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賭債 第五章

賭債

第五章

無論如何,他把在濱岡家贏的錢放在口袋裡,雖然數目不多不少,卻總覺得是意外收入,於是,中飯也不在機關里的食堂吃了,要到附近的高級餐廳吃頓好的。
加代子在他身邊,樣子很是耽心。
濱岡對於這麼一位夫人,卻似乎並不十分注重呢!
事後一想。那天從第一把牌起就手風不順。過去的那場,他總是手氣很好,一起牌,就很順利,很快就聽牌。正是因為如此,不管對方有沒有做牌,他都敢把不要的牌打出去。打出去以後,也沒有多大危險。別人一看他已聽牌,就不敢再行冒險,他呢,反而宣告不要別人的張子,只願自摸胡牌。
可是很怪,這是個一言不發的女人。她一直坐在鶴卷的身後,一連三個鐘頭,一動也不動。只向另外的幾個人略微行禮,既沒有客套話,也沒有談閑天。儀態雖然還算端正,給予人的印象卻是十分怪異。也許是因這女人的臉特別大,高顴骨,吊眼睛。
「川島先生,你來了以後,對我大有幫助。無論怎麼說,開麻雀館的人,同客人們一起打麻雀,總有些不自然。要是打輸了,更不知道為什麼做這份買賣。我和我內人,對於你肯光臨,真是感謝之至。」
橫井用極其辛辣的語調,對川島說完,又緊盯了他幾眼,這才把雙手插在褲袋裡,緩步走開。
在那裡打的麻雀牌,比衙門裡的輸贏要大三倍;初打時,抓起牌來,手還有點震顫顫。可是,打的次數多了,心情也就鬆弛下來,習慣了。意想不到的勝利,則是另外一個原因。
至於那一臉窮相的招牌工,伸著又尖又瘦又蒼白的臉,東張西望,看上下家的輸贏,兩眼一眨一眨。這個人,輸也好,贏也好,喜怒哀樂不形於色,可是,那雙眼睛卻永遠籠罩著全神貫注的目光。身上穿的總是那件黑衣罩衫,也許是生意不如人而不願開口,也許是性情懶惰,永遠打不起精神來;然而,一到牌場就鄭重其事,好像是全靠麻雀牌的收入來推持生活。近藤是這些人裏面最吝嗇的一個。
據那幾個人說,那麼多花頭的麻雀,純屬邪門外道,就跟擲骰子賭錢那樣淡而無味,我們打麻雀是為了消遣,所以一定要排除邪道。這話聽在川島的耳朵里,頗有https://read.99csw.com好感。因為只有打這樣的牌,才真正是較量技術。
近藤的一臉苦相的面孔上,筋肉也在抽|動。這個人在打牌時不像別人那樣喜愛說話,總是默默抓牌,拿到了好牌等和時,臉上便帶著幾分舒暢。而且,他每逢看到別人等和,就馬上放棄自己的牌,轉為積極防禦。這是個極度小心的人,讓別人覺得,他雖然是在賭麻雀,實際上很像在賭生命的一部分。據濱岡說,近藤號稱是裝修工,實際上做的是臨時由各方雇請的寫招牌生意。
「他今天有些公事,說是要回來晚一些。」
川島看到了她的視線,心裏有些迷惘,又有些甜意。
最初,別人也學著他這樣說。現在,大家都不講了。他打起牌來,也加了小心。對方打出來的牌,如果是索子少,或者是根本沒有筒子,那就要當心是不是清一色或者混一色。同時,對於張子的路數也要小心。話雖如此,他一到了聽牌,就什麼也不顧了,什麼牌都往外打。過去的贏錢,全靠這樣的運氣、這樣的打法贏下來的。既然要在麻雀場上爭先,就不能怕。
說時,他把鈔票整整齊齊地塞入錢夾。
加藤緊皺著眼角的皺紋,不大高興地望著川島。
川島明知道這有一半是客套話,心情卻並不差。這是因為,他覺得濱岡的妻子加代子表示感謝,乃是事實。例如,他從衙門下了班,進入濱岡家的大門,一看迎接出來的加代子的樣子就知道了。
「賭場來,賭場去,有贏有輸才是正理。俗語說,越富越有;這句話放到牌桌上來,並不一定合適。」
川島留吉經常不斷地到濱岡的家。
川島笑時,還興緻頗高。
川島輸了兩底之後,加代子送過來熱手巾,他一邊揩拭臉上的油汗,一邊說道。
「哎呀,這張牌不知闖得過去嗎?」
「不,很對不起,我另外有事,失陪。」
川島一邊打著牌,一邊分出心來偷聽田所和加代子的低語,還時時禁不住要用眼睛望一望兩個人的情況。大概是加代子聽了田所的話,越來越不大高興,川島偷看了幾眼,只見她先是板起面孔,然後就託付鶴卷帶來的那女人代為照料,下樓去了。
「是嗎?沒有你,總是湊不起四把read.99csw.com手啊!」
鶴卷的臉雖然有一些長,但總算樣貌不俗,為什麼卻滿足於這樣一個女人,川島無法理解。這個人,經常浮現出知識份子的氣息,單憑這一點他就與那建築工頭和招牌工,大不相同,應可以找到一名可觀的女人。選來選去,他卻挑中了這麼一位,川島心裏說,這世界的事真是難講。
幸好,他連贏了幾場以後,已經贏進了十萬圓左右。所以在付款時並不十分痛苦。在和衙門裡的同事打牌時,總要幾天之後才付現款,遇到手緊的人,非到發薪時不給。這裏則不同,這裡是當場付清,非常痛快。他很有心把過去賭輸的錢,都在這裏撈回來。實際上,還有很大的距離。
川島的心裏「卜通」一跳,臉上卻裝成若無其事。
建築工頭田所是第二贏家,也跟著說道:
川島的衰運終於來了。
大概是女人容易湊到一起,她只和加代子談話。可是,加代子有說有笑,非常活躍,比這女人外場得多。誰是良家婦女,誰是職業女性,簡直無法分辨。那女人黏在鶴卷身邊,陪到這裏,可能是已經辭掉酒吧的工作不幹了。
「哎呀,真少見,川島先生也輸錢了。」
可是,加代子還是不時要端茶上來,或是四圈完了之後,送熱手巾上來,這時,田所又講了幾句。看樣子,是不要她下樓去。
「對不起!」
「喂,聽說你最近常到濱岡那裡去?」
「已經贏了那麼多場,偶然輸一場,也沒有關係啊!」
這種打法,遇到半調子的田所、鶴卷、近藤這幾個人,卻反而有效。其他的人不斷注意別人的牌,顧慮重重,就把手裡的牌拆壞。川島能夠獲得奇迹般的大勝,就是為了他一切不管,只管手裡的牌,有什麼險牌也一樣大胆打出去。
濱岡裂著紅嘴唇,搔著頭髮說道。
鶴卷這樣說,是因為有個女人陪伴而來。不用說,是他的情人;一眼望過去,就知道是酒吧的吧女,臉上塗得五顏六色。到這地方來,還塗著極其濃厚的眼蓋,裝上假睫毛。
「怎樣也打不順手。」
他也不把這些款子告訴妻子。如果說出來,她一追問來源,就得從實招出,還有,萬一輸了錢,而款子已經交到妻子手中去了,就無法付現。https://read.99csw.com每逢遲歸,他還是按照老辦法告訴妻子,是與衙門裡的同事打牌。
加藤依然鍥而不捨,但語氣上顯得頗為狡猾。那意思是說,在這個衙門裡,只有你可以一邀就到,那是因為,你根本沒有什麼重要工作;而且沒有進貢的人到牌場,大家都不大舒服。
川島打起牌來,可有點任性。如果要把這種性格仔細分析一下,那是因為,他還不懂得怎樣判斷對方手裡的牌。只要自己手裡的牌不錯,就拚命貪和,對於旁家怎樣出牌,完全不顧。這樣一來,什麼牌是險牌,他一概不知,完全是盲人瞎馬盤猛衝。他和衙門裡的同事打牌時,場場輸錢,被認為輸送大隊長的道理就在此處。他打起牌來,不知道一個「怕」字。
「川島先生,你的牌打得很猛啊!」
他開始到濱岡的家以後,大約一共過了十天。其中,四天晚上停戰,所以那只是第七晚的牌局,他在那場牌上大輸。輸了第一底,又輸了第二底,後來又從鶴卷的手裡借了一批籌碼。
「你果然聽不進我的話。怪不得這一陣不跟我們一起打牌了。……可是,我給你個忠告,像你那樣糟糕的牌術,千萬不要同外面的人去打牌。弄不好,要吃大虧的。喂,好好想一想,趕快收手吧。」
對方說著,把牌攤了下來,不是滿貫,也接近滿貫。
「我看,下一場一定是川島先生贏錢。我這次帶了一個人來,所以川島先生怕了。」
「不是,只是想暫時歇歇手。」
過去,每逢他拆牌時,總是愛說:
「真是啊,川島先生這兩三場是怎麼了?」
「川島先生,大家還沒有來齊,先在樓下喝杯茶吧。」
說時,盡量掩飾著內心的悸動。橫井這傢伙是從哪裡聽到的消息呢。濱岡本人是不會講出來的。
於是,其他的人頻頻苦笑,有的說,實在追不上;有的說,真是打不過你。
川島不時來到濱岡的家,沒有多久,主人濱岡就不上場打牌了。
既然經常要去濱岡那裡,橫井和加藤來邀約打牌時,川島就加以拒絕了。
川島坐在本來應該是一家之主坐的座位上,享受著妻子一般的招呼,不覺心旌搖搖,心意很是美妙。
「沒有什麼,下一場手氣就會變好的。」
他絕對不想讓他們知道到濱岡read.99csw.com家去打牌的事。
大贏家鶴卷坐在對面,靜靜地面帶微笑,對川島說道:
那天晚上,他付了三萬圓。
他說話的聲音總是那麼渾濁。寬大的和服,一根腰帶鬆鬆地系在腰下。看那模樣,真有幾分像賭徒。這個人,果然像個建築工頭,再加上向外挺著大肚子,就更和那一身打扮襯合。
「沒有,前一陣,因為濱岡先生邀過好幾次,我去參觀過一兩次,後來就沒有再去了。」
他盡量回答得很輕鬆。這天晚上輸了,過去贏的錢就全部吐光。這一向在外面餐館大吃大喝,也需要由預支的薪水來填補了。
說時,眼鏡後面的眼睛眨了好幾下,薄嘴唇沉靜地掀動著。
「今天讓我們贏了一些,也無非是你把過去贏的錢吐回一部分。」
怪不得建築工頭田所也對她有意。一想到這裏,又想起加代子也用同樣的招呼來對待那個人,心裏頗為不滿。
第一次大敗好像是開了輸錢的端,過去的幸運遠離川島而去了。
所以,川島總是到濱岡的家去,同那裡的幾個人一起打牌。在那裡,沒有人給他胡亂算胡,也沒有那種辛辣的風涼話,進行神經戰。彼此之間,尊重人格。他總覺得那三個人是半業餘的牌手,心情因此舒暢。
說著,眼望他的空空如也的籌碼箱。
「到底是打慣了衙門裡麻雀的人,跟我們不同,打起來揮灑自如。」
一天,川島在衙門裡吃完中飯,在院子里休息,橫井走到他的身邊問道。
由於有了這麼一名女人陪伴鶴卷而來,連帶著建築工頭田所也意外地活躍起來,不斷和加代子天南地北地搭訕。加代子在牌局進行中也並不是始終在牌桌旁邊,時時樓上樓下地上來下去。濱岡一個人在樓下,不知道在幹什麼。多一半是為了商業上的考慮,不願意夫婦兩人同時出現在客人面前,以免抹殺人家的興緻。總而言之,只要加代子從樓下一上來,田所就要故意同她說三講四。大概是因為鶴卷帶了女人來,使他受了一些刺|激。
田所對加代子講的話,這時候就有些出了範圍。鶴卷對於他帶來的那個女人,時常信口開河;大概是受了這一影響,田所對加代子說出來的話,也就沒有了對待別人的妻子的那樣尊重。
川島嘴邊上在應酬著,心裏卻想到,九九藏書我還會再上你的當嗎?這傢伙給我算胡時,什麼牌都算成雞胡,而且只要我稍微打出一個險張,給別人和了牌,他就要滿臉不高興,又是諷刺,又是冷笑。跟他們這樣的人打牌,算了吧!
第一次輸錢的那天晚上,一抓牌就不順利,越輸就越想做牌,於是不斷拆牌打出去。可是一打出就有危險。
今天晚上贏了錢的鶴卷,抿著嘴笑道。這個人的戴著眼鏡的臉,很像知識份子。
不知是不是手氣的關係,自從開始參加以來,接連四五場,成績都很好。這裏不像衙門同事那樣打法,什麼花樣都有翻,攤下牌來很容易便是滿貫。這裏打的是正規麻雀,限制很嚴。
「豈只輸了,而且是大輸。」
他又一連輸了三晚。四回都是大輸家。大贏家則是其餘三個人輪流,第一次是鶴卷,第二次是田所,接下來是近藤。
面對面地坐著,川島望見加代子的眼睛和嘴唇,十分傾倒。
鶴卷逢到要付籌碼的時候,只向旁邊交代一聲,喂,要付多少多少。她就從籌碼箱里取出那麼多籌碼交給鶴卷。鶴卷帶著一臉得意的顏色,接了過來,轉交給對方。
輸得最多的建築工頭田所說道。紳士的鶴卷也介面說:
「是嗎?你大概是輸得太多,輸怕了吧。可是,馬上歇手不打,對身體有壞處的。人么,總是要高高興興,心情舒暢,突然之間變過來,反而會覺得難過。怎麼樣?好久不打了,今天晚上湊一場?」
「本來很喜歡打牌的啊,為什麼不打了?」
頭一次輸錢那天晚上,加代子來到川島身邊,遞過了熱手巾,看著他付款。
川島自己也覺出來,對於田所這個人越來越有反感。可是,在表面上還不能表現出來。如果被對方看穿,自己對加代子的感情也就被揭露出來;還有,田所是這幾個人的頭目,魁梧的體格又有幾分膂力。這個人身穿和服到場的時候,很像賭博集團的龍頭或者大阿哥。
這是加代子的話。
川島慢慢和這三個人熟絡起來。不用說,心裏還沒有放棄自己是中央機關做事、身份和地位與他們不同的觀念。可是,因為他們沒有官職,打起牌來,心情就輕鬆很多。和衙門裡的同事打麻雀牌,還不免會牽涉到工作。
說著,領他到茶間。那時,濱岡多一半還沒有回到家。