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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便衣福茨像是突然想起一樁急事,果斷地站起身:「我得先走一步了。」他轉向里昂:「改天來欣賞你的歌劇。」
一個女子走上舞台。說是舞台,不過就是圈起的一小塊空地。白熱的一束光從她頭上澆下來,她打開一個紙卷,開始念上面的句子。句子賣弄著無道理和無邏輯。她的頭髮也染成紫黑的李子顏色,穿件深綠的天鵝絨短裙,腿上套著緊腿褲和帶一圈穗子的牛仔靴。
我看著里昂放在我手背上的手。這手七歲起開始把無法命名的感覺敲到鋼琴鍵里。里昂告訴我,他是個很不怎麼樣的鋼琴家;當他每每意識到自己不能老老實實做個鋼琴家,他就寬慰地想,我畢竟還能作曲;當他每每承認自己不能心甘情願寫些如歌如泣的旋律出來時,他寬慰地想,我畢竟還能彈彈琴。他告訴我他兩樣都很初級,因為只有程式化的訓練才能使人走向高級,而他仇恨程式化的訓練。他說世上沒有一個旋律是獨立的,每個旋律都有其他旋律的感染;每個旋律的父親都是個疑點。他跟我在電話上不止一次地感嘆:世界上要沒有這些經典作品該多好——它們像個取之不竭的巨大精|子庫,向我們甭管多麼純潔的血統暗暗輸入精|子,你永遠也鬧不清你辛辛苦苦九死一生分娩出來的是誰的雜種。
「其實我一直是這個餐館的常客。他們的海鮮什錦我特別喜歡,辣雞翅也不錯。」理查說。
「你冷得夠嗆吧?」里昂忽然問我。
「一個前衛歌劇。」
里昂微微點頭一笑,只是為了幫我把一項禮貌做完整。理查伸出手,伸向里昂。兩人都麻木不仁地講了句「認識你真棒」之類的話。不知理查對我的介紹怎麼想的,他和里昂的身份區別在於:一個是我的朋友,一個則不是。
「我晚上要排練。到底發生了什麼?」
「那你怎麼不停啊?」
我說:「到車裡做什麼?」
車漸漸加速,但能感到它上氣不接下氣。開了十分鐘,里昂把它停在湖濱大道邊上。他跳下車,繞到車后,從後排座里拎出一個塑料油桶。他掀開車前蓋,車和他一塊兒呼出白色霧氣。我鑽出車門,問他用不用我幫忙。他告訴我誰也幫不上忙,車太老了,開動一會兒,就得給它添些機油。劇烈的寒冷凍得人眼珠酸痛。我湊著凜冽的路燈光去看里昂,發現他獨自在笑,仔細一看,那並不是笑容,是吃力地頂住寒冷而齜牙咧嘴。西伯利亞的堅韌生命雪狐和狼,都會生髮這種類似笑容的齜牙咧嘴。大路上一群群車低嘯著奔過,奔往某處去捕食。里昂的話我基本聽不見。我大喊著問他:「你剛才說了什麼?」
便衣看著我神采飛揚的背影。
「我不知道我會讓你這麼緊張。」
他把四周音樂的音量壓了壓。
「不能停。」
「他們會把老福特拖走嗎?」
「你在思考我的話嗎?」
理查,你好好看著——
離他的排練時間還有兩個多小時。沿街某家燈光幽暗的酒吧在奏音樂,是慢搖滾,旋律被寒冷的夜晚吸去,只感覺打擊樂在人的內臟深處震蕩。我們走過它的門口,正好有人剛進去,我看見裏面滿是暖洋洋的人影,一些白色裸|露的肩膀浮在幽暗上面。
我在思考理查的話。窗外是傍晚六點的城市,看上去卻夜色已深。成千上萬的腳踏在泥濘的黑雪上發出「咕嚓咕嚓」的咀嚼聲。人們暫時結束了監禁,走向車站、地鐵站,或荒涼的停車場。他們鑽入凍得僵死冰冷的車子,感到得儘快逃離……逃離什麼呢?為什麼逃離呢?這都不重要。重要的就是儘快逃離。一輛輛車易怒而脆弱,神經質的絕望,到處是低聲詛咒和豎起的中指。他們接踵駛出停車場。
什麼報復?我不懂他幹嗎用這字眼。但似乎這字眼用得頗恰當,準確地戳在某個痛處。
我說:「你好嗎,里昂?」
我看著這個十四歲就做了飯館Busboy的男人。他骨子眼兒里就是優秀跑堂,嚴酷的紀律和赤|裸的求生慾望使他把一切都處理得職業化、非個人化。只要我現在留下來,他情願請我給他一耳刮子。突然被他炒了的兩個人使他本來已大為吃緊,隨便怎樣他得留住我。他認為我一定會同他合作,把剛才的事抹過去,因為他知道我有著比他更赤|裸的生存需求。
我心想,隨你便吧。有海鮮什錦做借口你可以麻煩我,沒有海鮮什錦你照樣可以來麻煩我。你掙的就是麻煩我的錢。
他們個個都有得罪不起的上司、同事、妻子或丈夫。他們是一群痛快不起的人。
他猛一推收銀機的抽屜,關上了它。他認為我錯誤地擺置利害、主次,是活該去外面受各種罪的。他算服了我了,對我徹底放棄。
我迅速拿了衣服去洗手間換,讓理查好好看戲。我穿著自己的牛仔褲、白色線衣走出來,老闆卻正在接待六個老太太。他叫住我,說:「來來來,她們要點菜,你英文好,你來……」
「那你把大麻從窗口扔出去。」我說,「你給我,我來扔。」
我端起玻璃杯,裏面的冰塊叮叮叮地碰撞,發出迸裂的細小聲響。
「我當然知道。」他說,「我過去常常失業。我做過起碼二十家餐館。一看就知道你給炒了魷魚。我是過來人,所以要你知道沒什麼可怕的。」
我不必再去看他的臉,去尋找他眼中的回答。他的臉和眼睛都是要讓我兜圈子,走入歧途的。
他又聳聳肩。我突然很討厭這個美國式動作。我知道我得罪不起他,得罪他的後果遠遠大於得罪老闆。但我想偶然得罪一個得罪不起的人特別痛快。誰都痛快得起,痛快就是不去看後果。里昂、海青和王阿花吃不起、穿不起、住不起,卻痛快得起。
我仍看著窗外。大街上的路燈已亮了,撒了工業鹽的路面稀爛如泥,清晨的雪徹底浸透了黑色。然而在晴好的日子你看不出芝加哥原來藏著這樣豐厚的污穢,能染黑一大場雪。正是下班時分,人們一大群一大群地擁出辦公室大樓,擁到馬路上,像剛剛從監獄放出來,急於忘掉身後,並儘快終止任何熟識的關係。
里昂回頭看看我,也笑起來。他明白我笑什麼。在這樣的酷寒里最好保持麻木的面部表情,因為笑是疼痛的,笑把被寒冷凍固的表情硬撕扯開來。
他說:「還湊合,你呢?」
理查看看老闆,看看我。我面孔上一陣清涼,所有表情去除得十分乾淨。這樣可供便衣福茨看的便少了一些。店堂里只有五六個客人,稀落地坐在東南西北,還有一小時才是晚餐時間。現在的幾位都是來混掉些多餘時間,或受夠了外麵灰暗的寒冷,進來暖和暖和的。
「謝謝你關照——不是你,我還不知怎麼養活自己呢。」話就這樣冷不防地自己冒出來,「真的,謝謝你。」
里昂又來到個十字路口,迎面也出現了一輛如臨大敵的警車。里昂一打右舵,轉到一條「不準右拐彎」的路上。兩邊濃黑的柏樹給人溫柔的假象,似乎隆冬在這裏暫時休止,一切冷硬的稜角和線條都虛去了。
我把被他檢查過的破爛一一放回塑料袋,再將袋口一系。然後我說:「你多保重啦,老闆。」
「對了,你還沒有回答我,你今晚有空嗎?」
「我呀?我想請個人吃晚飯。你要不要來?」
里昂聳聳肩。他把這個美國式動作做得非常憂鬱、非常低調,因而有一點優美在其中。這個動作原是可以被人做得天差地別。就像芭蕾,每人都把一套規範動作做成自己的版本。里昂就那樣輕輕一聳肩,把一幫子兇猛龐大的芝加哥警察得罪了。這個聳肩的動作之所以有一點優美是因為它很配里昂。
我感覺到他臉上細膩的笑意。那是王阿花在離開他,投奔海青之前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
「你怎麼會有大麻?」
「他們叫我們停車!」我提醒里昂。
這樣,我們手拉手這樁事便更沒了道理,對於我們自己更是無從交代了。
便衣福茨兩根手指敲著桌面,我們這場戲現在趨向一個決定性的轉折,桌面給敲成了木魚。
我表情還是不錯的,不是完全的尖酸刻薄,有一點打情罵俏。
「沒關係,不要折扣也夠我吃了。」
我把菜單遞給里昂說:「你可以點這個杏仁清炒蝦,因為蝦是今天剛運到的,不是冰九九藏書庫里放了一個月的。而且因為這是個清炒菜,廚房會用新鮮的油,不然他們會用炸過烏七八糟東西的油。」
「我已經約了那位作曲家朋友一塊兒吃晚飯了。」
「里昂,你和王阿花誰贏誰?」我問他。
「嗯?」
我想他兩年前就這樣溫和地遷就王阿花。我說:「我不知道,我以為你有地方可去。」
「很可能。假如他們算算費用,認為還合算的話,就會叫輛拖車來把它拖走。我反正不會去交罰款。所有罰單加在一塊兒,比車值的錢多好幾倍。」
「別發愁,這種工作一天可以找十個。這種糟蹋生命的工作,它也叫工作?它只能算個糊口的事由。」里昂不緊不慢地說。
「——都會帶來不利。如果我不在乎那個不利呢?」
「噢。」
「吃了飯你要不要去看我們排練。」
剎那間老闆要融化了,但他立刻控制了自己。敵對感使他強大,使他有力量去繼續剔除我們身上殘存的懶惰,去壓榨我們體內潛藏的勤奮,去消滅我們內心尚未死絕的自尊。他需要這股冷冷的力量,這股以一服百、蠻不講理的力量。不然他會融化,露出一個五十多歲男人的平庸原形,有普通的惻隱之心,會對這個失業的孤單女子說,哪天你實在找不著工作,還回我這裏,好歹這裏餓不著你。瘦小的老闆苦苦掙扎幾十年,總算明白那類話的虛偽,不著邊際。
我說:「是不是不容易?」
我說:「也祝你。」
「你有什麼想法?」
理查面色一本正經。
老闆又說:「你給她們介紹一下今天的特別推薦菜!」
肥笨的警車遲疑了一剎那,跟了上來。我以為在好萊塢電影里演爛了的這個警追匪的鏡頭對於我永遠會不切題,我永遠是膩煩、鄙薄、側目而視的一個看熱鬧者。而我竟會成為這場熱鬧本身,這大大超出我的意料。因為我變成了這場熱鬧的一部分,我便不再膩煩、鄙薄地側目而視,我覺得這事還是挺新鮮、挺扣人心弦的。尤其是伴隨著這個不斷使自己的過錯升級、從過失升級為犯罪的里昂。
「不,謝謝。很羡慕你們,能常常去音樂會。」理查說,「你們是在音樂會上認識的?」
我心平氣和地說:「老闆,你欠我十小時的工錢。」
「當然不公道。」你知道嗎——阿書的超短裙下面是條專為你換的小褲衩,翩翩起舞的蛛網一般的花邊。
他想把事情就這樣抹過去。
「嗯。」
里昂的左手從右胸的口袋裡掏出個信封,說:「我們一會兒就走。那裡面有大麻。」
原來什麼都在其中了:為此動作命名,為此向自己做交代,全在其中,而「其中」,便是完整的一大片省略。或者:忽略。
「老闆,這樣吧。」我聽自己油嘴滑舌的腔調出來了,「我呢,也不要你付我十三塊錢了,我把這點錢全拿出來,在你這兒吃頓飯得了。」
這天我本來不上班,但有兩個人被辭退,老闆拿我當救火隊。兩個被老闆辭掉的工友一個是長沙人,一個是漢口人。倆人都是每天下午三點上班,但總是長沙人或者漢口人先來,替另一個到打卡機上準時敲上3∶00。幾乎都是長沙人先來,將兩張工卡打好,漢口人便可以遲到一個半小時,在老闆到達餐館之前,混入我們的隊伍。他們對老闆的行動規律摸得很清楚:他每天下午去打球,五點差一刻才回餐館。他倆的雙簧玩了半年,才被老闆戳穿。
「你肯定覺得這樣對待你很不公道吧?」
「是嗎?」你殺人都不眨眼。
「嗯?」
他愣了一會兒。我把禮物先接過來,再扔回去,這個拒絕的動作漂亮許多。我看到一個有可能變成友情的影子從他面孔上閃過。「我今晚要去參加一個朋友的音樂會。」
這時我發現我的手仍在里昂手裡。兩個手溫度都很高。我覺得手和手握在一塊兒可以是沒什麼含義的,這個國家的男人女人不加細究地接吻、擁抱,因為沒有含義而毫無負擔。如果我現在猛一抽手(或輕輕一抽手)含義就來了:我和他都會對手拉手這個無邪的動作追究,會覺得必須為這個動作命名,為此動作對我們自己做個交代。
我等了一會兒,發現他沒有意願解釋他為什麼有如此堅定的「寧願」。完整的句子該是:我寧願駕駛廢鐵,也不願做理查·福茨那種中產階級的中堅分子;或者,也不願去干你原先那份糊口事由。他光榮受窮,窮得自豪,窮得高貴,窮出了這樣雅緻清秀的風度。整個物質階級在溫暖舒適而枯索無趣的TOYOTA、HONDA、BMW裏面,從我們身邊呼嘯著錯過去。我們的另一側是密歇根湖,冰凍三尺,它銀灰的冷流不斷參加到由天而降的隆冬里。我想問問是否發生過凍死藝術癟三的事件。又一想,我目前正辛辛苦苦繳著學費,掙著學分,熬著三年寒窗,爭取一畢業就去做個藝術癟三。我最好不要對藝術癟三有不恭敬的態度。
理查如同動了真性情似的,目光中有不少焦慮。原來他認為他和我已有了點私交,特地跑來為我通個風。他的嘴唇形狀很棒,阿書把嘴貼上去,肯定會是個飽滿的吻。
我們要了兩個菜,加上稅和小費,共十六塊九角。我拿出三塊九角,在賬單上寫了我的名字,放在桌上。想了想,把九角硬幣拿回,換成一元鈔票,如果里昂問我付這點錢是什麼名堂,我會把失業的事告訴他。但他一個字也不問。出門后他淡淡道了聲謝,告訴我他已很久沒吃這麼飽了。
「給你。」他塞給我兩隻手套。
我這樣設想下面的談話——我說:「里昂,我告訴過你,我有一位未婚夫,我們很相愛,他為了我可能會有很大的犧牲,我是說,失業;我記得我告訴過你,美國國務院有規定,美國外交官跟來自共產黨國家的人發生正式羅曼史,就必須主動向安全部門交代……」
我笑笑。「那車怎麼辦?」我問。
我想著熊頭熊腦的警察們圍著繳獲來的老福特打轉,看看它的深灰色身軀處處瘡疤,靠近車輪的地方,鐵皮銹得血肉模糊,潰爛失形。他們為它居然能挪動感到驚訝,為能駕著它在他們眼皮下飛竄的里昂感到佩服。他們最終抄走了車號和某張罰款上的地址和一切有關里昂的資料,心裏完全明白里昂是最痛快得起的那類人;里昂惹得起所有人,包括有著大明星聲望的芝加哥警察。
而他沒有像吻王阿花那樣吻我。因為我不是既幼稚又積極地噘起嘴的王阿花。里昂大概知道我在男女方面有一定的底子,我的一切都被他的手調動到了最佳狀態,吻會離後果太近了。而他明白我不像王阿花,我是個立刻要追究後果的人。
他說:「有一次早晨起來,發現車沒了。後來在廢車處理場找到了它。我現在把它停在我公寓附近,每天晚上都得在後車窗上打出個招牌,上面寫:這並不是廢鐵。」
便衣福茨出現在餐館。
「你是不是很怕失業?」他眼睛用力盯著路口的紅綠燈。他連盯紅綠燈也會這樣專註。里昂如果沒有這樣獨特的專註表情或許是個相貌平平的人。
「哦。」他現在的樣子蠻誠懇。他想看出我拉的這個託詞牢不牢靠。「什麼音樂會?」
「作為一個朋友,我給你一句忠告,爭取講實話。因為很可能會給你來一次測謊試驗。你所說過的每一句話,都會請你向測謊儀重複的。假如你現在的回答和你對測謊儀的回答有出入,或者,你堅持一種回答但測謊儀顯示出你在撒謊,都會帶來不利……你在聽嗎?」
侍應生又說:「兩個人?」他看見里昂拉著我的手。
我說:「這兒有個香辣雞翅。」我把臉轉向理查:「要和我們一塊兒吃晚飯嗎?」你知道我半點邀請你的意思都沒有。
他轉過臉,看著我。我本想把話再重複一遍,可又一想,還是拉倒。
「幾點鐘?」
「不過我今晚沒空。」
門口進來一對男女,男的穿著毛料大衣,裏面必然是西服,很可能還是三件套的西服,領帶結得端正至極,扭頭、打嗝都不行。女的頭髮上噴了太多髮膠,眉毛修得太整齊。一個律師(或會計師)和一個辦公室前台小姐(或律師助理)。倆人一看室內的氣氛就對視一眼九九藏書,都認為這不是他們來的地方,這地方不安全。他們聽說了一家有名的咖啡館叫「無出路咖啡館」,本想來探探險,如同文明人對非洲或南太平洋島國的賞光。但他們一進來就發現這裏的人不是在玩野蠻,是真格野蠻。他們個個抽大麻,創作得罪大眾的詩或畫或音樂,或者乾脆不要任何得罪人的形式,就專門跟大眾作對。
「誰在問?你個人,還是聯邦調查局?」
他突然回頭問我:「你渴嗎?」
老福特漸漸恢復了氣力,剛加到滿速,一輛警車跟上來。很快就聽見警車喊話,叫我們立刻停車。
理查走到門口,隔著轉門的玻璃看見匆匆走來的里昂。里昂穿著黑色高領毛衣,外面一件破舊的摩托夾克,馬尾辮剛剛梳過,不顯得太與社會作對的樣子。理查一看就知道我說的音樂家便是這一位。他從旋轉門的另一邊折回餐館,見里昂正和我擁抱問候。
老闆沒料到我也可以很冷血的。他把六個老太太草草安頓下來,耷拉著垂死的眼皮,走回收銀機前。
「沒關係。」
老闆沒想到。他的手大發脾氣弄出的後果使他所料不及。老闆認為他對人判斷一向準確:誰好惹誰難惹,誰該塞些小甜頭而誰可以常給些虧吃,都從來沒太超出他的把握。他這時對我眨巴著眼睛,腦筋尚未追上來。
「你呢?」
我說:「你怎麼知道我失業了?」
他和我自己都沒料到我會來這麼一句。
「我知道。」
我看一眼裡昂。他的日子里有許多東西要補:該補些營養,該補些暖和……
他無法禁止我這麼做。他還知道我們僱員無論怎樣小黨大團、狼狽為奸,在這樣的政治局勢下,馬上同盟。廚子會得到口信,知道我把老闆好好給得罪了一番,他們會狠狠犒勞我,菜從質到量都會改善,我很可能把十三塊吃成三十塊。
「為什麼?」我問。
「你認為呢?」我看著他。
「用膠帶補手套。」他說,「王阿花用膠帶補牛仔褲,補所有的東西。」
「晚飯哪。」
我一下子停了動作,在他眼前筆直地站立,筆直地瞅定他:「我說了,這不是我的。」
我彎下腰,拾起我十幾磅重的書包。
這是必定的局面。
我把這幾件東西裝入一個塑料袋,走出儲藏室。老闆等在門口,臉上已抹去了一切熟識。我張開塑料袋,把內容翻給他看:我沒有拿走任何不屬於我的東西。他目光直截了當隨我的手插入塑料袋,細緻嚴苛地察看連我自己都不想要的物件。他絲毫不掩飾他對人人都有賊心這一點的堅定信仰。儲藏室里有一堆清潔用品和幾袋大米白面木耳。他這樣防犯沒什麼不正確,據我所知這餐館所有人都在自己的住處用餐館竊回的抹布。這些抹布用臟后再被帶回餐館,讓一家跟餐館有合同的韓國洗衣店收了去漂洗。
他說:「所以我早些來吃晚飯。」
「天是夠冷的。」我紅著鼻子對他笑笑。
「我的手套是不是忘在這裏了?」理查看看我,又看看里昂。
「你會在乎的。」
我忙對里昂說:「介紹一下,這是理查·福茨先生,這是我的朋友里昂。」
「聽說你是作曲家?」
「我當然緊張。」
「那是誰的?!上面這個名字是誰的?!吃都吃到誰名字下去了?!」老闆手拍著飯盒蓋子。他有一雙窮苦而有力的手,膚色遠遠暗於他的面孔,永遠是緊張地就緒著,即使兩手閑置,它們似乎也緊抓著兩把空氣,或是時刻在預習著抓握的動作,一旦出現目標,它們便立刻出擊。因而它們很少空著,不是抓起一個空菜盤,就是將某桌多出的一個調味架移到缺少調味架的桌上,再不然就是將移了位置的桌椅複原。這兩隻從不失業的手像是獨立於他整個身心之外的,有它們自己的主張和動機,如同低等動物的觸角,或伸或縮都是條件反射,毫不受他整個軀體的支配。這兩雙手若被剁下來,或許仍有它們自己的行動方向,仍會自作主張地抓這個握那個,擦這裏抹那裡,點數鈔票和鋼鏰兒,或抽誰一個大耳刮子。正如此刻這樣,我敢說想抽我耳刮子的一定不是苦出身的老闆,而是他那兩隻手。就是你把老闆和他的手截開,手們仍是要完成它們自己的行動。換句話說,即便你不截開它們,它們的主人也無法對其負責。因而,作為低等動物的老闆的手即使扇了我耳刮子,也不是高級靈長類動物老闆的過錯。
「拒絕測謊試驗。」
「你會惹急他們的!」
里昂會瞪著眼等我說下去。他一直等我兜完圈子,兜開一大堆的不相干,終於到達了事情的要領。而直到我嘟嘟噥噥全講完了,他還是找不著要領。他會繼續無辜地瞪著我,認為很可能是我的英文表達差勁而造成他的不得要領。我用了那麼多「因為」、「但是」,他完全看不出邏輯。我有未婚夫,這和他有什麼矛盾呢?我將和我的未婚夫結婚,這和他有什麼關係呢?我和我的未婚夫相愛,難道他里昂有半點企圖要取締,或者取代?我喋喋不休在澄清一個對於他始終沒有混淆過的事情。他瞪著我,我明白他瞪著我的意思:從一開始我就以為你懂,現在你把我胡扯到一件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里去了;你的胡扯讓我想到人世間俗不可耐的那樁事情,人們管它叫「三角戀愛」。里昂會覺得好笑,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講清自己的身份,這樣的強調不得不給他也划個身份,而給他劃定的身份跟他文不對題。
老闆還想再說什麼,他的手卻已放棄對我的好言相勸,先於老闆跟我反目了。手在收銀機里大發雷霆,把金屬錢幣刨得稀嘩亂響。
他慢慢轉回視線,又去看圍棋。他當然聽見了我的提問,但他認為我那樣裝作沒事、裝作不想刨根問底、裝作對他和王阿花毫無女性的天然妒忌是愚蠢的。他轉過臉說「嗯?」是給我機會把話問得聰明些。然後我便感覺他的手心有了些輕微的動作,似乎用著一股內向的力量,一股不想讓我和他自己察覺的力量,撫摸我的手。因為他的動作是內向的,於是也就不完全具體,我和他的手之間相隔的皮手套因而便是不存在的,回答直接進入了我的詢問。因此我和他之間相隔的皮膚、血液、軀體,也不再存在;我和他之間相隔的兩個下棋者,以及一整個盛著上百號人的空間,都不復存在。一個個體和另一個個體之間,竟有如此的捷徑去相遇和相識。他似乎感到了我的反應,儘管我認為自己一動不動。他手心的動作更微妙,而我想要的回答全在裏面了。我作為一個女性靈肉所追問的一切,他作為一具男性靈肉都一一做了解答。我不知我問的都是些什麼,但他的回答無一不準確。這個過程如同兩個導體的溝通,最內在最精確的溝通,不需要藉助任何物質形態的線路或渠道,不必去物質世界先兜個圈子,繞趟冤枉的彎路。
里昂拉著我的手走出門。幾年前他就這樣拉著王阿花的手出了門,走到帶有大麻氣味的小街上。他這樣拉著我的手,使我誤認為我很年輕,年輕得對一份無名目的感覺還享受得起。
我感到一股陌生的渴望突然爆發,又立刻被他滿足了。緊接著又是更強烈的一股渴望,他再次給予了滿足。怎麼會這樣呢?難道這不就是兩隻手的活動嗎?他持續給我的回答和我持續生髮的渴求使我感到這經驗奇異得可怖。我不是個毫無男女經驗的女人啊……
「這是王阿花乾的。」他說。
「讓警察逮住,你人財兩空。」我說。
「你不是僱員了,沒有百分之二十的折扣了。」
一個侍應生過來對里昂說:「王阿花和海青昨天晚上來過。」
老闆想,一般來說,好惹難惹都取決於對錢的急需程度。他看著我的意思是:你不是挺絕望地急需錢嗎?
理查·福茨正打算闡述一個電影,但被我打斷了。
「我個人。」他說,「我個人認為你的經歷非常有趣。你實際的經歷比你講給我聽的要有趣。」他標緻的臉上出現一個類似好笑的笑容。
老闆的小小報復。他知道我會為十三塊錢一點不偷懶地再跑一趟腿。他面孔上有一抹硃紅色番茄醬。他就要為難為難我,我至少要再裝幾分鐘孫子把那十三塊錢從他手裡求出read•99csw.com來。萬一我不裝孫子求他,他也以十三塊錢贏了我。這種掙扎混世的生命,給予其他生命相等嚴酷的掙扎混世的生態環境。
「我的計劃也打亂了,因為我原先也不知道我會請你吃晚飯。」
里昂眼睛盯著牆上的一幅畫。我見他睫毛挺著鋒芒,朝向這幅沒什麼道理的畫。他這樣看它,我便有硬要去看它的道理了。半分鐘之後我突然看出,它是王阿花的作品。一些色塊,一些筆觸,然後一朵玲瓏剔透的殷藍的鳶尾花和一隻香檳酒杯,上端碎裂得差不多了,只有一根細弱的杯頸和脆薄至極的杯座。
他說:「這個問題我一直在想。」
阿書的乳|房不大,卻很圓潤,有種抽象少女才有的形態,那形態使人誤認為它們僅是在過渡期,僅是含苞待放,還欠好大一截成長和成熟;它們甚至像發育期的少女一樣,是可塑的,被對方愛撫,隨著對方的期望值去成形去圓滿。理查的手擱在桌上,它們也不大,用去捏壓阿書的乳|房十分理想。我想象那觸覺,天造地設的凹與凸,體內的血液湧起,在心靈最黑暗的地方開放出一朵禮花,然後又一朵,再一朵,一朵比一朵更大,把我黑暗的心靈深處照亮了一刻。焰火禮花后最黑暗處向我肉體擴散,繽紛的落英落在我肌膚表層,成了一身冷痱子。我不知這感覺是否屬於色情。我覺出體內蠕動不止的慾望,是被剛才的想象惹出的。而那栩栩如生的想象,是這個英俊便衣引發的。
他沒說什麼原因「一直沒送」。他非常會避開事情重要的地方。車駛出停車場,出口左側有個豎著的木箱,高度恰抵車窗,上面有個橫開的小口子,比郵箱上的投遞口小几倍。按說該往裡面扔兩塊錢。里昂根本對收款箱沒有知覺。他對許多規範生活環節都沒有知覺。車發出坦克的聲響,在出口處兇狠地低吼,隨時要衝出去攻打芝加哥。里昂微微在嘴角上用著勁,眉心被兩條濃重的眉毛擠窄了。他不斷扭頭看著馬路上過往的車,他臉上的表情像說這些駕八成新的「HONDA」、「TOYOTA」、「VOLVO」的人們惹他反感和蔑視:這個龐大而愚蠢的中產階級,好像真有什麼有趣的事等著他們,值當這樣行色匆匆似的;他們無非是趕路回家,躺在長沙發上看電視或打瞌睡,吃低脂土豆片或無糖冰果凍。他的車貓在那裡,終於瞅准一個空當,里昂一踏油門,就潛入了車流。
理查那杯薄荷茶被舉在半途上,我們這邊的精彩使得他的手也忘了方向。
他只是在早晨七點我們一同走出他排練的那家搖滾酒吧時,無言了好一陣。然後脫下我右手的手套,吻了一下我的掌心。你弄不清他這是開端還是告終。他仔細替我赤條條的手戴上手套,一面說:這手套就給你戴吧。我還有另外一副。
我回到店堂時,顧客已多了起來。理查居然還坐在那兒。他把他的風衣拿起,放在膝上,拍拍騰出的座位。我繞過他,坐在窗邊的椅子上。他一點不覺得我在窘他,抱著風衣風度翩翩跟我挪了過來。
「王阿花一般在我逃警察的時候都幫我。我絕對不能落到警察手裡。」
「要。」
開了五分鐘,里昂轉過臉問道:「你想去哪裡?」
恥辱溫吞吞地涌到我平靜的面孔上,使我的臉有股奇特的腫脹感。我聽見自己聲音平直地說:「我不做了,老闆,結賬吧。」
「你這樣跟他們賽跑,肯定跑不過他們……」
侍應生把我們領到一張小桌邊。這桌可以安置四個人,已有兩人在下圍棋,棋盤上的沙場正是難解難分。倆人正在你死我活,因此對他們不合理侵佔的空間表現出絕對的無辜。
「偶爾吃一頓,我也供得起,天天吃——搞清楚點,我一家幾口也是要吃飯的!」老闆說,他的嗓音竟是如此殘破醜陋。
「什麼?」我的頭離開了車座枕墊。
「你在暗示什麼?」
我不作聲。他罵人就拿吃飯這樁事來罵,要麼就是「吃多了」,要麼就是「你沒吃飯嗎」,對這麼個表達上過分貧窮的人,我從來就是姿態高一截。
「你在想我這個車常有女人坐,是吧?」
他聳聳肩,無辜也好,無賴也好。我把臉轉開,去看窗外。我的表情和姿態都在邀請他開路。
他說:「我可以請你和你的朋友一塊兒吃晚飯,然後一塊兒去看電影,再去他的音樂會。」
「那還來得及先看場電影!」理查說。藍藍的目光中含有友情潛質的影子漸漸轉到光線里,成了那種不知是真是假的美國式單純。白痴一般的單純。這單純使他白痴似的認為,他與我除了審訊者和被審者的明了關係之外,還能有任何不倫不類的關係。他笑了。理查好看的笑是浪費。做個便衣,這樣好看的笑容不是白白好看?
我拿起櫃檯上的電話,心想我得找誰幫我一塊兒吃。牧師夫婦都不在家,我改撥了里昂的號碼。傍晚五點多在里昂那兒是上午十點的光景:他起床不久,正是兩杯咖啡后神清氣爽的時候。
「我來的時候路上就想,你一定給炒了魷魚。一聽你電話上的口氣就知道了。有什麼可報復的?」
「這樣吧,」他說,「你明天來拿一趟。我這裏現款不多,還留著找給顧客呢。」
我感到一個笑容在里昂白凈瘦削的臉上綻放開來。
他看著我,等待我再問他一遍。
我們的語詞在清冽至極的冬天夜晚形成一團團白色氣體,好久不散。
他五十多歲的瘦小身體奇特地出現一種笑意,一種熱烈、巴結、絕不接受回絕的笑意。他的背、肩、兩個膝蓋,他的皮膚,都參加到這個笑意里。只有他的手,仍是憤怒兇狠。
他把車駛過路口,這期間他一直緊抓著我的注意力。
「鏡子是王阿花的,」他說,「車上不少東西都是她的,一直想湊到一塊兒給她送去,一直也沒送。」
「你本來打算今晚做什麼?」他又問。
里昂看看我,蒼白的臉上有了淺紅的微笑。「嘿,行啊你。」
「噢。」我點著我誠實的頭。
「十點。」里昂付不起排練室租金,往往要等一些搖滾酒吧騰出來之後,花較少的錢去使用。
我十根手指立刻被帶一絲潮意的溫熱所包裹。里昂單薄的體溫這樣直接進入了我。手套右手的食指裂了個口,上面裹了一圈透明塑料膠帶。膠帶在寒冷中變得極硬;我無意中以它去撩頭髮,感到它像刀鋒一樣在我臉上刮過。
我看見理查在門口找了個座兒。他見到我也有些意外,上嘴唇微微一掀,然後他向我小小地揮一下手。我正將這天的免費湯往保溫煲里倒,滾燙黏稠的湯濺起花來,落到我臉上。在一雙眼的盯視下,什麼動作都會顯得手足無措、裝模作樣。我疼得抽口冷氣,順勢把面頰在肩頭上拭了拭。這動作在便衣福茨看來也欠缺真實,也是舞台化了的。
「你今晚有空嗎?」FBI的探子又問。他自己邀請自己,坐在我對面的座位上。
「忽然想起來了,你今晚有沒有空?」
「是不是呢?」我笑眯眯地看著他。
我走到廚房後面,匆匆和我照面的每一個人都給我一個親熱的眼色。廚房後面是個儲藏室,我們每個員工都有一個小儲物櫃在那裡。我從我的柜子里取出一雙高跟皮鞋、一把摺疊傘、一本字典。字典里夾著一張紙,上面抄了幾十個有關食品的單詞。那時候我還想做個好侍應生,爭取有個好的職業面貌和端正的職業品德。我還把一些單詞寫在手腕內側,惡狠狠背過一陣。
他巨大的老福特在這些小街上跑得相當不錯,自個認得路似的。老福特一看就是逃警察的老油條。里昂除了專註之外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他說:「我口袋裡有一點大麻,萬一他們搜我身,准把我弄到拘留所去。」
「一個朋友送我的禮物。」他秀氣文弱地笑一下,「他以為王阿花還跟我在一塊兒,一半是送她的。我晚上排練一般要抽幾口大麻。」他口氣十分家常,堅定地信賴自己的品德和操行。
理查忽然間問里昂:「你們倆認識不久吧?」
便衣福茨那副典型的便衣目光盯著我打情罵俏的脊樑。我一個髖抵在櫃檯上,一個胳膊肘撐住檯面,在他看便出來個不正經的歪斜。
我說:「不是我……」
「據我了九九藏書解,你的經歷比你告訴我的要精彩很多。」
我說:「噢。」
他又說:「你是不是笑我開一堆廢鐵不容易?」
「你反正得落到他們手裡。」
我笑笑。
我第十次把話咽回去。
「你怎麼想?」
「我知道。」
「如果你有空,我想,能不能請你去看一場電影。聖誕節前有不少好電影正在上映……」
「你也多保重啦!」他說。
「我發神經啊?這麼好的東西。現在根本買不到質地這麼純的大麻了。」
「沒吃飽動作才這麼重,是不是啊?」老闆陰陽怪氣地說。
「好啊。」
「吃什麼……」
我說:「里昂,你現在還愛王阿花嗎?」
「現在它正落在警察手裡。他們正在翻我的抽屜。抽屜里有四年前買的車保險。噢,還有一打罰單。起碼有一打。」
我不久發現和里昂已在一家咖啡館里。昏暗的燈光使每個桌上的人都成了密謀者。我和他側著身體穿過桌腿和人腿。朦朧中感覺所有的人都對里昂不陌生,給予他知情者的會心微笑或會意一瞥。空氣中有股廉價的菜湯氣味,比我們餐館的湯更廉價。奶油蚌肉湯,或者蔬菜通心粉雞湯,不然就是豌豆湯。廉價到這程度,氣味就沒什麼太大區別了。
我沒有說話。我只對老闆那兩隻全靠本能行動的低等生命的手小心提防。兩隻手仍在揮舞地告誡人們:再讓它們逮著偷吃「什錦蝦」的事,積攢在那裡的大耳刮子可就積攢不下去了。我才知道人是可以一下子被扯到「偷吃」這類低等事務中去的。如此卑瑣、低級、小得可憐的事,或許給了便衣福茨一個很不沉悶的冬日下午。
我把臉從悲壯的街景轉回。
我略為數一下,說:「你還欠我十三塊。」
「那麼你現在知道了。」
「你沒有吃飯嗎?」老闆說。
我看著老闆窮凶極惡的手把寫有我名字的飯盒一摜,裏面滾燙的黏稠湯汁濺到了他手背上。老闆的面孔毫不動容,我便更加確信老闆和他的手是各忙各的。手在向我發著大脾氣,不見得能代表老闆本人。因而我完全可以不和低級動物的手們去一般見識。
「是你個人問我,還是代表FBI?」
回到車內,我牙關咬得發疼。里昂仔細地一下一下踩油門;扳手動擋,用心聽車的反應。老福特哮喘著活過來,沙啞而顫顫巍巍,又馱起了我們。里昂側過頭朝我看一眼,意思是:這老傢伙幫的忙還是基本大於它惹的麻煩。或者,他的意思是:你看,我和這老東西相互虐待慣了,它最後總是弄不過我的。
「你在聽我說嗎?」
里昂看那個被燈光淋浴的綠衣女子眯起眼,仰著頭,詞語被她吐一半吞一半。他眉頭微微蹙起,調開臉。他也受夠了這類玩意兒,他認為正是這類毫無天才,永遠不求甚解的一大批敗類要對前衛藝術的不良名聲負責。
我出聲地笑起來,想向他揭露一個事實——這哪裡還是什麼車?早就是一堆廢鐵了。但我又想到自己連一堆廢鐵也沒有。
他愣了一會兒,問發生了什麼。
那對進來不久的男女聽了一會兒女詩人的大麻嗓音,噁心地笑了笑。他們想,這些人認為精神世界靠他們推動呢!僅僅五分鐘,他們就受夠了這家著名的「無出路咖啡館」。最後看一眼把叫|床認為是詩朗誦的女才子,拜拜了此地。
他說:「不過我寧願開廢鐵。」
我怔了怔:「什麼?」
這時我們走到一個「自覺付費」停車場。里昂的車停在裏面。一輛七十年代末的「福特」,引擎一發動它鋪天蓋地的轟鳴如同「攻克柏林」。車裡有股年代悠久的皮革味。我坐到左邊座位上,見面前小平台上有個小鏡子。我拿起鏡子,又想,我這是幹什麼?趕緊把它擱回去。這個動作讓里昂看見了。
他的笑容帶了一點兒理虧。
我說:「我今天從三點做到現在,零頭的三十分鐘,你不必給我算了。」
「那我現在換身衣服就出發。」
「我個人。你別緊張……」
我又說:「把工錢算給我吧。」
理查假裝有興趣地問幾句有關歌劇的話,里昂不願無禮,有問必答。理查心想,這個自認為文化精英、與社會主流對立的小子狂什麼呢?這樣的藝術癟三芝加哥的夜晚到處都是。音樂家、畫家、詩人,那都是他們自己稱自己罷了。理查為我擔心:你可別去跟他摻和,他比乞丐只高一個台階。他還在想,她和這個藝術癟三到底怎麼回事?得承認,他癟三歸癟三,氣質還不壞。
老福特突然停在路邊,里昂對我一擺下巴:下車。他拉開車門,下了車,我在完全沒有自覺意識的情形下複製了跟他不差分毫的機敏和快捷。我所有的知覺只夠感覺里昂緊攥著我的手。他手心的冰冷從一層羊皮手套的那一邊傳到我手心上。
他說:「要不要一杯血瑪麗?他們的血瑪麗做得特臭,只有萬不得已我才會喝。」
我說:「你編笑話!」
理查當然不同。他是拿了厚俸來礙我的事。
「如果你不能讓謊言一致,就別說謊。因為一般人誰也不能使謊言一致。」
我正不緊不慢摺疊著仿綢緞的制服。他說:「你要想好喲,你前門走,我後門就有人來頂喲。」
他大聲地重複:「我說我一般不用車上的暖氣,一用它更是毛病百出,不然這輛車一般不鬧什麼彆扭。」
理查看得挺過癮,手指為我們繼續敲著桌面。
我開始領會「沉溺」是什麼意思。王阿花感到「沉溺」的威脅,而走向海青。王阿花是曉得厲害了。她在這裏第一次見到這個清俊的亞洲男性,他抿著嘴唇和她下了大半夜的棋。他離開時她的手便被他牽住,她把自己所有的方向都交給了他。他把她牽進他的車內,那時老福特還沒有徹頭徹尾地蒼老。那是個夏天的夜晚,一定是夏天。二十齣頭的王阿花只有十六歲的小臉蛋和十五歲的不諳親吻的嘴唇。王阿花以十四歲女孩的動作,又笨拙又幼稚又積極地噘起嘴。他們的一個親吻延續了六七個月。他們不像所有美國適齡男女那樣瞎揮霍。一個吻的滋味可以無盡。里昂和王阿花肯定在六七個月之後才把吻全面完成,才邁出下一步。冬天的王阿花還是每周三次和里昂下圍棋。他們的肉體在你包圍我、我包圍你的黑白棋子中漸漸預備就緒。裹在放羊娃大皮襖里的王阿花肯定是緩緩地抬起頭,看著里昂。里昂放下最後一顆棋子,喝乾杯子里最後一口白開水。他牽著她的手走出去,在走往停車場時,她的每一步都是一步小小的溜冰。里昂在啟動極難啟動的老福特時專註至極,跟我在今晚目睹他亡命時一樣專註。倆人靈和肉的相融持續進展。他們偶爾講一句他們自己也不懂的談話,跟正在進展的事毫無關係。比如里昂問:「冷嗎?」王阿花回答:「還好。」或者里昂說:「六個月前你下棋贏我的次數比現在低百分之二十。」王阿花說:「不對,現在我至少和你輸贏各半。」他們說歸說,毫不影響事情的進展。王阿花頭一次感覺到下腹的抽搐——又深又內在又溫存地來了一次抽搐。一些她從未意識到的肌肉運動起來,也是循著同樣的內在、深奧、溫存的律動。她覺得原來「不可扼制」是真有其事。她也第一次感到扼制「不可扼制」是難以言喻的美味。事情露出了最初的形狀:肩、胸、腹部和小腹下的朦朧。王阿花和里昂摸黑認識著對方的肉體,那場愛撫從冬天延續到春天。初夏的一個夜晚,王阿花穿著白色T恤衫和藍色牛仔背帶褲,褲腿是一圈毛邊,雙膝還好,還沒有太千篇一律地掏兩個洞,而是磨薄了百分之七十,剩了些白色的緯線,如同神經一般牽住創口。她染了頭髮,染成了最深的李子那種紫黑色。她的小臉蛋白得如同一片阿司匹林,一邊吊一隻紅色的玻璃耳墜,晃來晃去成了兩大顆永不凝固的血珠。里昂眼裡,王阿花不再作為他的女朋友存在了;她這天晚上開始作為他的理想存在。她跟另一個棋手下棋,靜得如同坐在那裡死去了,只有兩個大血珠耳環活蹦亂跳地晃,晃得里昂臉色慘白。他眼裡的王阿花可愛得命也沒了。他不動聲色,看王阿花在棋盤上戰鬥,竟然一反常態地指出了她的一步潛在的好棋。他說:「這樣走,蘇珊娜。」九_九_藏_書所有的人都吃驚地瞪著里昂——難道這小子突然忘了這裏棋族的門規?里昂站起身便走了出去。跟一隻犯了群規的雁,不等著雁伴兒們來轟它走便自己知趣消失掉。他在門外等了一個多小時,王阿花才出來,白衣白臉,一牙新月似的輕輕把手伸給他去牽。他們第一次來到里昂的住處。那夜,他們的事情正式結束了長長的優美序曲。
他說:「嗯?」
理查的內心跑了個調。美國男孩的笑已消失,又是FBI便衣那種又酷又得體的笑了。這就是我要的。我不想受他身心內那個健朗、好看的美國男孩的勾引。我這人很容易受勾引。受我的審訊者勾引,事情會變得不三不四。
理查的目光意味十足,落在我左面一側面頰上。
他說:「忙得沒顧上。」
我笑笑說:「一點也不。」
「謝謝你。」FBI買電影票嗎?
他又說:「我當時說,肯定補不牢的。可是,已經兩年多了。」
我決定不搭理他。他馬上感覺到了我的不友善,有些無趣地東張西望,似乎店堂里拙劣透頂的幾幅畫和書法深奧得很,值當他在那裡又眯眼又皺眉。我「砰」的一聲放下盛湯的不鏽鋼大鍋,老闆也被驚動了,從正在點數的幾柱硬幣上抬起眼睛。
「沒什麼,就想請你吃晚飯。」
「對不起,」他戲謔地哈哈腰,「但願不是我讓你失去這份工作的。」
直到這時我才感覺到剛才的疾跑。我和里昂竄得賊快,如同一對手拉手的兔子。寒冷就在那段飛跑中被我們擺脫了,連同警察們。
「拒絕什麼?」
「你可以拒絕的。」他說。
「我知道。」他說著打了個左拐,離開了車的激流,拐進一條住宅區的窄街。「這不能停車。」他溫吞吞地說。
「那隻好改期了。」他說,不甘心地慢慢起身。他在想,這是個什麼朋友?他們的「單獨約會」是什麼意思?是戀愛還是即興艷遇?會給我的偵察帶來什麼?……我看他腦子裡的打字鍵噼里啪啦響成一片。
「嗯。」
里昂無所謂地笑一下。多一個人或少一個人對他的音樂買賬,他絕對無所謂。我看著他倆握手,心想里昂要問理查和我的關係,我該說什麼。但里昂什麼也不問。便衣福茨走了之後,他馬上坐回去,端起菜單認真讀著,似乎剛才是個陌生人向他問路。
我繼續擦沒什麼可擦的桌面。我在向他和老闆表演忙碌和麻利以及心煩。我要理查看見,他拿著上好的薪水來和我過意不去是不公道的。
我看著里昂的側影,專註得睫毛如同暴風雨前的草尖。我的手在他下面稍稍一動,他便迎合上來,讓我們都換了個姿勢。他物質的生命專註在棋盤上,他其餘的生命專註於我。似乎這專註從我見到他不久就開始了。無論多少事插|進來,都沒有打斷這專註。
車裡暖氣充足,我又把腦袋靠回去。
「這不是你的名字嗎?」老闆兇狠的手指戳戳白色外賣飯盒上的名字。盒裡盛著粉紅的蝦和焦黃的杏仁,這是禁止員工吃的高價菜。我知道什麼都講不清了。不時有人犯這類低級過失,又不想孤立,總是偷偷給別人飯盒裡塞些贓物,在老闆責罰下來時多些人分攤惡果。有次我來不及吃飯,便把飯盒帶到學校,才發現裏面的飯菜被油炸腰果取代了。腰果是招牌菜「腰果雞丁」用的,也在禁吃之列。因此它自然而然成了大家最愛偷竊的東西。
他大聲說:「你回到車裡去吧。」
里昂縮回手,看著這個穿風衣、穿西裝、打領帶的年輕男人。他想,難怪我在介紹時沒提他的身份,他的確身份含混,因為滿馬路都是風衣、西裝、領帶。
理查持續那個美國男孩式明眸皓齒的笑。他笑我一招不靈又換一招。
「我?」他微笑起來,「我沒有計劃赴宴。我怎麼知道會有人請我吃晚飯。」
我跟著他走過去,在離收銀機三步距離的地方站住。老闆還在給我時間反悔。這個餐館交通方便,離我學校近,他認為他是為我好,給個台階要我抓緊時間下台。老闆這樣的人是蔑視自尊的,他的人生經驗告訴他,只要自尊受了罪其他的罪就都可以免受了,所以一旦人可以蔑視自尊,隨它去受罪了,此人便戰無不勝。他現在磨磨蹭蹭,就是要給我足夠的時間把人生的利害、主次擺正確。他的手比他本人更不情願付我工錢,於是比他本人更拖拉、磨蹭。他要做到仁至義盡,給我足夠的時間,去恐怖,去慌亂。大冬天的,下面的工作去哪裡找?市中心的中國餐館很少,辭了這裏我很可能會有一陣相當穩定的失業,他都替我絕望。他奇怪怎麼會有如此不識大體的人,諸如我,為了自尊心不受罪而其他方方面面的罪都得受。在他看,和失業相比,什麼都是舒服的。他把幾張鈔票陰沉沉地交給我。
「我們排到明天早上六點。」
我放下電話。我雖然失業和赤貧,但我少了一份扼制。「理查,你看見了吧,我可以多麼輕鬆地放棄合作。要挾是需要合作的。」
我笑了笑。
里昂說:「給我點個辣的玩意兒,隨便什麼玩意兒,越辣越好。」
我告訴他有水喝就很好。他不再堅持,但他看出我有一點分心,我心裏那股湍急的慾望攪得眼神渙散:是想得到更多、更明確的他;是想有個明確的動作來劃定我們的身份;是想延長這朦朧期,或想終止這朦朧期。我想說:里昂,我們這種秘密感覺最終是無法向我們自己保密的呀;你不命名它,它終將也會有一個不可抹殺的名分;你不可能一直朦朧過去……而我知道這些話一旦說出口就會要多蠢有多蠢。里昂的音樂、王阿花的畫、海青的雕塑都讓我有些懂得他們這類人,就是不去給情感、感覺、心緒,甚至行為、活動命名的一類人。他們尊重這些感覺和行為,就原原本本地尊重、原原本本地轉達給別人。世上有多少沒有名目的情感、感覺和動作啊!
「不是。」你知道我們沒那麼高雅。「我們不是在音樂會上認識的。你要不要看看菜單?」你明白就好:我的確在攆你走。
「那我得徵求他的意見。他原來只打算跟我單獨約會的。」
理查穿上風衣,戴上帽子。他穿風衣非常帥,有股戎馬式的高雅。
「我對你和老闆之間發生的不愉快十分抱歉。」他用英文說。
他說:「我不很打攪你吧?」
「現在就出發吧,別換衣服了!」
他站在那裡,等我請他入座。他以為他有希望得到這個邀請。
我說:「是嗎?」我應著,扯出一條雪白的抹布,擦著半點污痕也沒有的桌面。
他讓我替他扶著用硬紙殼捲成的漏斗,他朝里細細地灌機油。他不解釋他究竟編沒編笑話,表情又變得極端專註。
他沒有送我一程。我掌心上他的嘴唇鬆弛而柔軟,少女似的,那吻卻極深極深,他對王阿花百般心碎的感覺,全在其中。
這時通往廚房的磨砂玻璃窗「嘩」的一聲被扯開,老闆大聲問:「是你給自己留的杏仁蝦?!」
我和里昂試圖在他們餘下的有限空間坐下來。里昂問我會不會下中國圍棋。我說我哪會有這種時間上的奢侈,里昂不去聽我話里的不贊同,只告訴我他和王阿花就在下圍棋的時候認識的。我想他告訴我這些是什麼意思呢?但他面孔上明明沒任何意思。他將我的手擱在他膝頭上,他自己的手按在上面。我的手在皮手套和他手掌的覆蓋下開始出汗。他的眼睛看著棋盤。侍應生端來兩杯加冰塊的白水和四十塊錢鈔票,里昂一概不理會,眼睛和全副精神都在那盤棋上。
他說:「今天我沒吃早飯和午飯。」
「你缺乏蛋白質、鐵、鋅、維生素ABCDEFG。所以我想請你好好吃一頓。」我嬉皮笑臉,聲音也有點色迷迷的,里昂覺得非常可疑。
「祝你有個好周末。」他打著官腔,徹底恢復成一個幹練的便衣。
我拿起王阿花的小鏡子,看警車上的紅藍燈閃得真像那麼回事似的。警察哇啦哇啦地叫喊,不用心你一點也聽不懂他們在哇啦些什麼。
里昂朝這個講標準芝加哥英語的亞洲小夥子看一眼。他對所有事情的反應就這樣淡,表示:「我聽見了。我知道了。」
我對於他們,或許是個把一切都以文字命名的蠢笨的人。
「他們接著會對你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