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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我不能在學期結束前搬家……」
「米莉你搞錯了。」我說著在電腦上刪了一行字。翰尼格和其他幾個中年教授受海明威影響,不喜歡複句太多的句子。他們看到一句話一個句號就渾身舒服。
「你把它們藏在哪裡了?」米莉用壓低的假聲問我。
我給理查·福茨打了個電話,是他辦公室的留言機接的。我口氣簡短有力,只說我需要立即見他。
我說:「那這留言機上的對話是怎麼回事呢?」
里昂突然回頭看我一眼。他希望我不是真心這樣認為:「他是酒膽撐著而把我的手擱在桌面上愛撫。」
我說:「行。」
「並沒有竊聽他們啊!」他說。
那個男人在電話里對王阿花說:「你有個了不起的丈夫。」
聽不出海青是歡天喜地地嚷嚷,還是避孕失敗懊惱地嚷嚷。
「是打電話!」
「遲早的事!」
他將她的手擱在自己面頰上。他特別喜歡她的撫摸。那是很柔嫩的撫摸,給他感覺他遠遠成熟過她,強大於她。里昂其實明白,沒有多少人比王阿花成熟、強大。我知道男人往往愛能給他們錯覺的女人,那種她們弱小的錯覺。那種女人永遠不揭穿一個真相,愛她們的男人們並不強大。王阿花小心呵護著里昂的錯覺。不知是什麼使王阿花這樣靈性,這樣不同於一般美國女人。從小與父親相依為命的她,或許以這種方式使父親產生了頂天立地的錯覺,那錯覺使她得到幾倍于普通孩子的父愛。那錯覺使她父親在決定處決自己之前先處決他的女兒。
安德烈說:「你不像看上去那麼傻。」
過了好一陣子,米莉明白過來了,說:「FBI最終把奧克鵬、迪林哲幹掉了。他們是些勇敢的小夥子。我看不出你反感他的理由。」
米莉說:「我有沒有跟你講過這個亞洲男孩?」
王阿花卻一聲不響地獨自去了醫院,做了引產手術,她感到五個月的胎兒停止了遊動,被那昏暗溫暖的一泓水淹沒,沖刷到冷冰冰的彼岸去了。她頎長的睫毛飛張著,朝向白色的天花板。她沒有繼續去想那個胎兒,她在一片白色的天花板上看見了十歲的自己。十歲的她在一聲槍響后雀躍起來:「爸爸!狐狸中彈了……」她正要跳出灌木叢,向金紅色獵物跑去,父親一把抱住她。父親高大的軀體在她面前矮下來,她覺得父親雙膝跪下了。父親兩隻大手捧住她冰冷的小臉蛋,說:「蘇珊娜,你得永遠記住,爸爸非常愛你;爸爸只有你一個人可愛,爸爸永遠都想守在你身邊——好了,去撿那隻狐狸吧。撿回來給你做一個漂亮的大衣領子!」父親的手輕柔地一送,她便被撒向雪原。雪原的那一邊是樹林,在白雪和藍天之間如同碳素鉛筆的潦草塗抹。十歲的女孩正彎腰去欣賞火一樣的狐狸,一聲槍響從身後傳來,與她的臉頰間,只是個極窄的錯過。她向父親喊起來:「爸爸,別開槍啦,狐狸已經死啦……」然而第二槍、第三槍接著響起,子彈從她的發梢、她的肩膀擦過。她本能地趴在雪地上。同時喊道:「爸爸,別打了,再打就打著我了……」父親卻持續扣動扳機。她順著后坡滾下去,滾成一個大雪球。她邊滾邊哭喊:「爸爸,是我呀!你怎麼了?!爸爸,別向我開槍啊……」子彈卻越發密集,在她前後左右濺起雪塵。她幼狐一般竄入樹林,被子彈震落的雪,大片大片砸在她頭上。她不再出聲,判斷這是個噩夢還是真實。等到一切都歸於寂靜,太陽移到天空中央時,她聽見沉悶的一聲槍響。
海青正拉開冰箱,往裡面擱置一打半啤酒。聽王阿花補的這句話,又說:「也是韓國人那兒來的!我懷疑他們連避孕套都可以偽仿,恐怕橡膠都是他們自己熬的!」
王阿花號啕大哭起來,海青上去摟住她。她從那以後便留在了海青懷抱里。海青當晚給里昂打了電話,說里昂你這王八蛋,虎毒還不食子呢,你連自己身上的肉都吃得下。好好留著你那腰子吧,王阿花沒有你也照樣生孩子。
「米莉,你這話什麼意思?」
里昂在客廳里放了一個榻榻米,他一開始就告訴我那是撿來的。這公寓里大部分傢具和用品都是到北邊的富人區撿的。椅子雖然樣式不同,但全被漆成蘋果綠色,上面是手繪的花卉。這樣的桌椅、櫥櫃使你感到你活在卡通片里。不必問,當然是王阿花的設計。王阿花有時會把漆得花花綠綠的舊椅子拿到藝術市場上去賣,碰到好運氣她一把椅子可以賣兩百塊。
里昂看了我一眼,似乎想確定海青的話我都聽進去了,又似乎希望我什麼也沒聽見:那是海青自認無能的男人情懷,不害臊地當眾展開。里昂問他難道就這麼放棄辦個人作品展覽的計劃?海青說:「去TMD展覽。」
「那是啊——一個人只有一條舌頭,但腎倒有兩個。阿花,你看我還沒成百萬富翁,里昂就妒忌得臉綠了。」
牧師太太臉蛋又紅又亮,雪白多肉的身體上纏了塊大白浴巾,整個人仙子似的騰起白霧。
我想,他和王阿花,抑或還包括里昂自己,都把我看成「跟上里昂」了?
我把她帶來的購物袋接過來,裏面有幾盒用來做烤肉的牛排骨、一袋赤貝、兩塊豆腐,另一個購物袋裡裝著四棵生菜。
米莉說阿書一打起電話來連爐子上開水壺吹哨她都不管。阿書還不按米莉十六歲時的髮式給她梳頭,而是把她三百多根頭髮梳成模特髮型,抹刺鼻的髮膠。米莉說她最受不了阿書的,就是她一口一個「這小子、那小子」,她約會的男朋友中有照X光的,有買賣房地產的,有律師——阿書叫他們「X光小子」、「房地產小子」、「律師小子」。米莉忘了她這些話也跟我講過三次了。
「好吧,我可以等到你學期結束。」
海青說:「我說一百五了嗎?」他把臉轉向我,手指點著自己鼻尖:「是我說的一百五嗎?」
我突然發現我們全陷在沉默里。我們四張面孔是同等的空白,都不太適應透明桌面下一雌一雄兩隻手無名目的糾葛。海青突然拾起丟在半途上的話,講起他的畫室該租出去,他問里昂要不要租。他說假如里昂租他可以便宜一半。里昂說他沒法用那房子弄音樂,除了水泥就是鋼筋,什麼聲音出來都是走樣的。海青建議他去跳蚤市場買些便宜地毯鋪一鋪。里昂想了想,還是搖搖頭。海青掏出煙,遞一支給里昂,倆人同時想到懷孕的王阿花,一塊兒扔下煙捲。里昂用力握一下我的手說:「你租吧。」他轉向海青:「一百塊一個月。不租就拉倒。」
里昂說:「你少廢話,『花』是我的版權。」
王阿花說:「嗯?」
海青說:「縣醫院的護士跟中國差不多,特兇惡!醫生都特年輕,肯定是見習生,拿我們這些不花錢看病的人開練。」他這時把臉轉向我,說:「跟上里昂這種窮癟三,堅決不能病,一病你就得到那個王八蛋醫院去。」
「哪位年輕紳士?」
我說很好。這時我發現牧師已邁著長腿攆上了他妻子,此刻站在離她兩步遠的地方。倆人就這樣一前一後一高一矮站著看我解下圍脖,摘掉帽子,脫掉靴子。我和他們仍在進行禮貌廢話。比如說:天氣真可怕,交通堵得要命。
我不知心裏的一股不適是不是醋意,但我幹嗎吃勞拉的醋?因為她和安德烈門當戶對,還是因為她與他自由、平等的往來?勞拉為安德烈選了窗帘的顏色和布料,為他設計傢具的擺置,為他找到名設計家的沙發,又沒讓設計家敲他一大筆。她還替他跑遍喬治城的小藝術館和收藏品商店,甚至是寄賣行,為他一件一件選來檯燈、立燈、沙發靠墊,安德烈的客廳放著三個畢加索的陶器複製品,但是品質極高的複製品,全世界只有六七百個。她領安德烈去參加藝術拍賣會,競拍下了四幅德加的鉛筆草稿。而當時安德烈錢吃緊,她便借錢給他。連安德烈的西裝、毛衣、領帶,都透出勞拉高雅昂貴的審美情趣。安德烈一組織晚會,勞拉便是最拿得出手的司儀。安德烈把他自己的外形,整個地交給勞拉去處理。有一次我說我不習慣看安德烈穿淺豆綠色的西裝,他漫不經心地說:「勞拉幫我選的。」他的口氣似乎是這意思,金子堆大的勞拉是可以讓他徹底放心的,她絕不會讓他出破綻,露怯。勞拉這方面的學問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不是任何人一時半會兒補補課就能及得上的。
我說:「祝賀你們。」
里昂定定地看著她嘴唇的最後一點血色也流失了。他覺得第一次有這種徹底講實話的激|情。他說:「你收起那一套吧——你那種謙讓式的得寸進尺!你自己看看我現在的環境,哪裡還有我什麼事?早就給你侵略、佔領了!這些……」他指著窗帘和桌椅,所有王阿花的心血,所有她的慘淡經營。他臉上出現一個獰笑,「你還征服得不夠?把這兒弄成了廉價迪斯尼了,難怪我沒法寫出對勁的東西!」
「不是。是這樣,今天下午一點鐘,我妻子在留言機上聽到一段很可疑的聲音。你來聽聽就知道了。」
「對不住,您要我替您感激他什麼?」王阿花問。她當時就坐在我現在這把靠牆的椅子上,心裏覺得蹊蹺。她腹內的胎兒已經開始游蛙泳,游的動作尚欠規範,尚欠準確,每一劃每一蹬都軟綿綿的,但她常在半夜感到他已在她體內昏暗溫熱的那泓水裡,遊動起來。他每一次屈伸都在那泓水裡劃出波紋,波紋一圈圈向外擴去,直擴到她的皮膚、指尖。
勞拉一定要我告訴你:「她非常喜歡你。」
海青說:「別理他。我常常溜出來。有回特逗,他們給我們用一種噴在鼻腔里治頭痛的葯。裏面有毒品,不是大麻就是可卡因什麼的。我用完覺得特來勁,連流浪漢看著都特英俊!連那些醫學實習生看著都不那麼煩人了——平常你覺得他們怎麼這麼沒勁!我就想,這種狀態可太稀罕了,太利於搞創作了。我就溜了。結果剛一坐到地鐵座位上,就過去了。」
我也看他一眼。他的臉因為微醉而潮|紅,目光也因為醉意而更加鋒利。不醉的里昂對自己鋒利的眼光有所顧忌,總是讓濃黑的睫毛半垂,壓去一些光芒。他現在不再為別人著想了,隨目光刺來刺去,冷光凜凜。不知為什麼,我剎那間想到了安德烈。他那暖洋洋的和藹雙眼,那種暖洋洋的深褐色。我在這一瞬感到強烈的想念。隨著想念而來的,是對握在里昂手心裏的手感到困惑。我想,這是我的手嗎?……不,不對,我在想,這樣一雌一雄兩隻手交握在一起,是什麼名堂呢?……也不對。我想的是我和里昂究竟誰主動伸出手的……不不不,我沒有想這個。我什麼都不敢想。里昂沒有給我機會、理由去想。
睡前我跟安德九*九*藏*書烈通了電話,告訴他我從此不必穿過冰天雪地去給他打投幣電話了。
里昂不理他,還是自顧自地微笑,眼皮仍垂得很低,似乎在看啤酒的泡沫怎樣上升,又怎樣溶化。他似乎在聽無數細小泡沫一個接一個發出細微至極的破裂聲。
牧師太太又急速看牧師一眼,那意思是:「你不說我可不客氣了。」
王阿花笑笑說:「他怎麼一句話沒說?他不是問你酗不酗酒,還問我抽不抽大麻。」
王阿花向我解釋了那份工作:某個醫科大學和醫藥公司需要人去做試驗。有時他們配製出一種安眠藥,或者抗過敏葯,他們就花頗高的價錢僱人去用那些葯,提供足夠的臨床實驗結果。在被實驗期間,實驗者和實驗對象必須緊密相處,一旦有不測出現實驗者必須馬上採取措施。類似的實驗還有酒精、大麻、煙草等等。海青有一次去實驗煙草對人食慾的影響,另一次,是大麻對人性|欲的影響。王阿花說:「千奇百怪的實驗多了,你想都想不到。」
「懂了,米莉。」
「不好。你把我的小梳子放到哪裡去了?」
海青也參加不進去,不過他毫不介意,大聲說:「在韓國藥房買的避孕藥肯定是假的,難怪他們不向你要醫生處方。我操,韓國人什麼都是假的,假路易·威登,假芬迪,假香奈爾香水。除了烤肉是真的,我操,他們什麼都敢給你造假的!」
王阿花衝出里昂的阻截,往客廳里去。路上摘下一幅油畫,是她自己的油畫。她把這畫擱在沙發上,血淋淋的腿壓在上面,便開始鋸它。
「我沒有反感他。米莉。」
「你看你還是擔心。」
海青伸過手到餐桌對過,把里昂的啤酒瓶奪過來,重重往自己面前一杵,「你說,是不是比你給她的豬狗生活要好些?」
「那你能不能行行好,別去煩我的房東?」
米莉仍在講花的象徵什麼的。她說從電話中她聽出理查懂得什麼日子送什麼花,什麼花送什麼人。
我問:「你好嗎?」我想,大概是要跟我清賬了。
然後我穿著又冷又濕的棉襪,跟他們夫妻倆面面相對站在門廳里。雙方都客套得累壞了。我想說:「這個月的房租我下禮拜保證交。」想想算了。我信用卡上的赤字比什麼保證都說明問題。我還想說:「出什麼事了嗎?」他們會想這人看上去挺謙謙君子,其實是個潑皮無賴——白住房白用水電,在房東和房客之間還能出比這更壞的事?
王阿花隱隱作痛了一下,跟里昂對視一眼。她躺在醫院想自己的童年,對抱著一大束鮮花進來的護士說:請他滾,拿著他的花一道滾。然後她繼續去望天花板上的那片雪原。十歲的她走到原野那一邊,看見父親沒了,取代他的是一具沒了頭臉的屍體。她躺在產床上追悔:對父親的愛和恨,結局是找來個跟父親相仿的里昂——相仿的純潔,相仿的絕對。她對著雪原一樣的天花板鄙夷地笑笑:父親和里昂都以為他們的人生宣言十分首創,其實他們不過在效仿。有一大串人可以供他們去效仿,這一大串人都擺出同一個烈士姿態,讀著同一句潛台詞,這句潛台詞源於帕切克·亨利的著名句子:「給我自由,要不就給我滅亡。」這些自我法西斯自以為高貴於人類其他成員,他們其實不過是一幫自我中心、自我膨脹到極點的自戀分子。他們的存在對他們自身和其他人都是危險的,因為他們選擇的自由中是不包括你的,而他們選擇的毀滅必將包括你。他們認為他們那高於一切的理想連他們自己都能眼也不眨地為之獻身,何況你——你這盲目的、缺乏理想因而低賤於他們的生命。他們的危險還在於他們富有激|情,擁有才華,因而極富魅力。他們是對抽象的人類有意義,而對具體的個人是禍害的一群人。
「那你快去回電話吧。」我做出告辭的樣子,把圍脖往身上一搭。
我說:「真對不起……」
王阿花說:「我記不清了。大概抽過兩三次。有一次接來的活兒我特別不愛干,非得抽大麻。」
「別理我的指控——你們事實上有沒有竊聽?」
「什麼活兒?」里昂問。
米莉又「噓」了一聲。
「誰說我們聽了?」
安德烈說:「我明天也去買個行動電話。我也受夠了冰天雪地找投幣電話的滋味。」
「可是取決於你。」
她聽我解釋這其實是怎麼回事:美國在五十年代為外交官員建立的法規,讓我和安德烈·戴維斯的正式羅曼史受到兩個國家、兩種政體的影響。因為我的國家早在五十年代就在你的國家所列的敵人名單上。我對牧師太太解釋道。但我一看就知道她什麼也沒聽進去。我接著跟他們夫婦二人講到我的從軍歷史,尤其我當戰士記者的那一段使FBI暗中把我提拔成了軍隊宣傳骨幹,抑或情報人員。對於他們這樣給我重視,我是怎樣也講不清的。因為他們拿美國軍隊各行各業來套中國軍隊。我給牧師夫婦舉例說:「有一次我跟幾位台灣朋友談到中國軍隊的歌舞團,他們馬上說:『噢,康樂隊呀,我們軍隊里也有。』我說那和『康樂隊』不同。他們說:『差不多啦,就是讓士兵開心嘛!』他們和美國人都把中國軍隊的歌舞團員想成電影《現代啟示錄》中朝性飢荒的大兵群撩大腿的比基尼女郎。我怎麼也說服不了他們,我們的歌舞團是關照意識形態的,而不是去安撫他們感官的,不是去解救性飢荒的。台灣朋友說:『有軍營的地方就有性飢荒,這點你得承認吧?』我說:『可能是的。』他們立刻得勝地大聲說:『那就對了!你給他們意識形態,他們接受的是性救濟!』我說:『那就不是前者的問題了。如果一個人賣出去的是飯鍋,結果給買去的人當成了尿盆,你不能說前者就是賣尿盆的……』」
她說傍晚薩麗推她出去遛彎,一隻黑貓從她前面橫穿而過。她想到她的鄰居三年前跟她玩牌的時候,告訴她一隻黑貓穿過他散步的小路。鄰居當天晚上就去世了。米莉認為如果同樣的事發生在她身上,她必須帶走她最喜愛的小梳子。
這時我聽見海青說:「里昂,說真的,你得干點什麼活兒,不管那些活兒多愚蠢,不管你得和多少笨蛋相處。你好歹得干點什麼。看在我們都是男人的份上,我這樣跟你推心置腹。」
里昂說:「這你說不定能告他們。」
「她沒告訴我。王阿花懷孕都快四個月了,居然什麼都不告訴我。」海青說著把王阿花拉到自己身邊,往膝蓋上一擱。她便坐在他膝蓋上一包一包拆那些牛排骨,再把一瓶預先配製好的滷水倒在排骨上。海青將剩的半瓶啤酒倒入杯子,泡沫浮上來,溢到桌面上。他替王阿花把披散到臉上的淺色長發撩到耳後,說:「從醫院出來,我們倆商量,還不如順便結婚呢。打了個電話去市政府預約,那邊說:『你們這會兒就來,有兩個傢伙取消了。』我們就趕到了市政府。辦事那小子說:『啊?連個戒指都沒有?』我說:『沒有,怎麼著?』後來我們到跳蚤市場去買肉,順便買了一個戒指。兩塊錢——海青這時拉起王阿花的手,把她無名指上套的白色金屬環亮給我和里昂看。那小子開價要十塊,我給砍成兩塊了。」
「那你幹嗎指控我們竊聽?!」
「就是那件事——把雞蛋全往一個籃子里放。」
我想,壞了,他們越來越覺得不認識我。我怎麼在這種時候舉出個幫倒忙的例子?
「怎麼了,他們找你們麻煩了?」
「別客氣。如果不是里昂,我的兒子要等到五年或七年或十年以後才能做手術……」
我們哈哈地樂起來。
「慢著,讓我想想——」理查·福茨說,「你倒真提醒了我!」
我頓住,然後一字一頓地說:「那麼好,我這就去買一個手機,請不要再竊聽牧師家那台電話——如果你們正在或者打算竊聽的話。」
九十四歲的米莉發出嬰孩般的笑聲。米莉仍保持著八十年前上流社會閨秀的良好教養,真正的閨秀不該主動給任何人打電話,而是等電話或人來找你。無論等得怎樣不耐煩,都要端莊嫻雅地等,等所有人送鮮花和卡片,送精裝巧克力,送問候和恭維。所以她這麼晚放棄這上流教養,主動給我打電話,可見她把黑貓的噩兆當真了。我不露痕迹地誇獎她的硬朗。她不斷對我的用詞和發音做出糾正。她仍信奉八九十年前的語言風範,繁文縟節的,玲瓏剔透的。她最聽不得我說「這傢伙、那傢伙」,她會尖聲尖氣打斷我:「發發慈悲,這是管道工的語言!」
他一看,進了我的邏輯圈套,嘆息地笑了一聲。
看我——我得承認記憶力不是十六歲了。我差點忘了告訴你——第二個籃子出現了。她小小賣了個關子,又說:「有個年輕先生給我打電話,打聽你!」
里昂笑笑,喝了一大口酒。他抬起眼睛看了海青一眼,又低下頭瞪著啤酒,自顧自又笑一下。
王阿花心裏的蹊蹺變成了狐疑。她說:「謝謝您的誇獎,不過他確實很了不起。」
王阿花說:「好無聊。」
理查·福茨正把咖啡端到嘴邊,這時定住了,臉從杯沿上端來看我。
「看來你還沒有贏得我百分之百的信賴,讓我們言歸正傳吧。這位中等個頭的年輕紳士叫什麼?」
「所以請你們不要對樂善好施的人幹這種事。」我說。
她說:「給你留了巧克力糕餅,別忘了吃。」
「那你是答應嘍?」
里昂:「你要幹什麼……」
「我正失業,再去租另一處房,連押金都拿不出來。你是知道的,一般的房東都要看你有沒有固定收入,沒有固定收入,一般都要交兩到三個月的房租做押金。就這樣的話,能租到房已經算走運……」
王阿花眼前一片絕望到頂點的黑暗。
里昂說:「你想省得租房子是不是?」
「忙著赴約會吧?」
我說:「對呀,這是好事情。」
我把FBI的全稱告訴了痛恨警匪片的米莉。她靜下來。我能想象米莉晴朗的碧藍眼珠怎樣緩慢眨動。那是從來沒有見過真正人間的洋娃娃的眼睛。
牧師終於開了口:「你最近在跟FBI接觸?」
「你指那個教堂的慈善租賃?我儘快……」
我看看王阿花細長蒼白的脖子,美國女孩中像她這樣情調優美的不多。她嚼著牛筋,頑強地嚼著,一根霹靂形狀的天藍血管在她太陽穴上閃動。兩年多以前,她轉臉去看里昂,說:「你不高興嗎?我們要有孩子了。」里昂說:「我怎麼不高興了?」她說:「你這樣子叫高興?那你要我怎樣才算高興?里昂,不是我故意懷孕的,你這樣子好像我有心懷上孩子似的!」「我說你故意了嗎?女人還沒真做母親就變得這麼防範……」
電話里傳來米莉的假嗓子:「我想我九-九-藏-書大概活著的時候不會再接到你的電話了……」
里昂微笑著去看王阿花。王阿花微笑著點點頭。倆人便微笑著擁抱了一下。里昂輕聲說:「恭喜。」王阿花抬起眼看著他,又微微一笑。里昂伸手撫摸一把她的頭髮,她再次微微一笑。
「他把你看成惡棍迪林哲?」米莉覺得這可好玩死了:「你是殺人不眨眼的迪林哲?……」她咯咯地樂起來,很閨秀地用繡花手絹去掩嘴,老年性顫抖使她的手在嘴上打出「哇哇哇」的聲音。
「我不要你上哪找房子。」
「海青,是什麼活兒?」
「我當然知道。」
「勞拉有什麼不好?不是挺好的?」
「你要是急著去回電話,我可以現在就走。我就是專程來告訴你,你們不要竊聽我房東的電話。」
里昂等他們動作結束,說:「我什麼意思?我的意思就是,我還沒來得及給她任何生活,豬狗的也罷,人的也罷。」他說完便起身,到灶台下的柜子里去翻找,不久把一個電烤盤翻出來,擱在餐桌當中。
他說這顆鑽石是最白的一種,價值應在兩千五到三千。不過如果我賣給他,他只能付我七百。我問他為什麼只能付七百。他說不為什麼,我要肯賣他就只能出到七百。他長長的鼻子使他整個臉顯得莊重陰沉,十分負責。
「米莉,我忙得要死……」
海青向王阿花:「王阿花,他這話什麼意思?」
「很好。」她馬上回過頭去看牧師,禮貌順著慣性從嘴裏出來:「你呢?」
我說:「就叫海藍吧。是男是女都可以叫海藍。」
王阿花說:「你這王八蛋,我爸爸怎麼王八蛋也及不上你。他拿獵槍瞄準我,子彈打在我周圍的樹上,他至少在最王八蛋的時候還想著帶我一道走——不能在他走以後把我孤單單留給這世界。你王八蛋一到翻臉就想把我獨個扔開!王八蛋。」
我看出他們倆之間有著很深的、別人參加不進去的情誼。
里昂高傲地笑笑。
夜裡聽見牧師夫婦恢復了進行曲速度的做|愛,我心裏踏實極了。
我說:「里昂說話不代表我噢。我租的話,最少付你一百五。」
然後她就把談話主題轉到阿書身上。阿書讓米莉多次腹瀉。因為她總是別出心裁地給米莉九十年不變的三餐翻花樣。她訓練米莉吃螃蟹、鯉魚、豬腰花,使米莉在九十四歲這年開始了食物探險。但米莉承認阿書那些烏七八糟的食物非常鮮美。有一次米莉吃了螃蟹肉炒飯之後立刻上吐下瀉,急救車在晚上九點把她搬運到醫院。她忘了這件事她已經跟我講過三次了。一模一樣的快樂而憤怒的措詞。我知道她接下去會數落阿書其他的惡劣之處。果然米莉問我:「你知道阿書的業餘消遣是什麼嗎?」
她說:「明天早上你給我打個電話,看看我還有氣沒有。」
「你看看!我問你,誰告訴你我們竊聽他們的電話了?」見我一點都不信,他又強調地說:「他們的電話有什麼聽頭嗎?!」
我想這人很可能是便衣福茨。
男人說:「他非常愛你。他說他做這一切不是為了我的孩子而是為了你們的孩子。」
兩年前也是在這間廚房裡,王阿花接到一個電話。對方是個熱情洋溢的男人。聽上去他是一面在說話,一面在鞠躬。他說他只是打電話來感謝里昂,請她把他的謝意轉達給里昂。
「我就是讓你別擔心。別人能養孩子,我們一樣能養。我們可以有錢。」
「那你怎麼工作?上次你朋友要你去他的錄音棚工作。那樣的機會不多,讓你自己選擇工作時間。」
「他到處偵察我。」
牧師太太最大的不適是她的安全感被破壞了。她的安全感是因她上幾代人離罪惡的遙遠而建立的。她不能確定我是否和罪惡有關,但她更無法確定我和罪惡無關。她突然覺得我離她的認識極其遙遠,她曾自信地在我行為氣質上讀出的謙和多禮原來是錯誤,它們都是神秘內向的東方所給予我的偽裝,而絕不能給她證據證實我的無辜。而壞就壞在我的內向和神秘。她覺得過去跟我的相處全不能作數,而未來都要在長期的一無所知中相處下去。或許東方人可以斯斯文文地做個逃犯,像我這樣斯文的一個逃犯。
我側過臉去看里昂。他正聽海青說話。他在聽這種隨隨便便的話時也會精神專註到這種程度,像是在對付一陣莫名的劇痛。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我眼睛瞪得跟他們一模一樣。
她說:「如果你不來看我,我不會責怪你的。」
「我同情你,你有這樣的管道工教授。」
我問海青:「那他們讓不讓你出門?」
牧師太太說:「大概在它發生二十分鐘以後,我接到一個電話,開門見山就告訴我他是FBI的,叫理查·福茨。他問我你的作息時間,夜裡一般是不是都住在這裏。」
我們說著甜蜜熱烈的戀人語言,告別告了足有十分鐘。我走神走得一塌糊塗,一部分腦筋在想勞拉,其餘的注意力集中在四角六分錢一分鐘的行動電話費上。我說「我也想念你,安德烈」,腦子裡浮現的是一張又肥又大的電話賬單,每一行價碼都又肥又大。
可是歸根到底,我們不知道這是什麼名堂。牧師太太手指指留言機,如同指一攤穢物。
我說:「米莉,你讓我把它們藏起來的呀!你說你怕阿書或者薩麗偷走它們……」
我說大概寒假期間。
她說:「你這個王八蛋。你比我爸爸還王八蛋。」
海青和王阿花遲了一小時才到。一進門海青就大聲說王阿花懷孕了。
「哦,米莉!」
我問海青是不是做畫框,海青的木匠活不錯,給一些畫廊做過畫框。
「也有可能。」牧師微皺著眉,基本是白色的睫毛緩緩地一扇一扇。他每天忙的就是把美好的東西灌輸到人們腦子裡和行為中,他的灌輸失敗,才會輪到FBI們去忙。他現在輕微感覺到失敗。
我突然冒出一句:「勞拉很喜歡你,是吧?」
我把洗好的杯子一隻只扣在一塊白毛巾上。他請我和王阿花、海青來吃晚飯,所有的杯子盤子卻堆在池子里。里昂住一套一居室的公寓,在匪盜橫行的「羅傑斯公園」地區。卧室實際上是里昂的音樂室,裏面除了一套昂貴的音響組合之外,還有一架立式鋼琴和電子琴。我注意到這兒的窗帘很別緻,亞麻布底子帶黑色的中國狂草,再加上紅色的印章。當然都是王阿花的作品。她的左手專門用來寫中國書法。
「半條舌頭你想敲一百萬出來?懂不懂美國法律?你這行當又不靠舌頭掙錢。你要是個廚子,或者飲食評論家,要不就是評估酒的專家,他們害得你丟了半條舌頭,你的專業水平就要受影響,說不定飯碗都砸了,那他們才管賠你。他們賠的是你後半生有可能掙到的工資、獎金,你有可能用工資、獎金餘下的錢買的股票。我上回一個腎才值五萬塊,你一條舌頭就想成百萬富翁?」
「不用謝,應該的嘛。」
他用鋸子在自己腕子上猛一拉。
十四年後,她微笑地否定著里昂為她和海青的孩子取的一系列名字。她溫存地搖著頭,說:「不好,不好,里昂你可真不如看上去那麼聰明。」
海青說:「你什麼意思,里昂?那也要比你跟她的豬狗不如的日子好得多。」
和著電視,倆人講起以後的規劃。里昂說:「你放心。」
「是調查。」
「別的學校都是聖誕前。」
這小子真油,把事情從竊聽的問題上扯開了。
「是嗎?」
王阿花文靜地補一句:「其實我也用了避孕套。」
「里昂,如果條件不成熟,你的心理準備也不夠,我們不必現在有孩子。」
王阿花不再理他。她進了廚房。過了幾分鐘,一陣「咕噝咕噝」拉鋸的聲音從廚房傳出來。里昂踢開門,見一把色彩明麗的椅子已被她截了肢。他上去拉她,拉得太猛,鋸子在她腿上鋸出一條口子。她索性將鋸子舞動起來,挪動著血流如注的右腿。
我只得去開門。
「誰說我要放棄?」
「十天吧。最多十天。」
「什麼叫『樂善好施』……聽上去特別耳熟。我感覺到我中文最近有些退步,尤其是成語。」他說著從襯衫口袋拔出一支筆,要我把「樂善好施」寫在餐巾紙上。
里昂打斷我:「你想想,他們往你身體上用這藥用那葯,就是允許你去上課,你上得了嗎?就是上得了,你敢去嗎?萬一藥物反應不對勁,就是性命一條。」
「我知道,是挺好的。」他等著我停止聲東擊西。他說:「我和勞拉每星期總會見一兩次面,吃吃午飯。」他在幫我把話繞回正題。
理查已經起身,打算回樓上辦公室給託兒所回電。聽我追加這一句,又站住了。
「我可以給你介紹一個不錯的律師。」
一夜都沒聽見任何聲響從牧師夫婦的卧室傳出來。他們平穩的日常活動也給我攪了,給便衣福茨攪了。因而我一見理查就說:「FBI得負責給我找房——我肯定會給房東踢出來的!」
我又到了另一個首飾鋪。奇怪極了,伊朗首飾匠也說他最多出到七百。一直到晚上,我面孔也凍硬了,所有的首飾匠願意出的價沒有超過七百的,他們種族不同,年齡各異,卻串通得那麼好,同心同德擠兌我。他們認為一個人落魄到了當首飾的地步,是沒什麼退路的,因而他們不好好敲我一筆,是他們的不盡職不敬業。
里昂沉默了。
「哪兒的話。」
「是的,他是很酷。」
「你看你還有指控的意思。」
「記不得了。」王阿花回答。
「嗯。」
我能想象她和里昂從急救室回家的晚上。她守著他,或許,他守著她。他們把電視機打開,讓通俗的日子從它開始。王阿花和里昂相互守著,眼睛無力地看著電視中老好萊塢千篇一律的愛情片。現實中的金童玉女不明白銀幕上的金童玉女怎麼會那麼好福氣:天天有錦衣玉食的痛苦。
里昂沒有說話。他在認真地把這些話聽進去。他在認真體味這話的嚴肅。
「那你們還去聽?」
兩年後的里昂問王阿花:「你呢,是跟海青一塊兒去舊金山,還是留在這裏?」王阿花說她沒法和海青同去,因為舊金山的朋友只收容得了一個人。海青說如果真像聽說的那樣好掙錢,他就猛掙一筆錢回來。他說有三四萬塊錢就夠王阿花把孩子好好生下來,好好養到一歲半。
「你自己看看——你還不防範?我告訴你,我受夠了你這種被動式侵略!」
里昂對我說:「你別信他。把人變成實驗白老鼠,你想付什麼價你才夠本?付什麼價也不夠本。」
「他們跟我的案子有什麼關係?你們侵犯無辜公民的公民權益是違反你們國家憲法的。」
我被他們領到起居室。牧師伸出修長多毛的手指,摁在留言機的倒帶鍵上。倆人以一模一樣的表情聽著機器沙沙沙響起來,read.99csw.com不久出來一個喉音極重的男低音,說:「聽到沒有?聽到沒有……」然後是個年輕些的男聲說:「有了有了,恨不得花了半輩子的時間才找到。你聽我怎麼樣?」男低音說:「還行。你聽我呢?」年輕男聲說:「不怎麼樣……」機器「咔噠」一聲停住。
我感覺里昂的手扣在我的手上。我們倆的手都在透明的玻璃桌面下,所以海青和王阿花把里昂和我每一個糾纏不清的動作都看得清清楚楚。
「不會的。」
「你才知道我是王八蛋?」
「你看,我能聽出來,他不屬於那種傻大個兒。他的老派社交口吻跟我十一歲差點愛上的一個小夥子一模一樣!可惜他是個亞洲人。」
「怎麼講?」
「很英俊。」
他領著我走到大廳一邊的咖啡鋪。我不領情地說我沒喝咖啡的胃口。
掛下電話后,我就立在起居室的黑暗中。地下室的洗衣機在運轉,裏面的衣服沒有擺置勻稱,機器運動得高一腳低一腳。牧師夫婦挑最便宜的東西買。我連最便宜的東西都買不起,還有什麼資格嫌棄噪音?理查·福茨,你連九十四歲的米莉都不放過。
王阿花走到他面前,給了他一個耳光。
他認真考慮了一會兒,點點頭。在他考慮期間,他的呼機又急叫起來。他再次看一眼上面顯示的號碼,再次鎖起眉頭。
我從她手裡接過濕了的電話。她的腿剛剃過毛,細膩如脂。
「那傢伙不行。先跟你合夥坑保險公司,再回來坑你。那種人屬於干點小缺德小喪良的事還行,讓他拿下大案子,不靈。我這案子,我找過律師諮詢,弄好了就成百萬富翁!你想想,等於弄死了我半條舌頭!」
「你猜我兒子怎麼說?對了,他才五歲。他三歲的時候醫生髮現他腎功能很糟。四歲時醫生跟我宣布,我兒子死定了,除非能在兩年之內做腎移植手術。里昂大概跟你說了:我不會再有第二個孩子,因為我和我的伴兒當時是找了個女人來生孩子。這孩子跟他母親毫無關係,他只屬於我們倆……里昂屬於那種對同性戀同情的思想開明者。」
「哦!真要命。」我隨口敷衍著,眼睛仍然盯著電腦上的期終作業:毛姆的南洋伊甸園。我心裏想,可惜我也是個亞洲人,米莉。
「聽我說,讓他們去為你競賽!記住,一定要給小夥子們足夠的時間,讓他們比著亮出自己的優勢。最後你得到的,是他們中間最優秀的。讓他們自己去淘汰自己。你消消停停坐在一邊,打磨指甲,要不就綉綉十字。理查到花店給你叫過花嗎?我是說讓花店定時給你送花。比如說你星期日早上一醒,已經有一束花等在門口。我知道安德烈只送巧克力。難道他打算在婚禮上看到一個胖墩墩的新娘……」
里昂說他肯定會讓她踏踏實實孕育孩子,然後,生孩子,養孩子。他說他肯定會盡責任。
我想,上回那個胎兒呢,是男還是女?我看王阿花食指摁住餐刀,把肉和骨頭分離。她有很好的家教,餐桌上的姿態高雅,跟米莉差不多。她把多廉價的東西都吃得秀氣、從容、豪華,如同穿袒胸露背的盛裝,有黑領結紳士陪同一樣,但她從來也不對我們風捲殘雲的吃相提意見。里昂是變色龍,在高雅的環境和人群里,他便是頭頭是道的多禮,跟我和海青這樣來自中國內地的人混,他比我們更無產階級,所有的社交教條都丟光。
我忽然想起來,上回去華盛頓,去看了米莉一次。每次我去看她,她總是要我替她梳頭。她喜歡一種老掉牙的髮式:在額頭兩邊隆起兩個鼓包。米莉十六歲時就愛那兩個鼓包,所以我下了番功夫,終於讓米莉所剩無幾的頭髮成功地再現了她十六歲的髮式。梳這樣的頭髮需要兩把小梳子,反著插|進頭髮,再翻成正的,將別住的頭髮一推,鼓包便出來了。米莉有一盒這樣的小梳子,金屬架子,上面鑲有彩色的亞寶石。米莉最愛的是一對銀梳子,鑲澳洲寶石。
我說:「你好嗎,米莉?」
王阿花不理睬他,對我微笑一下,說:「都喝多了。」
里昂上來拖她時,畫已被劃成幾瓣,到處都是王阿花的血。
里昂說:「我沒給過她任何生活。」
王阿花不知道自己怎麼就掛上了電話,只記得那邊的太監笑聲持續了太長時間,她來不及等他笑完就掛斷了他。她朦朧記著里昂那個腎價值五萬塊,移植手術將在兩個星期後進行。
王阿花說:「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感到里昂覆蓋在我手上的掌心正僵冷下去。
海青說:「你別問他們,自個兒溜出去,誰知道?」
里昂在跟海青談著他的歌劇。從王阿花眉梢眼角的細小動作我感到她沒有漏聽任何一個字。她在離開里昂之後遠遠地給他關注和關懷。兩年前她獨自從醫院回來,里昂正在音樂室試奏他的新樂句。還是太急於表白,太富有敘事感,這是最讓里昂自己瞧不起自己的地方。寫出的東西,反覆試奏幾遍,他總是發現自己脫不開自己,脫不開那一點俗媚,這真讓里昂發狂。王阿花坐在客廳里聽里昂掙扎著為自己脫胎換骨。她想,一個人在藝術上多麼撒不了謊,他怎樣掙扎也是不可能脫胎換骨的。她等待他把原本還算優美的樂句撕扯得血肉模糊,體無完膚。她覺得把這樣重大的事情在這天傍晚告訴里昂,很不是時候。
我想十天幫不了我什麼大忙。不過或許掙的錢就夠我租房了呢。
「這不取決於你啊。」
「他們的話有什麼聽頭呢?他們無非講講教堂里的事。」最多是牧師外出工作,牧師太太在家,倆人在電話里交換三兩句夫妻間的甜蜜廢話,比如牧師說:今早我起來的時候你還在熟睡,我沒跟你道早安。牧師太太說:對呀,我不知道怎麼睡得那麼沉。牧師說:(狎昵地笑)你不知道?——想想看你昨天夜裡來了幾次?……牧師太太說:(滿臉赤紅)哦,看上帝份上請閉嘴!……牧師說:能讓你快樂我很快樂。……牧師太太說:我也是。(在電話筒上做一個親吻的吧唧聲)我等著你,早點回來。……牧師說:我都等不到今晚上了。……牧師太太咯咯樂著,說:你最好閉嘴……
我把僅剩的十塊五角錢放進錢包,把欠的債務一筆一筆用紙包好,上面註明它是付的哪筆賬。我把鈔票和信塞進一個信封,做賊似的躡手躡腳走到起居室,將信封壓在蠟燭台下面。
「干哪種事?」
里昂說:「你先王八蛋的——暖氣不足,沒浴室,你想訛一百五的房租?」
我想,憑什麼勞拉不是安德烈的未婚妻呢?
米莉突然說:「哎呀!」
「所以,我認為另一個年輕先生及時插|進來,是樁好事。這次你可要給他時間,讓他一點一點、一步一步贏得你。怎麼樣,他長得很俊?他的聲音很英俊。我特別有本事從聲音上看人的相貌。他很英俊,對吧?」
半夜她開車將里昂從急救室帶回家。倆人偶爾對視一眼,同時握一下手,交換一個衰弱的微笑。他們感到倆人間此刻的美好感覺,比他倆一同生活兩年來的任何一個時刻都要美麗得多。他們都冥冥中感到,它美好得不近情理了,只能屬於走在末路上的情侶。但他們誰也不道破這點。
她說到這裏叫海青張嘴、吐舌:海青的舌頭上有塊黑紫的淤血。那就是因為他舌頭給麻醉到現在還沒醒的惡果:「他吃東西一急就咬上去。」
海青說:「我×里昂。一百塊給你白住得了,省得我還落個惡霸地主名聲。」
我一筆一畫地寫,他一筆一畫地看。然後他點點頭說:「噢,我明白了。比如我們對『陽光燦爛』。」
「是的,里昂是那種充滿自由思想的人。」王阿花隨口答著,心裏卻想,其實里昂誰也不同情,誰愛幹什麼幹什麼,誰愛是什麼是什麼。他對一切都無所謂,包括他自己。否則他怎麼這樣無所謂就出賣了自己一個腎臟?
「花在什麼事上,米莉?」
我問她這麼深更半夜找梳子幹什麼。
「你聽上去不太對勁——一個英勇的FBI小夥子對你感興趣,你幹嗎覺得沒面子?」
牧師脾氣很溫和,憤怒都是和風細雨的。
男人發出太監般的笑聲,說:「我第一次碰到你和里昂這樣能相互欣賞的一對兒!」
海青給自己倒了杯啤酒,說:「你知道那小白臉怎麼招呼王阿花的嗎?就跟他看不出她是個人,就是條母狗似的,一句話都不跟她講,笑都不跟她笑一個,上來就撩她身上那件紙袍子,手指頭就那麼往裡一插。他那手指頭都告訴你他不怎麼樂意碰你!手指尖都嫌你噁心,你都不配它們去碰似的!」
我實在受不了了,大聲打斷她:「米莉,行了!那傢伙是FBI的便衣!」
「一月二十五號。」
海青說:「叫海花。我已經決定,你們都少廢話。」
「我當然知道。」
我說:「大概你沒講過。」
王阿花說:「已經知道是女孩了。」
「我就是不會責怪你。因為我明白你在華盛頓時間特別寶貴,你得把每分鐘都花在同一件事上。」
里昂看著我:「美國你別想掙好掙的錢。」
米莉說:「你記住,一定要給男人們一些時間,讓他們贏取你的信任。你對這個安德烈,不行——你完全沒有給他足夠時間,讓他贏得你的好感,然後是信賴,然後才是你的終生許諾,懂嗎?」
理查·福茨聳聳肩,他的意思是:隨你便。
「米莉,在理查眼裡,我就是奧克鵬,或者迪林哲。」
昨天晚上回到家,牧師夫婦都沒睡。我剛把鑰匙插|進鑰匙孔,門鎖就從裏面擰開,然後我看見了牧師太太驚慌失措的面孔。她的嘴巴仍吃力地擺出微笑的形狀,眼睛卻白熱地瞪著。
「你跟他們應該簽了租約的,租約上又沒說不準FBI打電話。」他年紀輕輕,已經有了老特務的痞勁。他兩手一攤,又說:「如果他們真要攆你走,我家倒有間地下室空著。」他明擺著是跟我瞎逗,臉上表情我一看就懂:他們真要攆你,可沒我什麼事。
「謝謝,非常感謝。」
里昂看一眼王阿花。她今天比往常更淡一些似的。但她安安靜靜地有著主見。她對里昂這一眼中的擔憂回答道:「醫生說都挺正常的。」
我當掉了安德烈給我的鑽戒,買了一枚一模一樣的半克拉裝飾戒指,上面的假鑽石比真鑽石還璀璨。我先去了猶太區的珠寶行,請一個老首飾匠估價。他把一個寸把長的筒形放大鏡塞在深陷的眼窩裡。那眼窩如同一個瓶口,放大鏡成了瓶塞,塞得滴水不漏。
「我聽起來,像是兩個拿報話器的人在通話。像兩個警察。」我說。心裏咬牙切齒:便衣福茨實在萬惡,他折騰到最後可能是將我攆到冰天雪地的大馬路上去。
但我想我們三個人都聽懂的是:「去你媽的里昂。」
里昂說:「你管它叫read.99csw.com工作?」他說完便笑起來。
王阿花想:好了,疑團馬上要瓦解了。她說:「是的,他也是這麼跟我說的。我為您兒子感到慶幸。」
海青接過話說:「錢付得特好!整天什麼也不用干,我干一回就能維持兩個月的生活。」
「什麼說不定?我告他們告定了。就是手裡沒錢,請不了好律師。」
理查很驚訝:「怎麼?你給踢出來了?」
我說:「謝謝你。」
王阿花不動聲色地抓起那半瓶啤酒,又擱回里昂面前的桌上。海青發生了什麼魯莽粗重的動作,她便這樣塗抹掉它們。
里昂這時奪下鋸子,他說:「好,好,你看著我怎麼撇下你。」
「我覺得很奇怪——你怎麼一口咬定我們竊聽他倆的電話?」他有點要跟我急的意思,「我們對他們這種人毫無興趣。」
里昂拿著王阿花的手,眼睛卻去找她的眼睛。
「不聽你怎麼知道沒聽頭?」我在這兒等著你哪。
王阿花和我開始用筷子往烤盤上鋪薄薄的牛排骨。空間很大的老式廚房裡放著一個木墩,上面架著一塊玻璃板,成了相當摩登的餐桌。烤盤上的肉食噝噝作響,肉食在上面升起青煙和香氣。我們四個原始人眼睛發直地瞪著漸漸扭曲、變色的牛肉。王阿花將烤好的第一塊排骨夾到我盤子里。我說「謝謝」時,她抿嘴一笑,和我的目光稍一交鋒,馬上錯開。一瞬間的會意,我卻不知道自己領會了她的什麼心裡話。她似乎更明白里昂和我將向哪裡去。她目光中的警告,抑或託付使我不知如何是好。
「我比教堂里的耗子更窮。」
「也請你們不要竊聽牧師夫婦的電話。」
這個宅子永遠是烤巧克力糕餅的熱烘烘甜香。年輕的牧師太太已轉身回浴室去了。他們夫婦偶爾會到浴室做|愛。
「怎麼不行?他不贏官司不收錢。」
里昂一聽我想搬家就說:「那地方不是你待的。」我說別人能待我就能待。他說:「可你不是別人。」我說我只比別人更窮。他沉默了一會兒說:「那裡沒有暖氣,所有的人在屋裡穿羽絨服。」我說我可以去跳蚤市場買件最厚的羽絨服,六十元一個月,這房租哪找去?
「我不是這意思。」他做出一個善意被曲解的受屈心痛的表情,「你看,我只是希望能更好地配合你的時間和日程安排。」
里昂的左臂撐在玻璃桌面上,手捂住啤酒瓶。他的拇指和食指捏著一塊烤排骨,齒尖沿著它的邊緣蠶食。他聽海青講他去舊金山漁人碼頭畫肖像的打算。那是很大的一個墮落,每天以這墮落從遊客那兒至少賺一百六十幾元。里昂扔下啃得精光的白骨,用力在餐紙上揩著手指。他和我們其餘的三個人或許在想同一件事。兩年前他掐死了那個原以為是全新的樂段,掩埋了它之後,走出他作曲工作室的門。天是初秋,黑暗和光明正在協調。半明半暗裡他見六扇玻璃窗形成的半圓里,坐著王阿花。她說:「我懷孕了,里昂。」他挨了這一冷槍,整個軀體抽搐一下,站定了。王阿花微笑地走來:「我想等好消息確定后,再告訴你。」她走到里昂面前,垂下纖長卻細弱的睫毛,等著里昂來擁抱他孩子的母親。等了幾十秒鐘,她發現自己面前空了。
「要不要跟我們學校核實一下,看我說的是不是實話?」
我說米莉我忙得常常在進門時撞上自己正出門,能有一個籃子就不賴。
我看得出她有些分心——里昂把我的手乾脆拿到一層玻璃之上。他修長的五根手指從我的指縫穿過,就那樣交握在她眼前。
「我是指你不要再跟牧師夫婦通電話這樁事。起碼在我三份期終作業完成之前,拜託你,不要往他們那裡去任何電話。等我期終作業一完成,你可以馬上恢復對我的偵察。」
「閉嘴,海青。」王阿花悄聲說。
我見牧師夫婦眼睛和面孔隨我的手勢上下左右地動,但他們已在我舉的這個例子里失去了方向。他們想,她在胡扯什麼呢?三個月住下來,他們頭一次發現我原來是個挺能胡扯的人。並在講到尿盆這類詞時語言毫無梗阻,同講到飯鍋一樣坦然。他們還想:這個貌似文雅的人原來是個標準三八。
「他可不是年輕紳士,米莉。」
「我說你提醒了我,我想起一個教堂!那地方專門收留中國和印度以及其他第三世界國家來的留學生。那裡的房租便宜到了等於白給你住……」他再次被他腰上的呼機打斷。他急忙摘下呼機,看一眼,兩道劍眉擰成一道。「怎麼搞的?又是託兒所!」
他一愣,然後說:「勞拉更喜歡你一些。」
王阿花說:「海青,這太恐怖了,一個人寧願犧牲自己的腎也不犧牲他無拘無束的生活方式!他荒誕得到了兇殘的地步,還是兇殘得到了荒誕的地步,我弄不清楚。但我絕不願意參与他對自己的摧殘,我絕不要做他對自己摧殘的理由。」
我和他站在他的辦公樓大廳里說話。我不願穿過那個安檢通道,讓兩個面無表情的人翻看我書包里是否裝有炸藥。理查只穿了件襯衣,扎一條非常花哨的領帶。他下巴左側被刮鬍刀拉了條口子,一小滴血珠污染了他雪白的襯衫領子。總之我這案子讓他連安安生生刮鬍子的時間也沒了。他做個手勢要我跟他去。
我說:「我每禮拜有三天得去學校……」
「那你要我怎麼辦?」
我把杯子里的自來水在海青的啤酒杯上碰了一下。里昂直接拿啤酒瓶去碰杯。海青自己喝了一大口,把杯子湊到王阿花嘴唇上。王阿花笑嘻嘻地去喝,然後沾著一嘴啤酒沫對我說:「謝謝。」
我在六點差兩分時下決心當掉了訂婚戒指,然後我趕在百貨商場開門前,花了二十五塊錢,買了一枚偽鑽戒,去冒名頂替。我口袋揣著六百七十五塊現鈔往地鐵走。我已經很久沒有這種守財奴的行走姿態了——把書包的帶子收得很短,將書包掛在腹前,雙手攏在袖筒里,壓住書包和肚子。我警惕地躲開任何靠近我的人。
「我怎麼防範了,里昂?!」
我從王阿花手裡接過啤酒。我說:「謝謝。」她說:「別客氣。」我感覺到我們之間真正的對答不在這玻璃餐桌上。她其實在對我說:我什麼底都向你交代了,以後看你的了。
「誰說我們竊聽他們的電話了?」
我不知道我在想什麼。我發現到美國來之後,絕大部分想法都是稍縱即逝的。如同盛大酒會上的客人們,從你眼前一閃,首飾珠寶藍眼紅唇葡萄美酒夜光杯雲想霓裳花想容,隨即便消失了。人家從你面前閃過,你也從人家面前閃過,人家說:你好嗎?你回答:好極了,謝謝,你怎麼樣?來不及了,那人絕對不給你時間把話說到此處;你把一個問候做圓滿就有點死追硬趕、死乞白賴的意思了。你不可以追隨一個話題、一個談話對象,就像你不可以追蹤一縷思維、一個想法一樣;追蹤下去,結果是你自己的迷失。這是此社會在動亂中保持死水一潭的物理奇象。你必須跟所有人在錯過中保持靜峙,在衝突中保持協調一致。
「沒關係的。」
他跟我道了晚安后又想到什麼,說:「聖誕節我會送你一件意外的大禮物。是勞拉為我出的點子。」
海青大概在來之前就打算豁出去了。他說:「除非你不打算去愛一個女人,不打算跟她。」
王阿花把嘴唇湊到海青面頰上,頗響地親了一下,海青馬上回了個兇猛的長吻。
我嘴上很貧,心裏卻是真的不好過。
「他們是最最安分守己的好人,你們幹嗎竊聽他們的電話呢?」我換成英語和他爭。講中文我沒那麼理直氣壯、直截了當。
她當晚來到海青的住處。那時海青還住在一座被火焚燒成廢墟的房子里。海青把廢墟改建得大致可以住人。她告訴海青里昂如何撒彌天大謊,說他把那份錄音室的助手職位重新拿到了,從此他會本本分分上班、下班,用一份穩定收入使她無憂無慮地度過孕育期和哺乳期。他甚至向她保證在這段期間他不會在音樂里放縱自己,因為若想保持一份固定收入,必須像所有中產階級那樣,使生活規律起來,醉生夢死地聽音樂和寫音樂,都將破壞這種單調、乏味的生活節奏。
「絕對是個好主意——那教堂的側面有十來間房,一共住了三十多個各國學生。要不要我去偵察一下,給你找來他們的電話。」
他說他有胃口。他連早飯都沒顧得上吃。那個「陽光燦爛」在去上託兒所的路上把奶瓶塞子弄開了,混合奶液弄得她一身濕透。只好又開車回去,替她換上乾淨衣服。理查說著打了個長哈欠,這讓我看見了他嘴裏的所有牙齒,有三顆牙被補過。他有一口典型的美國人牙齒,人為地整齊潔白。他為他的哈欠說了兩聲「對不住」。哈欠打完,他臉上出現一種困惑表情,在想他最近怎麼了,活得顧頭不顧尾,跟他女朋友的爭執也越來越頻繁。他想不出太多道理,能想到的就是他們生活里添了個「陽光燦爛」和我。這兩個第三世界的女性能給他第一世界的生活添那麼多亂,要他額外操那麼多心,這一點令他困惑。
我說:「別逗了米莉。」
「你不懂年輕紳士什麼樣。所以我告訴你,他這樣的就叫年輕紳士。」
「在牧師家好好待著。他們燒暖氣不摳門兒吧?一般牧師都挺摳門兒。美國有句俗語形容人貧窮的程度:那傢伙窮得像教堂里的耗子似的……」
「他不是我朋友。」
「我也不想煩他們。這是調查中挺重要的一部分。我很抱歉。」
「你是不是說那個理查·福茨?」
「中等。」
「那就調查。」有什麼球區別?
「我愛吃巧克力,米莉。花又不能吃。」我在想毛姆終生未婚,人們判定他是同性戀。說不定米莉也是同性戀,只不過自己不知道。說不定我也是同性戀,但要等到女人來勾引我的時候我才會發現。我們每個人都潛伏著異端和非常的細菌,但誘發這些細菌成長為一種實質的誘因不出現,我們永遠不可能知道自己可能是誰,或者自己真正是誰。
我回到牧師夫婦家時,他們倆正在吃飯。我悄悄脫衣摘帽除靴。我聽見他們也變得悄悄的。
「不是我跟你過意不去,我們不可能不向你的房東了解你的情況。你的生活有三分之一是在那所房子里……」他的話給他腰裡揣的呼機打斷了。他皺起眉,把呼機拿出來,看一眼上面的號。「是『陽光燦爛』的託兒所打來的。」他告訴我,好像他給我權利了解他便衣生涯之外的樂趣和苦惱似的。
「謝謝。」
我說:「沒錯。」
「是調查。」
我說:「我正在寫三門功課的學期終結作業,如果我現在被攆出來,我這三份作業很可能做不下去。這麼冷的天,你要我上哪兒找房子去?」
他真急了。
十二點左右電話鈴響了。我聽見牧師太太https://read.99csw.com水淋淋的腳步聲從浴室出來,衝進起居室,又水淋淋地來到我門口。她輕聲敲敲門。
「什麼?」
兩人便又扭作一團。里昂拉住鋸把,要把它拽出王阿花的控制。
王阿花看看我,說:「你別緊張,他們倆是兩頭狼,總是要這樣咬的。你來住好了。那種地方租給人住,大概都不合法。美國的房子不達到一定的標準,是不能出租的,沒暖氣和洗澡設備,屬於不夠出租條件。」
海青說:「從此,我們就要開始豬狗不如的幸福生活了。」
我想起米莉告訴我她最後一次參加盛大酒會的情形。六十多歲的米莉對已開始加速的世界完全懵懂。她走進白宮大門,走進人群,發現人們表面上看著談話對象,其實目光遠遠穿過了談話對象不知在看著什麼。女人們被自己的高跟鞋很危險地、懸然地舉起,晃來晃去像她們手裡隨時可能溢出杯沿的香檳酒。米莉走啊走啊,怎麼也找不到一塊地方讓自己站定下來,定定神。米莉也成了高腳杯里細碎起泡的香檳酒,岌岌可危,隨時要溢出杯沿,要不就是脆弱的玻璃杯猝然迸裂。這時她得救一般看見一個熟人,一個四十多歲、像米莉一樣闊的貴婦。米莉問她:「哈羅,你可好啊?」貴婦說:「見到你真好!你這一向怎樣?」米莉說:「還行,只是我母親上半年去世了。」貴婦說:「那就好,那就好,見到你真是太好了!」米莉被她得罪得臉緋紅,但一看,原來貴婦不是針對她母親去世的事件,而是已進入了同下一個人的新一輪周旋。米莉從此後不再去任何盛會,捐掉了所有晚禮服。
「我沒有弄錯。我們倆說的是一個人嗎?」
「他就這麼說的。里昂還說,我這人不相信慈悲精神,只相信愛,我愛我的妻子,其次我愛我將來的孩子。他非常坦誠。所以我兒子說他很酷。」
我當然知道。不過我得伺候著米莉閑扯:「是什麼?」
「我相信你們毫無興趣。」你要穿越一大堆興趣,插|進我的生活,搜尋一星半點兒可能會變異為你們興趣的廢話或非廢話。我已停止在牧師家和安德烈通電話。我用電話卡在學校的投幣電話先撥通號,他再到大街上找個投幣電話給我打回來。我們像販毒組織的老手一樣紀律嚴明,拘泥細節。正經話都在兩個投幣電話上講,只剩下閑扯讓FBI去竊聽。
我說:「教堂里的耗子好歹還有教堂,它們至少可以白住房子。」
夫婦倆一模一樣地聳聳肩。
我告訴他我們的房客跟我們一向有契約的,都不會違背契約帶人回來。牧師太太顯然對這場莫名其妙的事有些不高興。很可能她在我進門前正發我的牢騷,連同我的拖欠房租,支票跳票,有一次開了爐子沒關,把爐子上面橡木吊櫃的底子都烤得發了黃。小半輩子沒講過人壞話的年輕牧師太太把所有的惡聲惡氣攢足,全用在我這兒。
「就是跟我在電話上打聽你的。」
里昂看著海青,說:「好不好意思收她一百五?敢收她一百五我不認識你。」
她的意思是,在戀愛上不能死心眼,要貨比三家。豪門閨秀米莉從十六歲開始接受紅玫瑰和求愛信,她認為高級的女人就是在情場上同時能走好幾盤棋。死心塌地只交一個男朋友的局面,米莉管它叫「把全部雞蛋放在一個籃子里」,籃子一翻全砸了。米莉總是細水長流地數落我不夠高傲,不夠上流,好像偌大個世界橫跨太平洋的我就只找得到一個籃子。
我知道此刻她肯定把三根雪白枯骨一般的手指敲在右邊太陽穴上。我等她下文。
「就是上回你假造車禍請的那位?那個不行。」
我聽出他聲音笑嘻嘻的。
我還不死心,問:「一次實驗多長時間?」
海青說:「誰也沒說不是你的版權。」他臉轉向我:「這小子就是自私歹毒,別的毛病一律沒有。你得承認,王阿花這名字還是不錯的。」
「好的,隨便你叫它什麼。」
我端起玻璃杯,呷一口冰水。它唯一的滋味就是那股辛辣的冰冷。美國大概是唯一把冰冷當作美味的國家。冰冷使完全徹底的寡淡無味變得不再寡淡無味,它給你的味覺帶來的刺|激強過酸甜苦辣。
里昂在寒光閃閃的鋸齒下靈活地躲閃,一次次躲過被鋸得皮開肉綻的危險。王阿花的半截牛仔褲血紅血紅。里昂不知她究竟要做什麼,也不知自己這樣勇猛是要救他倆中的誰。
「你只要保證不在我學期結束前再給牧師夫婦打電話。」
「你是說你要去找份工作?」
里昂這時問一句:「你沒抽大麻吧?」
一抹輕鄙從里昂眼裡掠過。他早就知道不是人人都像他一樣可以頑抗到底。他體諒海青的還俗,但他知道海青這樣做不僅僅是為王阿花和未來的孩子。他看透海青早在等待這樣一個借口,把自己也不知所云的創作擺脫掉。海青的叛變是他意料之中的。他知道他不能指望他最親近的伴侶像他自己一樣,把苦吃到頭。他只能瞧不起海青的變節。他想到了兩年前的驚險。他自己也幾乎變節。我見王阿花用餐刀靈巧地切下骨頭周圍的肉。里昂的傲慢,以及他臉上一掠而過的鄙薄,被她盡收眼底。
「不是……我不希望你放棄音樂創作。」
海青說他可以把他現在偶爾做的那份工讓給里昂。
「可是你讀過當代小說嗎?比如諾曼·梅勒?」
「可是米莉,我的教授也用這語言!」
「你上次是什麼時候給我打電話的?有一個世紀了吧?每次電話鈴響,我以為有人給我來電話了,結果全是找阿書的。只有一兩次,阿書把電話遞到我手上,說:『這回是找你的了。』你猜是誰?是電話公司的推銷員。告訴我如果我用他們公司的電話,每花一塊錢電話費可以賺五英里的飛行旅程。我逗他,我說:『您知道我今年多大?』他說他不敢猜。我說:『我呀,才十六歲,做不了我父母的主瞎換電話公司。』」
米莉問我:「你什麼時候還來華盛頓?」
「安德烈,你知道我們說的不是一個意思。」
王阿花告訴我,上次海青是做麻|醉|葯實驗,到現在舌頭尖還殘存著麻木。因為那種麻|醉|葯是專為牙科洗牙、補牙、鍍牙表層琺琅用的,必須麻醉得非常徹底,而麻醉範圍又得縮到最小。
海青笑起來說:「王阿花一點兒沒看錯,你是一個地道王八蛋。」
進了我自己的卧室,我把大大小小的鈔票攤開,按照賬單分揀出房租、水費、電費、煤氣費、電話費。然後我開始給牧師夫婦寫信。我在信中沉痛道歉,說自己做了個很不像樣的房客。然後我告訴他們,我已買了手機,號碼是×××××××。他們若有話不便當面跟我說,可以給我打電話,我樂意在同一幢房子里與他們使用這種摩登聯絡方式。我還告訴他們從此後他們太平幸福的日子會全面恢復,因為FBI不必通過他們跟我打交道了,他們從此會直接把電話打到我的行動電話上。然後我請求他們不要攆我走,我實在太喜歡這所房子和它的主人們了。漂泊的我在這所房子里得到的慰藉他們是無法想象的。最後我說我寧願擔負起打掃衛生、熨衣裳等所有雜活。寫完后,我又補了個「P.S」,說我希望知道上次被我烤黃的吊櫃價值是多少,我願賠償損失。
五分鐘後來了「911」的救護人員。我猜想是王阿花報的警。因為從倆人的性格上看,里昂在這時候的死亡激|情會更大些。他不像女人,僅拿這類事來宣洩自己,他在此情境中精神專註到了極點。所以我斷定,在王阿花看見一股血從里昂的腕子噴涌而出時,她野馬一般的激|情冷卻下來。她抓起電話,撥了「911」。
「我管不著諾曼·梅勒,我不會同他搭一句腔的。可是我的耳朵向你打開,你覺得你往裡面灌污穢東西合適嗎?你該說:『這位紳士、那位紳士。』你看起來比阿書文雅些,但一張嘴就跟她一樣粗魯。」
「謝謝。」
我問晚餐吃什麼。里昂說他不知道,一切由王阿花安排。我說這怎麼能算你里昂請客呢?里昂告訴我他們一直習慣把一切交給王阿花去安排。
「竊聽他們的電話。」
「他個子中等?」
牧師說:「從上下文看,很可能是他們正在調試竊聽器。就是說,他們已經聽了我們家的許多私人對話。他們已經侵犯了我們這樣安分守己的公民的權益。」
海青如同毫無察覺,更加中肯沉痛:「記住你怎麼失去了阿花。」
理查呷著咖啡。他撕開一袋甜味素,倒一半在咖啡里,又呷一口,還是提不起胃口,又撕開一隻小奶杯,將濃渾的奶油倒進咖啡。他無精打采地攪動著咖啡,今天咖啡的滋味,就是無精打采。
「你說什麼……」
「FBI?」米莉一愣,「什麼FBI?」
「他們都是厚道人,與人為善,樂善好施……」
我看出里昂心裏有點絕望。我從里昂手裡接過王阿花的手。很高貴的一雙手,所有線條都不受任何阻礙,流水一樣。里昂第一次握這雙手的時候,心裏想,一個男人一生只愛一個女人,看來是可能的。里昂若不刮鬍子將是個美髯公,他喜歡王阿花的這隻溪流般的手在夜裡撫摸他那剛剛破土的胡楂子。他還喜歡那波紋般的手指撫摸他赤|裸的肩膀。她常常把手留在他身上,沉入酣睡。
他想了想,說:「你學期什麼時候結束?」
牧師說:「他還問你有沒有把朋友和熟人帶到這所房子里來過……」
我說:「真後悔我們愚蠢了那麼久才聰明起來。」
理查眼睛一鼓,像是說,不竊聽他們的話我們打哪兒下手竊聽你呀?
我說藏在她的幾百雙皮鞋裡,用一隻三八年出產的香奈爾皮鞋盒子裝了她最愛的那對梳子。
這聲音有一種威懾。我去看海青的臉。他的臉比他的話要百倍地推心置腹。
「你這王八蛋。」她說。
似乎對於我,波拉克公主也是鑒賞的權威,她的話可以使安德烈對我完全滿意。她不是在表達她對我的喜歡,她是把好的喜歡加封給了我。
米莉在電話中「噓」了一聲,對我耳語:「薩麗就在隔壁。」薩麗是她的護士兼女傭,我曾經和她共兼這份職。我走了之後,阿書三天打魚兩天晒網地去米莉那兒掙點零花錢。薩麗是個終日悶聲不響的人,因此米莉必須另花一份錢雇個人聽她說話。她特別喜歡我和阿書這樣的人,講蹩腳的英文,足夠的錯誤供她糾正,足夠的空間供她去提拔。
「對對對。你看我沒弄錯!」理查·福茨給我的印象基本完美。「他一定留著馬賽爾髮式。他是留馬賽爾髮式嗎?別告訴我我沒猜對。理查問我,你有沒有帶一個卷頭髮、高個子的小夥子來過。我說:『有好幾個卷頭髮、高個子的小夥子來過……』」
王阿花臉上出現一點兒不安。她的膝蓋輕而狠地磕了一下海青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