毀也沒關係,只要它切中要害。而我這樣一字不吐,真要他的命。
「你的男朋友是闊佬嗎?就是你在車上給他寫信的那個?」他眼裡有損我的意思。
飯後已經是凌晨兩點半。里昂領著我參觀海青的工作室。海青正在銼一塊兩英寸厚的有機玻璃,頭髮和眉眼上一層晶瑩的粉末。他看看我和里昂,說:「里昂一定講了我作品一大堆壞話!」里昂不理會他,把我帶到一面牆前,牆上是個金屬架子,上面貼著各種幾何形的有機玻璃,有厚有薄,高牆的距離有遠有近。一些平面被刀刻出紋路,另一些透明度柔弱,顯然是經過銼或砂紙的打磨。里昂伸出腳踏一下接線板的開關,安裝在地板上和天花板上的若干盞燈便朝這些幾何形狀射出光來。不同的透明度對光形成了不同的反應,連同它們在牆壁上的投影,構成一個多維的、冰冷的魔幻。隨著觀看者的位置移動,這些晶體出現了新的、更新的角度,以及變幻不定的光影,直到我感到微微的頭暈眼花。
「等等!什麼意思?你睡我旁邊?」我滿臉的不可思議,我的表情在說:搞什麼名堂?!要我和三小時前認識的人頭挨頭睡一張床?!難道我看上去那麼放蕩、頹廢?!
進入地鐵站已近午夜。儘管啤酒會上談的話題都很高雅,我對自己仍十分惱恨。我難道高雅得起?是什麼讓我跟著他們在酒吧里高談闊論?是虛榮。可我虛榮得起嗎?
我似乎被他的模樣嚇著了,順從地點了點頭。
「那我們怎麼辦?」我說。
海青和王阿花進門之後就飛快消失了。里昂把我領到一個空蕩蕩的場地,一個電爐在赤|裸的水泥地面上,上面坐了口不鏽鋼大鍋。整個空間的寬闊把原本不小的物件弄得不成比例。我和里昂都顯得不成比例的小。我環視周圍,看見一台冰箱、一張餐桌和四把形狀各異、新舊有別的椅子不著邊際地擱置在空曠中。里昂招呼我坐下,交代說那把白色椅子比較牢靠,也比較舒適。他像主人一樣走向冰箱,拉開門,眼睛在裏面搜尋。冰箱沒有啟動,里昂告訴我它即便啟動也不會比這房子本身的溫度低多少。他在昏暗的冰箱里搗鼓了一陣,找到兩捆蘆筍。他走到遠遠的角落,消失在一塊布門帘後面。我發現在這房子內,從一處到另一處必須步行頗長的距離。從冰箱到電爐至少得步行二十秒鐘,而從我所坐的椅子到角落的布簾,就不能邁方步了,就得像里昂九-九-藏-書剛才那樣小跑。此時從布簾後面傳出嘩嘩的水聲,聲音在光禿的牆壁與地面上飛濺,迴音十分喧嘩。
「阿花,我早就講過,你不該浪費你的才華。」
晚上下課時間是十點半。所有的同學都說要去學校隔壁的酒吧喝啤酒。我像每次一樣,先是借故有事,再是託辭不舒服,但末了都一樣:跟著他們走進了帶男性頭油氣味的這家酒吧。我要是硬不來,面子上會掛不住,這等於告訴全體同學我多麼窮。如此之窮,他們也幫不上忙,你要他們怎麼辦。窮到這地步,就不合群了,這點我相當明白。因此我還是來了,卻不喝啤酒,只要了一塊錢的玉米花和一杯白水。這個班曾在學期剛開始時有過一個男同學,叫漢斯,一頭淺色頭髮近乎雪白。他羞怯文靜,從來不換襯衫。一次他向一個女同學借了六塊錢吃晚餐,從此再沒回到教室來上課。大家認為他窮得過火也自尊得過火。直到今天,一提漢斯,同學們還會哈哈地笑,為了赤貧和清高,漢斯把自己給放逐了。而我明白,漢斯若不放逐自己,這個集體也早將他逐了出去。那麼窮誰受得了?那麼窮不是對所有人都是個頗大的嘲諷嗎?
「現在不打算了?」
「嗨,你在用FBI的語言跟我說話。」他的輕蔑加深了,哄慰消失了。
他看我一眼,沒把它當真。他剛才說我像大兵的時候其實是把那個可能性排除了。
我最後的感覺,是王阿花用一塊深色的毛巾圍住檯燈,把光聚成一小團,讓光之外的亞洲男女睡得更踏實些。
「我們?」他咬文嚼字,又用英文強調一遍,「我們?」他的強調不是用音量,而是用發音的細緻以及唇齒動作過程的大大放慢來體現的。他的一點兒暗示和挑逗,我馬上接受過來。一個年輕女人,在異國異地的午夜同一個不知底細的年輕男人一同誤入歧途,什麼樣的後果、什麼樣的意外等在前面,這簡直是個未知數。他的眼睛閃閃發光,全部精神都調動起來。
我這才明白過來,金髮女郎的名字叫王阿花。
王阿花問:「怎麼樣?」
「後來?後來當軍官了。」
我說:「我當過大兵。」
我說:「你怎麼知道我這癟三前面也冠有『藝術』兩個字?」
「你罵人吧?」我大聲說。
「我九歲來美國的。」
她說:「別客氣。」
他抬起眼睛,看著我。他在這樣看人的時候,目光變得極有力度。他說:「假如半年以後,你還跟我往來,你再問我王阿花和我的事,我保證那時候回答你。」
里昂招呼我,指著床墊上兩隻睡袋,一個鮮紅一個翠綠,要我選擇一隻。我隨便指指那隻紅的。他立刻蹬掉靴子,鑽進了綠色睡袋。
「真倒霉透了!」我嘟噥著向車門口奔去。車門卻已關上,比我印象中關閉得更果斷、更迅速。我心想這可是活該,遇上一個稍對胃口的亞洲男人,東南西北都亂套了。我轉過身,車廂里的第三位旅客又抓緊時間對我笑了一下:這副笑容由東倒西歪的牙齒和亂七八糟的皺紋組成。我趕緊避開他,去看那黑衣男子。他剛才也跟著我站起身,但沒有離開座位,見我這時毫無出路地又回來投奔他,他笑笑,輕蔑和哄慰都有了。
他看著我,要我看他多麼死心塌地。他要我學他,索性踏實下來,把剩下的歧途好好走完。
我繼續招架,發出更深更長的一個「唔」!
「三年前有這個打算。」
「里昂。」他定定地看著我。
里昂說:「跟我來,看你困得。」
他說:「很新鮮啊——上禮拜才買的。」
「我當時還想,這女人走路背挺那麼直,像大兵操演。」
「唉,她到底是誰?我正經問你啊!」海青對里昂說,「不是你女朋友吧?」
我又不置可否,淡淡「唔」了一聲。似乎一件大師的作品用不著我來說什麼。我說什麼都無足輕重,我即便懷有滿心的欣賞,大師也壓根兒瞧不上。
她說:「其實誰也不懂。」
我和里昂從海青的工作室退了出來。里昂告訴我,深夜兩點是他們這裏的最佳時刻。
「我們做|愛總得結束吧?你打電話來的時候,我們正做到一半!」壯碩男子說。他調轉過身,正面朝著我和里昂,伸出一隻手過來:「海青——大海的海,青天的青。」我握了握他正方形的手掌,說了句非常高興認識你之類的禮貌廢話。
似乎必然有場悲慘的失散,至少得有個名字去開始廣漠的苦尋。
「你不信?」
我笑起來。我這種笑法十五年前就停止了。我看見自己的笑在寒冷中形成久久不散的一團白霧。這個夜晚把我弄得有些反常。極其反常。
他領著我穿過一個用巨大油畫搭出的走廊。我看見上面有日期和名字:一九八二年,海青作;一九八三年,一九八四年……走廊通向一間小屋,它的牆是綳油畫框用的白帆布。沿牆靠了一些畫作,里昂介紹說是王阿花藝術學院時期的作品。那些畫風格一致,都是濃烈的顏料、重大的筆觸,顏料和筆觸都發著很大的脾氣;而細看進去,又發現色彩的泥濘中有朵精細的玫瑰,一隻半透明的貝殼,或一片被漚爛得只剩紗網般筋絡的白楊葉或楓樹葉,或者,一隻殘缺的蜻蜓,一隻垂死的蝴蝶,一枚鮮紅欲滴的羊角辣椒。
我只對王阿花說:「我很喜歡你的畫,真的。」
她說:「不用謝。」
里昂的手忽然捏了一下我的手,對我耳語:「別露出你的恐懼。」
他卻說:「你一會兒就見到她了。」
「你朝我走過來的時候,我想,還好,氣質還好,穿著方面,我可以勸勸她……」
我說:「噢,像你們這樣,穿得髒兮兮的,就藝術了?」
「從哪裡來的?」
我翻出書包里的字典,迅速查出在課堂上記下的兩個生詞。我查字典一貫有這種按捺不住的急切響動。這響動在別人聽來大概十分亂心。他湖面般寧靜的側影動彈起來,向我轉過臉,濃黑的眉毛微微擰起。
我驚訝地發現,他蒼白的五官十分俊秀,窄長的鼻樑下,一副嚴酷的嘴唇,再往下,是略向前翹的下巴。我發現自己看他看得很細,連他右眼下面一顆很小的痣也看見了。看著看著,我笑了一下。我知道這樣做是錯誤的,三更半夜對著一張陌生的男人面孔色迷迷地笑一下,算是什麼意思?
他說:「你知道的——女人都很麻煩。」他深喘一口氣,胸脯擠了我一下。「不過換一個人,肯定認為你很乖——穿這樣一件雪白衣服,牛仔褲一塵不染,好像天下人只剩了你,也輪不上你去打仗。可是我看得出你很強,」他改口講英文,「你是塊啃不動的餅乾。」
我突然感到我喜歡這些毫無道理的畫面。我圍著這些畫面轉了一圈,覺得那些細小殘破的生命或生命標本在這樣不切題的背景中顯得脆弱;廣漠無情的色彩洪荒中,渺小的生命被離間得那樣徹底。小而脆弱的主體在大而強|暴的客觀中,像是最後的傷處,最終極的不愈,大片的麻木中,它們是殘剩的最後知覺。
忽然,我聽見一個聲音說:「你做不出功課嗎?」
我說:「喂,要不要聽聽我的身世?」
她從燈下抬起年輕純潔的臉,看著我。王阿花的笑容好年輕,帶著一絲羞紅。她半是驚唬,半是驚喜,馬上去看里昂,看我和他有沒有事先串通。我心裏滾過一股溫熱。我已明白,她從來沒聽到過如我剛才的真心真意的讚揚,從沒得到過像我這樣的老實巴交的喜愛。她說:「謝謝,謝謝……」臉越發地紅。她又一次轉頭去看里https://read.99csw.com昂,如同一個孩子在接受別人給的糖果前,去徵求長輩的意見,看看他是否允許她接受。里昂沒注意她,他正將一隻尼龍睡袋展開,鋪在那張「皇后尺寸」的床墊上。她沒有得到里昂的任何首肯,又轉過臉來看我,慌張羞怯地一笑。
「你不是畫畫的?」我問。他的氣味遠淡,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他有段很短暫的抽煙或抽大麻的歷史。
我覺得我可不能這麼土,對什麼都搖頭,便含糊地「嗯」了一聲。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把我的無知一眼看到底。他說:「馬歇爾·杜尚是裝置派大師,觀念藝術的首創人之一。我的朋友就想哪天變成馬歇爾·杜尚。我打擊他,想變成馬歇爾·杜尚就已經不可能成馬歇爾·杜尚了。」
「告訴你,我也坐錯車了。」他見我眼睛猛地一瞪,又說,「真的,我住羅傑斯公園,也坐反方向了。」
一小時十五分鐘過去。我和里昂同時聽見了一台拖拉機的聲響由遠而近。兩分鐘之後,那響動震得空氣都哆嗦起來。里昂說:「來了。」在停車場進口處,一輛六十年代末的巨型凱迪拉克開了過來。它是銀灰色的,不像是漆,而像是原始金屬就那樣一|絲|不|掛地袒露著。它氣勢磅礴地轉了個彎,彷彿它是艘航空母艦。它的造型帶有侵略性,人對宇宙和海洋的狂妄擴張,就在這形狀中。車窗被搖下去,一個嗓門從裏面射出來:「TMD里昂,除了你還有誰了!」
像冷不防挨了一個耳刮子,里昂猝然沉默了。
「他怎麼樣?可以供你學哲學嗎?」
「是很漂亮。」
「你喜歡?」王阿花硬不饒我。
「因為海青比我好。」說著,他憂傷地發了一瞬間的愣,似乎那個分手的場面在他眼前剎那間重演,我還想問,對一個女人來說,愛和不愛一個男性,毫不取決於他好或不好;公認的好與不好,在這裡是不能應用的。但我想,對里昂這樣一個敏感人物,如此的泛泛勸導等於廢話。
我說:「真不要,非常感謝。」
「真的,當了四年大兵。」
我徒步走到電爐旁,大鍋里發出「轟轟」的響聲,如同一隻鍋爐。里昂揭開鍋蓋,把蘆筍一根根掰斷,捨棄尾部。我照他的樣子做起來。蘆筍應該在兩星期前被吃掉,現在只剩前面三分之一的綠色了。我學著里昂把擇出的蘆筍投入沸騰的大鍋中。裏面是半鍋氣味豐富的湯,一些禽或獸的白骨沉沉浮浮。里昂告訴我,這是海青和王阿花的「天長地久湯」。不斷扔生肉、鮮蔬菜進去,鍋內永遠不枯。
不久之後,我才意識到我緊挨著他坐下來,車的每一個不規則的晃動,都能使我的腿碰到他的腿。腿與腿之間雖有兩層牛仔褲的厚實作為最後界限,但那觸碰有種赤|裸的敏感,使我覺得越來越危險。
他的手指又敲擊起來,手腕上有條細長的傷疤。他之所以危險,我似乎找到了根據。他已經又轉回臉去看窗外,但我很快發現他始終在玻璃的投影里觀察我,正如我對他乾的是同樣的事。
王阿花說:「最近改了,碰到誰乏味,亂說蠢話,他就說:『你肯定是電腦博士。』」
里昂在翻身時,右邊的肩頭露在了外面。是個單薄卻形狀不錯的肩膀,王阿花曾在那上面依偎過,伏在那上面流過淚,說過山盟海誓的話。然後,她把自己從這單薄的肩頭撕扯開來,讓它此刻孤單單地聳在這裏。我及時逮住自己伸出的手,那手正伸出去要替他把被子掩嚴實。我向自己討饒:沒別的意思啊,就是怕他著涼,我是替王阿花做這個動作。這個溫情似水的動作屬於王阿花纖細、潔白的手。即便我替他掩了掩被子,又有什麼了不得?我年長於他,他在睡熟時顯得格外年輕。
地鐵車廂里只有三個人。我迅速在兩個旅伴中做了選擇,走到那個梳馬尾辮、穿一身黑的亞洲男子身邊坐下來。第三個人在我上車時朝我堆出一個很大的笑容,這不是什麼好事。在深夜十一點四十五分,我選擇一身黑衣的亞洲男子做我的旅伴,並不是認為他完全沒有危險,只能是兩害相權取其輕。
里昂對我說:「不喜歡海青作品的人,海青就問他們是主修會計還是企業管理。他今天對你特別客氣,有次一個人看了他的作品,表現不夠好,海青問那個人:『你是不是牙醫?』海青劃分三教九流,牙醫是頂低檔的人等。」
里昂拿出兩隻青花粗瓷大碗,為我舀了一碗烏七八糟的食物。它看上去大致可食,但聞起來十分鮮美。里昂說:「吃起來不像它看著那麼可怕。」
沒等我回答,他說:「你要真是學文學的,你可慘了,連在地鐵站里拉拉琴,掙個小錢的機會都沒有。」
我想,可以了。我馬上合上字典,拿起筆,剛剛查過的兩個生詞忘得十分乾淨。我朝著筆記本眨巴著眼,咬著圓珠筆屁股。在課堂上我最膩味別人咬筆屁股。除了我之外,幾乎全班的人都會這一招。而這時我竟也犯這毛病,似乎要給這年輕的陌生男人看看:你看看我有我的要緊事得做;我做得這麼專註,根本顧不上你的存在。我感到他的視線落到了我的筆記本上。我不願他看見紙面上的空白,便從嘴上抽下筆。現在他的目光又聚焦在我的筆尖上了。而筆尖僅點下一個黑點,隨著車廂的晃動,黑點漸漸腫大。一分鐘過去,兩分鐘過去。我終於承認我並不打算寫什麼,我這套動作是虛擬的,充滿表演性的。我在表演給一個陌生的亞洲男子看,看我思考起來多麼有模有樣,看我有副姣好的思考姿態。這個發現讓我大吃一驚:原來我的心竟這樣不老實!
我說:「沒有。」
「他們倆是畫畫的,就是要開車來接我們的兩個朋友。一個是我過去的女朋友,另外那個是她眼下的男朋友。她的男朋友是我的至交,從畫畫改行,搞裝置藝術。懂什麼是裝置藝術嗎?」他見我搖頭,又說:「知道馬歇爾·杜尚嗎?」
「學哲學和文學有什麼不好?」
「你能幫我想想辦法嗎?」我用像獵物般乞憐的目光看著他。
里昂問我:「唉,你主修什麼?會計還是法律,還是企業管理?」
最初他容貌中那種獨特的情調,由黯淡的憂鬱和消極組成的情調此刻都不見了。我發現他其實非常主動,機敏,或許在不屑於看我的時候已經把我看透,把我對他的獵奇,甚至一點兒著迷都看得一清二楚。很可能是他在獵捕我,而我卻一直以為是我主控了獵手的位置。
里昂這時說:「要是海青的作品不入選呢?」
「你討厭大兵?」
他說:「你想吃這禮拜的新鮮蔬菜?」他笑眯眯地攪動稠厚的一鍋湯,接著說,「那你下禮拜再來吧。」
我壯著膽子舀了一勺湯,里昂擔憂地看著我,見我沒有什麼意外反應,才放心去吃他自己的。
車站被灰色的燈光照得通亮。一切都帶著冰冷的清晰。所有牆上、柱子上、椅子上狂舞的塗鴉都在這冰冷透徹的能見度中顯得格外生猛。懸在候車長椅上方的電取暖器尚未關閉,在銀灰色空間聚起一蓬蓬橙黃色的光暈。在兩張長椅上,暖洋洋地躺著兩個流浪者。他們的姿態和神情是夏威夷海濱浴場式的,大概是他們倆擰開了所有取暖器。他們要抓緊時間在警察把他們驅入到寒冷之前豪華地暖和一回。
王阿花是個寡言的女孩,同意什麼不同意什麼都是笑笑。但從她的笑中你看得出她的同意和不同意都是多麼肯定,多麼執拗。
里昂一聽我這樣講,馬上調開臉去,似乎他不要參与哄https://read.99csw.com騙王阿花這樁勾當。
他迅速看了我一眼說:「能看得出來。」
我抬起頭,見他正看著我。
「你什麼意思?」
「艾文斯頓。你呢?」
這時里昂遙遠地指教著我:「手抓住水龍頭,抓穩了再蹲下。沒錯,姿勢很難看,不過誰也看不見你!」
我已經客氣不動了,但還是笑著搖搖頭。我看不出哪裡可以供我躺下。我問他:「你不困嗎?」
「你什麼時候發現乘錯車的?」我問道。
我忽然問道:「喂,你叫什麼名字?」
我脫下了第二隻靴子。她站起身,伸個懶腰,輕聲說:「我去煮點兒咖啡。你真不要?」
「是嗎?一定是奶油兵。」他還是不拿它當真。同不少美國人一樣,他認為實在當不了別的才去當兵。他笑著問:「後來呢?」
「那你完蛋了,下不了車了。」他平穩地看著我,手指敲得更激烈了。
「沒什麼不好,只不過這兩樣是不用學的。尤其用不著嫁個闊佬兒去學。」
「他們是誰?」我問。
我發現自己將右手擱在面頰上,指尖蹭到了他的體溫,他的體嗅,他那非物質的一部分。我突然感到驚懼:我的心真的很不老實,它那麼渴望去闖禍。這個男性在四小時之前還不存在,而現在我在他的呼吸里,在他的體溫旁想入非非。
「她很漂亮。」我又說。
「我看見你筆記本上有一頁寫著:塞萬提斯時代的騎俠小說的影響。」
他說:「你的也說得很好。」
「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就不怕了。」他見我趔趄著,伸出手及時扶我一把。或許是我先伸出手去找他的手。
我笑起來。這笑聲是我十年前的。我一面笑著,心裏便想:停止,可以啦!
海青說:「真的真的,他勾搭成功了,就領到我那裡去開房。」
「從玻璃窗里看見的。」他看出我做好一切準備,似要駁斥他「並非存心」的辯解。他馬上來一句:「我就是故意看的,我從來不會無意間看見什麼;只要我無意識,我什麼也看不見。」
我和他悶著走了一個來回。我受不住這沉悶,同一個大致是陌生人的男性相依相偎,又誰也不理誰,氣氛很古怪。
他說:「要聽。」他這麼老實巴交,我出聲地笑起來。
海青笑起來,說:「怎麼聽上去像吃牛排?」
他問:「你住哪裡?」
王阿花笑起來。我懵懂地看看海青,又看看里昂。
里昂摟住我的姿勢變得很僵。
里昂僵了至少有十秒鐘,才又恢復動作。他將另一隻睡袋「唰」的一聲抖開。我看見王阿花的長睫毛瑟瑟一抖。她和里昂之間,存在著什麼樣的創傷,抑或是秘密地相互護理和共同療養?
王阿花說有,海青說沒有。倆人同時開口。然後海青說:「王阿花就這點沒勁,除了實話,什麼話都不會說。」
我說:「喂,等等……我睡哪裡?」
這時我發現王阿花不知什麼時候也來了,身上罩一件滿是油彩的解放軍舊軍裝,一定也是從海青那兒繼承來的。似乎里昂或我一旦講出什麼對作品不敬的話,她會幫著海青一塊兒轟我們出去,或者,一旦我們的批判是在行的因而是致命的,海青受不住的話,她好上去救護他。
「也很溫柔。」
我「唔」了一聲,呻|吟和嘆息都在其中。像是一本又長又沉悶但對人的智力產生巨大挑戰的經典著作終於被我讀完,我既虛弱又滿足。
他聳聳肩,說:「我不在乎。我常常錯過末班車。」
里昂說:「收到了,謝了!」
里昂一聲不吭。
又是五分鐘過去了,他繼續問我:「你怎麼知道我平常是不講中文的?」
王阿花扭臉看看他,她似乎沒想過這個問題。
里昂手捧著洗過的蘆筍從布簾後面復出,告訴我可以進入簾內去方便。
我笑笑,趕緊在紙上「唰唰唰」寫下一行字:親愛的安德烈……我頭也不抬地說:「不,我在寫信。」緊急中寫下這樣一行字是什麼意思?安德烈和我從來是不通信的。
里昂看看我,意思是問我:怎麼樣?喜歡嗎?
海青說:「怎麼樣?王阿花這名字棒吧?是里昂勾搭她前期為她起的。」他又說:「阿花,我沾你的光,今年冬天可以享受暖氣了。唉,里昂,你上次出車禍的錢,什麼時候保險公司才能賠給你?」
「你不信嗎?」他拍拍他身邊的位置,「來,坐下,我說給你聽……」
他假裝沒聽見。
它們似乎觸到了我某個隱秘的痛點,抑或快|感點。但我什麼也不願表示。秘密的感覺該永遠屬於秘密:秘密地發送,秘密地傳達,秘密地被接收。線路都在暗裡,一經譯成話語,全都走樣。我一旦張嘴,是不可能老老實實的。
羅傑斯公園離我住的地方有四五站,那一帶聚集著不少穿一身黑的人。那裡有家咖啡館在我的同學們中享有盛名,他們時常去那裡朗誦在別處絕對沒人懂得的詩或小說。我只去聽過一次他們的詩朗誦,見到的男人全梳辮子,女人一律剃大兵頭。
我說:「你常來這裏?」
「跟我們一樣的藝術癟三。」似乎他看出我想頂撞他,「誰是藝術癟三?!」他說,「恐怕你只把我看成癟三,拿掉前面的修飾詞——『藝術』。我說得對不對?」
王阿花也很快回她的工作室去了。他們來地鐵站接里昂和我的時候指控我們打斷了他們的做|愛,顯然是海青胡扯。誰都看得出他倆的專註有多連貫。
「那我怎麼辦?」王阿花不緊不慢地說,「去賣一個腎?」
我對著水池上方一面鏡子理頭髮,隔著布簾大聲問里昂:洗澡也是這裏嗎?
然後我告訴了他我的姓名。
「跟我比人人都是闊佬。」他笑笑,既溫情又自豪。那是他對音樂的溫情,是由於自己能對音樂如此鍾愛而產生的自豪。
順著那些細長的手指,我眼睛看上去,看見一層淡得難以捕捉的笑意,就在他蒼白的皮膚下。當那笑意慢慢泛上他面孔的表層,向他的顴骨和眼角,甚至耳根聚集時,你仍舊不能確定那是個笑,只是個笑的許諾。這個時候他眨了一下眼,似乎想打發掉那個令他發笑的荒唐念頭。不知為什麼,我覺得他這罕見的寧靜中存在著危險,內向的危險及他自身的危險。
「去你媽的里昂!」海青說。
「為什麼?!」
他笑起來,他確實在心裏用的是「土」這個字眼兒。
「從北京。」
電話在一分鐘之後才通。對方顯然不高興在這樣的寒夜中被打擾。里昂連央帶求地威脅,最終總算達成協議。他對電話大聲說:「你要敢晚過半小時我踢你的腚!」掛上電話他轉臉對我說:「好了,他們馬上來接我們。」
海青馬上轉身回去,拍拍金髮女郎的肩膀:「嘿,聽見沒有,里昂今晚是什麼艷福——一個過去的女朋友,一個未來的女朋友!」
他這樣和我看法一致,我就沒法打聽下去了。他用這法子截斷了我對那個秘密的接近,游擊也好,正面進攻也好。他態度很鮮明:你想猜疑就去猜疑吧,我絕不會幫你忙去解開你那無論多麼大的疑惑。他轉移話題,說這個「天長地久湯」是王阿花的偉大發明,所有朋友都認為這是王阿花了不起的地方:她從來不管任何人,其實誰都在她的照顧中。她從跳蚤市場買回過期的菜、肉、蛋,塞進冰箱,誰來了愛吃什麼都有,誰都可以各取所需,在同樣的湯里煮出不同的菜肴來。
「我手槍打得特准,也打過卡賓槍。上過前線,搬過屍體,喝過鋼盔里煮的雞湯。除了殺人放火,我什麼都干過。」
車門帷幕般地、帶著一絲老奸巨猾遲緩地在我們面前打開。他先我一步邁進九_九_藏_書寒夜。我緊隨他身後,豎起衣領,手縮進袖管。他對寒冷似乎很麻木,領口的紐扣都不系。他走到一排公用電話前面,其中百分之七十的電話都被拆掉了,他語氣平淡地向我解釋:「那些毒品販子一般就在這個時刻,在這些電話上辦公,因此警察把電話拆了。」他邊說邊伸手去上衣口袋摸索,然後又去摸褲子口袋。我趕緊遞上一枚二角五分的硬幣,托在掌心,捧給他。他卻弓下腰,從舊牛仔靴的鞋幫里摸出一小卷鈔票,裏面裹著幾枚硬幣。他像是完全沒看見我動作中的討好。我要他明白我徹底落在他手裡,我是自找的要同他淪落天涯,他可得好好待我。
我說:「失去一個燒這麼好的湯的女朋友,你虧了。」
「比你早五秒鐘。」他神色一本正經。
「你們怎麼分手了呢?」我裝得自然活潑,沒心沒肺。
我步行了頗長時間,才到達這個「寫意」的衛生間,發現只有一個水泥砌的方形水池,和國內的公用水池近似。水池上方有個粗大的水龍頭。大概在三十年代這倉庫剛建成時它就在這裏了。我研究著水池的多用性,判斷是:只有攀到它的一掌寬的池沿上,兩隻腳各踩住長方形的一條邊,面朝池內蹲下——一個多麼不雅的、雜技般的姿勢。
他們到底把我當什麼人?!里昂到底把我當什麼人?我得讓這三個胡鬧慣了的男女明白,我絕不是胡鬧的女人。我正在一場正式戀愛里,那樣的正式戀愛是有正經後果的。我可不是隨便的女人——是,或者不是,對於王阿花和海青來說一點兒區別也沒有。他們不會認為這樁事里有任何是非,需要我急赤白臉地拉著他們來澄清。假如我衝出去喊冤:你們瞎了眼,看錯人了——我和里昂根本不想做|愛!他們會眨巴著眼,莫名其妙地回我:那就不做好了,不做|愛又不會在我們這裏討到表揚。
我別有用心地說:「王阿花很好啊。」
「那我呢?」我其實已不怎麼恐懼,可我不能不裝得恐懼。我甚至意識不到自己是在裝蒜。難道我不是在十四歲時就獨自在深夜站過若干班崗?十八歲的我,難道不是獨自押車,車上滿載著年輕士兵的屍體?我說:「能幫我想想辦法嗎?」我對這個萍水相逢的人信任得過分了。因為信任便是壓力,再邪惡的動物在信任的壓力之下,多半不會乘人之危。我的故作弱小、故作輕信使這個黑衣男子絕不敢占我便宜。
「優美」,這個詞的選用很令我滿意。世上的確有不多的優美事物。同這個裡昂戀愛,一定是樁優美的事。
「過去干過,好多年前了,」他看出我鬆了口氣,接著說,「貪圖那點兒小錢,把琴都拉壞了,變成了油條。」
進了海青和王阿花的家,我發現它是箇舊倉庫,非常遼闊荒涼,天花板有兩層樓那麼高,窗子巨大,上面有無數塊玻璃。一些玻璃碎了,被三合板取而代之,沒碎的玻璃全成了鉛色。
我輕手輕腳進入睡袋,還是驚動了他。他翻了個身,給了我一個後腦勺。他的頭髮真好,可惜不屬於一個女孩。而他是有那麼一點兒像女孩的……我再次一哆嗦:怎麼又琢磨起他來了?難道一個後腦勺也惹出我這般抒情、這般感嘆?原本沒有特殊意義的睡覺,我卻憑空找出特殊意義來了。我還喊冤?!
「有意思,」他說,「挺有趣。」
我說:「那你可是間接地禍害少女。」
我說:「他是我的未婚夫。」
他說:「是她蹬了我。」
「你為什麼認為是藝術癟三就一定要去畫畫?」他說,「我是弄音樂的。」
她說:「我們一天睡五小時就夠了。沒活乾的時候睡十五個小時。」她轉臉看看我,下巴向里昂一指,「他常在我們這裏做乞丐。」她溫存地抿嘴一笑,這時又很母性了。見我開始脫皮靴,她又接著去畫那隻燈罩。燈罩的日本米紙在我的位置看像在融化過程中。王阿花在繪一叢杜鵑。那樣的專註也把她給融化了。
里昂兩腿已在睡袋裡,他邊脫外套邊說:「你不是大兵嗎?大兵不野營?」
我想,無論我如何窮追不捨,我都不可能從他那兒求到答案。他卻突然開了口。
「你小子是不是已經把錢貪污了?告訴你,你不還我,我只好一直讓王阿花畫燈罩畫下去。她畢業作品畫不出來是你的罪過。阿花,你心裡有數,誰是真正的吸血鬼。」
「女朋友怎麼了?女朋友未來時。」里昂說。
我說:「你看,出路不是有了?」
「他不是我男朋友。」
我心裏的不好受不知是羡慕還是妒忌。
我對他笑笑,他也對我笑笑。在凱迪拉克車廂里,我和他中斷了對話,而對話之下的卻都在進行。了解在持續的無言下飛快成熟,此刻我們相視一笑,已熟得令人怦然心動。
他打量我一眼,問道:「你困嗎?」
里昂笑嘻嘻地說:「你閉嘴。」
他站下來,轉身正面看著我,把我從頭看到腳,然後說:「不知道。」他稍微想了一下,又說:「你剛上車的時候,我想,這女人穿得這麼規矩,肯定是個護士,要不就是個會計。」
我看著他精細的側面輪廓:他欠缺營養的面色,他有上頓沒下頓的細長身板,心想,他還認為我慘呢。
「你這些畫可以辦個畫展啊!」我又說。
我走出「洗手間」,說:「冬天怎麼辦?也洗這麼冷的水?」
是因為我喜歡上了王阿花的緣故嗎?是我借喜愛王阿花來喜愛他嗎?還是我通過他去喜愛王阿花?他和王阿花接吻時一定是美麗的,花兒與少年般的美麗。王阿花和他做|愛的時候會怎樣?一定也很美,非常的鴛鴦蝴蝶。他和王阿花非常相配,不是嗎?有相似的單薄和清俊。
「可是為什麼你反應得比我慢?你的反應至少比我晚十秒鐘。」
他們中間誰闖了禍,中斷了一場優美的愛情?
車近了,我看見駕駛這個不可多見的怪物的是個嬌小的金髮女郎。她旁邊坐著的是個壯碩的中國男人,操著北京口音極重的英文。
「我發現乘錯了車,不過我馬上意識到這是末班車了。」他對我說著,眼睛卻在說別的,在發問,「使我和你乘錯車的原因是不是同一個呢?就是馬上下車,也趕不上往北邊走的末班車了。因為我知道那趟末班車的發車時間是十二點整,你看看現在幾點?」他把手腕伸到我面前,手錶的長短針指到十二點一刻。
「我從來沒接觸過大兵。」他說著,手又搭回我肩上。風從西北方向吹來,他的脊樑找著風口。他和我離得近極了,相互的呼吸都受些拘束。他說:這樣你還冷嗎?我搖搖頭,看見他的馬尾辮梢給風吹得很亂。我大體上估算出了他的年齡:他與我該是同齡。
「他不是闊佬兒。」
我說:「這些蘆筍可不能算新鮮了。」
「非常溫柔,並且剛強。」
「印尼。你呢?」
我問他指的是什麼麻煩。
海青後背朝著前方,兩個胳膊肘平趴在前排座位的靠背上。他笑著說:「不告訴我名字沒關係的。我完全理解——里昂這小漂亮哥兒常常在街上勾搭無名少女。」
「真的?!」
他馬上還我一個笑。他笑起來露出一口女孩子似的又小又齊的白牙齒。
他說:「用不著那麼害怕。」
說著她走出去,把一塊布簾輕輕放下。她的意思是替我和里昂掩上門,我明白她並沒有去煮咖啡,她誤會了我的不自在,把地方騰出來,讓我和里昂好有些私下的活動。我頓時覺得受了重大誤解。就算我和里昂今天投靠到這裏不夠妥當,尤其是我,相當不穩重,但我不至於那麼頹廢那麼放蕩吧?我心read.99csw.com裏一陣猛烈地反感,想立刻衝出去,同王阿花解釋。走到門口,我想,解釋什麼呢?話如何去說?說:嗨,王阿花,我們沒有私下活動,我不是里昂的未來女友,我有未婚夫,你們把我當成什麼人了?!
金髮女郎從後視鏡里看看我,溫柔得很。她穿一件黑色的大毛衣,很可能是海青的,領口太大,使得她一個肩頭露在了外面。她的金髮不像其他美國女性那樣閃著清潔的光亮,它像是有些起黏。她抿嘴朝我笑一下。里昂怎麼捨得這麼溫柔美麗的小姑娘,讓她落到侉頭侉腦的海青手裡去了?在她的目光離開我時,我突然捕捉到了什麼——同情。彷彿她的潛語是:我受完了,現在輪上你了;又彷彿是:你要好好待他,你會好好待他嗎……
「你沒注意?你乘錯車了。艾文斯頓在你背後。」他說。
只因為他和我同是黃皮膚黑頭髮?同樣自命不凡地認為自己所乾的是什麼藝術?同樣在掙扎著付房租吃飽飯,從而可以從事一種無聊,從而把這無聊當作高貴的情操?……這個荒寂的深夜,給了我們天涯淪落的假象。這假象掩去了我們彼此陌生的事實。
他一眼看出我的美好誤會,馬上說:「唉,不是寫那種奶油音樂的!」他停頓了一會兒又說:「你看上去像是聽門德爾松的那種人,或者威爾第。」
他說:「謝天謝地。」他聲音很低,面孔也轉開了去。完全是他自言自語,不留神嘟囔出來的聲音。
海青要照顧前後都有聽眾,因此音量放得很大。他說:「里昂你知道嗎?王阿花找了個工作,上星期三去面試了。你知道工作是幹什麼的嗎?就是在檯燈罩上畫工筆畫。畫一隻燈罩十二塊錢。不錯吧?其實畫一隻要不了一小時。王阿花眼睛都畫成鬥雞眼了,阿花,對吧?」他拍拍金髮女郎的肩。
里昂說:「你不是選了紅的嗎?」
我說:「這是我一生中吃過的最好的湯。」
「你怎麼看見的?!」
「是很好啊。」
王阿花這時說:「我們常常這樣野營。等有錢了,我和海青打算去買兩個蒙古包,就可以分男女宿舍了。」
里昂大聲回答:「對呀。所以海青和王阿花從來不感冒。」
海青不再搭理誰,又回到他的工作台前,接著銼那塊有機玻璃,一邊拿口哨吹昆西·瓊斯的歌。他運銼的節奏成了這首情歌的節拍,因而它聽上去一點兒也不柔腸寸斷,成了列兵進行曲。
「你是畫畫的?」
車這時向前踉蹌了一下,又向後來個趔趄,不動了。喇叭里傳出口齒不清的聲音:「終點站到了……別忘了檢查您的隨身物品——提包、帽子。晚安,諸位。」
「現在?」她指指手裡的燈罩,「現在,總得吃飯吧。」她身邊已有十多隻畫畢的燈罩,上面筆觸細膩,構圖巧妙,看得出她絕不純粹在混飯錢。她又說:「這樣,海青可以把他的作品完成。他要參加一個新辦公樓大堂設計招標。如果他的作品被選上,我就可以搞我的創作了。」她又戴上眼鏡,蘸了水彩,湊到燈下做她的畫匠去了。對於她的畫匠身份,她似乎心裏沒任何彆扭,一開始就讓自己想開了。
王阿花的舌尖微微露在嘴唇外,穿著又大又肥的衣褲,眼鏡也顯得沉重而老氣橫秋。她像個玩具成年人。我看著她每動一筆,舌頭便跟著輕輕一移,她最多只有二十四歲。
我說:「不知道。我一看你,就知道你平常不講中文。」
我磨磨蹭蹭,一隻靴子脫了有半分鐘。王阿花再次回頭,對我笑了一下。她似乎看出我的不自在,並馬上開始同情我。她的眼睛向已經睡熟的里昂瞟了一下,說:「要杯咖啡嗎?」
「你能猜到我過去干過什麼嗎?」
「很多闊人不是自找的洗冷水澡嗎?在闊佬那兒,什麼自作自受都是療法。」
他看著燈光之外的黑暗,又說:「學文學?拿他們的語言,學他們的文學,除非你嫁個闊佬兒。嫁了闊佬兒別說學文學,學哲學都行。」
他笑笑:「你這麼害怕?」他認真起來,打算為我獨當一面了。「下車你跟著我就是了,」他說,「其實我們這樣的窮光蛋,還有什麼可怕的?我們沒什麼可失去的。」
他連續用著「我們」。窮光蛋識辨窮光蛋總有好眼力。這大概是為什麼我一上車就看上了他,迅速在他那兒找到了認同感的原因。
他笑起來:「得了,別誇張!」
駕車的金髮女郎也朝我揚揚手,然後問里昂:「收到我寄給你的生日卡了嗎?」
他說:「你是個大兵。」
那將是很蠢很蠢的一個場面。他們只會覺得我這人很費事、很莫名其妙,甚至很虛偽。
他很生硬地突然陷入沉默。我只得自找台階下台:「你不想說沒關係。」
亞洲男子眼神遙遠,看著漆黑的窗外。他眨眼眨得極慢,細長的手指在椅子上的敲擊卻頗激烈。我從書包里翻出巨大的筆記本和書,發現他敲擊的手指停止了,卻不是休息的停止,似乎是被我這邊的忙碌打斷了,那些手指不耐煩地僵滯住,等著我忙完,它們好繼續剛才的敲擊。
我感到王阿花的目光照著昏暗中躺著的中國女人。她躺在里昂身邊,像漚爛得僅剩細膩的神經網路的兩片白楊葉。她會好好做里昂的伴嗎?這個中國女人,她的亞洲黑髮千篇一律地披在背後,她細弱的亞洲脖子,基本沒有弧度的亞洲胸部,都罷了,只要她能好好做里昂的伴。
我說他過高估計我的品位了。他問我喜歡什麼音樂,我說眼下我最喜歡沒音樂,喜歡耳朵里清靜。我問他到底是搞哪一類音樂的,他指的奶油音樂範疇怎樣划,他卻打聽起我的行當來。
我說:「我不懂畫。」
王阿花還是不吱聲。
我說:「你當然不怕。」我心想,人家弄不好會怕你。
「我還發現了一個快死的傷兵,下巴被打沒了,爬滿了紅螞蟻。怎麼樣,不是奶油兵吧?」我感覺他摟在我肩上的手鬆懈了不少,我奇怪自己竟讓這個叫里昂的人了解我這麼多,連安德烈都不知道我的戎馬生涯中有這些血淋淋的細節。我是特別信任這個萍水相逢的男子,還是在虛張聲勢,好讓他明白我是可以張牙舞爪的,一旦他動了什麼不良腦筋,收拾我可不怎麼省力。假如我對他的坦白是出於信任,我又是哪裡來的這份信任呢?
在站外空曠的停車場上,他要我和他來回走動,免得凍死。他告訴我千萬別寄希望於他的朋友,他們至少要給他一小時的罪受,才會姍姍出現。這一小時不錯,足夠我們混熟。他可以告訴我有關他的家庭、他的音樂,或許還有他的女朋友。他說他父親是天津人,童年的時候去了印度尼西亞,他的一家是在六十年代中期遷移美國的。談到這些,他似乎拿不出勁頭,能省略的全省略。我非常想把話題轉向他的女朋友。我的興緻不夠單純,不是那種純粹的無聊。我似乎感到一絲不好受,而我吃不准我妒忌什麼。
我問他看得出什麼來。
我閉上眼,睡意卻已雲消霧散。我感到王阿花悄沒聲地撩開門帘,遲疑地走進來,走到燈前,悄沒聲地繼續畫她的燈罩。我甚至感到她朝床這邊轉過臉,長久地凝視並排躺著的里昂和這個中國女子,她對王阿花來說,暫時還相當神秘。我感到她嘆了口氣,早熟的一個長嘆,同時悲憫地看著這對中國男女,畢竟是一對黃孩子啊——她希望他們倆好好做伴,長遠也好,短暫也好。
里昂說:「你們那兒有吃的沒有?」
里昂說:「要是不入選,就讓他上街畫肖像,養活你搞一年創作。」
我問:「阿花,你們一夜不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