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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但我想我母親當時知道要十分小心,討得歡心容易,保持這份歡心卻不易。她和李師長沒有任何接近的理由,他明天萬一給指派到哪裡去打仗,什麼都會斷掉。要想建樹起他對她至死不渝的眷戀,她的功夫還要下得大些。我現在明白,我母親真是無師自通,做女人的才華是罕見的。這樣的女性才華髮揮得最佳,便成了伊娃·貝隆、嘎拉·達理、傑奎琳·肯尼迪。稍次些的,便是南希·里根、薇拉·耶勃可夫、黛安娜王妃。這都是赤手空拳,僅依靠自己做女人做出的成績,贏得了女人所要的整片天下。如伊麗莎白·泰勒、麥當娜之類,就不算極品了。她們還得靠姿色和演技親自南征北戰。而我母親起碼有著跟伊娃·貝隆相當的認識水平,出征去征服一些偉大的野心勃勃的男性,不靠身外的一技之長,甚至連姿色都不那麼要緊,她們憑的就是一點:她們是女人。她時刻不忘懷這一點,不斷完善這一點,在這一點上做足功夫,使這一點的每一滴資源都得到徹底的開發利用,一本萬利地獲取。大手筆的女人不是去學男人們的本事,同男人們搶飯碗,最後把男人們弄得半失業而只得向她們言和投誠。最棒的女人是伺候著男人們去征戰,而奪下的江山歸她們守。儘管我媽媽當時太年輕,這些認識尚未升華到理性,她畢竟已有了敏銳至極的本能,那種做傑奎琳的原材料,在她身心中早已是條豐富的礦脈。她明白對男人來說,女人不能俗不可耐,也不能雅不可耐,如果她真把劉先生的魯迅評說背下來,再背給李師長聽,他會對那個雅不可耐的女人不求甚解地讚美一會兒,後來發現對她的海闊天空失去了做大男人的良好感覺。那麼好吧,把她留給比她更海闊天空、能在她面前找得到良好感覺的男人吧。因此我母親在越洋電話里只問我是否有追求者,是否不止一個追求者,是否把追求者們都擺得平。她從來不問我學校里的事,首先她知道我這方面向來不用她操心,其次她認為學業事業對女人來說都是業餘活動,是暫時的過渡,女人永久性的專業,是做女人。好好做女人,再點綴些學識,佩戴上學位,最終才能找到個優秀男人來幫你實現這份功業——一個專業的、純粹的女人。全世界仰慕傑奎琳不因為她演藝卓著或才貌雙全,而是因為她未被任何職業污染,未被任何才華異化,而把女人做到了最高級別,做到了最佳境界,做成了女人中的女人。
我母親點點頭。她已經明白她穿在身上的這件襯衫出自誰的手。李師長夫人的手藝。
她毫不露痕迹地捏起他掌心上的鑰匙,一點感傷的時間都不給他。她說:「我剛才還想,你好久沒給我打電話了!沒淋到雨吧?」
我接過餐巾紙,心想它不夠乾淨可別把我眼睛擦發炎了。
翰尼格等他把轉椅再轉回來,一般他轉回來時心情會好一些,他畢竟還有一點權力對窗外千瘡百孔的芝加哥和由此延伸的全人類做點什麼,他至少可以消減他系裡這份赤貧。然後他抽出老式派克筆,在我的獎學金申請表上籤上名。他那白求恩胸懷至少可以在我這裏具體化。這時他見翰尼格臉上出現欣慰,他也感到十分欣慰。八十年前,那個寫偵探小說寫得吃穿不愁的威廉姆·福克在臨終前將一筆不大的遺產捐到這個系來,他在遺囑里闡明他的錢只由這個系自己支配,接濟天分不壞的貧窮學生。系主任慶幸系裡一任又一任系主任的頑韌,怎樣也沒讓錢落到學校的魔爪里。因而他可以有最高權威來救助我這樣的人。
李師長悶聲的長嘆給我母親注意到了。
「你為什麼要一個人待在這裏呢……你的英文程度已經相當好了,去了美國可以……」他停下來,她有些吃驚地看著他,讓他意識到,這樣絕望很沒面子,大概給她看成死皮賴臉了。
翰尼格說:「我懷疑我不在家的時候,她是不是就開著拉鏈去參加晚會。」
我麵皮一老,笑眯眯說:「很好啊。」
翰尼格說:「行,進步夠快的。」
他說:「你剛到我班上上課的時候,自覺意識太高了,高得整個班都受罪。我想,這麼個嗲嗲的東方小女子在我班上做什麼?這麼乖這麼嗲,肯定跑錯門了。肯定是樓下『娛樂管理系』主修會計的!那天你穿著雪白的絨線衣、雪白的球鞋、淺藍的牛仔褲,我想,你是我教書三十六年裡碰到的最乾淨的一個學生!」
「菁妹,我走了以後,有什麼事你去找魏小姐。她人很好,況且……她是自己人。」
李師長心裏說:能讀下來就不簡單。魯迅再大個秀才,碰到我這個兵,什麼都講不清。他的書再深,對我等於一本識字課本,還是不稱職的識字課本。李師長當然沒告訴我母親實情:他用魯迅來默生詞,練造句。因為它裏面的詞對於他幾乎個個都生。
他咕噥一聲:「謝謝。」
我對他毫不負責的稱讚滿口說著「謝謝」。
翰尼格接著說:「那時候你很好玩,渾身都是自我意識。你沒注意到,每次你念作品的時候,全班人都不敢出大氣,生怕把你這朵蒲公英不當心吹散了。我當時想,上課前得先喝兩杯酒,不然你那生疼的自我意識弄得我也自我意識起來了。」
他咽下蘋果,拿起餐紙,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他說:「我可以試試。」
我母親在李師長心裏引起的柔腸寸斷,便是她那「女人中的女人」的信念和素養。信念與素養浮到我母親十八歲的身姿、肌膚上,滲透她周圍的氣氛。因而我認為最美麗的女人不是她自身,而是她營造的美麗氛圍。美麗的氣氛才能感染他人,納他人于內。
她開始在她那個勾針織出的鏤花小包里摸索鑰匙。小包里的東西太雜太碎:一個小粉盒,一管口紅,一把小牛角梳,一捆織了一小截的銀灰毛線衣,一個記英文單詞的小本,用四個鋼子彈殼做成的小笙(是李師長送她玩兒的),還有一小包松子糖。大概比這還多,但我不能一一數出來。她的手在裏面翻來抄去,把七零八碎兜底抄起好幾次,卻找不著那把銅鑰匙。
「跟我一同走吧。」他說。說完,自我意識才麻酥酥地回到臉上、身上。
「我參加了解放軍,是不是還能見到師長呢?」
我母親就讓李師長看,他怎麼把她傷成這樣,讓她心碎成一串接一串的淚珠子,噼啪噼啪往地板上砸。一會兒,地板上就聚了一小池淚。
來到學校,系辦公室的門尚未開。我坐在地毯上,背靠著牆。地毯上有許多被煙頭灼出的小圓洞眼,有膠姆糖被揭去留下的污痕,還有可樂或茶或咖啡灑在上面的斑漬。大家比賽,看誰最不把成規放在眼裡,看誰破壞起來最酷、最帥。他們中趣味高的將成為里昂,趣味低的將成為那位朗誦性高潮的綠衣女詩人。他們或許會出來王阿花這樣的例外,情調頹廢卻非常優美。他們中或許也會有徹悟者,突然看透這樣的憤世嫉俗實質上也形成了另一套世俗,這樣他們會浪子回頭,回到秩序的社會中,成熟為安德烈。我卻不知我將會成為誰。
翰尼格見了我就打著哈哈說:「睡得很好吧?」一生一世,這大概是他空前絕後的一次機會看一個中國女人睡覺。
翰尼格教授說:「我會儘力的。」
「噢,謝謝。你去了?」
劉先生告訴我,他很可能要到芝加哥來看一場實驗話劇。他問我肯不肯陪他看看博物館,聽聽交響樂。
劉先生在機場見我時,也在我面額上吻了一下。那只是「說來話長」的一個迴避,抑或封閉。他在我去睡覺后,拿出所有相冊,給自己調了杯雞尾酒,坐在這裏淡遠地翻看。他眼裡的我大致就是他心目中的菁妹。其實我相貌上更多地取了父親的,但劉先生認為我的懂道理、識大體是我母親的翻版。我堅持自己提行李,麻利勁兒也是我母親的。他還認為我有一點我母親的世故,恰到好處,不招他討厭。完全不世故的女人拿不上檯面,在上海生活了不少年的劉先生對此早有結論。比如魏小姐,一把歲數還是天真爛漫,活潑討厭,做她的男人時常吃不消,處處難為情。
母親知道他心裏和她的對話始終沒斷。但他出來這麼一句話,讓她相當意外。我猜我母親畢竟對農夫出身的李師長不熟悉,若換了劉先生,什麼都不會超出她的預期太遠。
「我女兒也失眠,從大學就開始失眠,大概是遺傳了我的毛病。你父母有失眠問題嗎?」
李師長說:「像我們隊伍上的女小鬼。」
他又說:「還有不少書,不曉得你需不需要。」
他叫衛兵打來熱水,拿了一條嶄新的毛巾,又叫他去拿一套乾淨衣服來。我母親在浴室里洗完臉,又脫下身上的濕衣服。她發現李師長給她換的是一套家織白布的襯衫和軍褲。襯衫是細針細線縫的,是個從來沒見過西式襯衫的人想當然地在一件農夫小褂上安裝了袖子、翻領、胸袋。胸袋上還用紅線綉了李師長的名字和一顆五角星。我母親用很寬的牛皮帶湊合束緊褲子,襯衫大得如一頂小帳篷。
她沒有問「理什麼東西」之類的廢話。劉先生心裏又是一陣溫熱的遺憾:要是娶了這個姑娘,一生中要少說多少廢話。她知道理東西便意味著他決意要走了,要凄美悲愴地做個憂鬱騎士遠走天涯了。
我母親吃驚地看見李師長鬢角有三四根白髮。她絕對沒記錯:他不曾有一根白髮。
「你和她有過一段?」我拿酒吧里的腔調問他。
我母親知道李師長心裏有多亂。這個三十齣頭的男人是頭一回為個女人心亂。
「她這個孩子不懂省錢是什麼意思。」
他馬上聽懂我九*九*藏*書語音中潛藏的某種可能性。我很可能在挑逗。那種撒嬌發嗲的東方女人被動的進攻方式,他感覺新鮮極了。我看見希望如何在這個五十歲的光棍心裏蹦著火星。他掩飾地將餐紙搓成個紙團,向紙簍一擲。希望使他如此無力,紙團在我和他之間便折斷了拋物線,輕飄飄墜落在屋子正中央。我發現自己手指捏起那微潮的餐巾紙,直起身,走到那紙簍邊上,投進去。
「你看這樣好不好?我給馬團長打個電話,明天是星期天,你跟他來我這裏見見面,坐一會兒。」
我母親一聲不吱,一動不動。
他說:「俄國十月革命后,物質恐慌了那麼多年。我去莫斯科和彼得堡的時候,大家都是瘋了一樣搶購東西。一個人要是想買雙過冬的靴子,他必須在夏天就去商店登記,冬天來了貨如果他不及時去商店,那雙靴子就是別人的了。糧食更是缺得厲害。我是怕你吃苦頭。」
「你不要太累自己。你母親那時候真吃得起苦,每天可以工作十來個小時!你可不要像她那樣。她沒得肺癆是萬幸。」
我母親對我說:「想想看,我圖的是什麼……就是那天夜晚劉先生告訴我他要去美國,而不是去香港,我才一下明白,我圖的是什麼。」
我母親在我心裏對我悄語:你要給他感覺你是個好女人,得到你的全部將難如上青天。你做的這些體貼溫存的小活兒,其實在識貨的男人眼裡更性感,是深深的內向的一種性感。在這個處處講性感的混賬地方,怎麼辦呢?只能以更聰明的方式去性感,去擊敗那些張牙舞爪、以血盆大口的吻為方式的低級性感。
她問:「船票訂的是哪天的?」
他又說:「其他東西,不知你還需要什麼。」
我看看自己:我還是白絨線衣、白球鞋。
他說:「系主任那裡,你放心。」
李師長十二點鐘送我母親下樓時,腳步毫不放輕。他忽然變得談笑風生。我母親馬上同他配合起來,發出明媚的笑聲。她想李師長一定是做好了打算,跟她的事怎樣去進展。她在鑽進吉普車之前同他握手。李師長在她頭頂拍了一下說:「小丫頭,仗還在往前打呢。」
「你要多運動。我女兒的失眠跟她缺乏運動有關係。」
「小丫頭,你知道,大軍一進上海,就開始整肅軍紀。我不能只整肅下面,自己作風上不清不楚。我有老婆孩子,共產黨反對一夫多妻,我是老共產黨員了。你說我能咋辦?」
我心想我是太肯了,只要我的失業到時候還這麼穩定。我嘴上說:那太好了!我請您吃飯!
劉先生叫了聲「菁妹」。
我母親在過後的幾小時一直在想李師長的話。她在窄小的床上翻來覆去,一直到早班電車「咣啷咣啷」地響著,車燈從我母親斗室的天花板上掃射過去,才把她心中一個結論照亮:李師長不會去前方打仗了,他的前途突然出現了一個轉折。她已經從她為李師長抄寫的文稿中,從司機和衛兵那裡,得知李師長仗打得多麼好,多麼是塊帥才,多麼英雄逢時。但她沒法知道什麼造成了李師長的轉折,而轉折究竟是否對他有利。要緊的是,是否對她有利。
「好的,我一定不像她那樣。」我心裏卻想:我一天工作十四個小時,肺癆弄不好已在不遠的地方等著我。
李師長說:「鬼知道。有時候到下半夜。」
他沒料到我會突如其來地務實,兩個鞋底在我眼前停止了無端的抖動,使我看見$69.99旁邊的減價印痕,紅色的墨寫上去的。在芝加哥爛污的雪裡行走,這些痕迹保持著清晰是怎麼回事呢?只有一種可能,就是翰尼格教授遠不像他看上去那麼大大咧咧,他在雪地里穿的是雙舊皮靴,進了辦公室才換上新鞋。他給人襪子也顧不得穿的馬虎隨便的形象不完全真實,他其實是個充滿細節的仔細男人。因而他馬馬虎虎地誇獎你更不能當真,那做出來的馬虎比真馬虎更可怕。我一句實質性的發問就使他陷入了僵局。他存心放慢咀嚼動作,想在拖長的咀嚼過程中想出招兒來對付我。
「菁妹,你還是同我一起去美國吧。」
劉先生樂呵呵地說:「好啊,好啊。」
「那一定很漂亮!」我想美國兵全世界地擴充兵力,在各色女人子宮裡駐紮下小美國兵。花費二十年收容韓國小美國兵的文學女泰斗賽珍珠活到今天還有事干,還忙不過來。
她這句話的邏輯不怎麼樣。她其實是把腦子閃過的一道演算讀出來了:今天是星期六,到下禮拜五還有六天。六天夠把一筆三角情債結清了——夠嗎?她還可以造訪一次李師長,如果他還是沒有同他鄉下媳婦了斷的意思,還是為他的馬團長驢團長亂拉皮條,她就在星期四的晚上給劉先生打個電話——我決定和你去美國。
李師長頭一次聽她稱他「你」。他嘴唇緊了一下,然後拉開車門。我母親見李師長猶豫一秒鐘,竟跟著上了車,坐在她身邊。司機聽他簡短地吩咐一句,便把車開動起來。
李師長聽著哪條巷子里有餛飩擔子的梆子聲,心想真的是不早了。他無心無緒地問她最喜歡魯迅的哪篇作品。我母親本想把從劉先生那裡聽來的評論學舌一遍,但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學識顯擺得恰到好處,再冒點尖,李師長這樣的男人很可能會不喜歡。其實大部分男人都不喜歡太逞能的女人。女人最好拿書本學問來做修養,修飾一番氣質,陶冶陶冶性情,但絕不拿它來做實事,更不能拿出來壓男人一頭。大男人是小女人樹立起來的,女人只有本分地使自己「小」,男人才「大」得起來,男女間才有太平,才有秩序,才陰是陰陽是陽。李師長這樣的男人,天生要做大男人的,你要「大」過他,乾坤便是顛倒了。因而我母親說:「我讀了幾本,都是半懂半不懂,所以才請教師長啊。」
「沒有。」
「得承認並沒有太多人能在學院刊物上連續發表兩篇小說。」我笑眯眯地說。聲音並不強勁,有一點曖昧的弦外之音。翰尼格教授和我一同出去吃過一次午餐。那是三個月前了。午餐后他邀請我到他的一位朋友家參加一次文學聚會。他為自己的殷勤打著哈哈開脫,說一個我這樣的遙遠國度來的外賓可以使那場聚會去掉些省份氣、本地氣,增加些國際性。我忘了我胡謅了些什麼託詞,只記得從那以後翰尼格不再把我的作品當好的典範到課堂上去讀了。
「你還好吧?」劉先生用純正的國語說,「我給你打過幾次電話。」
「要不要上來吃杯茶?」
「我只管把我能想到的,你以後可能用得著的,都留下來。空了你去魏小姐家看看。」他心想他怎麼這麼不浪漫,最後幾句話就講這些俗事俗物。
我母親平靜地看著她兩腳前面的地板。地板上深紅的漆已斑駁。她搖了搖頭,表示她不記得這麼個馬團長。
「那我能不能到你們隊伍上來呢?」
李師長聲音蒼老地說:「坐吧,我有話和你談。」
李師長說:「馬團長很快要提拔,恐怕我這一師人,就是他來帶了。」
我母親回過頭向三樓望一眼,真的像在膜拜了。她原本只是無意地一回頭,一抬眼,卻一站站了很久。等她感覺到雨水已打到骨縫裡,她才收回目光和頸子,打算離去。這時卻聽有人叫她的名字,叫她的正是曾經在醫院見過的那個小衛兵。他青光頭皮,兩個赤腳一路濺起水花從樓里跑出來,邊跑邊喊她,一手拎一隻黑布鞋。
翰尼格教授喜歡用些怪誕的語句,說我的功課「有點蓋帽」,我的某篇神秘小說習作「幾乎了不起」。他把詞的極端級別前面加上個折中的修飾,讓你懷疑他或許不願對他的褒獎負責任,你要是誤把這些話當成真的鼓勵,誤上文學創作的賊船,你可得自己負責。他非常慷慨地給你讚美,但你絕對不可以忽略他讚美詞前面的折中。他就是要你明白他對你的藝術前途持樂觀態度,但他這番樂觀卻一文不值。你要漏聽了他誠懇的折中意思,自我膨脹到了真的干起了文學這行當,釀成的悲劇你可只能自己收場。
她說:「我真的什麼都不缺。」
翰尼格教授背著光坐著,兩個鞋底正面朝著我。他每咬一口蘋果,逆著光線我可以看見他牙齒在果肉上濺起的細小水珠。翰尼格教授不吃葷腥,大致靠水果、生菜過活。他這樣素凈的飲食已吃了十來年,把身體的污染控制到最低點。但他卻抽著一個大煙斗,常常在課間休息的十分鐘里,急急忙忙上到樓頂平台,在那裡一煙鍋接一煙鍋,迴腸盪氣地抽上二十分鐘到三十分鐘。每次上他的課,課間大家都在餐飲室吃夠喝夠,混到身上僅剩幾個鋼鏰兒才回教室也不會遲到。
他端起我為他倒的礦泉水,牛飲一陣,這才想起他怎麼跑了題。他該對我流淚這個局面做點什麼才對。
她說:「別說這些事,跟一生一世不見了似的。」
我母親一聲不吭。她看李師長端起茶杯,湊到嘴邊,發現杯里是空的。她提起茶壺,走過去。茶杯和茶壺都是粗大的物什,我母親卻把茶倒得細聲細氣。她把茶端起,遞給李師長。那種默契,像倆人前生百般恩愛過。
那些相冊有不少劉先生和我母親的合影。有四張正式的訂婚照,現在看看是又傻又土。要我被迫去擺那些佳人才子的造型,我非笑得昏死過去。那時我媽可真是佳人。麵粉做的一樣,兩條柳葉眉一張櫻桃嘴,全是照相館的化妝師把她好好的臉糟蹋成了這樣。她穿一件淺色洋裝,不是粉紅就是天藍,朝陽格子,腰裡系根裙帶。裙帶下面,她的小身段尚欠最後成型,但體內卻一應俱全,那些帶出娘胎的卵九九藏書中,有一枚在多年後孵化成了我。那些卵就在朝陽格子紡的連衫裙下面,正一隻接一隻地成熟。這真是件很奇異、很怪誕的事,我看著相片十八歲半的小小母親,心裏胡思亂想。她命中注定了數目的這些卵在朝陽格子紡下面,在那時,有可能給孵化成別的人——不是我大哥、二哥、我,而是一些陌生人。
她說:「那也好,我送送你。」
他五短地站在我面前,良久,又轉到我側面,屈下身,摟了摟我的肩膀。
有他這句話,我放心了。他會把我發表的兩篇小說誇大地向系主任彙報,反正系主任不會瞎耽誤工夫去找那兩篇玩意兒來讀的。系主任別人不信,翰尼格的話還有點作用。系主任那張嚴峻凜然的面孔會出現一種厭倦的笑容。他一般在核審學生獎學金資格時,都會有這樣的笑容出現。他是系裡出版書籍最多的人,認為這個系裡的學生沒有一個人是作家的料;即使有幾塊料也沒有作家必備的好屁股,根本不能好好坐著把一部作品嚴謹、精緻地從頭寫到尾。他卻對我吃不準。有次系主任來我們班上聽課,正碰上一個同學在讀我的書信體小說。他一舉手,翰尼格叫那同學停下來。系主任問那同學:「這是你寫的?」回答說不是,是他代我讀,因為我一在課堂上大聲朗讀即席寫作,英文發音就變得很差勁。系主任請那同學繼續讀。讀完后他問全體學生:「有沒有讓你們誰打瞌睡?」同學們說:「沒有。」系主任說:「為什麼沒有呢?」沒人答得上來。系主任說:「因為她不寫陳詞濫調。她不寫陳詞濫調的原因是什麼?」一個同學說:「因為她還沒學會陳詞濫調——她不是美國人。」系主任說:「有一點道理。但更重要的,是她拿寫作很當真,拿她的教授的要求很當真。這所藝術學院給不了你們任何人天賦,但拿教授當真的人,至少能從教授那裡得到技巧和品位,把一樁事講完而不會把別人屎都煩出來。」
他卻埋下臉,嘴唇在我頭髮上觸碰一下。他等著我的反應。我一點反應也沒有。碰碰頭髮,我如果能得到獎學金,也問題不大。他卻把手移到我臉頰上來了。我想,看來九千塊錢獎學金不會便宜我的。我用手抓住了那雙想往我脖子去的手。這手摸摸也摸得出多五短。
「沒有!」他羞得臉也紅了。「她是個十三點,每回出去參加晚會,就來敲我的門——她住我對過——讓我給她拉裙子背上的拉鏈。她每條裙子的拉鏈都不好使,因為她買衣服總是買小了一號。她所有連衣裙上的拉鏈長得不近情理,她的後背全部都露在外面!」
「嗯。很想知道你的看法。」
「不要了。我還要回去理東西。」
李師長又說:「名義上是調任,其實我心裏清楚得很,就是處罰我。有那麼幾個人就是眼紅,我一顆槍子兒沒挨過,打一仗升一級。還有上海小姐送上門……」
李師長此刻已轉過臉來,但我母親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窗外雨停了,晚照黃黃的,因此李師長的表情完全在黑暗的影子里。
我母親看著握著生殺大權的男人仍是面朝窗外站著。她不聲不響地坐在那張氣味老舊的沙發上。她總是坐在這個位置,今天頭一次發現它的彈簧頂出坐墊兒,如同竹園裡梗出地面的竹鞭。她一點催促他的意思也沒有。
他心裏說:「可不是不見了嘛。」
他說:「不了。」
幾秒鐘后,她才不太情願地點點頭。她心裏想,是好事就先答應下來再說。
我回頭對他笑一下。我的臉忽然變得很重,笑容推不動它似的。我其實可以把這個殷勤動作做得很經濟,用不著起身,彎腰,拾起紙團,再走到紙簍跟前。我捨近求遠,就是給很少得到女性體貼的五短光棍足夠時間,欣賞品味這份很東方的體貼。獻媚變成體貼,令授者與受者雙方都舒服。我沒有時間檢省自己:我難道在獻媚?我難道要勾引這個五短的翰尼格?就為一份獎學金?……我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成敗在此一舉,九千塊的獎學金將決定我的生死存亡。我是系裡年齡最大的學生,再拖延畢業時間,我會在這裏做「學生奶奶」。我的同學把一個四十歲的旁聽生叫作「學生奶奶」。一次來了個轉學的新生,問起教授的名字,大家便指著「學生奶奶」的背影告訴他:她是最棒的教授,海倫·拉地教授。新生馬屁哄哄地上去,大叫一聲:「拉地教授!」引起一片對年老這生命現象的嫌惡大笑。另外幾個由於一直未能完成論文的博士生也自己取笑自己,說他們在系裡變色,先變得焦黃,再變成灰白。最終將變成海倫·拉地。
我能想象我母親當時的狼狽模樣。她完全不像去尋劉先生那回,精心裝扮,穩紮穩打,美麗青春加魅力,從從容容端在心裏,只等劉先生毫無防備地一露頭,她那大把美麗大把魅力冷不防朝他發射。劉先生當然立刻給打蒙。而這時她卻小臉發青,淋濕的頭髮從太陽穴往下滴水。身上的旗袍和襪子都不夠乾淨挺括,挨雨一淋便有幾分窮氣了。我感覺中那是件黑色帶小紅花朵的旗袍,該是年輕娘姨到小菜場去穿的。
「奇怪,我怎麼會沒看見你?你在我眼裡永遠那麼醒目。」
我母親說:「要不是太大,恐怕蠻好看的。」
我母親說:「那要命了!」
翰尼格教授不知道我每天文文雅雅地在受著這樣一份赤貧。他這才明白,美國最窮的人不叫乞丐,叫留學生。乞丐若肯忍受些管束,守點最低紀律,蠻可以混成一條不錯的寄生蟲;他們不那麼酷愛流浪和自由,在哪裡有個稍穩定的住所,每月可以領一筆穩定的救濟金。就是說,那個非要請我吃晚餐的流浪漢不是拿我開心,他真請得起我吃頓漢堡或熱狗。他很可能吃、住不愁,有筆救濟金,乞討來的錢是第三產業。翰尼格告訴我,知道我這樣的生活狀況他又悲又憤,因為他曾在報紙上讀到一個有關美國社會福利的報道,有一家五代的單身母親,全是在十五歲前生了非婚子女,每月國家提供他們三層樓的宅子,共五間卧室、三個浴室,全部救濟金相加是五千五百元。他瞪著褐色大眼珠:五千五百元啊!全部免稅不要買任何保險,比我這樣一個教了幾十年書的教授工資高一倍——我工資的百分之三十五要納稅!我們納的稅有一部分就給了這樣的「貧困階級」了!
殷恬菁回過頭。劉先生原來也融解在她廣漠的無知覺中。他走到她面前,伸出右手,手上是一把銅鑰匙。她曾為他配了這把鑰匙,怕他在外面等她受冷或受熱。他們疏遠后他便再也沒有用過這把鑰匙,即便來看她,也是跟所有人一樣按門鈴。他剛才見她翻天覆地在那小包里找鑰匙,心想,不如借這機會把鑰匙還她吧。趁這樣的機會倆人都會好受不少。
在窗子里的人們就說:「解放軍車子停了!解放軍車子停了!」過兩秒鐘,便又說:「殷恬菁下車了!殷恬菁做了解放吉普女郎……」
「見不到了。」
我問他有沒有喝兩杯酒再讀我的「推薦信」。他說他用不著讀,揮揮筆簽了名就得了。他說著話便從抽屜里拿出一個蘋果,很敷衍地請我吃,我一說「不吃」他馬上「咔嚓」一口咬上去。然後他把兩隻四季不|穿襪子的腳架到辦公桌上。他的腳跟他人一樣五短,我想能買到這樣五短的皮鞋真不易。他鞋底上兩塊價碼簽還沒撕掉,上面標著「$69.99」。非常中產階級的價位。阿書和我的鞋沒有超過五塊錢的。
我說:「我不是責怪您的意思……我該向您道歉,今天有點失控。真的,請您原諒。」
我母親覺得這話實在粗得可以,相當王八腔的。但她這個當口兒上也顧不上挑粗揀細了。
「你要願意,可以參加隊伍,做個文書,說不定會派你做個宣傳幹事。」
「來了一會兒了。」
他在人們把偵察火力都集中在殷恬菁身上時,從西服褲袋裡掏出一方潔白的手絹,佝下身來擦拭吉普車輪濺到他皮鞋上的泥水。他從稍低的位置抬臉來看少女在司機替她拉開車門后輕盈地下車,動作流暢地順手一揣旗袍的前擺,順著這動勢直起身向司機道了謝,再順著同一股慣性向已轉身向車的另一側繞去的司機揚了揚手,收回的手又去一撩面頰上的短髮。劉先生手捏著擦皮鞋的白手帕定身在那裡:她這一連串動作是流淌的波紋,中間沒有一絲斷裂,一個好動而動作雅緻的青春軀體,她這時的好看成了一股疼痛讓劉先生險些發出呻|吟。
「你想來?」
我母親兩隻清亮的眼睛看著李師長。這時已不是李師長在握她的手,而是她將自己的手留在李師長手裡。她眼睛越來越清亮,李師長一看,壞了,已經讓他英雄氣短的少女竟眼淚汪汪起來。她聲音都啞了,跟大病中似的。她說:「我怕你去打仗。」
劉先生每星期都會打個電話給我。他說他每個星期也會和他的女兒通電話。他的女兒長著黃面孔實際上比美國人更美國人。
「下星期五。」
我母親這時在我心裏嘀咕一句:別把事弄得太僵。她通過我對翰尼格教授微嗔地看一眼,意思是:你也忍心下手?你還嫌我不夠慘?
她說:「你為我受處罰了?」
翰尼格五短的手指在我肩膀上拍了拍,說:「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我突然說:「你認為我下學期的獎學金怎麼樣?」
我母親猛地向他轉過臉。她這時的臉全在光亮里,白得半透明。濕漉漉的頭髮環繞這個小臉蛋,讓李師長五臟都疼她。她的模樣這時要擱在我身上,擺在翰尼格教授眼前,一定把獎學金弄到手了。https://read.99csw•com
李師長說:「你回家還有事情?」
接下去的幾天,吉普車又來過,卻只是送來一些請她抄寫的文件。又過幾天,文件也沒了。我母親便坐了電車,又坐人力車,花了三四個鐘頭,才把方向摸索正確。因為每次車接車送,總是從樓下到樓下,她甚至連那座三層洋房在哪條馬路哪條弄堂都沒弄清楚。等她終於找到李師長住處時,天都暗了,並下起雨來。
她濕淋淋的像只小野貓,調轉頭慢慢離開那座洋房。它是黃褐色的,原色該是乳黃的,牆根生著碧綠的青苔,牆上貼了一張標語:歡迎人民解放軍!標語的紅紙被太陽和雨水漂白了。它在我母親眼裡是一座城堡,可能比那還宏偉堅固,是座宮殿。女性都是嚮往勝利者的,我母親在這方面尤其典型。或許從修養到性格再到人品,李師長都不及劉先生,而劉先生不是從幾個大戰場馳騁過來的勝利者。我不知劉先生在失去我母親時是否意識到這殘酷的天條:女人眼中的勝利者總是英武驍勇的,總是最雄性、最可依附的。
翰尼格有些吃不消了。因為這東方女人的細微體貼是美國男女之間不常見的。這個單薄的東方女人不是用肉|欲的身姿,用母貓思春的眼神,雌豹一樣向他一步一步逼近;她是以細細瑣瑣一些關懷體恤,非直接地使他感到一些性的訊息,使他也非直接地有了一種性的振奮。我母親在此時對我暗使一個眼色:把穩了,拿捏住。女人在這個階段可以辦成許多事,千萬把穩速度,拿捏住他的希望。
她說:「那我跟你去。」
也完全可能是這樣,除了他的身體,他其餘的一切都觸碰了她,緊緊擁抱了她。那個時代這樣來歷不同的男女間,一步到下一步之間,可以隔千山萬水。他們自己把自己和對方相隔開,荷爾蒙只會更洶湧,感官只會有更充足的快|感或痛感。誰也不碰誰,感官卻一潮接一潮地升漲,卻永遠夠不著岸,那感覺當今的男女是沒有福分去享受的。當今的男女犧牲了太多極棒的感覺。
我在劉先生的電話掛斷後,在卧室里團團轉。已經是深夜,我一面聽著牧師夫婦單調、中速的做|愛節拍,一面踱著步打腹稿。我要寫封信給劉先生,告訴他我經濟上的狼狽,請他借給我下月的房租和水電費。這不比我媽當年給他寫「㗑查理信」容易。
殷恬菁說:「噢,你下禮拜五走。」
然後我發現地上擺了一摞相簿,茶几上擱著一個雞尾酒淺漏斗形的杯子,裏面只剩了個酒底。這些相片簿的深處,藏著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女——我年輕的母親。
我和劉先生聊了半小時。我在三十分鐘里每一分鐘都出一身汗,因為我發現自己精神跑得厲害,生怕不小心張口說:托尼,借我一千塊錢吧。
「你失眠好些沒有?」
她一陣想哭。她非常捨不得他。她的勇敢沉穩,在大上海沒慌過沒感到心裏無底過,說到底,是因為大上海存在這個劉先生。
「還是去剿匪?」
「那真有趣。你跟我的女兒這麼像。你不要亂吃安眠藥。」
他和我講起他曾經有過的一個女鄰居,也有我這樣的皮膚。
我媽把她自己延伸到我生命里,她延伸的那部分讓我身不由己,笑著她的笑容,拿出她的姿態,讓我比我自己嬌憨可愛。因而我臉上再現了她對李師長的一顰一笑,我身軀複製了她十八歲時的一舉手一投足。十八歲的她把陣局布得極穩,她說:「那他們倆下棋會下到幾點呢?」
李師長不吱聲了,起身臉對窗子點了一支煙。他剛才就從窗子看見她怎樣被擋駕,怎樣灰溜溜調頭離去,又怎樣回頭眼巴巴看著這扇窗。他和她臉對臉相峙了好幾分鐘,只不過她在明處,他在暗處。他對著窗外說:「你怎麼站在雨地里傻挨淋呢?」
「噢,那還有段時間。」
他完全不懂自己怎麼會冒出這麼一句老實話來。他老實是他毫不遮掩,他深深的懇求。
我不傷和氣地掙了掙。翰尼格還是明事理的,也算老實,便放開了我。我偷偷瞥他一眼,他五十歲的臉羞臊得通紅。我的估計沒錯,他身上還是有美國中西部農民的質樸。
她沒有接話。
我這麼慷慨當然知道劉先生絕不可能要我請他下館子。辭掉餐館工作,我只能等劉先生來改善我的伙食。
李師長見了她就說:「熱水洗把臉吧。」
我笑起來。
翰尼格教授良心還是無可指摘的。他越發羞愧,低聲說:「我只是想安慰你……對不起,我忘了你是個東方人。我只是把你看成個晚輩,想給你些安慰和鼓勵。千萬別誤會我。」
他很快把我母親送回家了,他需要一個人頭腦清醒地好好想一想,做陳世美值不值,要做的話,如何去做。他對他媳婦沒有任何記憶,但她最後跟在他馬後面追趕他的身影,此刻在他心上一下一下地剜著。當然剜得深剜得狠的,還是我母親靜悄悄流淚的小樣兒。
他笑一下,心裏又高貴又窩囊。他特別當心,不讓一句話脫口而出。我現在才知道我有多愛你。像他這種才華平平的男人,真心話跟台詞一般都分不清的。
李師長冷笑一聲:「表面上還升遷了呢。派我去淮北,領導治淮,副省長級別。」
劉先生一下子掄起菁妹,掄得她雙腳懸空,黑色高幫學生皮鞋丁零噹啷像兩隻布娃娃的腳。劉先生激|情發作也是氣力很大的,菁妹想,提前就做起浪漫的美國人來了。半夜陰濕凋零的上海,就給他狂熱的一個擁抱而抱成了好萊塢海灘。
「我倒沒關係,不是耽誤首長休息嘛。」
我等著他結束這套成規的安慰動作。
「那是你就要完成的小說?」
「你剛才要我跟你一同走?」菁妹問。
我母親一聽「副省長」,心裏一亮。
他果真不那麼難看。
他想,有段時間還夠你再掂量掂量去留取捨?還是夠你再傷我幾天心?……
警衛站在崗哨上,說:「這裡是軍隊駐地,不準任何市民進去。」我母親口氣還是蠻大的,她說她是李師長的客人進這裏都是車接車送。警衛那張青年莊稼漢的黑臉木獃獃的,眼睛看著我母親身後一根電線杆說:「那你就讓車接你進去吧。」我母親氣得要哭出來,說:「你去告訴你們李師長,叫他派車開三步遠來接我!」警衛說:「你不要跟我胡攪蠻纏,這裏根本沒有什麼李師長。」
李師長吃驚地問:「我考你功課?」他的意思是,我能考你功課還會請你來這裏嗎?要不是有這麼個抄寫講稿、文件的由頭,我們有什麼借口常相會呢?而且相會在今晚突然發生事變,已成了幽會,因為樓下兩個小子把我們圍困在這裏,封鎖了我們的進路或退路。他們真下棋也好,假裝下棋也好,現在我們陷入重圍,局勢很吃緊啊。
「是美國兵和菲律賓女人生的混血兒。」
他也一陣想哭。她這樣好的姑娘,懂事周全,通情達理,他此生不會再碰到了。
她走出浴室時,李師長說:「你這樣穿也怪好看。」
劉先生住在一所巨大的房子里,花園修得整齊,游泳池裡一片枯樹葉也沒有。劉先生的老伴去世有五年了,把原本很大的空間騰得更大更空。倒時差的當夜我在凌晨醒來,以我母親的目光打量這原本該盛著她的豪宅。我完全沒有了白天和劉先生在一塊兒的局促,放手放腳地在冰箱里翻東西吃喝。冰箱是不鏽鋼面的,有種富人低調的樸素。它大得足夠劉先生去開一個肉鋪子。我從裏面找到一盒未啟封的咖啡冰淇淋,搬出來挖下一大塊,又找到一包蜜汁火腿,用刀切下幾條。然後我端著盤子走到巨大的起居室,把電視打開。我四仰八叉地半躺在皮沙發里。我得為母親享受享受,為我母親把這麼好的冰淇淋吃夠本。
她說:「你出國樣樣要從頭來,要比我難,東西能變賣的,就賣掉,多折些錢,膽子不是壯些?」
我母親裹在李師長的呢子大衣里,在它沉甸甸的懷抱里顯得嫩極了。李師長知道如此下去,越來越不是回事情。他越是覺得她年輕美麗,一好百好,事情便越是不妙。他心裏恨恨地想:老子什麼鬼門關沒過過,今天老子還真過不去這美人關?
他看見她身上裹了件軍用雨衣,尺碼過分大,看起來她像是穿了一頂軍用帳篷。假如劉先生知道鄰居中有叫她「解放吉普女郎」的,他一定會認為這略帶惡意的稱呼很形象。她的確有了種曾經沒有的氣勢,不是官太太的、比官太太高級許多的氣勢。劉先生找不出適當的詞來形容這個英氣勃勃的女郎。他善良懦弱的心裏當然產生不出我這樣的詮釋:一個女仗男勢的女子的氣韻。我在腦子裡給母親下結論時,從來不給她留情面。
我母親說:「橫豎是走不了,不如師長考考我功課吧。」
我母親的淚越擦越多。她有個奇特的本事,哭的時候鼻頭不會紅,因而掉淚絕不影響她的美觀。
我每次在和劉先生通電話的時候,總會有些不恭敬的閃念出來。這些閃念使他對於我變成了一個身份、輩分都曖昧的人。我從一開始就老三老四地稱他的英文名字。我一接到他的電話就像招呼里昂之類的藝術癟三朋友,或者預科藝術癟三的同學們。我說:「嗨,托尼!你怎麼樣?」
「當然當然。不過,在學院刊物上發表,並不是太了不得的事。」他說。
他口上說:「你的屋子太小,放不下那麼多書的話,先放在魏小姐那裡。」
他本來想等她一進去就默默走開,從此走開。我一見劉先生就發現他是那種碰到爭奪,或給誰傷了心就會默默走開的那種男人。是愛情悲劇中一個心碎的背影,一直在走開、走開。那背影上寫著他一生一世的窩囊情債九*九*藏*書而他自我感覺相當凄美。他就是《白夜》里把心捧給娜斯金卡去碎的窩囊廢。不過直到21世紀初,我們文學的多產有部分原因是由於做這種窩囊廢在舞文弄墨的男人們中挺時尚。一般是他們在理想中做心碎者,在現實中去弄碎別人的心,去攪和別人的戀愛,或去撬人家原本挺天衣無縫的婚姻。我無法知道劉先生是否攪過別人的好景,但我相信他絕不會缺德到亨利·米勒那程度,鬧得不知多少夫妻間雞飛狗跳。
李師長笑笑,問:「你怕不怕打仗?」
「好些了。」
李師長打斷她的思路:「這些事你不要問。」
我受夠了掙學費,受夠了偷書,也受夠了拖延房租水電費,甚至受夠了安德烈每月按時寄到的五百元支票。
「馬團長是個好人,家裡也沒人了,都讓鬼子殺光了。原先有老婆兒子,現在他就單身一人。」
我母親通過我給翰尼格打分:形象60分,智力70分,學識90分,總分還不算低吧?
他深深地把她十九歲的青春吮吸進去。我想那是我母親得到的第一個跟性有關的吻。
李師長哪裡吃得消這個?他快步走進浴室,拿了那條新毛巾。他把毛巾遞到我母親手裡,一面說:「我知道,我都知道。」
「嗯。」
「她不像你這樣苗條。」他說。主題越來越明顯。
我說:「那的確是個十三點。」
輪到李師長不吱聲了。他想,未嘗不可——我沒犯王法呢就按犯王法論處了,不如就犯犯這王法。反正老子已經折了兵,夫人賠不賠進去,全在我。
我在美國著陸時,來洛杉磯機場接我的是一個七十歲左右的老人。他看上去只有五十幾歲,長著女性的細皮嫩肉,眼鏡是三十年代的式樣,金絲框架。頭髮黑黑的背向腦後,也是三十年代知識分子的髮式。我當然知道他頭髮的顏色是假的,他長相年輕有一部分也歸結到他的眼鏡上,那種極淡的茶色遮去了眼睛周圍的皺紋。
「太好了!」
我坐在地上,等待辦公室開門。我一直惦記著那兩封推薦信。等我發現自己變成側卧時,已是三小時之後了。我能在嘈雜聲中,在川流不息的腳步激流里踏踏實實睡三小時覺,這事實讓我大受驚嚇。事實是我已經進入了流氓無產者的角色。里昂的藝術癟三生活方式已經開始感染我。是這樣嗎?否則我怎麼如此不顧我的中國式體面,睡在文學寫作系最繁華的大街上?
「很好。謝謝!芝加哥冷得要死,我看了天氣預報。你下禮拜會收到一個包裹,我寄了一些衣服給你……你先別謝我,都是我女兒穿過的衣服。原先她尺碼跟你一樣,生孩子后胖了。所以你看看有沒有喜歡的。不喜歡的你隨便怎麼處理好了。」
他這句話有了責任的分量。
他抬起又長又密的深褐色睫毛,眼睛充滿真誠的感激,或許是感恩。每個教授都簽署過一紙文件:在任何情況下不做對學生有性騷擾嫌疑的動作,不講有同樣嫌疑的話。他在我這兒揩的這點油要真落在一個厲害角色手裡,說不定會讓他失去教書資格,至少也會讓他給她一學期的「A」。而我的案例不同:不用訛詐翰尼格我也一向吃「A」。我要的遠比「A」實質。我得要那九千塊。
「我覺得非常棒。」我想,能做到像翰尼格那樣胡亂吹捧,是很不容易的。其實我聽他朗讀了五分鐘就翻窗子溜掉了。里昂那類人不去為感覺命名,乍一看翰尼格也屬於這個群類。但區別在於有還是沒有那份感覺。五十歲的翰尼格不知是不是真不知道自己壓根沒有感覺。他平時馬里馬虎,即興而瀟洒,其實懂得新鞋不能去雪污里亂踏,懂得盯准一雙中意的鞋,耐心等待著大減價。他有那麼平實質樸的一顆心靈,卻偏偏把一些非感覺的詞彙拼湊硬叫作感覺。這對一個理性而正常的人來說,是多麼不容易。
這是個只差一毫米就做了我父親的人。他是和我父親暗中較量過好一陣的劉先生。劉先生是除了殷家人之外唯一叫我母親菁妹的人。我設想母親的細皮嫩肉再加上劉先生的細皮嫩肉,出來的我不知會什麼樣。說不定挺恐怖,想想看,那麼半實半虛的一具人體,很可能就不會有我了。沒有我可能會讓今天許多人失望,會讓牧師夫婦有一份施捨心而無處去施捨,會讓FBI缺乏一點事干,會讓一切有心救援我的人都添一點兒空虛。
「我沒地方坐,只能坐在窗台上。你沒看見我?」
「我會喜歡的!」
我說:「你上次的朗讀會成功極了。」
「那些衣服是她出去滑雪的時候穿的。不過她一共滑過三次雪,每次都買全套新的!」
劉先生其實已經全都明白了,已經不必再去向她面對面討實情,她才十九歲,十九歲的女孩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撒謊、在誤人的事、在害人。你跟她較真兒:你為什麼不幹脆告訴我,你不想見我的原因是你看上了新政權的掌權人物?你為什麼推三推四,害得我什麼打算都不敢做,是去是留都無法決定?但她會清亮地看著你,眨動著無辜的睫毛,最多說一句:哎呀,都是我不好。
美國在我無知的母親心裏沒有種族歧視,沒有憲法中兩度遭遇的「排華法案」,沒有芝加哥滿街影影綽綽的流浪者,沒有給我找麻煩的FBI。她腦子裡的美國是好萊塢華麗的布景,畫在天幕上的明媚天空,將有色人種攔在外面的拍攝地海灘。在她無知的嚮往中,美國是華爾茲和香檳酒。雲淡風輕的翩翩男女,舞來歌去不食人間煙火。她寬闊深邃的無知里,美國不存在那種火車、輪船、飛機、有軌電車、公共汽車,上面一律有這樣的標識:有色人種——這邊;白人——那邊。她更不知道二次世界大戰中的白人士兵,他們寧死也不願輸入有色人種的血液。我十九歲的年輕的母親首先要同美國戀愛,其次才是去愛劉先生。
「軍隊的事情,多半是秘密。」
車開到我母親的那條弄堂口停下來。李師長目送我母親下車,對她的道謝略略一笑,揮揮手。我母親又去向司機道謝。她是個滴水不漏,方方面面都周全的女人。李師長這時突然開口了。他說:「打仗是好事哦。」
我母親點點頭,完全是個打掉牙往肚裏咽的乖孩子。
我想李師長肯定不知道這種又疼又癢又舒服又受罪的感覺叫愛情。他一個行武出身的人頭一次感到不知如何是好——不捨得碰她,又不捨得不碰她,要真去碰她,他是否碰得不得法。這樣一個乖巧漂亮的小東西,他腸子都在疼她。
「非常棒。」
「我常常讀書也要讀到下半夜的。」
我想這可不是我在對你笑,翰尼格教授,是我母親投入在我肉體靈魂中的那部分在笑。我的母親潛藏在我體內,左右我在這個生存關鍵時刻的舉止和表情。我媽把一個小包袱闖大上海的那個少女埋伏在我生命中,現在我是她操縱的一具玩偶,她借我的一張臉向翰尼格教授發出美妙青春的一笑。這個笑容發生得如此突然,我拿它一點辦法也沒有。現在要赤手空拳闖芝加哥,搶奪九千塊獎學金的絕不是我,是我母親。是我母親的眼睛透過我,看著這位長著一頭褐色綿羊卷絨的美國武大郎。是我母親的審美觀在這一刻突然支配了我,突然讓我看清翰尼格長得並不難看:五官還是可取的,尤其那個莎什卡翹鼻子。翰尼格的鼻子非常頑皮,它讓他整套五官都生動不少,成了一張很好玩的面孔。
我母親跟著兩手拎鞋的小和尚頭衛兵進了樓門。小和尚頭告訴她上三樓去,師長正在等她去幫著起草一份報告。她上著潮濕氣味濃郁的樓梯,心臟在裏面撞著一層薄薄的胸腔,非要撞出來似的。
我母親假裝看不出李師長既捨不得立刻送她走,也恐怕挽留她時間越長,他越沒法交代。她裝得對李師長毫無想法,斜起臉看著他說:「師長考我魯迅吧。」
他說:「我的電唱機留給你了。回頭我叫司機開車給你送來。」
李師長頂恨戲文里的陳世美,他這時候突然覺得陳世美有陳世美的三分道理。
「南下打仗去?」
我母親這才明白,李師長的出現和不出現都是她無法控制,也是她無從追究的。她和他接近,是他允許的;他不允許,所有的接近都會立刻中斷。曾經那些接近積累的熟識,那各自心裡有數的繾綣之情,都會隨這個中斷而不作數。她一個小包袱闖進大上海,路從來都是通的,她卻闖不進這個荒蕪的院牆。孤單單闖蕩了幾年的我年輕的母親,第一次感到自己原來是多麼孤單。
我母親名字叫恬菁。因為她是家裡最小的孩子,小名就是菁妹。我父親幾十年一直叫她小殷。
很會聽人話中話的我母親,這句話卻沒聽懂。她說:「師長還要上前線?」
我不需要什麼。她的軍用雨衣「嘩啦嘩啦」,走一步響一步。
翰尼格教授把我的申請信和我的成績單擺在系主任面前,又把他親自起草、精心修改的兩頁紙的推薦信展開,擱在那張黑色的大辦公桌上。系主任讀著,一面聽翰尼格講述我即將喝西北風的經濟絕境,那個厭倦的笑容消失了。系主任的表情凝重起來,滿頭殘存的銀髮間隙中,露出赤|裸的頭顱,表層有點濕意。震驚使系主任竟出了微汗。他始終是美國的公眾良知的象徵,對貧苦階級和第三世界有著豐富的同情。他在五十年代遭到右翼的政治迫害,受到FBI的審訊,書稿被查抄。因而當他聽說就在他的系裡,竟存在著一個我這樣的赤貧階級和第三世界,他「噌」地把皮轉椅轉向窗外。他受到震驚往往就這樣,「噌」地一擰身子,讓皮轉椅載他去看芝加哥鉛一樣沉重的天空以及它下面的九_九_藏_書芸芸眾生。在系主任七十歲的視野中,在他憤世嫉俗的心情里(就像他剛聽到一個有關我的貧窮生活感到的憤世嫉俗心情),芝加哥的市容陡然變得滿目瘡痍;尤其正對著他窗口的一座世紀初的建築,它背面荒涼得令他想到舞台景片的背後——那是永遠不打算示人的一個剖層。系主任在這時會蹙起濃眉,他的長眉須微妙地抽搐,他這副面容使他酷像白求恩。
她點點頭。原來他不帶魏小姐一道走。
殷恬菁聽出那言下之意:對那個解放軍高級軍官,你知道多少?他能讓我放心嗎?
我對翰尼格教授微微一笑。有這麼一種笑法,把面孔端成朝下的角度,讓眼睛猛一聚光,再讓這凝聚起的目光頂開眉毛額頭低垂造成的壓迫,笑容如同被釋放出籠一樣撲出去。
人們在窗子後面應該能清清楚楚看見背著手站在路燈下的劉先生。他給吉普車讓路,眼睛在金絲眼鏡後面眯起,躲避著刺眼的燈光。但弄堂兩側的窗內,沒一個人看見劉先生的。一旦人們認為誰不重要,可以從注意力中模糊掉,那個人便真的可以像此刻的劉先生那樣被模糊掉了。劉先生蠻大一個人竟被融解在人們廣漠遼闊的無知覺里。
他說:「所以我知道她的皮膚什麼樣。」
翰尼格教授卻以為我這雙手是迎合他的。他一下把我從沙發上拎起來,然後揣進他的五短胸懷。這油可揩得大了點。
我接茬說:「是嗎?她是亞洲人?」
我在聽見翰尼格說「你放心」時,就完全能想象出以上的畫面。此刻我走出翰尼格的辦公室,就像四十多年前我母親走出李師長的居處,心裏有種慘烈的美感。
我聽著劉先生用抱怨來表現溺愛。那個女人的榮華富貴或許是佔了我的,至少有我一半。我在窮困得走投無路的境況下,竟去忍受翰尼格教授五短的撫摸和擁抱,而我媽的舊日相好卻跟我講他女兒一擲千金。「不懂省錢是什麼意思」是什麼樣的感覺?
我說:「你能到系主任那裡幫我說句好話嗎?」
她和他慢慢走出弄堂。十一點的大馬路,濕漉漉的地面反射著霓虹燈。她跟他軋著最後一段馬路,他滿心秋雨地想。
「我覺得我這學期成績突出,文字的發表量也該算大的。不是嗎?」我說。
「我要走了。」
我感覺淚水遲遲疑疑地淌在我的面頰上。肯定不是我的淚水,肯定是我母親在我體內的延續使眼淚勉強湊夠了分量,在我說到「離鄉背井」時流下來。我一直在對翰尼格教授講我如何揭不開鍋,而作為一個外國人,又沒有合法打工資格,只能在中國餐館受剝削遭壓迫。我甚至眼下連受剝削都受不成了,那份菲薄的薪水和一餐免費晚餐都已被剝奪。下面就只有饑寒交迫,喝芝加哥最充足的西北風。
「是吧,」我說,「我會盡量多運動的。」我心想,你女兒的動叫「運動」,我的動叫「勞動」。兩個階級,兩個性質。劉先生三十多歲就接受了父親在南洋、香港的遺產,四十多歲就開始做寓公。他寫些不痛不癢的散文、詩,後來成立了一個話劇社,自己出錢演戲。他還在百老匯周邊玩了十多年,結果有個抗日的戲被人翻譯成了英文,演了十場戲,是為了紀念「南京大屠殺」二十五周年。五十多歲的劉先生從此開始在好萊塢游擊,十幾個電影劇本至今仍在各種經紀人手裡,被各種正牌的或冒牌的導演們一時垂青,一時又拋棄。瀟洒清高的劉先生不僅票戲,票藝術,也票生活。他正式的生活是夢想,夢想未實現的,將實現的,已錯過的。我的母親是他夢想的很大一部分內容。像劉先生這樣的富貴家族,每隔一代兩代,總會出個品格高雅、不屑鈔票的敗家子。這樣錢也好權也好江山也好,就會按它自己的興衰規律去調整和平衡。
翰尼格心想,原來她也有這種不高雅的胃口,作為這類閑扯的對象。原來她不像課堂上那麼含蓄怕羞,某個同學寫篇粗野的小說,從頭到尾的「Fuck」,她每聽一個「Fuck」就像冷不防聽見一聲炮仗:眼皮猛一眨,肩膀猛一抖。她原來也可以配合別人的粗俗,配合得很好嘛。
車上他們一句話也沒有,李師長正襟危坐,目視前方,我母親也不去靠椅背。
我看出翰尼格褐色的眼珠里,希望的蓓蕾一點點在開放。
五十年代初的一天晚上,劉先生反剪雙手在我母親住的那條弄堂里踱步。一輛軍用吉普車開進弄堂。弄堂兩邊每個窗子都開了條縫,看那輛解放軍的車裡鑽出始終討他們歡喜的少女。少女雖然講話帶江北口音,但氣韻卻是寄宿女校好學生的。她似乎張張口便會出來一句英文或法文。他們中有很少的人知道她叫什麼名字。他們從她房東的老媽子那裡聽到她的名字叫恬菁,姓殷。起初他們弄不清是哪個「恬」哪個「菁」,但幾次有人見她從自己亭子間伸出一根竹竿。搭在上面的總是一件白布圍單,腰間打褶子,肩上背兩根帶荷葉邊背帶那種洋娃娃穿的圍單。她的胸前綉了個紅十字和藍色的姓名「殷恬菁」。藍色名字招展在早晨太陽光里,樓下的人也看得清楚。跟白圍單晾在一根竹竿上的有一個口罩、一頂白色小帽、一雙白帆布鞋、一雙白細紗長筒襪。所有物件都像殷恬菁這個藍色名字似的,素素的很衛生。解放軍吉普車如同解放這條小弄堂一樣,轟轟烈烈從一戶戶小門前開過。
劉先生很可能在我們兄妹三人的生命起源插足。他險些進入那些卵,從而啟開一些完全不同的命運。
我越發笑得收拾不住。
殷恬菁很驚喜地說:「哎呀,你幾時來的?」
她說:「真不要上來嗎?」
「這沒辦法呀,小丫頭。」
其實劉先生讀錯了殷恬菁的表情。我母親告訴我,她一聽說劉先生是去美國,對他幾乎舊情複發。她和他一同看過那麼多好萊塢電影,她心裏一直嚮往那個充滿俊男靚女和財富的國度。她所在的英文夜校,每一個女孩都為美國夢想而忍受枯燥的學舌,不然她們不去搓麻將逛馬路而在教室里一熬三小時圖的是什麼?
我想說:你TMD怎麼已經想到皮肉上去了?但我母親在我心裏及時喝住我:閉嘴。
我母親問:「那你呢?」
我說:「什麼?」
我一直懷疑李師長這時還是否堅持不碰我母親。她纖巧地捏著杯把,李師長是連同她那雙手一塊兒接過去的。那時李師長那麼絕望,活到這時才明白女人真正能給的甜頭該是什麼滋味,卻剛一品嘗,就要他戒掉它。我有道理推測這個場面:他順勢把她的手握住,茶杯不知怎樣就被擱下了。他把她順勢拖進他懷裡,感到她嬌滴滴的曲線即將化在他手掌里。
「喏,我有傘。」
我嘴上回答著劉先生有關安眠藥的嚴肅詢問,心裏卻很不嚴肅地想,他有沒有跟我母親春風一夜過?我母親的初夜是不是丟失在他那裡?假如在他離開中國之前,和殷恬菁做了一場大愛,劉先生失眠的基因進入了我的母親,潛伏了十來年後,突然參与了我父母對我的製造。這的確比較有趣。我一面獨自有趣著,一面覺得自己在這方面總是低級趣味,有著過於發達的粗鄙想象力。一個好好的劉先生,也在我這想象中丟掉不少體面。我這方面真沒辦法。
我母親此刻牽制著我的四肢和腰肢,使我走出一種我自己完全不認識的步態,去翰尼格的書架上拿了兩個杯子,再走到他桌邊拿起他的礦泉水瓶子,倒一杯水先給他,再倒一杯水給我自己,順手拿起一張餐紙,拭凈桌上的水漬。其實並沒有什麼水漬。這整套動作都是我母親附在我身上乾的,因為我從來干不出既嫻雅又麻利,既陰柔又果斷的事。原來母親早在我出世前,早在我還沒到她腹內去投胎時已把一個賢淑、會關愛人並會表演關愛的女人的因子埋伏到了我生命中。是她,而絕對不是我在對翰尼格教授獻殷勤。這個目標明確、心計多端的小女子讓一套再家常不過的動作翩翩起舞,讓伺候男人這樁事變成了精緻的演出。
「對,房東太太告訴我了。我還好,你呢?」
我母親像那種頂懂事的孩子:受了委屈,卻一點都不想讓大人們察覺她在全力忍受。而大人看見的,就是她克制力之下的衝天委屈。
他拿了張不太乾淨的餐巾紙,走到我面前,遞給我。跟李師長遞毛巾給我母親的動作基本相仿。
李師長走過去插上門閂。又走過去,反剪雙手,兩條長腿威風凜凜地叉得很開。
我心想我哪裡苗條,我是瘦骨嶙峋。一個既打工又讀書,既想活下去又想弄文學,既要裡子又要面子,既要尊嚴又要獎學金的女人,就只能瘦骨嶙峋下去。
「你真認為非常棒?」
菁妹別開眼睛,睫毛低垂,蓋住飛快轉動的念頭。
他說:「我看你是個不錯的小鬼,我有個下級人很好,就是你在醫院見過的馬團長。他是膠東人,個頭大大的那個,記得吧?」
這個動作是不必和他計較的,美國男人看見女人流淚,一般都是先遞面巾紙,然後上來摟抱一番,同時說:「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我故作欲語又止,讓他明白我沒有吐出口的話是什麼。他用五短的食指點戳著我,也讓我明白他明白了我沒說的是哪句話。我們似乎一下子熟到了這個程度,連對方心裏閃過的不雅念頭都看得一清二楚。我沒說的那句話他清清楚楚聽成為:你跟她至少「百日恩」過。
劉先生啞在那裡,希望使他渾身發顫。劉先生不屬於文人無形那種文人,像這樣目光癱瘓、嘴角癱瘓以至整個面容都出來一種不雅的呆相——這類時候極少,只發生在他看自己編寫的劇目搬上舞台或銀幕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