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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您打算在國內再呆多長吋間?」。
「我想,舅舅的情況也會如此。報上說您在瑞士醫院病故。既然住了院,就會有很多醫生、護士知道。那怎麼變成了亡故呢?」
青煙又從顯一郞唇邊冒出來。
「絕對不能再見面了嗎?」
「我不懂得你說些什麼。」野上顯一郎有點不耐煩地打斷他,「我可不是為了讓你作這麼一番考證,才叫你到這裏來的。我只不過是想讓你一個人知道我還活在世上罷了。我就這樣站在你的面前。你只要能證實這一點就足夠了。剛才,我也講了,請你講話要站在現在的時間角度,歷史不會再退回到過去的。」
「不外乎村尾先生,或者瀧先生吧?」
「當時,節子還半信半疑。因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外務省正式公布的死者,卻還健在呀!」
「這兩件事我都不知道。」顯一郎平靜地說,「笹島這個人,我也沒有見過。」
蘆村亮一沒有插話。
「不,因為不太放心,所以,就按我的主意,讓警視廳一個警官跟去了。」
「信不是我寄的,」顯一郎的話彷彿是從喉嚨深處吐出來,「是想要撮合我們見面的人所為。但是責任在我。」
「這件事,」亮一急忙插話,「絲毫不必在意。宣布已經陣亡時軍人,不少都陸續生還了。」
「國內,」亮一說,「到處都有人伸著手在等待著歡迎舅舅。如果對您有所不便,這些人們無論什麼秘密都會守住。哪怕是不讓舅舅去拋頭露面,而神不知鬼不覺地隱居在什麼地方也辦得到。您不是打算默默無聞地度過視為已死的晚年嗎?我們大家,都願意為此而不惜一切。」
「雖說是新聞記者,但此人將來恐怕要作久美子的丈夫的。」
「分頭走吧。你先留在這兒。」
「大概是吧。本來想讓你向阿節問個好的,可它又不能由你嘴裏傳過去。你將我這份心意記在心裏就行啦。」
「不見見孝子舅媽嗎?」
蘆村亮一直視著舅舅的面孔。
野上顯一郎的背影沿著石階走下了銅像高地。他的前方,有著草皮覆蓋的地面,有松林,還有橫空鋪展的雲霞。他那稍稍前躬的背影,一次也不曾掉頭回顧過,走下最後一級石階以後,就以一個散步者的步態踏著寬闊的地面遠去了。
沉默在繼續。
「離開日本以後,您到何處去呢?」
「她在游奈良古剎和唐招提寺時,在留言簿上見到了您的筆跡呀。」
「久美子的事,」顯一郎過了一會兒說,「就拜託你和節子照料啦。」
「阿亮,這些話就先咽在肚裏吧。你好奇心太強,老是問為什麼,為什麼的,簡直像個孩子喲。」
野上顯一郎低下了頭。深深的皺紋第一次在眉宇間迭起,痛苦之情顯而易見。
「可您,不會再次回日本了,是吧?」
「一次就足夠了。接二連三地見面,就不像一個幽靈了。」
「舅舅,」亮一目光逼人地盯著對方,「剛才跟您提到的畫家笹島,就是給久美子畫像的,他突然不明不白地死去了。並且,聽說久美子到京都時,賓館里發生了槍擊事件,住宿旅客受了傷。」
「久美子,我陪您去見她。如果舅舅堅持隱瞞到底,那末,我就按您的主意,悄悄地陪你去。還要讓她毫不察覺。」
「真是書生氣十足!我已明明告訴你,要讓時間倒轉回去是不可能的。」
「寺島公使在國外染病,回國后病故。我猜他準是在家屬親友的跟前,咽下最後一口氣的。」
沒有回答。
亮一瞪大了雙眼。
說到這裏,顯一郎中斷了後面的話,彷彿弦斷而音絕了。
「阿亮,我已經一再講明,這件事,就權當作根本沒有吧。希望你始終記著:歷史是不可逆轉的。」
「太出乎意料啦!我僅僅認為,自己在日本呆下去,會給各種人招致麻煩。因為,不管怎麼講,外務省已經宣布我死去了呀。」顯一郎眼望雲端接著說,「說實在九九藏書的,我回國的一個原因,就是想拜謁寺島公使的陵墓。其實,直到昨天才算實現了這一夙願啊。就在博多附近,大海歷歷在望,陵墓修在一塊高地上,很像樣的。我一邊上香,一邊深深地感到,畢竟還是真正死去的人,才能不給任何人招致麻煩啊。」
「謝謝你,阿亮。」背影回答,那是一個站在那裡紋絲不動的背影,「難得你一片好心,你的情意我心領了。」
它的含義,蘆村亮一很快就領悟了。送別時,再也沒有比站在原地眼望遠去者的背影更好的了。
「按我的主觀臆斷,您做了日本的替罪羊。」
「不,是一個叫添田的新聞記者。」
「在某個地方……某個地方……不讓孝子舅母和久美子表妹覺察,您能來嗎?我會千方百計去辦好的。」
「是嗎?」只是嘴唇微微一動,後面的話簡直就像擠出來的,「雖然我感到會那樣。」
「我見過二三次,是個可以信賴的青年,節子的印象更好。」
「要麼,您在瑞士住院本身就是個煙幕彈?」
「瀧良精,我認識。不過,他回國以後,與我並無來往。」
「可是,舅舅,節子和久美子也都覺察到了您的情況吶。」
「不會住久。我只是以一個旅遊者的身份來的,不是一個回鄉之人。當然會很快離開日本的。」
「可是,舅舅才只見了我一個人呀!」
「好啦,不再談這個問題吧。我不是為了要說這幾句話才把你從百忙中叫來的。」
「當然啦。久美子對我雖隻字未提。可是,她很聰明,我想她會覺察出來的。」
「那當然是。」顯一郎應聲而答,「辦自己的事嘛,並沒有受任何人強迫。」
蘆村亮一心裏很不好受。兩個人好大功夫沒有出聲。路人看去,這兩個人似乎正坐在長椅上心不在焉地歇息呢!
野上顯一郎伸手攔住亮一,不讓他跟上去。
野上顯一郎為了平靜一下激動的心情,就從口袋裡掏出香煙,也給了亮一一支,自己打著打火機,給他點著,小拇指微微打顫。裊裊青煙在淡淡的白雲下擴散開來。
「我是問,您是一個人回國的嗎?」
「可是,其中必有緣故。對我們來說,編造舅舅死亡的謊話,其動機是莫名其妙的。」
蘆村亮一慷慨激昂。
「您既然不讓告訴任何人,那我照辦就是。不過,您既然信任我,並叫我來到這裏,那末,就要請您講得使我心服口服。我認為,這是舅舅對我應盡的義務。」
「舅舅在瑞士亡故,」他說,「是昭和19牟日本敗局已定之時。當時,您如果要改變國籍,不可能是戰敗國,只能是美、英、法、比四個國家,決不會是蘇聯。」
「什麼?」
「希望你打起精神來。另外,我又要絮叨了,久美子的事兒就託付你了。你舅母也越來越上歲數,也拜託你多加照看。」
「見到了,」顯一郎低聲說,「你早就知道嗎?」
「舅舅。」亮一追了上去。
「不,請允許我再說兩句。我是一名醫生,政治方面,國際局勢方面,我當然不甚了解。可是,將舅舅的行動與外務省的公告對照起來一看,就必然會得出一個結論。」
「這太不合情理了。」野上顯一郎不禁脫口而出。突然一驚,忙又壓住話頭,「不,你這是將主觀臆斷當作實際情況為前提瞎猜的。即便這種假設成立,可,當時的大日本帝國已經發了訃告,報上也作過報道呀。我不是軍人,而是一個有名有姓的帝國外交官員嘛!時至今日,怎麼還能再去說它是張冠李戴呢?」
「我明白。」蘆村亮一神情一變,「那麼,這事我就不問了。舅舅今後怎麼辦呢?」
「因此,這是千載難逢的一次良機呀!」
「雖然不大清楚,但我想,她大概感到了父親的影子」
「我無法理解這是怎麼回事。」亮一說,「是按您自己的意願註銷了日本國籍嗎?」
「是read.99csw.com節子。」
「舅舅老是講這個。您才真是個唯心主義者呢!難道說,那樣一來,現在的日本就會有人身敗名裂不成?如果單是這一層顧慮,您就放寬心好了。日本已經戰敗,一場秩序全都變樣了,一個外交官活著回到祖國這樁區區小事,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不,您是一個自制力很強的人。」
「嗯?什麼事兒?」
「行啦,行啦。我可耐不住性子啦!再要糾纏不休,我怕要發火了。」
「那麼,舅舅隱瞞日本人身份,也是為了國家嗎?」
「假如我在場,哪怕生拉硬扯,也要把您拉到舅媽身邊的。」
「阿節將此事告訴了久美子。因此,有人為了證實此事,又去了一趟。」
「阿亮,你不要再說了。」
「原來如此!」野上顯一郎追悔莫及地彈著自己的手指說,「我真是多此一舉!」
「好啦。我真不該叫你來。怪我失之輕率啊!」
「請允許我再放肆地說兩句。舅舅就那樣成了日本當時的替罪羊。我要說的,不是它的原因,而是日本將您置於這種境地,事後還裝聾作啞,佯為不知……當時,負有責任的高官顯貴們,有人身為戰犯遭到處決,而有的人戰後卻又東山再起。眼前,還有的人當上了國家領袖,趾高氣揚、招搖過市。他們不會不知道您的遭遇。正是這幫人,將野上顯一郞這個替罪羊置諸腦後,甩手不管了。」
「可是,是瀧先生讓久美子去當模特兒的呀!」
「您回國也是村尾先生幫忙嗎?」
「只是,我對舅舅就這末離開日本,不勝遺憾。我想,不單是久美子表妹和孝子舅母,而且舅舅您也都會凄涼悲傷的。」
背影默默不語。
「像嗎?假如那樣,我恐怕連你也不會見了。可我辦不到。我在離開日本的剎那間,肯定會後悔不該見你。儘管如此,可還是大搖大擺地在你面前現了原形。」
「不,沒什麼。」
「嗯,道理上講得通。你說,日本現在已經戰敗了,不過……」話頭略一停頓,「不過,假如一個促使日本戰敗的外交官還活著,將會如何?這可是裡通外國呀!」
「我,」蘆村亮一喘著粗氣,「我不能保證。」
「你說什麼?」
灰色的浮雲向西方飄流,雲團被孱弱的陽光鑲上了彩邊。
「扯得太遠了。」他說,「特地叫你來了一趟,卻又沒有滿足你的要求,真對不起!」
「不過,舅舅在別的國家有國籍,是哪個國家呀?」
「假如情況許可,我也想住在日本,畢竟袓國好故土親啊!所以,才這樣幽靈一般厚著臉皮闖回來了。」
「是的,那是村尾君給安排的。」
「這件小事,就交給我辦好嗎?我絕對保密。聽了,您傾訴衷腸,又不能對舅母或者節子吐露片言隻語。我看,恐怕遇見依然健在的舅舅這件事,我只有帶進墳墓里去了。」亮—乞求說,「所以,請您指定一個聯絡辦法,我一定聽您的安排。舅舅您只是在歌舞伎劇院里見了久美子一面吧?不,那不能算作見面。只是影影綽綽瞧了一眼罷了。此外,在您手上理應存有畫家笹島所畫的久美子頭像,然而,您卻還沒有與久美子談過一句話。您開口問話,久美子稚聲稚氣地回答,不作這麼一番談話,我看您是不會甘心罷休的。我來辦這件事吧。」
「不測?」蘆村亮一追問:「什麼不測?」
「他人品怎麼樣?」這一次語氣熱心起來。
「阿亮,人呀,隨著環境不同,無緣無故地性情也就變了。本來似乎是堅定不移、堅強不屈的,可想不到,意志這玩藝兒,竟是受環境所左右的……雖然,這是一種近乎原始唯物論的說法。」
「好優美的景色,祖國的景色啊!此時此地,見到阿亮你,說東道西,回日本時,並沒有想到會有這種情景,真像—場夢幻。然而,正因為如此,在我回去以後,這五光十色的風景和https://read.99csw.com你那音容笑貌,才會鮮明強烈地長留在我的腦海之中。」
「謝謝……如果我有這種念頭,也許會寫信託你,不過,眼下還沒有。」
「舅舅。」
「什麼?」顯一郎口裡流露出驚愕之情,驀然間,他目光犀利地望著亮一,「你怎麼知道的?」
「你不要見怪,我似乎有點冥頑不化,可這也是無可奈何呀!你的心意,使我感激涕零。不過,它,還是不接受為好。」
「本可以告訴你。不過,你們知道之後,就會順藤摸瓜地去找尋。人之常情嘛!因此,就恕不奉告吧。」
「行啦,行啦,別再說啦!」顯一郎換了個姿勢,面對亮一,「恐怕時間已經很長了,讓你耽誤了寶貴的學術會議,十分抱歉。」說著起身就走。
一副困窘不已的神色。
「可是丘吉爾、伊登都發表了戰時回憶錄,到了現在,只有舅舅您……」
「具體還說不清。只是無形中有這樣一種感覺。」
「你是說要我住在日本吧?」
「無可奉告吶!」野上支支吾吾地說。
「我的情況……」
「但是,舅舅眼前就是活著回到了這兒呀!」
「一個幽靈沒有義務。」野上顯一郎心安理得地一口回絕,「本來,一個幽靈,天生就是我行我素,隨意出現,自由隱匿。叫你到這裏來,也是我這個幽靈的隨心所欲:不講情由,不履行你所說的義務,也是幽靈的特權呀。」
「一個人。」他斷然說道。眉宇間流露出苦澀的神情,不過帽沿遮蓋了它。他又重複了一遍:「當然一個人呀!」
「但是,戰爭已經結朿多年,難道還有密可保嗎?」
「您說的是……」
亮一不作聲了。
「這正是苟活者的苦惱哇!沒有一個人知道自己的情況,畢竟怪不甘心的。於是,就要找個合適的人,想來想去非你莫屬了。事情就是這樣。」顯一郎接著說,「因此,見到我這件事,絕不要對任何人提起。我一向認為你會答應我的要求。」
「恐怕來不成啦。」
「那倒也是。」
「真是不可思議呀!我對新聞記者從來沒有什麼好感,可是,自從聽了你的話以後,就突然間改變了看法,所以,真有點怪。雖然還沒有見過本人,我卻覺得甚至連他的音容笑貌都能摸模糊糊地想象出來。對於這個人,我竟已情不自禁地產生了一種翁婿之情,真是荒唐啊!」
「還沒有拿定主意。」
孝子、久美子,還有節子,都和這位舅舅有著血肉關係,不僅是擔心女人們會驚慌失措,而且舅舅斷定:換了亮一,就會冷靜些。這並非單純的性別問題。
蘆村亮一凝望面前的舅父,不僅是那充滿生活氣息的服飾,就連國籍也不再是日本人了。
「你要我和今天的久美子談談話,是嗎?」顯一郎接過話頭,「那樣一來,就將更加豐富我的夢境,既有一個孩提童稚的久美子,又有一個長大成人的久美子啦。不過,事後就會感到加倍難受。即便是習慣於茹苦含辛的男子漢,也經受不起思念子女的折磨哩……」
「因此您就格外應當……」亮一沒有把話說完。
「久美子獨自到京都的嗎?」
有人在下邊的公園裡走動,仰臉朝這邊觀望。不過,不是看他們倆,而是仰望聳立在兩人身後的龜山上皇銅像。
野上顯一郎從長椅上站起身來。松林映照在草地上的倒影稍稍改變了位置。
「知道……舅舅在見到孝子舅媽和久美子以前來到日本的事,我也有所覺察。」
「別說傻話了。」顯一郎神情凄楚地慘然一笑,「她呀,我這個人一死,她在這個人世間就孑然一身了。又不是盂蘭會,這種時候,幽靈怎麼能在妻子面前顯形呢?」
「不,阿亮,你是對的。你替久美子著想,實在難能可貴。剛剛我不是還求你照料她嗎?阿亮,依你所講,久美子大概會有一個美滿婚姻的。」
「久美子給畫家笹島當模特兒,」亮一迎https://read.99csw.com著舅舅那凝視自己的目光,「那些畫像因畫家猝死而不知去向。可是,事後,寄來一封女人署名的信,說要轉交畫像,讓久美子到京都南禪寺去取。久美子如約到達指定地點。但是,這個女人並未露面,她一無所獲地回到了東京……自此開始,久美子就感到奇怪了。」
「舅舅,您見過孝子舅媽了?」
「果然不錯啊!」顯一郎脫口而出。
亮一隨後也站起身來。
「可是……」
「謝謝,」顯一郎說,「阿亮,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可是,不能那樣簡單從事呀!那樣一來,我就將形同囚犯,無顏見人,更回不了祖國。現在我可是堂堂正正地回國的。不管怎麼說,我已是在昭和19年(1944年)入了鬼籍的人呀!」
「唉!」顯一郎又將眼光轉到那片松林方向,「所謂感到奇怪,是猜想出父親就在那神秘來信的背後嗎?」
「果然?」亮一不勝驚愕,「那麼是舅舅您的意思嗎?」
野上又恢復了先前那種茫然若失的神情。
「就因為是你,所以才見面的嘛。假如換成妻子女兒,那是絕對沒有理由將他們叫來的。」
「這不成理由。」舅舅彷彿大失所望地說,「你再這麼胡扯,我真要後悔見到你了。我原以為,阿亮是個堂堂男子漢,會理解我的。」
「不過,」顯一郎接著說,「何時離開日本,我也不會告訴你。此地相逢,此地分手,它是一次永訣。再說,我長時間呆在日本,將會發生不測。」
「那個特定環境才是癥結所在。促使舅舅那樣作出抉擇的所謂環境是什麼?」
剎那之間,野上顯一郎的臉色變得可怕起來。在這以前,他的話語還帶有一點輕鬆勁兒,陡然之間弦繃緊了,連身軀都一晃不晃了。
「要是當兵就好了。」顯一郎彷彿在駁斥亮一,「因為戰場上轉瞬之間就與人世隔絕了啊!無論發生什麼情況都好說。然而。我的情況就不同了。呆在中立國,誰都知道我已死於九泉之下;不可能那麼輕而易舉地生還吶。」
「這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顯一郎急忙問。
「舅舅!」
「我可不是那種大人物,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駐外公使館秘書。大人物們戰後盡可以挑選一些無關大局的材料公諸于眾,而小人物則往往什麼也不能說。」
「我曾蒙寺島先生厚愛,我想,單是拜謁了陵墓一事,也不枉回國這一趟,有這就足夠了。看來,我在日本似乎呆得太久了。」
「您剛才說過,久美子到京都去,是一個認識您的人出的主意,也就在京都那家賓館里,發生了開槍傷人的事件。再說,笹島先生一事,也與久美子有點瓜葛。」
蘆村亮一愕然一驚。舅舅所說的「堂堂男子漢」一語,刺痛了他的心。這句話,同時也使他意識到:唯獨自己,才與這位舅舅的關係不同於節子她們。
「那是當然。因為,她們倆還一無所知嘛!我自己不知道將會幾百倍地難過哩。見面談談話,也只是陡然增加這種痛苦啊!」
「我不想聽。」
「那是我的責任,」亮一似乎想遮攔過去,「怪我多了一句嘴。」
野上顯一郎的視線多次凝望松林上空。亮一看到帽沿下那一雙眼睛淚水晶瑩。
「噢,什麼結論呀?」
說完,他看著舅舅,只見顯一郎表情嚴峻。
「我明白。如果情況允許,我會立即照你說的去辦。久美子十分可愛,我儘管身處異國,也對她夢繞魂牽:不是長得這麼高的久美子,而是往昔孩提的身影,還是在我膝邊纏繞的小丫頭。對啦,還有這麼一件事。一天早上,我睜開眼睛一看,久美子孤零零地坐在我那蓋著被子的胸膛上咧!我記得,那還是她兩三歲的時候,嚇了我一跳!彷彿一隻小貓卧在身上,覺不出什麼重量,活像一個洋娃娃。當時,我甚至不敢相信,這就是自己的女兒嗎?給我留下的印象太鮮明、太強烈了,以至於一https://read.99csw.com作夢,就常常重現那一情景……」
「我想,舅舅並非自作主張加入了外國國籍,外務省也不是無緣無故發布了白紙黑字的訃告。舅舅的一舉一動都是與日本政府,特別是外務省的頭面人物有過默契的。於是,舅舅之死的意義,就不是您個人的私事,而是與當時日本的國家命運休戚相關啦……」
「不,舅舅,我還有幾句話要說。」
「是戰爭。」顯一郞簡短地說道,「再不能多說了。」
「您一個人來的嗎?」
「誰?難道是孝子嗎?」
「不,我看這也未嘗不可。將一個大活人任意宰割,哪裡有這樣的道理!」
「舅舅自己的評價暫且不提。」亮一接著說下去,「總而言之,可以說日本當時需要某個駐外外交官員『亡故』。波茨坦宣言是在1945年7月,就是說,在舅舅死後一年簽署發表的。不過,我想,草稿在更早以前就準備好了。」
「恕不能指名道姓。現在我才感到,特意將久美子由東京叫到京都,是作了一件錯事。」
「哎呀,我說話太粗暴啦,真對不起。」野上顯一郎彷彿突然發覺自己噪門太大,表示了歉意,「阿亮,就此分手吧。」
「阿亮,你會理解我的。」顯一郎見亮一默不作聲,就接著說,「我本來也不該在你面前露面的。事實上,此次回國前,我就下了決心。可是,一踏上祖國的土地,不由自主地,這種決心就土崩瓦解了。怎麼說好呢?一句話,我想把自己還活在人世這件事告訴一位親人呀!……」
「不過,舅舅已經見到了久美子。」
「您僅僅是回來觀賞日本風景嗎?」
「那當然再好不過了。」
蘆村亮一眼望著舅舅的側影。也許是光線變化之故吧,他那耳後的白髮顯得比剛見面時更多了。
蘆村亮一一陣激|情湧上心頭。
蘆村亮一沒有接話。
「十分簡單而又普通的疑問嘛。但是,卻又是關係重大的疑問。」
「不,是我自作主張回來的,並非村尾君所為。」
「舅舅,您其實不是要見我,而是想見見久美子再走吧?」
「迫不得已呀!」顯一郎明確回答。
「……」
「阿節,她?」
「阿亮,你知道我是很任性的。」一陣沉默過後,顯一郞說。
蘆村亮一與顯一郎肩並肩坐著。松林那邊,有一幢白色的建築,似乎是一家醫院或者飯店。灰暗的雲團,在那白色建築上層次分明地堆積起來?
「那,」蘆村亮一打內心深處感到了這種熱情,他困惑了,「一定儘力。再說,孝子舅媽也健在嘛!」
鳥群在東公園那齊刷刷的松林上空翻飛。
「既是阿節認為好,那不會錯。」
「從此,您就再也不見我了嗎?」
野上顯一郎將一股股裊裊青煙,噴向日光映照下的寒風之中。
也許是一種主觀印象吧,只見野上顯一郎的神情顯得有點狼狽。
今野上顯一郞扔掉煙頭,兩手插|進衣袋。這架式,就像等待凌空直下的狂飈。
野上顯一郎就那麼坐在長椅上,紋絲不動。鴨舌帽的遮沿兒下顯得很暗,輪廓分明的臉上布滿深深的皺紋,顎下的喉部顯出了老態。
第一聲問話,已經傳進了野上顯一郎的耳膜。他所以要再次反問,乃是為了爭取時間考慮措辭。不,措辭早有準備。不過,他有點遲疑不決:將那種措辭照端出來是否合適。
「不,我既不是那種人,又沒有那樣高的身價。」
「什麼?」
亮一有意不看舅舅的臉,只看著那穿著西服、已經養成了外國風度的背影說。
「那末,我再問一件事。當時,在場的既有村尾先生,又有使館的其他人員。並且,在瑞士的還有當時的特派記者瀧良精先.生。可是,村尾先生、瀧先生全部知道您回國了。起碼村尾先生讓您見到了舅母和久美子,這應該是無法否認的。瀧先生也會洞悉這一舉一動。這兩個人本來就了解您依然健在。這是什麼緣故呢?」
站在高處,天宇顯得寥廓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