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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我笑起來。
老嫗冷冰冰的謙恭和勞拉冷冰冰的和藹,使一種短暫的主僕關係瞬間確立。
「是審訊,安德烈。」
「後來我父親學了文化。在全中國解放的時候,他已經有高中畢業文化水平。」
女人們都很美麗:雪白的脖子、胸脯、肩膀;紅色、粉色、桃紅的指甲舞蹈出種種雅緻優美的手勢、姿態。全華盛頓美麗的胸、肩、臂有百分之五聚集在這裏。一年不多的幾回裸|露——以上千元的衣裙、上萬元的珠寶裝飾烘托的昂貴裸|露。
他卻微微一笑,他沒覺得跑題。他的微笑是認為我終於露出了狐狸尾巴,終於中了他的暗算。我想他的智力真該大大加強。他笑著,得意揚揚地輕輕點頭,認為一切都在很好的進展中。他和我這段東拉西扯如果給錄在磁帶上,讓理查一聽,準會罵起來:操!這倆人胡扯到哪兒去了?而他卻認為自己又博學又機智,句句提問都得到最理想的收效。對話的錯位讓我傷腦筋地對他一笑。我懷疑特務福茨此刻也發出一模一樣的傷腦筋的笑容。他很可能在四號審訊室附近的某處,監聽我們正在進行的胡扯。
我說:「是啊。」
我說:「要不你幫我幹掉他算了。」
「當然,當然。」
「他是一個很好的父親。」他除了做父親,做其他任何事都很像樣。他給幾家小館子題的字,也還不丟人。
「我想你肯定沒帶著看芭蕾的衣服。」
「他和你談到他自己嗎?比如他的青年時代,比如他怎樣做一個副省長?」
「他們這種人一般都不理睬荷爾蒙,都是冷血。」
「唉,你這可不夠意思,我這可是捨命陪君子,我圖什麼?!讓電話線上的『小耳朵』一聽,樂了,我們這邊內訌了!資本主義就這點兒好,個人主義,誰也不跟誰團結得像我們社會主義這樣……理查·福茨就是想利用我們的社會主義大團結。」
但願一切都在眨眼間過去,一步跨入未來。從未來回頭,來看這個初雪的早晨,這束乾花,是不是像此刻這樣事關重大?這個無從說起,輾轉反側的時刻還會顯得折磨人嗎?可能不會,可能像是任何時刻一樣,無足輕重,可以被錯過去,過渡到普希金所隱喻的那種晚年:意外地在一本書里發現一些乾花,淡淡地回想起它是一個浪漫事件留下來的,那事件究竟是怎麼個前前後後,全不清楚了,隱約記得它在當時顯得致命。然而普希金對晚年有什麼發言權呢?他又沒等得及晚年,就讓致命的致了命。
「可是她剛才說,她非常喜歡……」
她臉上有憐惜的神情。她心目中,中國意味著永久性地缺吃缺喝,於是我的苗條不是苗條,是骨瘦如柴,一個地道的災民形象。她說:「歡迎你來美國。」
「嗯?」看什麼?
過了十分鐘,他說:「不用害怕。」
「沒關係。」他定了定神,說,「要不你先說?」
我拿起馬桶旁邊的電話,撥了個號碼,響了六遍鈴,阿書沙啞地說:「知道是你,我以為你昨天一到就得給我打電話呢。」
「哪幾句話?」我問。
「順便問一聲,你用的是什麼香水?」
勞拉圍著我轉了半個圈,再轉回來,然後前進兩步,再後退三步,她慢慢點頭說:「是件相當性感的雞尾酒會服裝。」
我做了一路準備,本來想好一下飛機就對安德烈講那句話,不知怎麼就錯過了那股莽撞的勇敢。我知道越拖下去會越難張口,安德烈的優點會再次一一排列到我面前,我會被他的禮貌、教養、率真再次弄得潰不成軍。從九月到十一月,我們見了五次面,我一次比一次清楚,安德烈的長處正在對我形成全面的包圍,除了和他在「正式羅曼史」中一條道走到黑,我休想另選出路。
「懂個鬼!我告訴你,美國女人的禮服只穿一回;第二回你穿跟上回一樣的禮服,人家就覺得你這人寒磣。所以這五十塊錢,夠你一輩子買了退、退了買,至少折騰十件禮服,知不知道?」
勞拉又說:「你的皮靴也很帥——現在的做工不像那時候了。三四十年代做的鞋才這麼考究,都是手工。你看這一顆顆小釘子是手工釘的!現在誰花得起這些工夫來做雙鞋?我能不能看看你的大衣裡子?」
「假如理查·福茨問我是什麼原因要取消約會呢?」
安德烈說:「我訂了星期日晚上的芭蕾票。勞拉和我們一塊兒去。她主動提出陪你去買衣服。」
「不是看上去,是事實上。」
侍應生在四五步之外站住,似乎他原本以為我不會開口卻冒出一句他們的語言,他完全沒料到。他說:「還要添什麼別的嗎?」
我心裏替安德烈作痛:一百一十元的半拉已經沒了。他跟我約好,開演前一小時在劇場附近的自助餐館見面。他把黑西服帶去了辦公室,因此他會直接從辦公室到餐館。整個下半場演出,我在不斷為安德烈的失約尋找理由。大幕合上后,我慢慢隨著人群退場,卻發現一個高個子站在最後一排沖我微笑。
「種種原因吧。不過我相信我肯定會去中國的。」
勞拉說:「服裝的隆重程度是有規格的。最不隆重的是下午三點,一般這時候是下午茶;五點,雞尾酒會;六點,晚宴;最高規格是九點。你需要的是九點的大禮服,你該看看我母親看芭蕾、看歌劇的服裝,從頭到腳,從內到外,看上去簡直氣勢洶洶,不可一世。那個莊重冷酷的樣子,像是去壯烈犧牲,要不就是去殺別人。」
「你真這麼說的?」我知道她不會這樣跟FBI的便衣說話。
「那不就暴露了?我們倆見了面……」
我來到浴室,開了水龍頭。水流充足、溫煦。我想到每次在牧師夫婦家洗澡的顧慮:總是豎起耳朵聽許久,確定沒人使用淋浴,沒人洗手,沒人坐在馬桶上讀雜誌,我才影子一樣閃進去。我總以最快速度洗澡,儘管人體在淋浴中多麼想犯犯懶,我都在衝去肥皂泡沫后決然地關掉水龍頭。稍稍磨蹭,我就聽到自己斥責自己:真好意思啊,連房租水電費都還沒交呢……這時我讓水流完全包裹住我,舒服得直發獃。完美的溫度和源源不盡的水流讓我意識到能這樣洗浴是幸運的,浴洗該是種鋪張得起的鋪張。
我馬上說:「你的孩子真可愛。」
「你在想什麼?」他問。
阿書用中文惡狠狠地說:「不買就不買,哪兒跟她這麼多廢話!」她高傲地一擺下巴,說:「她不喜歡你們這兒的衣服。」
他說:「我不去布宜諾斯艾利斯也沒什麼。」
「你在笑什麼?」安德烈停下優雅的刀叉姿勢問我。
「取消它,管它是什麼。難道正常生活要給非正常事務讓位?」
老瑪麗又尖又長的紅指甲在我身上划來划去,扯扯這裏,整整那裡。她一生的兩次芭蕾一次歌劇全白搭了,這把歲數還得仰仗兩條腿。那兩條腿早年是有過好時光的,別看這時候它們已沒什麼露頭了。
「就是我剛才說的『波拉克公主』。她人不錯,志願陪任何女朋友買衣服,志願為你設計。」
「我說你要能裝成那樣那可是沒得說了:天生一個大瓣蒜!」
老嫗說:「我想那件短款可能更配她。」
「我這個朋友特別餓,」我指著阿書,「她等不及我試衣服了!」
「簡直就是她的衣服!不過抱歉,我的名字是瑪麗。」
「還不就是我什麼時候認識你的,你在軍隊的活動我了解多少。我們是不是常常通信……最後又說:『他們倆人據說是在北京認識的。』我說:『不對,是在美國認識的,在我眼皮子底下認識的!』他說:『那可能是他倆裝的。』我說:『那他倆裝得可夠棒的!』」
「你真有把握很了解你的父親?」
她拍著床鋪大笑,我們倆在電話上比較大無畏。
「你的父親,是個老資格的共產黨員?」
精彩的是我母親,一個鄉紳小妾的女兒,挎一個小包袱,裏面有十塊大洋和兩身旗袍,赤手空拳進了城,什麼本事也不憑,只憑年輕,憑她牢牢記住自己是個女人,而女人最大的成功是攻佔一個本事大的男人。我的母親腦筋清楚,每一項選擇都不和小兒小女的兩情相悅弄混。她輕蔑那些被你情我愛的事弄得不可開交的少女們;那些和她同齡的女子是永遠不識好歹、不識時務的混蟲。母親在我十四歲情竇初開時這樣教導我:什麼叫頭髮長,見識短?她們那些混蟲就是頭髮長,見識短;胸無大志,百無一用。她說:「你將來要那樣沒抱負,我可白養了你。」於是她一撒,把我放飛了,飛到這舉目無親的陌生國度,包袱里一樣是幾身衣裳和一點可憐的錢。在機場海關,我回頭看身姿依舊的母親,她眼裡一道狠狠的光:丫頭,看你的了!
阿書沉默下來,眼睛看著老太太。她的沉默里明顯有股危險。她長出一口氣,表示要好好把這場官司打下去。然後她四下望一眼,問老瑪麗說:「你們的經理在哪裡?」
我懂她的意思。她是為我好,勸我抓緊時機,吃一頓是一頓。
「不介意。」我有什麼選擇。
我跟阿書說:「行了,有人等著用電話……」
勞拉從一個分幣大小的銀色小盒裡取出一枚白色藥片,放進嘴裏。再取出一粒,遞給我。我也學她的樣子把它擱入口中,一股薄荷的辛辣猛烈地充滿我的口腔。勞拉把那個小銀盒塞入我的皮包,告訴我,這些薄荷糖可以使我有個清潔芬芳的吻。一個年輕單身女人,要隨時準備被人吻或吻別人,要做好深吻、長吻的準備。
「等一等,我父親不是知識分子。」
「中國話。」安德烈回答她。
「你聽我說,信仰共產主義的人,在美國大多數是知識分子。」
「你知道嗎?」他突然放低聲音說,「我也是一個嚴重的浪漫主義者。我在十六歲的時候,一定比你父親浪漫得還嚴重。」他認為他交代了一項難以啟齒的秘密。這下該我拿同樣的秘密去等換。
我覺得他對某些中文詞彙的理解還是有微妙的偏差。
黑姑娘一直目送我們,直到我和安德烈走出她的視野,我知道她至少比我年輕十歲,但她看我的目光是長輩式的,就像年輕的牧師太太,時常對我冒出一句:「你昨夜工作到兩點——哦,小可憐兒。」
「沒什麼,所以你不用怕。」
安德烈對她說:「對不起。」他臉轉回來對著我,說:「他要問你取消談話的原因,你就告訴他,這毫不關他的事。你來這兒看我,純屬私人的事。你是來和我約會的,約會是該反犯罪最高機構過問的嗎?」
「噢。」你瞎激動什麼?
我笑著掛斷了電話。等著打電話的人增加到五個,排成了一支小隊伍。至少https://read.99csw.com有四個種族在這支隊伍里。他們都是一臉的不高興,因為他們吃不消我用一口他們完全不懂的語言在那裡瘋。我越是樂不可支他們越有氣,等於我在公然地、一口接一口地當著他們的面吐痰。
我見安德烈有些懷疑,又有些掃興,便說:「這個季節我很少吃水果。」
我聳聳肩。他花費許多時間和我母親吵架。剩餘的時間他閉目養神,認識到我母親當年的野心。母親替他鋪好紙,拿來筆,叫他不要空談而是一筆一畫把他的回憶錄寫下來。他一副絕不再上當的樣子,把手拚命往身後藏。他看透了母親,她讓他寫回憶錄,是實現她最終對於他的野心。母親每在此時便冷冷一笑,說:「我就知道你寫不出來。什麼自修大學呀,什麼背了兩千俄語單詞啊,什麼文化素養好的領導幹部啊——狗屁。」這是母親最靈驗的一手,這句話一出她的口,父親一定痛不欲生地叫喊:「老子寫給你看看!」
勞拉說:「給我一盒薄荷糖。」
她又說:「多多享受你的早餐。」
「我也相信。」
星期三半夜我從餐館回到牧師家裡,看見我卧室門口放著一個信封,上面是安德烈的筆跡。我抬起信封,感覺它的分量,一張機票的分量。
「謝謝。」她說。
她說:「怎麼,剛才不是穿著很合身嗎?」
她突然大叫一聲:「看,這裏!」
「就說這和他無關?」
「你父親當初參加共產黨的動機,應該很明顯。」
「對不起……」
在我對它們發著奇想的同時,我已經被勞拉安置在一間試衣室里。一個穿迷你裙的老嫗抱著一摞衣服跟進來,按照勞拉的指令將衣服一一掛好。七十來歲的老嫗濃妝艷抹,兩條枯瘦的腿百分之八十五露在裙子外面,渾身裝束沒有一分寬裕。勞拉在一張古典式的緞面椅子上坐下來,對老嫗吩咐:「勞駕,給我兩杯喝的。」
「頭兒告訴我,我的派遣被推遲了。他們說,暫時凍結我的一切對外派遣,不是很好嗎?我用不著遠離你。我發現深藍色非常配你。」
「不管怎麼說,對一個十六歲的少年來說,你要他挑,他一定挑馬克思主義,你說呢?」
「他從不談自己。」我父親什麼都不瞞我。他需要我幫他去招架母親,因而對我的坦誠是他唯一的出路。他說到他丟棄了一個鄉下老婆。那是個一點兒都不打男人主意的老實女人,男人就是去討飯,她也安安穩穩做他的女人;男人頂戴花翎,她還照樣推磨納鞋底,她手裡拿著鞋底,把父親送到村口,看父親挎著盒子槍一騙腿兒上了棗紅馬,才說:「喲,忘嘞,給你收的煙葉子!」父親的馬已經小跑起來,她追著喊:「你等等,我回去給你拿煙葉子……」父親頭也沒回。父親兩行老淚慢慢淌下來,說:「打那時候起,我頭就沒回過。她那時候不曉得我心裏已經有另外一個女人,不是你媽,你媽那時還不知在哪裡,我心裏的是一個下級的老婆。我那下級犧牲了。」
我這才知道,便衣福茨出的一趟急差原來是來麻煩阿書。
我翻個身,面朝窗子。外面雪停了好一陣了,沉澱的雪使四野白亮。陽光照在這個初冬的早晨,被雪多倍擴張了亮度。亮度飽脹得厲害,從卧室拉得嚴絲合縫的窗帘上溢出來,不是從縫隙,而是滲透密度極高的經緯,使這乳白窗帘成了白亮冬天的一部分。卧室的一切都有了柔軟的白亮輪廓,像是剛剛從埃及沙漠出土、被考古者的刷子剛剛刷去最後一層細沙的物件。西班牙式的五斗櫥上有一層硬幣——安德烈一進卧室習慣先把口袋裡的硬幣掏出,扔到櫥上。一張圓形沙發是供人坐在落地窗前讀書的。另外一個英國式的秘書寫字檯,上面的花瓶和寫字檯一樣保守。花瓶里的花是我十月底來的時候安德烈買給我的,這時全乾了,是普希金講到的那種樣子:在多年後令人想到一個不完整的浪漫往事的那種樣子。
「結果呢?」結果一打聽飛機票價,算了。你們這些高尚的特務們據說薪水不怎麼樣,讓你們捨生忘死的是你們高尚的動機。就像你剛才說的:無辜的表弟中彈倒下。全人類都輪下來也輪不上沒招誰沒惹誰的表弟,全人類無辜者的表弟。
早晨我醒來,發現外面下了場大雪。一場新雪,就像早春的新綠一樣好。
我把一本書塞進羽絨服口袋。心裏相當矛盾:要不要再來一本?那一本比這一本還厚,還是見好就收吧。售貨員小姐已放了電話,幫一位顧客到我身後的書架上找書來了。我不再多想,把第二本書塞進另一個口袋。白色尼龍綢的滑溜程度相當幫忙,書滑進去一點兒障礙都沒有。我抬起頭,突然發現售貨員小姐一雙大黑眼珠正瞪著我,她說:「需要幫忙嗎?」我想她可真夠損的,什麼節骨眼兒上還逗我玩兒,要捉要拿直接來嘛。她笑了說:「不懂英文?」我也笑笑。不笑怎麼辦?她說:「你是日本人?中國人?……越南人?」我心裏說:隨便吧。她再次莞爾一笑:「我們這兒只有英文書,抱歉。」她接下去又說了兩句什麼,這個笑容謙恭的印度姑娘。我什麼也聽不見了,只聽得見自己的心跳。
試衣間是個大屋,裏面無遮無攔地設了一百多面長方形掛鏡,鏡子之間是一根支出牆壁的掛衣桿。門口站著一支奇長的隊伍,兩個目光狐疑的女人朝這支隊伍不斷喊話:「不準超過八件!各人看好自己的號碼,出門號碼跟衣服的件數要相符!看好你們的錢包、首飾,若發生任何不愉快的事,只能是各位自己負責……」
芝加哥的勞累、貧困和粗野的風一塊兒橫掃向我和我的藝術癟三同學與朋友。我在那裡感到的力量,那種類似英雄氣概的自我感覺和這個暖洋洋的客廳完全不搭調。在那裡吃的苦頭在這裏看是自找,是荒謬。我發現自己悠閑地疊著洗衣筐里洗凈烘乾的衣服,柔軟劑家常的香氣和著一股猛烈的慶幸湧進我身心——幸虧我沒把分手之類的話告訴安德烈,我需要這份悠閑舒適暖洋洋的日子。
我說:「啊?」
我臉漲得滾熱,說:「這樣式太……太暴露了。」
我不知道我在笑。我說:「你同事的女朋友,或者他們的妻子也有對食物過敏的?」
老瑪麗馬上收回目光,垂下皺紋密布的眼皮。直到我們走到電梯門口,她還站在原地,風燭殘年的玉腿站成一個極其衰老灰心的姿態。
「沒辦法呀,」安德烈對侍應生微笑,聳聳肩說,「美國的早餐裏面,絕大部分的花樣她都不喜歡。」他笑著轉向我:「我沒說錯吧?」他再轉向侍應生:「就算她吃,也只有個小鳥胃口!」他出聲地笑起來,侍應生也笑笑。他為我小心翼翼斟了杯咖啡。我突然想起餐巾,忙以優雅的手勢展開它,鋪在我的腿上。我心裏懊惱自己的不爭氣:餐桌上的教養老被我忘得如此乾淨。
我發現自己在心裏口若懸河,對著睡得踏踏實實的安德烈,滿心的道理。他現在只要一睜眼,我立刻把這些話講給他聽,他一定承認我有道理,他會在我的勸導下想開,可是他就是不肯醒來。
我笑笑:「你的孩子真可愛,簡直是個天使。」
「時髦的主義都顯得漂亮,而漂亮的思潮容易成為時髦!」
我心想,不知她看不看得出,我眼下這一身統統加起來,也不值六塊錢。
「我就喜歡聽你的『沒事』,快把你的『沒事』講給我聽。」
「理查·福茨跟我約了星期一上午十點談話。」
原來這期間他一直沒停嘴。我在走神的時候往往讓人誤認為特別專註。
阿書說:「他也覺著我看著他的眼神不對了,可能有點兒不正經。他馬上把話一轉,問我和外交官戴維斯什麼關係。我想這小子實在太帥了,講這麼低級趣味的話都讓我捨不得幹掉他。我說:『啊,我跟外交官戴維斯先生嗎?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關係,也就是上了四回床而已。』」
我發現身後站著兩個人,等著打電話,他們都受不了我的胡扯。我們的對話是中文,用不著聽懂它,也明白它是胡扯。在美國,用公用電話超過十分鐘的一般不是正派人,不是走私販毒倒軍火,就是匿名告密或恐嚇,不然就是通姦腐化。最次也是缺乏社會公德,跟隨地吐痰同等罪過。
「哪裡。」
跟安德烈在一塊兒多好!好得讓我想到那句咒語——「好景不長」。
「你看,我原來是駕駛飛機的。十五年前,美國的犯罪率上升。我的表弟在大街上挨了槍彈。他剛剛大學畢業,全人類都輪下來也該是最後一個輪到他去挨槍彈。我想,時候到了,是站出來保護無辜公民的時候了。我就放棄了我最熱愛的行當——飛行。你看我的動機明確單純,是不是?」
「啊,我幾次想去……」
「你看,我就知道他把它們弄混了。」他的得意在大臉蛋上發著紅光,「這就是問題的關鍵,正如美國那些跟你父親同代的知識分子,把共產主義和人道主義混得一塌糊塗……」
我笑一笑:「我會的。」
「你肯定想告訴我什麼事。」他說。
我等待那疑點徹底化開。
腦袋慢慢變換角度,最終,那塊由稀疏的淺黃頭髮遮蓋的朦朧禿頂退出了畫面。取而代之的,是張粉紅的、慈眉善目的大臉。我按和理查·福茨約好的時間來到第四號審訊室,這張面積可觀的新面孔已等在這裏,只告訴我理查臨時有急事,和我的交談便由他來繼續。他說他對這個案情不熟,只好和我從頭來。我問從什麼頭來,他說就是把理查·福茨問的再問一遍。他有一種能力不夠的樣子,反應也跟不上,因而他每問一句話都留給自己相當長的時間去反應。
「誰裝蒜啦?你存心害我?!」
阿書自己也挑了一堆衣服試穿。她手腳忙碌卻方寸不亂,還不時抽空往我身上看一眼:「唉,錯了,皮帶鉤反了!這副耳環是這麼個戴法,你看……」
「不不不,別叫它審訊,就是一般性地了解情況。咱們彼此了解嘛!來來來,你先請。」
老嫗說:「對極了,心肝兒。第一眼我就知道你品位高雅。這套雞尾酒會穿,再合適不過了。」
我說:「謝謝。」
他說:「噢。」他在把這個成語仔細儲藏到記憶中,「吊胃口有什麼不好?我不反對人家吊我胃口。」
勞拉端了杯水,喝一口,滿臉嚴苛的批評,她說:「不是最理想。」
她說:「謝謝。」
餐布是粉紅的,那種不必漿熨就一絲不苟的面料。我雙手將它拎起,輕輕按了按嘴唇——這樣才是和安德烈同坐一張餐桌read.99csw.com的女子,才配這枝紅玫瑰和一堆飲食上的怪癖。我在飛機上想好的與安德烈分手的話,一句一句退縮。安德烈記著我所有的飲食習慣,我的一切無道理的好惡,都被他當教條來執行。他的兩隻眼睛是看著他心愛的孩子的。他向外人表示他就這樣嬌縱這孩子的偏食、任性、無理取鬧。他為自己對這孩子無條件的嬌縱而驕傲。
我心虛理短:「等我吃了午飯再來……」
「可能吧。」十六歲的父親不知道馬克思是誰。不過我懶得跟你講清楚。
我明白了,對我這件大衣可以有兩種理解:普遍意義的垃圾,特殊意義的古董。
我看著他。他善良的用心我全懂。他不想把我們的見面一開頭就弄得沉重。我縮回手,用餐刀削下一層雕塑般精美的奶油,塗在華夫餅上。它的表層有一個個方形的小孔,我盡量讓每個小小凹處都填上奶油。烤出一層焦黃的餅一接觸奶油便立刻發出折磨人的香氣。奶油在迅速溶化,我卻仍不慌著下刀。熬得滾熱的楓樹糖漿從容器里澆出一根棕色透明的線,線的一端墜入華夫餅的方形凹處。棕紅和奶白漸漸融為一體。對一個飢餓的人來說,沒有比這奶油和糖漿的顏色更賞心悅目的東西了。我盡量矜持,盡量不露痕迹地咽下一大口一大口的涎水。從昨天中午到現在,我是第一次進食,似乎咀嚼和吞咽這套動作都已生疏,第一口吞咽在我食道劃下傷口般清晰的軌跡。過分的飢餓使豐富的早餐不那麼美味,有些殘酷。豐富而殘酷的早餐劃開一條界線,一邊是我清貧的留學生日子,另一邊是未來外交官妻子的豐足。
「很簡單,你和我去看芭蕾。」
「那個時期,共產主義在美國、加拿大非常時髦!」
我想馬上擺脫阿書,所以趕緊跳上車。阿書說她對我腦子裡正想什麼一清二楚。她說:「你在想,這個阿書可真能禍害人家的生意……」
我心想:我大概只對價錢昂貴的東西過敏。
「就這些,夠了嗎?」侍應生問。
「您剛才說,我父親的問題,是把共產主義和人道主義弄混了……」
「很喜歡。」我說。
我表示我一點兒也不替這些靠吸移民的血發達的闊佬們難受。阿書這才把我往車門裡一推,像是一個長輩終於看見她智力差勁的孩子出現一項突破性成長,被累壞了的那一種寬慰。
「對一些水果過敏?」安德烈嚴肅地看著我。
「後來我想,這小子不錯,又帥,又不笨,值得追一追。我就一直把他送到大馬路上。你知道,我對我喜歡的小子,一般送到電梯門口;有可能鬧戀愛的年輕光棍,我就送到樓下;特別有潛力的,我才送到大馬路上。一男一女乘電梯,大眼對小眼,哇,那股荷爾蒙壓力,心肯定會亂!你有沒有這種體驗?」
腦袋禿到最狼狽的時候,索性剃光,或大大方方地隨它去——別這樣一絲一縷,從右邊牽拉到左邊,像捉襟見肘蓋的草屋頂——會氣派大些。不然儘管他龐大,仍是個小公務員。
「不是什麼好牌子,我的一位表親贈送我的。」
他說:「你好像不餓?」
黑姑娘這時說:「嘿,對不起,我想問問,你們講的是哪國話。」她眼睛又大又清亮,白眼球是淺藍色的。
「是的。」你這張大臉五十來歲了仍看上去單純無比。
她見了我手上提的高檔貨色就說:「太好辦了,你跟我來!」
當然什麼?我父親當然是天然的計劃生育,荷爾蒙減退,尿頻起來,我母親停止了和他做|愛。
勞拉叫住她:「等等。」
我們完成採購已是下午四點,夜色從城市的四周湧起。樓房的陰影漸漸濃重。街上的人群也稠密起來,昏暗地匆匆挪動。我和阿書在地鐵站內告別。我剛想上車,她卻突然跑回來,說:「不行不行,那些標籤兒……」
老嫗以十七歲的姿勢驀然回首,說:「好的,心肝兒。」
「後來呢?」
優秀的未婚夫總是必須替他們心愛的女人記住她們的最愛和過敏,安德烈是個沒得挑的未婚夫。
勞拉不以為然地看看老嫗的推薦,說:「那件充其量只能去雞尾酒會。」
「我父親沒有參加計劃生育。」
這時試衣室的門被輕叩了幾下。勞拉大聲說:「請進!」
她不動聲色地拍著馬屁。
父親對他最小的女兒徹底坦白,把一切都交給女兒去處置。正是這一點使他失敗;做一個父親,在我這兒,他是完全的失敗。他不知道一個父親是靠許多假象來建樹好形象的;父親就該是假象,而他的兒女們都要為這個假象付出她們對男性最初的敬愛。不然我們要拿我們生就的這份敬愛怎麼辦呢?
鈴聲響起,人們還不捨得停止自己的美麗競賽。直到場內轟然奏樂,大廳才漸漸冷清。
「想想都不行?再說不是我想,是荷爾蒙想。」
「你的英文不錯。」
我說:「害怕什麼?」
我照她的意思辦了,可那衣服還是和我文不對題。
「等等,我不記得我是否對你說過,我父親不是知識分子……」
「明白了。」
「我喜歡這香味。」
這時餐廳里已有了幾位顧客。一個黑姑娘帶她的孩子走到我們旁邊的一桌,她抱孩子的手法很輕鬆也很隨便,讓孩子面孔朝外地坐在她稍稍斜伸出去的胯上,她只需一條胳膊提在他腋下。她對我們笑笑,問了早安,然後坐下來。
「你非常了解你的父親嗎?共產黨的高級官員對我來說,很神秘。」
老嫗兩條妖嬈的腿以效率極高的步伐向門口走去。
我說:「我坐『紅眼睛』航班來的,昨天補覺補了半天。」
我知道他對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嚮往。我伸出右手,撫摸他的臉頰。我冰涼的撫摸讓他明白我已知道他的代價,為了我而付出的代價。他的右手在我的肩上拍幾下,掌心的溫暖透過大衣,滲入我的肌膚。他希望我在他這兒找到一如既往的沉穩、無所謂。
「我的榮幸,心肝兒。」
他一隻手伸過來,撫摸我的頭髮。然後,他將我摟過去,讓我的腦袋靠在他的右肩上。他僅用左手握方向盤,右手輕輕擼著我的肩。他認為我這樣的人沒有童年。因為童年該有生日蛋糕、聖誕禮物、復活節印有彩色圖案的雞蛋、無數的動畫片,以及迪士尼樂園。他這樣認為時,眼中的憂傷非常動人,並使他有種聖者般的淡遠廣漠的神情。他在這個時候覺得,被動亂和貧困剝奪了做孩子權利的中國孩子們此刻全濃縮在我身上,全人類欠著我們的情分因而濃縮成他對我的愛。他對我的愛遠超過了男性對女性的。全人類對我們童年的照料不周或完全失職,都該由他來清算。
「懂了。」
「他是一九三八年加入共產黨的,是嗎?」
我問她便衣福茨聽完怎麼個反應。
勞拉說:「瑪格,看怎麼樣?」她指鏡中的我。
「那個時候新的政權很缺人才,我父親又去夜校讀大學課程。兩年後他調任到另一個省份,大學只好擱下了。」
我想,兩種日子的懸殊就是我食道里這條微痛,創傷是如此的新鮮。
「比我的中文好多了,哈哈哈!」
「您先請。」
紅色的高跟皮鞋之所以只值五塊錢,是兩隻鞋順拐。阿書和我只得又回大筐邊去開荒。二十分鐘后找到一雙銀色皮鞋。我說這可不成,它們比我的腳足足大兩號。阿書說:「五塊錢你還想美觀舒適呢?五塊錢能買到『不難看不受罪』,就湊合算了!」我說:「可這就是受罪啊!」她都沒工夫教育我,下巴在空中划個弧度,說:「擦雙皮鞋還要三塊錢呢!大就大點兒,往鞋尖里塞兩團面巾紙不就行了?想想你省下多少錢?省的錢不等於白撿?!」
「你父親是一九三七年參加共產黨的,沒錯吧?」
安德烈用中國話對我悄語:「快誇誇她的孩子。」
「是的。」我答得這麼痛快,你的揭露完全失去了意義。
老嫗說:「對呀,我就一天到晚含著薄荷糖。」
老瑪麗眼中燃起灰色的火焰,獃獃站住了。
勞拉架起二郎腿:「我只要冰水,白水。」
然後我走進廁所,進入馬桶隔間,別上門。我穿著褲子坐在馬桶圈上,等待心跳平息。飢餓這時猛烈地向我襲來,我得好好坐一會兒,定定神。我坐在馬桶上從羽絨服口袋裡掏出一本書,第二本卻怎麼也掏不出來。我奇怪當時是怎麼把它擱進去的,擱得那麼順手。
我說當然。我不知道她到底想拿我幹什麼。
我們倆人都是你死我活的。我的求饒、賠不是,老嫗全看見了,她卻偏偏不罷休,似乎我今天敲掉她一筆生意,她只有老命一條了。
「沒在想什麼?」他笑起來真明亮,「那把你沒想的告訴我吧。」
老嫗說:「相當性感。一定會成為雞尾酒會的關注焦點。」
「所以,在你看來,是什麼給了你父親一下子,把他推進了共產黨?」
他說:「換了我碰上這麼個孤單單的漂亮妞,就馬上告訴她,唉,我單身!」
勞拉比我想象的要苗條,像個女高中生。她穿一條合體的牛仔褲,白色高領緊身衫,黑西服上有兩顆純金色的紐扣。從敞開的西服前襟,露出寬寬的牛仔皮帶,野性十足的一個黃銅帶鉤。她上來就問我有多少錢的預算。聽我說六百塊,她馬上罵安德烈摳門兒。她說:「我跟他說最起碼六七百塊!你總不能光穿一身好衣裳不管鞋子和皮包吧?還有,你總不能一身名牌,首飾一件也沒有吧?六百塊,我的工作量就大多了!」
我跟著她又回到商店,老瑪麗正把我試過的二十來件衣服一件件往回掛。有件是從模特身上扒下來的,她小心翼翼地將它套回去。
勞拉說:「就這些,謝謝。」
我笑著點點頭。真實的原因我當然不能說,對於豪華,也容我有個適應過程。在這個季節吃南美運來的鮮果,我得調整一番腸胃。一份水果沙拉要五塊錢。我一小時的勞動價值。
「知道了,知道了。」
勞拉忽然說:「我特喜歡你的大衣!現在要找件有個性的衣服真不容易!」
「噢,我說呢。」他的理解能力一下子就大大增強,「我原先以為是洗腦的結果。一些漂亮的主義很容易給年輕人洗腦。你父親參加共產黨的時候,共產黨在美國也正是時髦的時候。」
她從侍應生手裡接過菜單,眼睛卻仍看著我。她說:「你喜歡美國早餐嗎?」
我生怕被她看見,盡量繞著道走。阿書卻理直氣壯,叫住一個三十多歲的女售貨員。阿書把我手裡的購物袋接過去,拎出那件黑禮服,說:「我們決定退貨。」
「沒反應,傻了。過一會兒才說:『你們能長大成人,真不容易,內心從小就受過九*九*藏*書致命創傷。』我說:『也還行吧,我爸爸在世我們吃蘿蔔乾炒辣椒,我爸爸去世我們還是吃蘿蔔乾炒辣椒。』對了,他還問:『你的朋友在童年、少年時期有沒有不良習氣?比如撒謊。』我說:『嗨!我當你說什麼不良習氣呢!撒謊誰不撒?你不撒謊?』他特嚴肅,說:『對我的朋友,我就不撒謊。』我說:『我也是。』他說:『你可別對我撒謊。』我說:『那你爭取做我的朋友吧。』」
安德烈問:「為什麼?」
浴盆旁邊有個電子體重磅秤,靠牆的木架上,是一摞蓬鬆的毛巾。大部分毛巾是乳白色的,有兩三塊是淺沙黃,一切都自然方便,似乎生活本身就該這樣方便,並不需要人去惡狠狠地奮鬥,什麼都稱心如意。安德烈·戴維斯的愛妻將抹去巨大鏡子上的水蒸氣,順便看看自己的裸體:還不錯吧?還算年輕吧?……滿意了,她梳起水淋淋的頭髮來,兩個嘴角自得地往上翹起。未來的主婦看著看著,抹亂的熱霧變成一柱柱細小水流,從鏡面上淌下,她的身體於是變成被風吹皺的水面上的倒影。
勞拉在我背上猛推一把,說:「背要直,胸使勁挺。」
「哈哈哈!」一點兒也不可樂。你誤認為自己是個幽默的人,這點比較慘。
「勞拉是誰?」
「明白個屁——你看,你明天把所有東西一退,你等於一分錢不花,就穿了這身衣服,懂了吧?」
我說:「你沒錯過謝幕吧?」
「正確。」你果然遲鈍,記性也差勁。
她笑完又說:「便衣福茨真是挺帥的,你知道他們一個月掙多少錢?」
他摟著我的雙肩,眼睛機敏,向四周掃一圈。機場空曠得像個荒誕的夢境。
「你不是星期一沒課嗎?」
「你父親為什麼——在什麼動機下,參加共產黨的?」
「怎麼會?!」
安德烈要我花一個上午時間去為看晚上的芭蕾購置服裝。他說他的朋友勞拉會在五角大樓購物中心等我。「波拉克公主」從小精通時尚,更精通合算的時尚。安德烈從錢包里拿出六張一百元的鈔票,說這個數字是猶太公主精打細算得出來的。
她說:「謝謝,謝謝。」她又把膠皮奶嘴在衣服上蹭一蹭,塞進孩子嘴裏。
星期五我上完五點的課就直接去了機場。飛機還有五個小時起飛,我早早地到這裡是因為怕餐館打烊后我必須乘計程車到地鐵站,以免獨自趕十五分鐘夜路。那不是一般的夜路,據說那段路平均十米就站著或卧著一個醉鬼或乞丐。偶爾一次我獨自走那段路去機場,一輛警車在我身後停下,邀請我坐進去,裏面兩個警察見了我就發脾氣,說正是我這樣的冒失者讓他們操心過度,又說上月他們剛逮住個小子,朝女士亮兩腿間的傢伙,像我這樣的亞洲女人也敢走如此夜路,簡直是存心給他們添亂。所以我跟一個女工友調換了工時,一出學校就直奔地鐵站。我有足夠的時間在機場消磨。我走過一家家飯店,眼睛瞟過每個門口的菜單和價錢,心想,六塊九角九一份的特價晚餐,你們去敲其他人的竹杠吧。我沒有發現任何一家餐館有我看得上的價位,於是便走進了書店。
我說:「把鮮果沙拉去掉,對不起。」
他受了挫折,愣著,兩眼一片空白。腦子裡是更大的空白。
「抗日。」還有其他動機,比如馬克思主義,我跟你講這些不是瞎耽誤工夫。
我說:「可不,好幾個人跟我搭訕,非給我留電話。」
我第八次看手錶時,已經六點過十五分。餐館的規定是十五分鐘的遲到就罰一小時工錢。一小時是五元錢。離還清房租的目標,我又增添了五元錢的渺茫。
「沒去過中國的人在美國占絕大多數,但他們非常為中國操心。我就非常擔心中國的事,包括你們計劃生育的全國大運動。了不得!我完全能夠想象你父親的熱忱。」
老嫗說:「好的,心肝兒。我們有冰茶、果汁、雞尾酒。」
阿書接著告訴我,若不是看在她和我穿開襠褲的情分上,她早讓便衣福茨去見鬼了。她又做出一副淫|盪嗓音說,理查·福茨要不那麼五官端正,不肥不瘦,她可能會少很多耐性,她的態度良好跟他長得英俊有關係。
我忽然說:「等一等!」
我怕她接著瞎扯,馬上要她掛斷電話,說十分鐘之後再給她打。
「你看上去像是對中國頗有研究的人。」
她說:「我以為你特急著知道我的『招供』呢!」
回家的路上,我們都很沉默。他開車的樣子比平常專註得多。
我兩眼發直,又看著一輛火車開走。我等著自己定下神來,好好想想回芝加哥以後的日子怎麼過,還過不過了。我發現自己在撥阿書的號碼。電話一通她就聽出事情不妙。我告訴她:「要看芭蕾,因而安德烈資助了一筆置裝費用。」她立刻問:「多少錢?」我說:「六百塊。」她不再聽我說下去,馬上叫我站在原地別動,她立刻趕過來。我還想解釋,她興高采烈地摔下電話。她以為我有六百塊要在今晚之前花掉,這事我一人辦不到,非得她幫忙。
老瑪麗說:「我沒強迫她,是她自己剛才說,她特別喜歡這件衣裳。」
「你真覺得吃不下?」
我解釋說:「故弄玄虛就是吊人胃口。」
「取消它。在他辦公室的留言機上留言,讓他改個時間跟你談話。」
「我們不見面就不能攻守同盟了?」他一手持刀一手持叉向兩邊一攤。
我笑著避開他。
我們把東西遞給兩個女人中的一個。她陰沉地點數,不斷抬起昏昏然的眼皮,去望那支不見縮短的隊伍。她的目光絕望而疲憊,和邊界上的移民局官員相仿:你們受得住,就受吧。她倆每天都在這樣的惡劣情緒中,她們的壞脾氣、壞情緒、壞命運全是這幫不屈不撓跑到美國境內的五花八門的人種弄的。這些五顏六色的皮膚、頭髮、眼睛怎麼這樣源源不盡,怎麼這樣難以抵擋,不可挫敗?你對他們拉長臉,明擺著一副找茬兒的架勢,他們仍是這樣源源不盡。流傳幾百年的移民信仰——「哪裡有麵包,哪裡就是祖國」使他們拒絕受侮,使他們死乞白賴地頑強。
「阿書,FBI和一個中國女人戀愛?你想什麼呢?!」
我說:「別墮落好不好?他不就是一個狗特務嗎?」
書店的女售貨員正在打電話。我走到一個書架前,按字母順序找到了我下堂課要用的兩本書。書店一共有七位顧客,其中三位擠在新書攤子前,翻的都是同一本書:《男人來自火星,女人來自金星》。第八位顧客晃進來,售貨員小姐把電話從下巴與肩膀間取下,請那人把手裡的飲料擱在門外,再來碰她的書。我朝反光鏡里看一眼,發現我不在她的視線範圍內。我翻了一頁書,嫌光線不對,又朝右側挪兩步,這樣書架就把我完全擋嚴實了。我扭扭肩膀,活動一番脖頸,任何人看都會以為我讀書讀累了筋骨。在扭動脖頸的過程中,我看見四個角落空空蕩蕩,並沒有攝像機監視我。書店裡一般不設監視裝置,大概因為美國人的閱讀水平逐年下降,書店對書賊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果真有人熱愛閱讀而不惜冒險做三隻手,他們有點兒損失也認了。這將是不小的代價:警方會拘留、記錄下一個壞名聲,移民局會根據這個壞名聲取消移民資格。
我又一次看看表。這人要是那種披星戴月的工作狂,我又得搭進去一小時工錢。
「動機?」
「三四十年代的美國,大多數知識分子都同情共產主義。好萊塢的藝術家,不同情共產主義就是缺乏人性,缺乏人的根本良知,缺乏藝術獨創性。中國的三十年代,你父親至少是同情共產主義的。對吧?」
她再次撿起奶嘴,說:「沒想到我會這麼近地和一個中國人坐在一塊兒吃早餐。」她臉上是經歷奇遇的表情。
他姿態輕鬆,笑容瀟洒,說我的裝束如何有種低調的高貴,令他驕傲。我卻感到事情有些疑點。他也明白我極想接近這疑點。他的瞎吹捧證明我的懷疑有根據。
安德烈用叉子的齒刺破了他盤子里的煎蛋,讓蛋黃流出來。他絕不用蛋黃這類益處不大的東西塞滿他的胃。他甚至把火腿上的脂肪一刀一刀割下來。假如換一個人像他這麼干,我一定請他把蛋黃留給我。假如把安德烈換成里昂的話。可里昂大概不捨得丟棄一隻煎蛋的一半。
早餐店剛開門,我和安德烈是第一對客人。他為我點了一盤鮮果沙拉、一份烤華夫餅加鮮奶油和楓樹糖漿。他對侍應生認真交代:「鮮果里不要有不夠熟的橙片,她不愛吃酸東西;咖啡稍微淡一些,她一夜沒睡覺。」他稍一遲疑,改正道:「乾脆,給她一杯無咖啡因的咖啡。牛奶有加乳酶的嗎?……太好了,她不適應一般牛奶。」
「我還不是為你好?再說,即便你買了退、退了買,那五十塊錢也是幫他們周轉。你替他們難受什麼?」
「本來也和他無關。」
她在我大衣領子的商標下面尋找,大大的眼睛眯緊。這時候我們站在自動樓梯上。不少人從我們旁邊超過去,又回頭來看我們。他們多半好奇,少數人不懷好意,因為勞拉的表情和動作極像在我這件舊大衣上翻找虱子。
他看見我看表,臉上出現「別為我操心」的溫和表情。
她罵罵咧咧,說:「有監聽器怕什麼?無非把大實話再講一遍。打死我也就這些話,打死誰我都是這幾句話!TMD讓你監聽……」
她有些吃驚地向我看過來。她心裏奇怪,既然我會講她的語言,何苦要把餐館其餘的人封鎖在我們的對話之外?但她馬上理解地一笑,我們是熱戀中的男女,無時無刻地絮叨著甜蜜的廢話。
「沒事。」
「沒關係,我不急著下班。」他說,他倒慷慨,「我還是第一次和一個真正的中國人交談。我曾經學過兩個月的中文。我的中文老師三十年前從台灣來。他對中國內地的認識比較書本化。」他也意識到自己的上下文有點亂,言歸正傳地說:「我肯定你父親是個浪漫的人。他浪漫嗎?」他見我猶豫地點點頭,勁頭又大起來:「也許中文里浪漫的定義和英文不完全一樣——別去管它。關鍵是,你父親在十六歲這樣蒙昧的年紀,很難把共產主義和人道主義區別開來。」
「我記得你最愛吃華夫餅!」他說。
「正常生活什麼時候敢不給非正常事務讓位?」我說。
會是我嗎……
「噢。」
「我沒說你裝啊……」
「謝謝你。」我說。
她在電話那頭繼續嬉皮笑臉,說:「唉,你想想,生個小FBI,也不錯,據說進FBI是要考智商的。」
我再次覺得驚險,一念之read•99csw.com差險些就斷送了我正享受的這一切。
阿書把退貨的款子交到我手裡,叫我清點一遍。點完錢,我抬頭便看見老瑪麗悲憤地看著我。她忙了一個多小時,本以為掙到手的錢卻眨眼間沒了。她的灰眼珠里有股控訴,似乎是對一份巨大的背信棄義的控訴。她那萎縮得只剩一條細細紅線的嘴卻漸漸扭曲,扭出一個笑來。
「看見沒有?」阿書大聲叫喊,「一共十塊錢,全解決了!」她一旦在公共場合講中文,嗓門就很放肆。她指指另一堆人說:「那筐里全是皮包,咱們再給你配個皮包,再來點兒首飾,就齊了!保證花不了你五十塊錢!」
「你不是說我裝得夠棒的?!」
「你去過中國嗎?」你肯定沒去過。
「喏,你看——」阿書示範道,「我特意只撕個小口子,這樣,你一掛就掛回去了!」她見我有待進一步開竅,便說:「明天你乘車回來,把所有東西都退掉。明白了吧?」
他考慮了一瞬,說:「嗯,你是對的。這些人很煩,怪不得好萊塢的電影都把他們當反派。我發現他們很樂意當反派。」
侍應生迅速地瞟我一眼,心想,這男人把這女人慣得夠嗆,慣得她講究得不得了。安德烈為自己點了煎蛋火腿、鮮榨果汁。
「區別什麼?」
「我不能和你們一塊兒看芭蕾。」
勞拉為我拿了主意,買下了一件五百九十元的黑色禮服。我還得再貼出幾十元的購買稅和兩百元的鞋錢。等勞拉走後,我只剩一張地鐵票錢了。我手裡提著價值三個多月房錢的行頭,在地鐵站里兩眼空空地走著。過去了三四列火車,我渾身無力,什麼念頭都沒有,只有一個單調的聲音來回說:「八百六、八百六……」我這時的感覺近似一位剛進城的老鄉,挨了歹人一悶棍后發現所有錢都給掏了個精光。
侍應生過來為我添水,兌熱咖啡。我們的話馬上停住。侍應生意識到插在了我們一句私房話中間,手腳立刻加快,嘴裏低聲說著「對不起」。我看著侍應生的背影說:「別那麼大聲地講FBI的壞話。」
老嫗不卑不亢,很有節制地給了勞拉一個笑臉,說:「我叫瑪麗,有什麼事儘管吩咐。一盒薄荷糖,還要別的什麼?」
我不敢看他,突然的親近讓我難為情,為他難為情:一把歲數了,還要做如此表演。
阿書把我當作假想的便衣福茨。她在這裏停頓下來,為強調她下面更重要的話——
「是見了面,不見面怎麼進行正式羅曼史?」安德烈一樂。
「別客氣。」我說。
她說:「讓他們好好等著。我跟便衣福茨在大馬路上握手的時候,他說:『什麼時候來芝加哥,我請你喝咖啡。』我心想,天寒地凍穿超短裙也值了……」
「事實就這樣。他在十六歲之前一個字也不識。」
「可惜不是去參加雞尾酒會,」勞拉像個畫家那樣後仰著身子看著鏡子里的我,說,「這件衣裙最多到六點。」
安德烈說:「你不會別的詞兒?」
我們的交流沒有完全暢通,這主要是他不好。他很想證實他知識面不窄、思辨性不差,因此就使我們的溝通出了毛病。毛病究竟出在哪裡,他無望弄清。我呢,我腦筋比他好些,但我看到我們跑題已跑得太遠,一時也扭轉不回來,只好隨它去。跑題對我沒什麼不利。
她顧不上跟我講清楚,只是動手將新買的衣服、鞋子、首飾上的標價牌一塊塊摘下來。摘得又快又仔細,一點兒損毀也沒有。然後她把標籤兒交到我手裡,讓我千萬別丟了它們。
「我想點得太多了,吃不下。」
「能讓我把句子結束嗎?」
我想樂,但發現屋內兩個人都沒有逗我樂的意思。百萬富翁的女兒勞拉讓我大長見識:做個上流社會的女人真不易。
「我父親不愛趕時髦。」我父親一生中趕的唯一一次時髦就是娶了我的母親。那時候老革命們遺棄鄉下老婆,娶城市女學生是個大時髦。
他說:「頭兒找我談話。」
他和理查太不一回事了。理查英俊、幹練,打起人來肯定特別酷,特別乾淨漂亮。理查可以去電影里做007,而我面前這個面積、體積都可觀的人可以去做許多其他角色,比如傳達室的看門老頭,辦公室主任,退休活動中心的管理人員,或者寵物商店的售貨員,嘴不停地對貓、狗或鳥、魚說:「你可真淘。」
我心裏有些愧疚:安德烈多麼把我的一切當回事。我伸過手去,握住他擱在桌面上的手。他的夾克搭在我倆之間的一把椅子上,口袋裡插著今天的報紙。他一份報通常讀三部分:時事頭版,運動版和幽默漫畫。他讀到精彩的幽默故事,會打長途電話講給我聽。我想我和他已如此知己知彼。他的手反撲了,手指用力握住我的手,我們的手指編織在一起,越編越密。所有的麻煩——便衣福茨給我的麻煩,都很值得。在這一刻,一切都很值。
這些裸|露與那間巨大試衣間里的裸|露,平行地列在我的意識中:有什麼樣的天大差別?那些雜七雜八的膚色,無形無狀的肉體……鏡子中年輕的女人露出削薄的胸,黃色皮膚托起一顆足以亂真的珠寶;除了這價值五十元的裝扮能馬馬虎虎使她混在這個人群里,而那偽珠寶之下的膚色和形骸,是絕對矇混不過去的;那早年的營養不良、曾經的限量糧食、肉與糖,以及如夢的巧克力冰淇淋,所有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所錯過的,都被黃色皮膚和細弱形骸記載得一清二楚。
「別客氣。」
「你父親,作為一個十六歲的年輕知識分子,會怎樣醉倒在一個漂亮的主義里。」
我說:「掛什麼回去?」
「我敢說,我讀過的有關中國的書比你還多……」
我看著各種膚色的身體被一百多面鏡子成幾何倍數地繁衍。每面鏡子前都有三四個人,甚至五六個人,人們語言不通,在沉默的體諒中,迅速建立了秩序。每個人都效率極高,動作經濟,毫不遲疑地脫衣,毫不羞怯地展現尺寸各異、色彩不等的乳|房和臀,一些人更不要命了,把乳|頭和陰|毛也拋露給這巨大的陌生集體。二十多年前,我們失去了自家的浴室,母親帶我走進公共大澡堂,我就感受過類似的目瞪口呆:一望無際的皮肉多麼觸目驚心,多麼壯觀!
她說:「我還迷上過一個UPS的卡車司機呢。我跟便衣福茨說:『請等等,我煮杯咖啡去。』其實我跑去換了條超短裙。他還裝作沒看見我搖身一變,不過我看出他眼睛一散光。然後他開始問你在軍隊的時候,寫的信都說些什麼。我說:『我這人弔兒郎當,她教育我不要弔兒郎當。』他說:『你不認為她這是在給你洗腦?』我說:『我哪有您這麼高的覺悟。』我又說:『我還收到她寄給我的軍裝、毛主席著作。』他說:『這在我看很像洗腦。』我問他:『你知道那時候一件正牌軍裝什麼價嗎?能換十斤挂面!十斤挂面什麼價你懂嗎?二十八個雞蛋!二十八個雞蛋意味著什麼你明白嗎?我們全家每月才十個雞蛋,還有四個散了黃的,一個臭的。不散黃不臭的只輪到我爸爸吃。我爸爸有慢性肝硬化,二十八個雞蛋在我們家可是大事,你懂不懂?!』」
「對不起,我不會中文,只能勞你駕講英文了。你介意嗎?」
「你又把FBI重複了一遍。」
「什麼叫故弄玄虛?」安德烈碰到中文中的成語偶爾會有點兒問題。
我們最終的購置是在一家大型連鎖減價商店完成的。我花了二十元錢買了件長連衣裙,深藍色,腰身寬出不止五英寸。阿書說這個好辦。她在一個巨大的籮筐邊和各種族人擁擠著,手在裏面飛快地翻刨。多年前,她以完全同樣的熱情與兇猛勁頭,在類似的大筐里翻刨較完整些的帶魚和少些疤瘌的蘋果、梨、土豆。大筐里所有的東西全標價五塊,不一會兒,阿書一股霉塵氣地鑽出人群,一隻手拎著一條大紅寬皮帶,另一隻手上是雙紅皮鞋,皮帶和鞋都有仿蛇皮的鱗紋。
她問我:「你從中國來?」
我一步跨上電子體重磅秤,看著紅色顯示燈在幾個數碼間吞吞吐吐。我想,安德烈未來的愛妻會像這樣,在每天浴後站在我現在的位置上,那個女人會是我嗎?
「她剛從中國來,還沒學會說『不』。」阿書不僅高傲,且已開始蠻橫。她指著我對老瑪麗說:「她是個留學生,知道嗎?美國的赤貧者不叫赤貧者了,改叫留學生了。你忍心毀了她的學業,要她傾家蕩產來買你這件衣裳嗎?」
我問:「你都供什麼了?」
我從鏡子里迅速瞄一眼她那由脂粉塑出的面具,她的百分之八十五裸|露的腿。這樣的年紀仍懷著如此的希望,潔身自好,滿口清香,以便那埋伏在命運中的吻突然襲來時可以沉著、自信地迎接,以使那樣一個不含洋蔥大蒜胡椒乳酪氣味的芬芳的吻引爆一次良緣。據說這和男性在錢包里備一兩隻避孕套同等重要。充滿性遭遇的時代,一個負責的男人或女人該有些必要的自身準備。老女售貨員在這個年紀還毫不大意地穿迷你裙,含薄荷糖,以免冷彈一樣漫天飛的吻和艷遇打她個冷不防。
「沒在想什麼。」我笑一下。
我磨磨蹭蹭,將一條黑色連衣裙套在上半身上,再一點點將它往下扯,扯到膝部,才將我的長褲褪下。這樣一來,我不必展示我低質廉價的棉內褲。勞拉以為中國人有中國人穿、脫衣服的習慣,臉上一絲驚訝也沒有。她上來替我拉上背後的拉鏈,一隻手抓起我的頭髮,將它按在我腦袋頂上,然後比我還用力地瞪著鏡子。這是一件彈力絲絨的晚禮服,我平坦坦的胸有一大半露在外面。我看見鏡中的中國女人一點兒炫耀的本錢也沒有,她這樣袒露毫無道理,自己和自己過不去。
他說:「嗨,你很漂亮。」
劇場的燈暗下來,我旁邊的座位仍空著。一張票的票價是一百一十元。十分鐘過去,我不禁想到,五塊錢沒了;到了半小時過去,我幾乎沒心思看舞台上了,而是不時向黑洞洞的入口處回頭。幕間休息時,我看著璀璨的女人們端著瓊漿般各色酒液,在一樓大廳遊動、飄行,揮起雪白胳膊招呼著彼此,鑽石戒指與手鏈送著晶亮飛吻。全華盛頓百分之十的鑽石和紅、藍寶石都聚集在這裏,香水氣帶著殺傷力,壓迫人們的呼吸。我看見鏡中一個年輕女人,身上是深夜的幽藍和幾星銀光,心想,不錯啊,一點兒破綻也沒有,誰能看出她這身裝扮的標價是五十元?那兩顆假鑽石和假藍寶石拼鑲的耳墜,比任何真貨都華麗。
我說:「肯定比郵局的掙得多。」
「謝謝您。」
「噢,謝謝。」
「不https://read.99csw.com過我父親不是……」
我問:「什麼標籤兒?」
她指著大衣腰部側釘的一塊小布簽,上面有一枚圖章,繞著它有一圈小字——「服裝製作勞動工會」。
她說:「你放心,凡是我知道的,我全招了。那傢伙長得不錯,挺精神的。」
我輕手輕腳地起床,走到樓下。打開客廳的百葉窗,外面果然白亮得讓我睜不開眼。四周一點兒聲音也沒有,一切都還在星期日的大懶覺里。我在壁爐前的沙發上坐下來,無所事事原來很舒服。安德烈·戴維斯的妻子會在這樣的早晨坐在長沙發上看報或看賬單,或者全心全意地無所事事,就坐在我現在的位置上,那是個感到幸運、惜福、感恩的女子,為此刻能在窗內而不是在窗外而感恩。那個安詳的、穿著厚實柔軟的潔白毛巾浴袍的主婦會是誰?
安德烈還睡得很沉。我看見自己的手指輕輕觸碰他捲曲的黑髮,那些彎曲都相當犟,剛弄直它,我手一松,它馬上卷回去,還原它本來的模樣。我看著我的手指心事重重,欲說還休。氣氛如此太平溫馨,誰忍心來破壞它。我想告訴他的話會血淋淋地撕壞這好氣氛。從昨天早上到這時,整整二十六個鐘頭,我一直想告訴安德烈:別為我斷送前程,這可不值。這年頭的愛情該是件方便的事,而便衣福茨躊躇滿志,要把它弄得極其重大,何苦陪他玩下去?對,我正是這意思,我看見福茨來勁兒就吃不消,我更吃不消你將為我付出的代價,何苦?美國是樣樣方便的國家,我們幹嗎要找頂不方便的這樁事來做,這樁被稱作「正式羅曼史」的事?是的,我就是這意思:我們拉倒吧,就此分手。這樣一來大家都鬆一口氣,你、我,還有福茨。
「你看!」
「那他做什麼了呢?」
「歡迎你來華盛頓。」她說。
我急了,跟她嚷起來:「你怎麼幫腔啊?!我們怎麼裝了?!」
「買衣服?」
她說:「等芭蕾舞看完了,你把它們再掛回去。」
「謝謝!」
「是您在審訊我呀。」
「嗯。」是共產主義同情我父親。不過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
勞拉把我領到一個靜悄悄的大廳。這裏連同我們一共有七八個顧客。一些沒有五官的模特枯骨一般僵在各種姿態上,那種枯骨才可能有的冷漠的飄逸姿態。它們是以某種暗色的、毫無光澤的材料鑄塑的。勞拉告訴我,是按照一些活著的著名模特的身材塑出的,每具模特都是一個真人的精確立體投影。所以每具人形都有名有姓。我看著它們不近情理的身高比例,刀一樣鋒利的肩胯,不勝其累地掛著衣服、裙子。我想象它們作為真人會多麼怪誕,多麼恐怖;它們的真身遊走在人間時,一眼望不到邊的人海,滾滾涌動的頭顱,她們感到孤獨至極,因而她們才有了這一個個冷漠、飄逸的姿勢和態度。
她眼裡的控訴更悲憤了,嘴上的笑卻更加溫婉、忍氣吞聲:「那我可以再幫你選幾件保守些的。你看上去是個乖女孩,剛才我就覺得這衣服可能和你的乖模樣有點兒矛盾,不過你的朋友那麼喜歡它,我不好煞風景……來來來,咱們從頭開始。」
「吃了午飯那幾件可能會被買走的!設計大師每件作品只有幾件。」
我說:「他們會以為我們攻守同盟。」
老嫗兩條瘦腿利索而矜持地邁著步子。她手裡捧個托盤,托盤上放著兩個高腳酒杯,玻璃薄得如同燈泡。那種隨時可能碎裂的危險使這一對杯子及杯中的水看上去很昂貴。
我說:「好的。」
我乘的是一點鐘的「紅眼睛」班機,是機票最廉的一個航班。到達華盛頓是早晨四點半。機艙甬道口孤零零站著安德烈,他手上拿一枝孤零零的紅玫瑰,是從投幣售花機買的玫瑰,十元一枝。他還是剛被鬧鐘擊醒的臉,看見從甬道走出的我猛地又清醒幾分。我眼睛發紅,一看就缺吃缺睡。安德烈判斷著,笑嘻嘻問我:「不好玩吧?」我知道他指什麼。
她說:「我一看就知道是件真貨!四十年代製造的衣服才會有這個標記。那時候美國左傾,工會權力很大。不經過工會,你別想找到工作也別想把產品投入市場。我在這方面很厲害,鑒定這個世紀和上世紀的服裝,哪年流行什麼,一般不會有誤差。」
她說:「因為二十八個雞蛋讓我爸爸的肝腹水拖延了四個月;沒這些雞蛋我爸爸會早死四個月,所以這些雞蛋等於是我們三姐弟四個月的爸爸!」
「啊,有點兒過敏。」我說。我的目光從他擔憂的眼睛下溜過,和食物鬧彆扭是一種嬌貴,我過得起敏嗎?只有什麼都吃得起的人才過敏。在未來的一天,安德烈和他的妻子(我,或未知的另一個女人)到朋友家做客,他立刻告訴朋友:「請別給她吃這個,她過敏;請別給她碰那個,她過敏……」實在很平常的一個女人,「過敏」使她有了特徵。
我看一眼手錶,還有三十分鐘到五點。不知他是不是個按時上下班的人。
「是的。」
「那您是怎麼區別的?」
「可是這樣回答是不是故弄玄虛?」我和安德烈討論著。黑姑娘明澈的大圓眼一會兒看我,一會兒又看安德烈,我們笑,她稍稍遲疑,馬上就跟上來,笑得遠比我們好。
女售貨員一字不問,看看收據便辦起手續來。我一直在盯著老瑪麗,那具模特不好擺布,她半張著嘴,舌尖舔在兩排門齒之間,因為她和模特的身高懸殊頗大,她不得不踮起腳尖,腳後跟從皮鞋裡出來了,鞋跟卻還立於地面。她那副專註的神態和體態竟十分稚氣,十分可愛。
「他也有個表弟挨了槍彈,是日本人的槍彈。」沒辦法,我只能給你一個你能接受的邏輯。
在我和她這段對話的進行過程中,她一次又一次躬下身,去撿她孩子落在地上的膠皮奶嘴,然後將它在自己的前襟上用力擦一擦,再還到孩子手裡。孩子再把它扔到地上,她再去撿。
「那天他來我公寓找我。我一看,嗬,你艷福不淺,弄了這麼個帥哥便衣來審你的案子!」
「我的父親十六歲參加了八路軍。那時候國共合作,把共產黨領導的武裝隊伍統一整編,為了抗日救國。抗日戰爭爆發后,中國不是以信仰劃分敵我。因此,我父親參加共產黨的隊伍,不是因為他已接受了共產主義教育。我的英文,您還湊合能聽懂吧?」
我看見乳汁一樣的光線中,安德烈沉睡的面容。他這些天一定沒睡好。其實他相當緊張,對於FBI攪進我的生活,他表現出的嘻哈態度,是為了寬我的心,實質上他非常不安。我和他出門散步,吃館子,遊盪各個博物館,他一刻不停地在注意身前身後。他對我究竟是誰沒有完全的把握。對於我的父親到底干過什麼,他也覺得心裏無底。他沒有徹底信賴我。因為假如我像我自述的那樣簡單,FBI真的會吃飽了撐的,如此興師動眾?
「當然,」他說,「我有一個女同事,我們背後叫她波拉克公主,她對絕大部分食品都過敏,一塊兒出去吃飯,她就點個蔬菜沙拉。她父母闊得要死,為她從小各種過敏付很高的醫療保險。有幾次她過敏過得要叫救護車!所以你要對什麼過敏,千萬彆強迫自己吃。」
「……動機?你剛才問過這個問題嗎?」
「還好。」
最後勞拉和女售貨員瑪麗決定,我今晚的服裝規格非得「九點」不可。瑪麗說她一生看過兩次芭蕾、一次歌劇,女人在那裡個個殺氣騰騰,你稍稍示一點兒弱,馬上被殺下陣來。她以過來人的口氣對我說:「一件衣服可能會改變你一生的命運。試著想想,一個參議員忽然看見一個裝扮不同凡響的女人,心裏說:哇,這個姑娘品位不錯,我得上去跟她搭訕搭訕。女人看芭蕾是為了被人看的。」
我說:「我以為你給充軍到海灣戰爭前線去了。」
安德烈和我一塊兒笑出聲來,那侍應生猛地回過頭,一見他回頭,我倆更笑得響亮。我百分之九十的時間侍應別人,好不容易同這墨西哥愣小子調個位置。
「哪裡。」
「很可惜。不過不管怎麼樣,你父親都是個精彩的人。十六歲能做那樣大的選擇——我兒子十九歲了,連大學主修都選擇不了!而且從你身上,我完全可以推斷你有個多麼精彩的父親。」
「他不懂中文。不過你剛才說的FBI,他肯定懂。」
「他八十年代就停止做高級官員了。」
「不湊合,不湊合。」
安德烈合上菜單,眼睛看著我把它遞還給侍應生。侍應生咕噥著:「馬上就好,請稍等。」人已轉身走了好幾步。
「你父親當時十六歲。讓我們來看看——對,十六歲。十六歲的一個孩子,常是漂亮的主義的犧牲品。比如歌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維特式的漂亮的憂鬱,讓日本一大批青年自殺。一些漂亮而新穎的思潮,像弗洛伊德在二十年代,馬克思主義在三四十年代,薩特存在主義在六七十年代,哇!紐約大街上,咖啡館,好萊塢的大小聚會上,年輕人醉倒在這些思潮里!芝加哥在六七十年代,有十來家咖啡館叫『無出路咖啡館』。正像你們中國,三代人醉倒在你們的紅色理想里!」
他抿嘴笑笑,自得和自負使他闊大的臉蛋孩子氣起來。
「還是你請。」
「噢。」在美國時髦就能證明它在中國也時髦嗎?就能證明你逮著了我父親趕時髦的把柄?
我面前的腦袋埋下來,又去閱讀那份表格。我看出他其實早已不在讀了,或者早已停止讀進任何詞句。我一禮拜前填寫的這份表格,那上面項目瑣細,包括在世的九族不在世的三代。
「你可不是禍害人家的生意嗎?」
她說:「有那麼一閃念。後來想,我這忙也幫得太大了,怕你心裏過意不去。」
勞拉是個厚道姑娘。她明明看出我的收腰大衣起碼過時了三十年。它是我在牧師夫婦組織的教會義賣上買的,花了我兩塊錢。
「高中畢業當部長,我料定你父親一定是個很精彩的人!」
我趕緊叫她閉嘴,把電話掛了,匆匆換上衣服,戴上安德烈的阿拉斯加皮帽,跑出門去。在街口快餐店裡,我找到一個投幣電話,一撥通就聽阿書仍在罵罵咧咧,我這邊又穿衣又戴帽又鬼頭鬼腦找打電話的安全地點,她那邊一口氣罵到現在。她說她就得罵給他聽。我問「他」指的誰,她說誰在她電話線上裝「小耳朵」她就請誰聽她的髒字眼兒。她說FBI已在這個禮拜給她過了「大刑」。我問怎麼個過法。她說跟那麼乏味的人來來回回講那麼幾句乏味的話,還不叫過刑。她告訴我,理查·福茨盡量變著花樣問那幾句話,於是那幾句話就是變著花樣的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